三天,恬芮想,再過三天傑斯就要娶芹娜了。見過芹娜之後這幾天,恬芮籌劃婚禮的認真,是她這一輩子從沒有過的。她要決定鮮花、食物和客人名單,外加其它幾千種細節。
而這些都靠恬芮獨自進行,因為芹娜對這些事一點也不感興趣,就算那是她自己的婚禮。她對傑斯似乎也不感興趣。依恬芮看,他們倆根本沒花任何時間在一起。傑斯永遠待在他心愛的山頂,而芹娜……芹娜似乎只會製造髒亂。
“我不想再在她後面收拾了,”愛比雙手抱胸說。“她到底是在找什麼?”
“我也不知道。”恬芮疲倦地說。
“寶藏。”麗絲說。“每個人都想要那些寶藏。”
恬芮絕望地對空揮手。眼前她最不在乎的就是那些珍寶了。
老實說,恬芮正儘量讓自己不在乎任何事。根據桂琴的說法,她是躲在麥家大屋不出門。到山上她可能見到傑斯,走進村裡她可能聽見“他們自己人”回來,他們有多快樂的話。
“不要想,”恬芮這一天中第四次告訴自己。“不要想,不要有感覺。”她試著將心思集中到一件事,那就是回紐約恢復她真正的工作。她試著回想她知道要去麥家村時正想完成的工作。她在這裡學了很多,她可以將所學用於紐約。
“我可以幫助女人找工作而不只是臨時救濟。她們有辦法自給自足比低廉的房租更能長久。”她們在檢查客人名單、擬出如何安置他們的計劃時,她告訴桂琴。傑斯有許多親戚。
“我們會想念你的。”桂琴靜靜地說。
恬芮不要想到那方面。她不要想到麥家村的每個人,還有她和他們共享的歡笑。她抓起另一張名單看了一看,但她的視線卻模糊起來。她記得有個晚上,她到瞎子藍黛的家,坐在那裡和半打孩子聽她講一個有關巨人統治地球的故事。故事說到一半,傑斯悄悄地進來。他坐到火爐旁,抽著一根長煙鬥。她從沒看過他抽菸。
當時她坐在那裡,膝上睡著一個兩歲大孩子,恬芮曾想,我永遠不要離開這個地方和這些人。
“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桂琴問。
“沒有,”恬芮老實回答。“我想到別的事了。你想她會做他的好妻子嗎?”
“不會,”桂琴同樣實話實說。“但這也不真的是樁愛情婚姻,不是嗎?他是要符合遺囑的條件,她則是要讓自己受人尊敬。他們都得到他們想要的。你呢?”
“我什麼?”
“得到你想要的?”
“有啊!”恬芮迅速回答道。“我想回紐約,做我該做的事。只是現在我覺得有些……老派,因為我在這裡過得很快樂,而我也在乎這裡的人。一旦我回去了,我會過得很好。但是我……”
“你怎麼樣?”
“我想我會稍稍改變做事的方式,”她說。“我或許會——”
“有人來了!”麗絲跑上樓叫道,半途打斷了恬芮的話。“而她好漂亮!”
“告訴她,麥傑斯已經有新娘了。”恬芮對著門大叫,桂琴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麗絲來到門口時說。“她是來看你的。”
“我?”恬芮不解。“希望不是早到的婚禮客人。”她跟著麗絲下樓。
“她的名字是馬萩波,是從美國來的。”
這句話讓恬芮在樓梯中央停住。最初她不確定她是在哪聽到過這個名字;接著她猛地想到了。競爭對手,她想,這就是那個女人的名字在她腦海中的意義。就是她意圖接管恬芮苦心建立的事業。恬芮一回到紐約展開她真正的工作就必須和她對抗。
馬萩波並不美,但很可愛。她有著火紅的頭髮,彎翹的鼻頭,些許雀斑,和一張小女孩的嘴。恬芮站在樓梯上低頭看她,心裡明白她就是那種隨時看起來比真實年紀小上二十歲的女人。而恬芮看得出男人為什麼會崇拜她。她毫不懷疑馬萩波小姐會用那雙大大的綠眼睛看著男人,猛搧著她的長睫毛,讓最軟弱的男人覺得強壯。
“是你,”她抬起頭說。“你在哪裡,我都認得出來。”她的聲音像是發自興奮的小孩。
“請進。”恬芮謹慎地說。
“看來你的確知道我是誰。”那女孩說。恬芮怎麼看都只能當她是個“女孩”。她已經讓恬芮覺得自己很老了。不過,她說“我是誰”裡的“誰”時,令恬芮更謹慎。
“我的確聽說過你。或許我們應該到這裡坐下。”恬芮打開甚少使用的畫室門說。這個房間相當簡陋,她沒有費心加以改善,因此很少用到。
“我聽說你被放逐了,這種說法實在太過荒唐。”萩波環視四周,一面拆下帽子放在房間中央的一張圓桌上。“我的帽子沒你的大,但,這是我的註冊商標。”萩波看著恬芮,彷佛她們有共同的秘密。
恬芮默默地指指一張沙發,萩波坐了過去。“你怎麼會來這裡?”兩人坐定後,恬芮問。
“有人要我來的,難道你不知道?”
