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轉眼我十九歲了。在我十九歲生日時,我收到了一雙鑲滿水鑽的高跟鞋。CHANEL的牌子。看上去有些像童話裡的水晶鞋。
可是同樣沒有留名。
這次就更不可能是容送的,因為我們已經在一年前分手了,而且就是在他送我鑽戒的那天晚上。那個絲絨小盒子裡裝著的是一顆璀璨奪目的鑽石戒指。容說:“你現在還在讀書,我不敢向你求婚,也不敢用一個戒指來套住你,我只想表示我的心意,你可以把戒指收起來,等到你畢業的那天戴上,那天我會向你正式求婚。”
我垂下眼簾。
他是真誠的,我知道。
“顏,可以讓我等你嗎?”容當時拿著戒指的姿勢有些僵,我的猶豫讓他變得緊張起來。
我端起面前滾燙的咖啡猛灌了一口,燙得我的眼淚都要出來了。我不否認,容消失的這半年裡我曾經猜測過自己還有沒有愛的能力,我是否應該靜靜地等候著他,毫無保留地把全部的感情託付給這個男人。然而,就在此刻我忽然覺得很無力,心底深藏的陰影彷彿烏雲般向我滾滾壓來,那些陰影令人寒冷,即便是容的深情也沒法讓我變得溫暖,我和他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萍水相逢就足夠了,留住曾有的美好吧,我生命中明亮的東西只有這麼多了。我吸口氣,看著眼前焦急的容,定定神,終於鼓起勇氣說了很長的一篇話。
“容,抱歉,我不能答應你。沒有理由,你也不要問理由,我只能說你要的約定不是我可以給的。這麼說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不是你期待的那個人,同樣你也不是我要等的人。因為無論是年齡還是別的什麼,我們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即使走到一起,也不會長久,這只是我的直覺。也許你會說我太武斷,以直覺為理由打擊你,但是容,我們真的不合適,無法走入彼此的生活,因為我們各自都有各自的過去,那些‘過去’決定了我們之間橫亙著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溝。哦,你別打斷我,聽我說完,你一定會說時間可以慢慢改變一切,我想你誇大了時間的作用,至少時間對於我們沒有用,我心裡的創傷不是時間可以療治的。我說我殺過人放過火,你一定不信,我說我兩年前差點被強暴,你也一定深表同情。可是容你撫平不了我的傷口,因為命中註定你不是可以撫平我傷口的人,相反你的存在只會讓我被無休止地扯回到過去。因為你太像我已經故去的一個親人,請原諒我很不理智地在你身上尋找過卑微的依靠。這對你不公平,我不想再自欺欺人,所以容,我們分手吧。”
然後我緩緩起身。淚水無聲地淌下來,消失在空氣中。心裡是有失望的,對自己無能為力的失望,對這份感情的無可奈何的失望。我承認我很難過,難過得要死過去一樣。
“顏,我不介意被你當做依靠。”容還在做最後的努力。
“但我介意,對不起。”
“顏!”他淚光閃爍的眼睛看住我,絕望的眼神讓人心碎。他了解我,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回頭。他看著我拉開門出去,又輕輕關上。
“對不起。”我在心裡再次對他說。
這個世界是沒有童話的。就是有,那也是騙人的。這是我經常跟芳菲說起的話,因為她完全是個生活在童話世界裡的人。即便是失戀,她也很會自我安慰,說是她命裡的王子還沒到,她不急。問題是她不急,她媽急。程雪茹知道女兒揹著她在戀愛,她怕女兒把名聲搞壞了沒法找個體面的人家,總是託各種關係給女兒相親,其中就有李老師所教的那所中學校長的兒子,我模糊有印象,很胖,被同學們私底下戲稱加菲貓。芳菲為這事跟她媽大吵,“有沒有搞錯,我才二十歲都不到,你就嫌我礙眼了是吧?”
程雪茹斬釘截鐵,“正因如此你才要儘快定下對象,否則過了二十,你沒談過戀愛人家也會認為你是舊了的花瓶!”
這樣的爭吵自芳菲進入成年就沒有停止過,母女倆經常為相親的事大動干戈,每次回家十回有九回趕上她們母女吵架,芳菲私底下跟我說:“我媽在我身上下了這麼多的本,一心指望著把我賣個好價錢,她也不想想,我可能連舊花瓶都稱不上,我就是一破罐!”
