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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再後來

她的名字叫元櫱兒,其實她本沒有名字,叫得人多了,櫱兒便成了她的名字。

櫱兒是小金王爺嫡出的大郡主,但她知道,自己從小就是不受寵愛的。

父親淡淡的目光極少能正眼落在她身上,可偶爾櫱兒自己回個頭,卻能發現他正冷冷盯著自己,厭惡的眼神彷彿恨不得她能消失。

她的母親是極溫柔的,卻從未給她保護。母親愛靜,幾乎足不出戶,除了王爺與櫱兒,只有很少幾個僕人可以進出她的院落。

據櫱兒的嬤嬤說,母親生下她時,溼潤的黑眼睛望著她,軟軟唸了一聲:“孽兒……”

除了母親喚她孽兒,大家似乎也都樂意這樣叫,當這個名字最終落在紙上時,王爺終覺得孽字不妥,隨意換個尾巴變成“櫱”字,從此就是她的名字。那已是她五歲時的事。

那一年母親生下三弟,虛弱的身子終於撐不住,撒手人寰。在刻墓碑的時候,匠人請討了櫱兒的名字,出殯時櫱兒卻不知,自己的名字終究沒被刻上母親的墓碑。

同樣的,她的名字沒載上小金王府任何的典冊,人生落草在王府,卻彷彿客居。

櫱兒早慧,雖然沉默不語,卻能懂得周圍人的眼色。七歲時她偶爾聽見有下人語:“大郡主越長越像那……”

“噓,瞎說什麼!想死麼……她算哪門子大郡主……”

在那一瞬間櫱兒像得到一件玩具,從此她可以在孤獨時翻來覆去的想:她長得像誰?她為什麼不算大郡主?她為何不受父王的寵愛……

連害母親死去的三弟都那樣被人捧在手心,連庶出的二郡主都那樣嬌生慣養,為什麼每個人都愛忘了她呢?

只要想通這一件事,櫱兒便可以得到所有的答案。

於是她照鏡子,覺得自己不像狗不像貓不像驢——那麼她一定是像一個人。

像誰?母親,父親,像誰能使人這樣諱莫如深?

櫱兒開始跟著三弟認字,直到會寫自己的名字,驀然發覺,自己被叫櫱兒的意味。

櫱兒——孽兒——冤孽兒。

櫱,是樹枝被砍去後又長出的新芽,她是誰的櫱?是誰在她出生前,就被砍去了呢?

嬤嬤開始阻撓櫱兒識字。於是她丟下書本,嘴巴比從前更加沉默,耳朵則更加靈敏。避開眼花耳昏的嬤嬤是很容易的事,櫱兒該識的字一個沒落,該聽到的話也一句沒落。

每一座宅院的下人都是多嘴的,櫱兒收集從他們嘴裡散落的隻字片語,在一點點積累細節時早熟。

十三歲時,她已經可以將發育不全的身子藏在書架夾縫中,去尋找那些塵封的過往。王府的藏書閣、別人家的藏書閣、皇宮的藏書閣——人人都不知她識字,只道她愛玩躲貓貓,在沒有大人呵斥的地方,每個小屁孩都喜歡她,她是孩子王。

可惜每一處地方都像被人清洗過,線索在接近櫱兒要的答案時,都會斷掉。於是她又愛慫恿弟弟們溜出府去,去茶樓、酒館、餛飩攤……

民間果然愛說故事。她知道了曾經的小金王妃美若天仙;知道了十幾年前,有一個皇帝在出徵時橫死,之後又被貶為庶人禠奪封號;知道了那位皇帝荒淫暴虐,將小金王妃搶進宮去,還讓她懷了孩子……

那孩子就是她吧?

