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茜回到家。站在進門處,她用新的眼光打量起居室——而她看到許多她不喜歡的事。
亞倫那些碰不得的骨董傢俱是那麼的浮華俗麗!他把一個應該是家人舒適團聚的地方,弄成只能觀賞卻無法使用的場所。
“放在那兒就好。”她告訴將她的旅行箱和購物袋拿到玄關的出租車駕馭。他就是載她去機場並且和她調情的同一個男人。當時她有點受寵若驚,現在卻覺得那只是他想多得一點小費。不過,奇怪的是,在回程這一趟中,他看著蕾茜的樣子像是他真的對她有興趣。而她能瞭解箇中原因。就在幾天之前她再次成為少女,有著一具少女的身軀,她記得讓人渴望的感覺。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為了她對自己所愛的男人,做出的錯事而懲罰自己?還是,她會在每次有爭論時收回己見,是因為她天生就是個輸家?
不論問題的核心是什麼,現在,就在她走進這個家門時,她知道自己的內心已經變了。
“謝謝。”她告訴駕駛,遞給他一張十元鈔票。
“謝謝你。”他說,丟給她一個眼神明確表示,他願意和她保持聯絡的心態。
“嗨,媽,”貝佳下樓來,一步沒停地走過放在蕾茜腳邊的皮箱、提袋。“你走前忘了洗我的黃毛衣,逼得我把它送到洗衣店去洗。老爸看到費用時會發瘋。”說完,她丟下母親徑自走向廚房。
蕾茜瞪著女兒的背影。沒去緬因州前,她一定會對女兒叨唸,她可以自己洗衣服。現在蕾茜卻不覺得有必要如此教訓女兒。
亞倫從花園走了進來。他穿著燙得筆挺的長褲、上過漿的襯衫,幾乎沒瞄妻子一眼。“我以為你要到明天才回來,”他說,一面翻閱廚房桌上的郵件。“你們幾個女生吵架啦?”他問,針對那句自編的笑話笑了兩聲。
他拿起兩封信,經過蕾茜時,心不在焉地在她臉上印下一吻,接著就要上樓,仍然沒有真正地正視她。“大約一小時後,我要出去,”他說。“斑比和我要去見一個客戶。”來到樓梯頂,他轉進了他們的臥室。
下一分鐘,卓明下了樓來。“嗨,媽,”他說。“很高興你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蕾茜微微一笑,但接著卓明說他餓了。“晚餐呢?”他問,同時走出了前門。
蕾茜站著不動好一陣子。她的家像這樣已經有多久了?她納悶。他們是從什麼時候變成一群住在一起的陌生人,每個人心裡想的都只是自己的需要而不顧其它人?
她走進廚房,心想,貝佳應該在那兒,但廚房裡空無一人。
“我不喜歡這個廚房。”她大聲說。裝修它花了一大筆錢,但她仍然不喜歡它。
她走到水槽前裝了一壺水放到爐子上燒。
這不就是我的工作?她想。上次我在這棟屋子裡時,做的不就是這種事?
水開了,她替自己衝了一杯茶,接著她站在窗前望著後院裡的夏屋。看著、看著,她想起了方美珍的夏屋。接著蕾茜記起她在過去幾天裡學到的事。
她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杯,走回玄關,抱起六個沉重的購物袋出門往夏屋走去。從機場回來的路上,她曾要駕駛在一間藝術用品店暫停,她走了進去,幾乎買光了架上所有的貨品。
來到夏屋外面,她把購物袋放在草地上;接著她推開門,走進這個一度非常可愛的小房子。她以一個懂得建築的人的眼光打量屋子的內部。多數的破損都是出於缺乏照顧,很容易就能修復。屋頂破了一個洞,一面牆因而遭受水害。這些她都會修。
不對,她更正自己,這些她都能叫人修復。
她再看看屋裡的設備,她的東西沒剩下幾件。卓明用過的舊運動器材也堆放在夏屋。貝佳則把裝滿衣服和書籍的紙箱放在落地門前,堵住了通往那座一度是蕾茜私有的漂亮玫瑰園。
一時間蕾茜很想關上門,眼不見為淨。這團髒亂豈是她一個人解決得了的?她如何能說服她的家人將這裡整理乾淨到她能運用的程度?