當時是在我的宿舍,我聞言大驚,一把扯過她,“芳菲!你別亂講!什麼賣不賣的,哪有這麼講自己媽媽的?”
“那你覺得她養我幹嗎?別跟我說偉大的母愛啥的,她就是為了她自己,下了本總要收回嘛,我沒什麼好說的。”
芳菲的話把我駭住了,“芳菲,你,你在說什麼呢……”雖然我知道芳菲跟程雪茹的關係一直不太好,但沒有想到會變得這麼糟糕,因為自上大學我基本上沒有住家裡,即使是寒暑假我也在外面打工賺學費,可能很多事情我並不知情。我只知道過去芳菲年紀小,大多數時候都由著她媽,所以芳菲從小就不喜歡媽媽,她跟李老師更親。現在長大了,芳菲開始跟她媽對著幹了,是積怨太深還是青春叛逆期的正常現象?我寧願是後者。
可能意識到自己言辭過激,芳菲馬上又換了種語氣,“姐,我這不是氣嘛!”
“再氣也不能這麼作踐自己啊。”
“作踐?”芳菲恍惚著又笑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的複雜情緒愈發讓我看不懂了,“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和命運,有時候不是我們要作踐自己,是生活作踐我們,算了,不跟你說這個了,你太單純,跟你說了也不懂。”
這話又把我給噎著了,“我單純?”
“芳菲,我……”話都到嘴邊了,我想了想還是嚥了下去,我本想說“其實姐一點也不單純”,可是說這些又有什麼用,算了,別嚇著她。
只是我覺得我跟芳菲之間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非常細微,不露痕跡地滲透在彼此的言談舉止裡,也許是我們都長大了,對人對事都有了各自的見解吧。我開始隱隱地為芳菲擔心,雖然表面上她還是快樂單純的一個女孩子,但有時她流露出的目光和她說的話又超出了她的年齡,她似乎在掩飾著什麼,她眼神的背後是一個我未知的世界,我曾試圖走近那個世界,可是芳菲越來越決然地防備提醒我,那是她的世界,我最好不要靠近。
看來,我們是真的長大了。
那天芳菲在我的宿舍待到很晚才走。我很希望她留下來陪我過夜,但她說她得回家,她媽不准她再讀寄宿,必須回家住,說是要給人一個身家清白的好印象。住在家裡就身家清白,這話真好笑。可是我真的很怕夜晚來臨,每到夜晚,可怕的噩夢就會如期而至。
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會見到那片沖天的火海,我知道我這一生一世都無法擺脫這個夢境了,除非我也焚為灰燼……無論我是睡著,還是醒著,我的整個人都生生釘在十字架上,永生永世,不得救贖。有時候我又會夢見那大片的梨花,雪一樣漫天漫地在我眼前鋪開。我在花雨中奔跑飛馳,迷宮一樣的梨樹林,讓我很快迷失方向。我知道我在找誰。五年了,我竭力不去想那個人,但是他總能以各種方式光臨我的夢境,而且從未露出他的臉。有時是聲音,有時是背影,就是不給我看他的臉。
有時候我夢見自己在黑暗通道里摸索著前行,依稀可以聞到梨花枯萎的花香,而黑暗中總傳來他輕微如嘆息的聲音,“四月,是你殺了我。”
對,是我殺了他。殺了他的家人。這麼多年我從未夢見過伯伯,想來他是恨我的。
十九歲生日的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那片火海。醒來時出了一身的汗,我喘著氣摸到了那個裝著水晶鞋的禮盒。打開盒蓋,水鑽在黑暗中發出奪目的光芒,如幽靈的眼睛。沒有留名,但同樣有一張卡片。
上面寫著:“猜猜明年你會收到什麼?”