櫱兒開始蒐集那個皇帝的點點滴滴,從脾氣、樣貌,到殘存的詩稿。在她自認為時機成熟時,一個雷雨夜她開始盤問自己的嬤嬤,將從小到大的疑惑以自己的見解和盤托出,結果被認為是鬼魂附身,吃了好大一通苦頭。

之後櫱兒沉默了,因為她知道,如果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那麼自己活下來已屬萬幸——與她同父的孩子都已被剷除,在巢傾顛覆時被埋入地下,再發不了枝芽。

只有她,是父親的櫱。

母親說到底還是愛她的。

櫱兒開始回憶母親的眼神——溼漉漉的黑色眼珠,輕柔憂鬱的端詳著她的臉,慢慢的那憂鬱便能聚成淚珠,落下來。

她一定是像父親的,而且越長越像。

櫱兒照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漂亮的臉,漂亮卻不可愛——斜挑的細眉幾乎刺入鬢角,總愛微微皺起;清亮有神的鳳眼;直挺的鼻樑;薄唇緊抿著,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

她必須得沉默了,因為她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斯又是數年,櫱兒年滿二十歲,看著妹妹出嫁弟弟娶妻,想著媒妁也許已將自己忘掉。這時北方又一支遊牧民族變成鐵騎,潮水般黑壓壓的大軍進犯燕國北疆。一場戰事之後,皇帝在宗室中挑選和親的姑娘,櫱兒被封為公主,終於得到自己的婚事。

她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已有五十歲,還瞎了一隻眼睛,但她要去的地方有茫茫草原,這使櫱兒又微微有些高興。

死去的嬤嬤曾給她講過一個故事,那故事裡也描繪著一片茫茫草原:孤獨的星姑娘落在草原上,她再也回不去,只有流浪;她遇上一隻鷹,還有一隻鵠;鷹與鵠同情星姑娘,用柳條編了一隻籃子載著她,帶她飛到了天邊去……

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嬤嬤粗糙的手撫摸著櫱兒的臉蛋,喃喃道:“也許有一天櫱兒也會碰見鷹與鵠,到時候櫱兒一定會快樂……”

她明天就要出發去草原,也許她就要遇上她的鷹與鵠……

櫱兒穿著火紅的嫁衣,細長的珍珠串編進她的頭髮,又像流蘇一樣覆住她的臉。紅寶石做的花冠沉甸甸壓在她的髮髻上,卻並不使她難受——她是開心的,她終於要遠去。

趁著婢女酣睡,櫱兒悄悄走出閨閣,摸黑溜進放嫁妝的房間。她獨自坐在巨大的楠木箱上,揭開蒙在銅鏡上的紅紗。

將珠串攏到耳後,鏡中便映出一張漂亮的臉,卻一點也不可愛——冰冷神色裡透著凌厲的戾氣,嘴唇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鳳眼中閃動著細碎的光亮。

櫱兒將手指插進發根,狠狠的拽,直到自己眼中的淚光慢慢收回去。

她終於要遠去,她是開心的。

一室靜謐,窗外黑雲掩去新月,一聲極輕的異動竄進櫱兒的耳朵。多年偷聽壁角培養出的敏感使她心中一拎,不禁屏息聆聽。

“哥,這裡怎麼沒人看守?”窗外響起一個男孩的聲音,嗓子壓得極低,卻仍舊清潤好聽。

做哥哥的脾氣似乎壞些,聲音裡透著點傲慢不馴:“誰知道?”

她知道,櫱兒心中一動——王府上下從沒重視過她的一切,又怎會派人看守她的嫁妝?

一把銀刀插進門縫,輕輕撥弄著門閂。櫱兒一動不動盯著那閃亮的刀尖——她身上零碎首飾太多,稍稍一動就會發出聲響,更要壞事。

“哥,先吹點迷藥進去吧?屋裡也許有人。”

櫱兒渾身一緊,看見那刀尖停頓了片刻,卻聽那哥哥口氣忒狂:“費這工夫幹嘛?咱輕點進去,見到人再敲昏不遲。”

“哥,你偷了燕國和親公主的嫁妝,盟主就會收我們麼?他怎知你拿的真是公主的東西?”

“笨,我早打探過了,這次公主陪嫁裡有夜明珠一百顆,端的是天下至寶,再無人能拿出。何況等你我得手,把消息散播出去,立時便能揚名立萬……”

櫱兒低頭四下尋找,悄悄拿起身邊金盤裡一隻麂皮口袋,打開一看——綠光乍迸,嚇得她趕緊扎住口袋。窗外二人卻捕捉到屋中閃光,愣了半晌。

“剛剛那光是怎麼回事?”好半天后哥哥發問,聲音中卻已沒了底氣。

“誰知道,進去看看吧。”

“要不你先吹點迷藥進去?”