但她接著想起了在鏡中回視她的那個女孩,那個女孩不會怕任何人或任何事。
蕾茜握著夏屋的門把站在那裡,她明白,這一刻就是她生命的轉折點。她現在的舉動會決定她下半輩子的生活。她有過第二次機會,她卻選擇了這個生活、這些人,因為她愛他們。但她也學到她必須愛自己。
老實說蕾茜並不知道下個月她的命運會如何。有好長一段日子,她以為她的丈夫會離開她去娶別的女人。如果他真的要離婚,蕾茜又當如何?比過去幾年更害怕?而她是否接管夏屋對她的未來會有什麼影響?
“一點影響都沒有!”她大聲說,再次看看夏屋。這一次她在這棟老屋身上像是看到了自己。她曾經美麗無瑕,就像這棟小房子。但幾年下來她的生命全被她的家人佔據,就像他們佔據了這棟屋子。他們將她推倒在地,再用報廢品填塞她的心靈。
蕾茜微微一笑,將夏屋的兩扇門全開,接著她把那臺電視抱了起來,順手抽掉牆上的電線插頭。她仍然掛著微笑,抱著電視機穿過門坎:接著她使出全身力氣將電視扔了出去。電視凌空飛了兩呎,擊中兩年前亞倫修建的石頭護牆、接著再順著斜坡滾向烤肉爐。
電視撞上亞倫那座超大的磚造烤肉爐,熒光幕的玻璃應聲碎裂,蕾茜覺得那聲巨響是她這輩子聽過最令她滿意的聲音。她的精神亦為之一震。
她再走回夏屋,開始將其它的垃圾拖出屋外。卓明的溜冰鞋踏上亞倫電視的後塵滾下防土牆;接著蕾茜扶正她的水盆櫃,把門關好。其中一扇門的鉸煉幾乎鬆脫,但她知道如何修理。接下來被扔出門的,是貝佳的舊衣服和幾年來只會養老鼠的東西。
隨著舊東西一件件被扔了出去,蕾茜似乎越來越強壯……呃,越來越恢復了自我。
“我說吧!”她聽到貝佳大叫。“她發瘋了!”
蕾茜的手上正抱著一個兩個孩子扔進夏屋的破兔籠。順手一扔,免籠飛向亞倫那座寶貝烤肉爐前逐漸堆高的垃圾山。
抬眼一瞧,她看到三個人向她跑來。貝佳怒氣衝衝,亞倫滿臉關切,卓明則像是在看熱鬧。
她沒打招呼,再次走回夏屋抓起兩包有十年曆史的兔子飼料。“那個可能有用。”幾年前蕾茜要求貝佳扔掉它們時,她如是回答。只要是貝佳的東西,她什麼都要留,一樣都不肯扔。
“蕾茜,甜心。你沒事吧?”亞倫在門口問。他採用的是那種用來對付特別難纏的客戶的聲調。
“我很好,”她說,對他微微一笑,一面拿起一箱毀壞的聖誕飾品。亞倫曾經誓言他會找時間整修它們。“抱歉。”她說,接著繞過他,整盒扔上了小山坡。
“你能不能停一下?”他在她再次轉身回到屋裡時,問。
“不能。我要清理這個地方,我要在這裡設置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他的聲音中有著一絲笑意。“甜心,我知道滿四十歲讓你不好過,但我想你現在又要開始跳舞或許有點太老了。”
蕾茜沒有回答,只是拿起一滿盒破舊的電子器具。來到門口時,亞倫用手按住盒子,但她的表情令他又把手抽開、並且站到了一旁。但就在她準備舉起那個盒子時,亞倫朝卓明點點頭,他從母親手中把盒子接了下來。
“謝謝。”蕾茜說,再次入屋。
亞倫踏進夏屋。“蕾茜,甜心,如果你要整理這棟老屋子,你說一聲就可以了。我們都可以幫忙,一家人分工合作。而且我們可以做得更有效率,用不著把東西都朝烤肉爐扔。你看到爐子都被你撞壞了沒有?”