一年很快過去,二十歲的生日如期而至。生日還差幾天的時候我就忐忑不已,我該不會收到個炸彈吧?芳菲說:“有可能是個戒指,要麼就是項鍊。”我問為什麼,芳菲說:“你想啊,公主樣的禮服有了,水晶鞋也有了,就差個定情信物了,不是戒指就是項鍊,手鍊也有可能,反正是首飾。那個人一定是想邀你參加一個豪華盛大的舞會,提前給你把行頭準備齊了。”
“我不是灰姑娘。”
“你已經是了,只不過王子還躲藏在暗處而已。”
我橫她一眼,“瞎扯。”
生日這天,李老師打電話要我回家吃飯,還告訴我:“又有人給你送東西了。”
我已經不去想是誰送的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麼從十八歲時開始就送我禮物。我只是在猜測,他這次送的是什麼。我當然不相信是首飾,因為我不認為童話可以走進現實,而且我本身就不喜歡童話,午夜十二點的鐘聲一響過,灰姑娘就會被打回原形是很殘酷的事情,根本就不值得期待。
李老師家的房子在上海西區某條陳舊的馬路邊,算是弄堂裡最臨街的房子。那條馬路很有些年月了,有頹敗的舊洋樓,很老的梧桐樹。路兩邊擺著零星的攤點,生意清淡。密密的梧桐樹將整條路掩映得格外靜謐,陽光從縱橫交錯的枝葉間漏下斑駁的陰影。每有車子開過去,陰影就會被碾碎,一如往昔的幸福,被那場災難無情地碾碎。上了樓,我忽然很怕敲那扇門,不知道迎接我的會是一份什麼禮物。
李老師可能在陽臺上就看到我上樓了,我沒摁門鈴,他自己開了門。“這孩子,都到家了怎麼不進來。”說著俯身從鞋架上拿了雙拖鞋給我。在他俯身的時候,我分明看到他頭頂已經白髮叢生,背也有些駝了。我不知怎麼又想到行走在沙漠中的駱駝,李老師從來沒有停止前行過。他是真的老了。
狹小的房子裡依舊被收拾得很整潔,窗簾看上去也是剛洗過不久的,雖然顏色褪色了很多,但是很乾淨。牆上老式的掛鐘指針正指著十二點半,正是午飯時間。廚房的灶臺上在咕嚕嚕煮著什麼,空氣中瀰漫著排骨湯的香味,李老師拿了把湯勺試味,我從廚房轉到陽臺,沒有看到程雪茹和芳菲。
“你程阿姨帶芳菲去做客了,今天中午就我們兩個吃飯,我燉了排骨冬瓜湯,你喜歡喝的。”我聽見李老師在廚房裡說。
我嗯了聲,猜想芳菲肯定是又被逼著去相親了。吃飯的時候,李老師不停地給我碗裡夾菜,還說芳菲晚上會帶蛋糕回來,要我留下來吃晚飯。
我含糊地嗯嗯啊啊了兩聲,沒有馬上答應。晚上我還要到圖書館查資料,最近忙畢業論文,除了寢室,我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泡在了圖書館。
李老師吃完飯就急著出門了,說下午還有課,要我自己看看書休息會兒,等程阿姨回來做晚飯。臨到出門了,李老師才想起很重要的事,指著我過去住的房間說,你的禮物擱在床頭,一大早就有人送過來了。說完就帶上了門。
我遲疑著走進僅放得下一張床的狹小房間,果然見下鋪的枕頭上放著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不似前面兩次那麼大,難道真是首飾?
我把盒子拿到外面的小廳,就像捧著潘多拉的魔盒,不知道里面會跑出什麼嚇人的東西。我掂了掂,很輕。肯定不是炸彈。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好笑,如果別人真要送我炸彈,十八歲的時候就送了,會等到現在?這麼想著,我放鬆了很多。淡紫色的緞帶輕柔地在我指間滑落,我一層層拆開包裝紙,然後掀開盒蓋——
一隻白色的蠟燭靜靜地躺在盒中……
足有兩分鐘,我盯著那根蠟燭沒有動,連呼吸都很輕微。有一種類似嘩嘩的水聲在腦海裡翻騰,彷彿是時光的河在倒流。窗外有小販的叫賣聲和嘈雜的汽車聲,提醒我這不是夢,是真實的世界。我戰慄著拿起蠟燭下面的卡片。
上面清晰地寫著一行小字:“寶貝,還記得那場火嗎?”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奪門而出的。街上是擁擠的車流和人群。堵塞得厲害,喧囂一片,像是所有的人都回不了家。我也回不了家了,那個曾經破敗但給了我無限溫暖的家已經不在了。我並不清楚我為什麼奔跑,就像是有人在追趕我一樣。其實我該明白,如果有人盯上了我,我怎麼跑都跑不掉的。那根蠟燭就是“問候”,一直就有人在我看不到的角落盯著我。
我實在跑不動了。
頭髮零亂,白色球鞋上沾滿塵土。
而我到了哪兒?我竟然站在了梅苑的大門外!