“不……”恬芮緩緩地說道。“是誰要你來的?”
“我以為是你。”恬芮還沒能回答,萩波站起來開始來回踱步。“你是我的英雄,你不知道嗎?當然我計劃超越你,現在你又放棄了一切——”
“你說什麼?”
“你不是要待在蘇格蘭嗎?”
“不,事實上——”
“那麼,也好,”萩波打斷她。“我禁得起競爭,但我要警告你,我的確計劃和你來一場龍爭虎鬥。”
“對不起,”恬芮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和你競爭什麼?”
萩波停止踱步,看了看恬芮;接著她拿起沙發上的皮包打開它。“希望你不介意我抽菸。威利——你記得他吧——威利說抽菸讓我看起來更世故。”說完,她拿出一根短胖的香菸用火柴點著。不過才抽了一口,她就因咳得厲害而將煙熄了。
“要多抽一些後才會習慣。我說到哪兒了?對了,競爭。親愛的,”她對恬芮說。“你和我要競爭歷史上的地位。那你是知道的,嗯?”
“不,我一點不知道我們在競爭,因此你可不可以解釋一下?”恬芮坐著沒動,雙手合放在膝上,聽這個她從沒見過的女人描述歷史上的名女人。萩波在這篇顯然是經過精心排練的演講詞中列舉了聖女貞德、伊麗莎白一世和凱薩玲女王。在結論中萩波說她計劃讓自己的名字加入那份眩眼的名單。
在這當中,恬芮只覺得非常愚蠢。首先,她想不出是誰將這女人召過來的,而她又想從恬芮這得到什麼。她有所企圖是非常確定的事,因為恬芮已經看出馬萩波絕不會做不求回報的事。顯然馬萩波是個有野心的女人。
“不過,如果你不介意,我計劃借用一些你的主意。你有帽子,而我……事實上我還沒想出自己的註冊商標,但應該是某種像你的帽子的東西,某種能讓人注意到並且記住我的東西。”
“我會用帽子來做標誌,是為了爭取人們對我想幫助的人的注意。”恬芮柔聲說,但她的嘴是緊抿的。她不能讓這個女孩惹她生氣!
“是嘍,”萩波很快接腔。“那些走投無路的女人。我知道。那些娼妓、毒蟲、私生子。話又說回來,我們並沒有真正接觸到她們,嗯?”
“的確。”恬芮堅定地說。“她們是人,她們需要——”
“洗澡。”萩波說,接著為自己的幽默放聲一笑。“嗯,我知道最初你是和她們很接近的,那時你才開始,所以也沒別的辦法。但後來你學會了和市長與州長打交道——那些重要的人。威利說我應該將眼光放到總統層級,他說我應該試著說服他為我創造出某個職位。他說——你聽到這個一定會羨慕死的——你還記得威利有多幽默吧?他說我應該叫總統成立妓女院並指名由我做院長。你聽懂了嗎?妓女院?”見恬芮一副不解的模樣,萩波進一步解釋。“就像參議院之類的。但由於我們工作的對象是妓女,而她們工作的地方就叫做……”
恬芮仍然沒有笑。她不記得威利很幽默,事實上,在她的印象中,威利除了很煩人外,什麼都不行。
“總之,”萩波說。“有人要我來,我就來了。”
“是誰要你來的,為的又是什麼?”恬芮問。
“我也不知道。一位律師來拜訪我,交給我下一班出發的船票。他說要我儘快到愛丁堡。搭船過來的時候,我有四天時間仔細考慮了這種情況,或許我們可以不用競爭,轉為合作。我可以做面對鏡頭的那個人,而——”
“我則是那個在背後實際操盤的老雞婆。”恬芮笑著說。
這句話讓萩波笑開了。“威利就說過你很有幽默感,他說得沒錯。”
“告訴我,馬小姐,如果一位年輕的未婚女子告訴你,她懷孕了,你會給她什麼樣的建議?”