“撞壞了?”她柔聲反問,同時拿起一個裝著古舊收據的紙盒。“我把你的烤肉爐撞壞了?”
“正是,”亞倫的口氣嚴峻,他把她的反問誤解為她在乎。“我得找人修理。”
蕾茜走向門,眼睛看著亞倫,收據盒被狠狠地拋了出去。滿天的紙張飛過草坪上空掉到樹叢枝椏之間,但蕾茜望也沒望一眼,直接退回屋裡,只覺得怒氣陡升。她回視亞倫一眼。
“我撞壞了你的爐子?那麼你毀了我的夏屋又怎麼說?”
“你的夏屋?”亞倫驚訝地說。“我以為這是我們的夏屋?”
“不,亞倫,”她慢吞吞地說。“這棟夏屋是我的,一直是我的。我們生活中其它的東西似乎都歸你,但這棟夏屋是我的。”
亞倫示意貝佳和卓明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接著他踏進屋裡、關上了門。“蕾茜,甜心,我知道滿四十歲對女人來說很不好過,但是——”
“滿四十歲和這件事無關!”她半是叫道。“你們男人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年輕時生氣,你們說我們是經期不順。現在你又要說什麼?我到了‘更年期’?”
“我可沒那麼說。你能不能暫停一下?”
結婚這麼多年,只要是亞倫對她叫囂,蕾茜保證退縮。但現在她要回擊、和他對抗。“怎麼了,亞倫?我發一點脾氣礙到你和斑比的約會了?”
“斑比?她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不過你也可以說沒關係。”蕾茜回答,試著安撫自己的情緒。她不知道自己竟然積壓了這麼多怒氣。
“你的話,我一點都聽不懂。”亞倫說,她看得出來他也生氣了。
過去幾天中,她做了一個決定,不要讓自己的快樂建築在任何男人身上。愛莉和梅萩都有自己的成功事業,她卻沒有。那兩個女人擁有足夠的自我,所以她們負擔得起在她們的生命中多加一個男人。但蕾茜有的就只是一個男人。在她和海威及他的家人共處的那個星期,她領悟到,如果她選擇和方海威的生活,二十年後她就會像現在的自己。她會一心投入他的生活,以至於沒有替自己留下任何生活的空間。那個年輕時那麼勇敢無懼的女孩定會再一次失落。
“你是聽不懂,”蕾茜說,這一次她平靜多了。“亞倫,我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過日子。我把全部的生命都給了你和孩子,現在他們就要成人,我想替自己做些什麼。”
“而你要用這個地方來做?”他問,仍然當她得了失心瘋般地看著她。“只要你說一聲,別用——”
“不!”她叫道。“我用說的沒用,因為你看不到我。”
“胡說八道。我當然看見你了,你就站在這裡。”
她朝他走過去。“不,你沒看見我。你看到的是一個替你煮飯洗衣、幫你找襪子、替你安排宴會的女人。但你沒看到我是個獨立自主和你不同的人。”
他瞇起眼睛打量她。“你去了一趟緬因州,花了一個週末和那兩個女人討論女性解放運動,是不是?”
“我要離婚。”她說,繼而震驚地望著他。那兩個字是怎麼冒出來的?她怎麼會有這種念頭?