“費那工夫幹嘛?”弟弟語氣裡含著笑意,卻很快恢復鎮定,“屋裡若有人醒著,只怕早發現了咱們,哪能容咱們折騰到現在?你且開了門吧。”

櫱兒在暗中微微一笑。刀子又開始撥弄門閂,只聽咯吱咯吱幾聲,門閂被移開。先是門縫虛掩,這時窗外新月露出雲端,藍色的夜光洩進屋來,在墨黑的地上畫出一道細線。亮藍色的細線又漸漸變寬,最後擴到尺餘,一隻穿著皂靴的腳伸了進來,厚實的白靴底小心落上地面。

櫱兒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

門最終被大膽推開,一道身影飛快的竄進屋子,緊跟其後的人動作明顯慢些,卻靜得悄無聲息。

門被重新掩住,趁著不速之客還沒適應屋內的黑暗之前,櫱兒仔細打量他們——那是兩個半大小子,只有十四五歲的模樣,眉眼模模糊糊瞧個大概,也知道都是極漂亮的。

這倆小賊也忒大膽,還未看清楚周遭事物,便大大咧咧摸索翻找起來。

“嘿,瞧這銀錠!”

哥哥的聲音響起,就見一個男孩手裡銀光閃爍,一旁稍矮些的男孩推了他一把,語氣微帶責備:“哥,專心些,我們要找的是夜明珠。”

“有什麼關係,”哥哥不以為然,“夜明珠當然要找,拿些銀兩也沒什麼不好,咱盤纏正好不多了。”

“哥,偷夜明珠是為了爭取進復興盟,偷銀兩,就是做賊了……”弟弟一本正經道。

哥哥語塞,只得將銀子噹啷一聲丟回箱子裡,氣沖沖道:“好好好,真受不了你……”

他抱怨完又繼續埋頭翻找起來,這時弟弟開始環顧四周,終於發現坐在楠木箱上的元櫱兒。元櫱兒抱著夜明珠一動不動與他對望,須臾之後,那弟弟扯扯哥哥的衣服:“哥,這傀儡娃娃做得好精緻,比嬸嬸做的傀儡還逼真……”

“屁話,除了我外公,天下誰人手藝能勝過我娘?!”哥哥不服氣道,抬起頭順著弟弟的指點望去,倒抽一口冷氣。

元櫱兒見這兩人終於發現自己,於是再度拉開裝夜明珠的麂皮口袋,綠光乍迸,從下往上照著櫱兒冷冰冰的臉,分外陰森恐怖:“你倆不是一個娘生的?”

尷尬的場合、古怪的人,配上突兀的問題,使哥倆冷汗潸潸而下:“你……是人是鬼?”

“我是公主,你們在偷我的嫁妝。”

元櫱兒藉著夜明珠的光打量這兄弟倆——哥哥麥色皮膚,斜飛劍眉下星目朗朗,眼神即使驚愕,仍透著桀驁不馴——好像一隻鷹。

弟弟面如滿月,水汪汪的杏眼襯著剔透的肌膚,在月下好似晶瑩的玉人,他漆黑整齊的鬢角正對著舒展的修眉,眉宇間沉靜的氣質透著些早慧——好像一隻鵠。

可惜這二人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會是她的鷹與鵠嗎?

這時就見弟弟按住哥哥的肩,無奈道:“哥,咱們被人捉賊拿贓了。”

“紫塵……”賀隱滿面陰雲的望著自己兄弟,氣虛道,“這時候就別顧著說笑了……”

元櫱兒跳下木箱,將懷中夜明珠送到他二人面前:“你們是不是想要這個?”

上好夜明珠一百顆,珠體圓潤,每粒都有蓮子大,價值連城。兄弟倆點點頭:“是的。”

紫塵這時望著元櫱兒質疑道:“你怎麼還不喊人抓我們?”

元櫱兒撈住紫塵胸前掛的金鎖玉佩瞅了眼,不無輕蔑的丟開手:“小毛孩子,錦衣華服沒個賊樣,抓你們做什麼?”

她又扯下賀隱腰間的玉佩,唸了念上面刻的名字,笑道:“你倆不是親兄弟?”