黑色的雕花鐵門威嚴地將我和裡面寬闊的庭院隔開,我疑心自己看錯了,大火不是已經把這裡燒成了一片廢墟嗎?怎麼有同樣的樓群拔地而起?也是乳白色的歐式建築,主樓的屋頂是圓形的,看上去像是剛剛建成,幾乎還能聞到石灰和水泥的氣息。那場大火過後,那家人就搬離這座城市,移民海外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又是誰將焚燬的建築復原的?
有零星的雨點墜落在我臉上。
像是要下雨了。
我沿著圍牆向後山走去。遠遠地就望見那大片的梨花,雪海一樣,覆蓋在後山上。那些梨樹竟然在那場大火中僥倖活下來,不能不說是個奇蹟。我失魂落魄地站在後門的鐵柵欄外,過了這扇門,沿著蜿蜒的小路就可以爬上山坡。可是我進不去,看著漫天漫地的梨花在風中飄飛,終於號啕大哭起來。這麼多年了,我揹著十字架苟且活到現在,即便累得像一條狗的時候,也不曾這麼哭過,可是此刻面對翻騰的雪海,我偽裝的堅強瞬間坍塌瓦解。
不管有多麼充足的理由,不管事出何因,不管我多麼不幸,而且不管我餘生如何救贖,我始終是個罪人。上帝終究是有眼睛的。別人看不到我用手中搖曳的燭火點燃窗簾,上帝看得到。而上帝的眼睛就在我的身邊,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雨越下越大了,我踉蹌著往回走。
梅苑前面的那條林蔭道陰寒森冷,雨水滴滴答答地從枝葉間漏下來,我的頭髮和身上的衣服都溼透了,冷冷地貼著肌膚。我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就覺得前路一片水茫茫,而我是一條失去眼睛的魚,活著的每天都是墜入深海,黑暗的海底讓我徹底迷失。
一輛汽車從我身後疾馳而過,濺起一片水花。
應該是從梅苑駛出來的。
突然,車子放慢了速度,緩緩停在前方百米處。一個男人的頭從車窗伸了出來,戴著墨鏡,探究地打量著渾身溼透的我。
耳畔有轟隆的雷聲。
雨嘩嘩地下著。
我和他之間像是隔著一條奔騰的河,無形的大浪一個個掀過來,我搖晃著幾乎站立不穩。雨下得太大,其實我看不清那張臉,只感覺他嘴巴一張一合的,像是在跟我說著什麼。而我什麼都聽不到,像突然被什麼可怕的東西攔住了去路,驚懼萬分地掉頭狂奔而去……
很多天,我拿著那根蠟燭發呆。
我清楚地記得那晚我潛入梅苑時,並沒有其它任何人看到,這根蠟燭是什麼意思?是誰在背後目睹我放的那場大火,還知道我是用蠟燭點燃的?
我將那根蠟燭用盒子裝好,和前面兩份禮物一起放進宿舍的箱子。那隻箱子算是我全部的家當,裡面除了一些廉價的衣物,有兩樣東西最珍貴。一個鐵質的糖果盒和一幅水彩畫。糖果盒裡裝著的是母親的四本日記,水彩畫則是我用鏡框重新裱好收藏起來的。
我從不準別人碰我的箱子。除此之外我是個很隨和也很好說話的人,甚少跟別人產生爭執,可是因為那隻箱子,我跟戴緋菲差點打一架。
起因是戴緋菲搬了個衣櫃到宿舍,嫌我的箱子佔地方,就把箱子移到了洗手間的雜物架上。我上完晚自習回來,發現不見了箱子,戴緋菲說在洗手間,我當時就發飆了。用事後李夢堯的形容,像是發怒的豹子,她從未見我發過那麼大的脾氣。
姚文夕是寢室老大,打完籃球回來得知事情經過,也把戴緋菲罵了頓。戴緋菲還狡辯,“不就是隻破箱子嗎,還當個寶似的。”
我噌地一下又要撲上前。姚文夕連忙拉著我,指責戴緋菲道:“是,我們都知道你是有錢人,家裡有錢,男朋友一個接一個,爭先恐後為你花錢,我們都是窮人沒法跟你比。可你得瑟個啥呀,別的不說,你說你身上穿的戴的哪樣是你自己賺錢買的?名牌又怎麼樣,在我眼裡那就是狗屎!每個人的價值觀不一樣,你不能以你的眼光來評判別人,如果不是今天這事,我也不會來評判你什麼,我就實話跟你說,在我眼裡四月就是比你行,因為她吃的用的穿的全是她自己做家教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勞動所得,你明白不?你根本就沒有資格數落別人!”