“嗯,首先,我會要安妮應付她。你記得安妮吧?”
“記得。”恬芮說,接著尷尬地想起,她把帽子拋向聽眾那晚,自己曾多麼享受安妮崇拜的表情。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總之,那些女人都由安妮處理,但若一定需要我出面,我會告訴她,她應該自我控制一下。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恬芮說,繼而領悟她已經非常清楚了,因此她站了起來。“很高興見到你,希望你能留下來參加麥族長和羅芹娜小姐的婚禮。很遺憾我不能請你住在這裡,因為我們家的客房已全滿了。”
萩波站了起來,上下打量她。“沒關係,反正我也怕這裡的床有蟲。而且,船票還附帶了愛丁堡一家好旅館的住宿,因此我最好今晚就回那裡,明天搭船回去。你知道嗎?我想我喜歡你。”萩波說。“你不多話,但我想或許你很聰明,而我想我們倆合在一起可以讓我們倆都青史留名。”
“我確信我們可以。”恬芮柔聲說,為這位年輕女子打開畫室的門,接著站在那裡目視她,直到她走出了前門。
餅了好幾分鐘,恬芮背靠著門框站在那裡,沒有任何動靜。但突然間她的胸脯開始劇烈起伏,繼而她的喉頭髮出壓抑不住的嗚咽。她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傑斯。這一輩子她都和女人同住,而桂琴就在樓上,但恬芮不想找她談。現在,她最需要的人是傑斯。
睜著模糊的淚眼,她轉身跑過走廊、穿過廚房,朝山上奔去。到達半山腰時,她看到傑斯正在下山。
“我聽說你有美國來的訪客,”他說。“我很好奇怎麼了?”他在她奔進他懷裡時問道。“小妮子,你不是在哭吧?”他柔聲說,一面輕拂她的頭髮。
“我是在哭,”她脫口而出。“我才看清自己,而我恨自己。真的、真的很恨我自己。”
“你該不是看到那些皺紋了吧?以我個人來說,我還頗喜歡它們哩。”
“不是!”她脫開他的懷抱;接著她抬起頭,看出他只是在逗她。至此她開始真正哭起來。或許過去幾星期中,她積壓了太多情緒,一經釋出,淚水如江河決堤般奔流而下。傑斯看到她是在說真的,連忙將她抱了起來走離路徑。他熟知這山的每一吋土地,因而迅速將她帶到一小片有樹蔭、流水的林間空地。
傑斯輕輕將她放下,讓她背靠著一塊大石;接著他掏出一塊手帕浸在山泉裡,開始擦拭她的臉。然而她依然繼續嗚咽。他在她身邊坐下,恬芮把頭偎進他的肩窩裡。一時間他只是擁著她,等她的哽咽慢慢地消褪,他才拉開她的頭仔細打量。
“現在,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柔聲問。
“我母親。”恬芮說,接著打個嗝。
傑斯彎下腰用手掬起一捧水湊過去給她喝。她就著他的手喝過水後,儘可能坐直身體。接下他的手帕,她擦乾眼淚。
“我通常不會這樣,”她說。“我通常不會崩潰。”
“但籌劃婚禮——”
“這件事和婚禮無關!”她立即駁斥。“對不起,我只是……”
“沒關係,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母親派了個女人來找我。至少我認為是我母親要她來的。這種事就像我母親會做得出來的。”
“她是誰?”
“她是一個想取代我在紐約位置的女人。”
“沒有人可以取代你,因為你就要回去重新定位,不是嗎?”
“我的確是……”
“那麼還有什麼問題呢?”