“嗯,我們只相差半歲,是青梅竹馬的結義兄弟。”紫塵笑眯眯道,卻被賀隱瞪了一眼。

“我剛剛聽見,你們要我的夜明珠是為了進復興盟,復興盟是什麼?”櫱兒問。

“是討伐燕國、收復中原的盟會,江南的仁人志士都向往參加,當然,入盟條件也苛刻。”賀隱見櫱兒行止坦蕩面無懼色,也漸漸放下心來,不由得露出以往飛揚跋扈的脾性,“你們女兒家,自然是無從領略那份豪情壯志,每年復興盟在採石磯破虜亭集會,大家意氣相逢為君飲,舉杯碰盞處聽驚濤拍岸,酒酣耳熱時望長江千里……”

櫱兒心微微發沉。她知道採石磯——有稗官野史雜錄:破虜亭下埋著燕王首級,那裡正是她父親死去的地方。

“其實就是一群怪叔叔在江邊野餐,那裡風大,酒也不好。”紫塵補充道,適時敗壞掉賀隱的談興。

賀隱拿自己弟弟無法,只能白了他一眼。

櫱兒望著他倆喃喃道:“採石磯啊……我也好想去看看……”

賀隱得意的一笑,搖頭:“你是燕國公主,咱們與你不共戴天,你還是少去為妙。”

櫱兒微微一笑,抱著夜明珠問:“你們如何潛入這裡的?”

紫塵一指窗外露臺:“我們有木鳥,飛進來很容易。”

櫱兒聞言一怔,匆匆上前幾步,輕輕推開門——夜色中一隻碩大無朋的木鳥正合著雙翼,靜靜停歇在白石露臺上沐浴月光。

剎那間心頭情愫洶湧,櫱兒無力的靠著門扉,幾乎雙目垂淚——多年前在殘本中讀到的雪泥鴻爪,一時間清晰浮上腦海:舊京有能人,善機巧,做木鳥飛禽,可載人乘風飛三日而不下,其女年十二,許東珠王府九公子昕……

在這麼多年的沉默中,她以為,她以為,那些風流氣象統統像她的雙親一樣,俱已煙消雲散,與自己今生斷然無緣,誰知那字裡行間的傳奇一直都丰神秀逸,就在這山窮水盡處等候自己。

她的鷹與鵠,今夜終於來了。

眨去眼中淚花,櫱兒笑著回頭對賀隱與紫塵道:“你們拿走我的嫁妝,叫我如何嫁人?”

“那該如何?”紫塵望著他的哥哥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咱們還是另謀他法吧?”

“不,珠子你們可以拿去,”櫱兒將他二人的詫異看在眼裡,粲然一笑,“只是,我也要跟你們一起走……”


“哥,木鳥越飛越低了……”紫塵坐在最後涼涼開口。

“廢話,載了三個人,能不吃力嘛!”賀隱操控著木鳥,臉微微有些紅——元櫱兒正坐在他身後,雙臂緊緊摟著他的腰。

紫塵雙眼一瞄,望見哥哥鼓鼓的腰包,撇唇慢悠悠道:“哥,嫌重你還背那麼多銀子……”

“要你管……這不是偷的,是為元姑娘準備的……如今咱們是三個人,又添了一張嘴吃飯,不精打細算怎麼活?”

元櫱兒聞言吃吃一笑,長年覆在容色中的冰霜開始消融,此刻卻無人看見。

“哥,那我只好扔掉點別的,”紫塵雙手拿住元櫱兒頭上的花冠,作勢欲拔,“這個很重吧?扔掉算了……”

“不要不要!”喊叫起來的卻是賀隱,他怒吼道,“你是笨蛋嗎?那個是紅寶石的,紅寶石的!”

元櫱兒護著花冠,朗聲大笑:“你們這倆死小孩,別鬧了,快走吧!不然我父王要追來了!”

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笑得這樣愉快、表情這樣可愛——夜風呼呼吹在耳邊,冰涼的空氣湧進她的胸臆,驅散多年積鬱。等著她的將是全新的人生,沒有仇怨、沒有包袱,這一次,她要努力活得快樂!

櫱兒,她是父親的櫱,從被砍斷的樹樁上勉強長出的嫩枝——已失去成為參天大樹的機會。然而她會努力生長,即使再無法做到像父輩那般高大,也可以抬頭望著陽光,努力的向上,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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