當時戴緋菲新交的一個男朋友也在場,見狀默不作聲地拉戴緋菲走,戴緋菲氣得發抖,滿眼是淚,卻根本沒有反擊的餘地。
姚文夕一聲令下,“馬上把你的衣櫃搬走,我們都是窮人,受不了你這樣的顯擺!”
戴緋菲紋絲不動。
“不搬是吧,我數一二三,不搬老孃就喊人來拖了!”
“好,好,我搬,我來搬。”戴緋菲的男朋友忙不迭地點頭,一個人搬不動,叫同學過來搬出了衣櫃。
姚文夕還不罷休,盯著戴緋菲,“現在,請你把四月的箱子從洗手間裡搬出來放回原地。”
“我來搬!”她男朋友又一馬當先。
“慢著!”姚文夕一把攔住,“兄弟,這裡已經沒你什麼事了,你可以走了,箱子是她搬進去的,就得她搬回原地,誰動都不行!”
還別說,姚文夕惡狠狠的樣子是有些駭人的,戴緋菲男朋友真的就不敢動了。寢室門口已經圍了很多看熱鬧的女生,大家平日裡早就看不慣戴緋菲的顯擺和囂張,都嚷嚷起來,“搬啊,幹嗎不搬,以為有錢就了不起是吧。”
戴緋菲眼淚汪汪,嘴唇都快咬破了,最後只得在眾目睽暌之下去洗手間搬出了我的箱子。姚文夕這才罷休,一邊轟人,一邊要我別跟俗人見識。
戴緋菲盯著我,那樣子就像是要活剮了我。
從來與人無爭的我此刻冷冷一笑,“不用這麼看著我,我就是一賤丫頭,不過你比我還賤。”說著我上前幾步,附在她耳根低聲道,“如果下次你再敢碰我的箱子,我就把你櫃子裡那些名牌衣服和鞋子通通扔出窗外,包括你抽屜裡的安全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無論我平日如何隱忍退讓,仍然有自己堅守的底線。那個箱子於我而言不僅僅是個箱子,任何人,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都不可以碰。那裡面有母親留下來的東西,在我模糊的潛意識裡,那隻箱子的意義等同於母親。
誰允許別人動自己的母親?
因為這件事,我跟姚文夕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也因為這件事,我跟戴緋菲結下樑子。
姚文夕要我別太在意,“別理她,她就是一狐狸精,早晚會有人收拾她的。”末了,又不忘評價我一番,“我說四月,你看上去挺溫順的,沒想到是隻豹子呢。”當時我們在學校旁邊的小飯館裡吃飯,她給我斟了滿滿一大杯啤酒,自從跟她結交後,我也學會了喝酒。
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出了小飯館,姚文夕還覺得不過癮,要拉我去附近的酒吧。我堅持一個人回宿舍,姚文夕只好去邀別人。
已經入夏,校門口的那條林蔭道燈影稀疏,路上靜悄悄的,所以當我忽然聽到芳菲叫我時著實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只見芳菲在馬路對面衝我招手。
我疑心自己看錯,這麼晚了她怎麼過來了。
姐!芳菲朝我大步奔來。她穿了件白色雪紡紗裙,步態輕盈,月光下皎潔如仙子。我扶住一棵樹才能站穩,口齒不清地問她:“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啊!”芳菲挽住我的胳膊,聞到了我身上的酒氣,大呼小叫,“哇,姐,你喝酒了?跟誰喝的啊?”