亞倫沒有說話,只是不敢置信地瞪著她。
蕾茜再次開口,但她平靜下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很抱歉當初曾經甩掉你,但這個罪過在幾年前我就應該贖夠了。這些年來我一直試著補償你,但這種羞辱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如果你要她,我會成全你。”
“我要誰?”亞倫靜靜地問,她看得出來,幾年來頭一次,她得到了他全副的注意。
“斑比!”蕾茜惡狠狠地說出這個名字。
“斑比?”亞倫重複。“你以為我對她有興趣?”
“全鎮的人都知道你們倆的事——”
她把話打住,因為亞倫微微一笑——接著轉成大笑。
“我和斑比?你為的就是這個?這就是過去幾個月來你對我如此冷淡的原因?這就是每次我一接近,你就躲開的原因?”
她想自我辯解,但她有自知之明,她的確對他很冷淡。每次他伸出手摸她,她就會想,他在多久之前才碰過她?
亞倫在沙發坐下,塵土隨之在他四周飛揚。他不為所動,只是看著蕾茜。“我以為也許是你另有男人。”
“我?”她不可置信地說。“我已經年屆中年——”
“你和我娶你時一樣漂亮,”亞倫說。“而我僱用斑比是要讓你嫉妒。這一招有沒有用?”
隔了半晌蕾茜才聽懂他所說的話。“讓我嫉妒?”
“你的心裡總有一些我無法理解的地方。你一直是那麼的獨立。其它人的太太看到屋裡跑過一隻老鼠都要叫她們的丈夫去處理,我的老婆卻不會。我的蕾茜什麼事都能應付得了。看看這個地方,是你把它整修妥當的。你可知道當我看到你拿起電鋸運用自如,我卻連螺絲頭都分辨不了時,我是什麼感覺?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讓你需要我,卻始終無法成功。世界上沒有你不會做並且做得非常完美的事。”
就算讓她想上一千年,她也絕對想不到這些竟然是亞倫的問題。她在他旁邊的沙發坐下,等灰塵落定後才開口。“你不氣我在結婚前幾天甩掉你逃到紐約?”
“怎麼會。我是說,我的確生氣過,但是……”他面向她。“那讓你更值得我珍惜。如果你沒再回來,我應該會生氣,或許氣上一輩子,但你回來了。而這些年來,我一直暗自得意有個曾經在紐約跳舞的妻子。”
“我做不了職業舞者,那是我會回來的原因。”
亞倫握住她的手。“這一輩子沒有什麼事你會做不了的。如果你認為你比不上其它的舞者,那是因為你太想念我,因此故意失敗好回家找我。”
蕾茜知道他的話中也有某些程度的實情。梅萩思鄉太甚,才會回去投靠一個她明明知道的壞蛋。難道她也是這樣?她也是找了一個回家的藉口?
離開海威家後,她回到學校繼續練舞。不自覺的,她會暗自納悶,如果說她跳的舞不夠好,那些在紐約從事舞蹈工作的女孩又會有多棒?
“亞倫,”她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會畫圖。”
“你做什麼事都行。”
“不,我是說真的,畫在紙上的圖。事實上我很會捕捉人物。我畫水彩畫,雖然我打算探索其它的素材。”
他似乎沒有聽懂她所說的話。“你仍然想要……你知道的?”
“你想要嗎?”
“我?”他震驚地反問。“我從來不想離婚,我只是想要你回來。”
那也是蕾茜的感覺,她像是失蹤了好長一段時間。
亞倫將她拉進懷裡,她放聲哭了。
“我好想念你,”他說。“我也好愛你。”
對,她記得了。他們在一年級初識時,他就告訴她,他會愛她到“永遠”。那時她只是站在鞦韆旁邊,瞪著那個她從沒見過的男孩,說不出一句話。
想到往事讓她哭得更大聲了,他也將她摟得更緊;接著他親吻她的頸顱、雙手解開了她的襯衫釦子。卓明打開門時,亞倫大聲叫他走開。
後來,在他們深情款款之後,蕾茜說:“亞倫,把斑比解聘。”
“遵命。”他說,接著他又吻了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