“我,”她睜著紅腫的眼睛看看他。“問題是我。我看清了我自己,她就是我的縮影。”
傑斯拂開她臉上的一縷髮絲將之塞在她耳後。“那也不至於太糟,是吧?”
“你不懂。”恬芮說,脫離他的懷抱。她將手帕浸進冰冷的山泉後,再按在臉上。她為什麼會哭著跑來見他?為什麼不是去找桂琴?甚至,這種情形她需要找任何人哭訴嗎?以前那個理性的人到哪裡去了?話又說回來,以前的她正是問題所在,不是嗎?
恬芮吸口大氣面對傑斯。“她的名字是馬萩波,而她就像我以前那樣。我就是那種人嗎?別人看我就是那樣嗎?她好可怕、恐怖。她對自己好有自信,非常自我。而我就像她是個勢利眼。”
聽到這,傑斯伸出手將她再拉進懷裡。“你不勢利。你到這裡來親手清理大屋。”
“但那是因為沒有別人要做。”
對此,傑斯柔聲笑開了。“別人不做並不表示有人一定要做,”他笑著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那亡妻有多懶?她住在垃圾堆中,是因為她懶得做任何事。別人或許會因為不做事而感到愧疚,我妻子不會。就算掉了一根髮針,她也要叫愛比來撿。”
“這是你瞎編的。”恬芮說,但仍忍不住微微笑起來。她從沒被男人安慰過,而這種感覺……嗯,很好。或許她是不想離開麥家村。或許……
“那個女孩馬萩波,可以做我在紐約的工作,”恬芮說。“我在紐約可以被取代,但在麥家村就不能。”
說出這些話,恬芮感覺到傑斯身體一僵,但他沒說什麼,她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他當然沒鼓勵她,這是可以確定的。“有時候,”她試探地說。“我認為我在麥家村得到的回報還來得更多。在這裡我似乎交了幾個真正的朋友,但在紐約我卻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想我就像那個馬萩波,但我告訴我自己我是在幫助人。現在我不確定了。總之,我不在紐約,那裡的工作也沒有因之停頓,因此我不確定她們真的需要我。”
見傑斯仍沒說話,她抬起頭看看他。他的表情僵硬,視線越過她的頭落到前方某處。恬芮知道她說得夠多了。她不要求他說出任何話,而她的自尊當然也不容許她求他要她留下,永遠不回紐約。
一時間他們都沉默了下來,恬芮看著手中的溼手帕,傑斯則望著她頭上的空間。終於他說話了。“芹娜現在在做什麼?”
這句話讓恬芮的心跳復甦。他是要去告訴芹娜婚禮取消,因為他這才領悟他已瘋狂地愛上恬芮?而這就是恬芮想要的答案?
她試著化解凝重的氣氛。“我們認為她是在拆房子找珍寶。”她帶著微笑說。
但傑斯沒有微笑。租反的,他點點頭。“我知道。”隔了一會兒後,他再說道:“或許她知道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棒了一會兒恬芮才領悟,雖然他們互相瞭解,他們仍像分處不同的星球。她正在談的是生活:她在暗示如果他開口要她留下,她會照做。但他的腦中想到的卻是那些珍寶。那些或許根本不存在的珍寶。
“抱歉拿我的問題來煩你。”她冷淡地表示,接著慢慢地站了起來。
“恬芮,我……”他仍坐著,抬頭看著她。
“嗯?”她問。“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就是——不,我現在不能說話。現在還不行。”
“我懂了,”她說,但她在說謊。她根本什麼都不懂。“我會留在這裡,”她試著用萬事一切正常的口氣說話。“直到你的……婚禮結束,之後我就回紐約。”
傑斯看著她,但沒再開口,至此恬芮邁步下山了。
她走了之後,傑斯猛捶自己的拳頭。他剛才的舉止完全不合他的素性,但他必須那麼做。他了解芹娜,知道她回來是有目的的,而他猜測她擁有某種能帶她找到麥氏珍寶的數據。若是傑斯採取任何行動讓芹娜認為她將無法擁有那些寶物,她會停止搜索。而有什麼會比麥傑斯和歐恬芮小姐的婚訊更會讓她死心?
“再三天,甜心,”傑斯大聲說。“只要再給我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