“跟同學,她做買賣剛賺了筆小錢,請我客呢。”
“既然這樣,你跟我繼續去喝酒吧。”
“繼續喝酒?”
“是啊,費先生開車經過這兒,我就順便來看看你,我們準備去陸家嘴的金尊會所,你跟我們一起去吧。”芳菲甜滋滋地說。
費先生是芳菲最近相親的一個對象,是程雪茹美國的表妹介紹的,對方是個華裔商人,應該很有些錢,我聽程雪茹說過,見面禮就是一根貨真價實的鑽石項鍊。“阿拉是不識貨了,阿拉表妹識貨,說那根項鍊至少也是這個數!”我到現在都記得程雪茹跟我做那個“六”的手勢時,眉毛抬得老高的樣子。
我對六位數沒什麼概念,我只是很意外,芳菲似乎對這次相親很滿意。“三十出頭的樣子啦,很年輕,蠻帥的。”這是芳菲給我描述那人的樣子,還特別補充,“既然我媽早晚要把我賣了,我寧願賣給這個人,至少不像那個加菲貓讓我看著噁心。”
我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
這丫頭說話真是越來越沒遮攔,也不知道從小被她媽強化的淑女教育都跑哪兒去了。但是看得出來芳菲對這個費先生很傾心,每次見面都跟我講他如何大方,如何有風度,我心想初次見面就送鑽石項鍊,當然是大方了,我很少見芳菲對誰這麼念念叨叨過,應該是真的動心了吧,聽說兩人現在已經開始交往。我沒有見過那個人,心裡難免好奇,這人到底有什麼本事可以讓挑剔的芳菲動心,應該不僅僅是那根項鍊吧。
“喏,他在那兒!”芳菲指給我看。
我順著她的指引睜大眼睛看過去,只見馬路對面不遠處停了輛灰色跑車,流線型的車身在路燈下暗光流轉,無端透出盛氣凌人的氣勢。駕駛室的車窗是開著的,看不到人,只看到支出窗戶的一隻胳膊。大熱天的竟然穿著襯衣。袖口扣得緊緊實實,但仍露出腕上的金錶,抑或是鑽石的,路燈下熠熠閃閃。而且,他的指間燃著一根菸。我望向他的時候,他剛好彈了下菸灰,像是漫不經心。
我心跳驟然加速……那不是容嗎?每次他下飛機就會來學校門口接我,也是這樣遠遠地將車停在馬路對面,燃根菸,靜靜地等候我的出現。
但很快我意識到自己走神了,那不是容。他是芳菲的男朋友費先生。恍惚間只覺很無力,我擺擺手說:“我不去了,我要回宿舍休息,明天還有課呢。”
“可我特意來叫你的啊,姐!”
“真不去了,姐下午做了幾個小時的家教,很累。”
“別做家教了,做家教能賺幾個錢啊,還辛苦得要死。”芳菲現在說話的口氣大不同於以前,看來沒白交這個富商男友,一身名牌,耳朵上閃閃的耳釘怕也是鑽石的吧。看得出來她很享受現在的戀愛,隔著空氣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甜蜜。這樣也挺好的,只要她幸福。
我拍拍她的肩膀,“快去吧,別讓他久等了,人家的時間寶貴。”芳菲嘟起嘴,一百個不情願。我就喜歡看她撒嬌的樣子,跟個孩子似的。我笑著推她,“去吧,姐祝你玩得開心!”末了,不忘叮囑她,“請代我向費先生問好。”
芳菲最後還是自己上了那輛跑車。
車子打了個彎兒,緩緩朝我駛來。明暗不定的樹影在車頂華麗地掠過。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芳菲放下車窗衝我做鬼臉。
我笑著朝她揮揮手。她身邊的費先生剛好轉過臉,光線不是很亮,樣子看不大清,只依稀看到輪廓很俊朗。他稍稍放慢車速,很友好地對我莞爾一笑。
我也對他笑了笑,算是打招呼。不過兩秒,頂多三秒的時間,車子就駛向了林蔭盡頭無邊的夜色。而我還立在那棵樹下一動不動。
那笑,很特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