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向左,遇見花開》在線閲讀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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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在梅苑吃的。莫雲澤本沒有帶四月和芳菲她們去梅苑的打算,但芳菲嚷嚷着想到梅苑去看看,讓他奈何不得。這丫頭可是一點都不生分,不過半天工夫,就跟着四月喊莫雲澤“哥哥”,哥哥前哥哥後的,讓莫雲澤哭笑不得。

“哥哥,那是你的家吧,好漂亮啊,我可以進去看看嗎?”芳菲説這話時,正勾着莫雲澤的臂彎,指着山腳下的梅苑又叫又跳,十足的小女孩樣。四月都看不下去了,拉扯芳菲,“不像話,那又不是你的家……”

“哎呀,哥哥,你帶我去看看吧,都到你家門口了。”芳菲撒嬌的功夫可謂萬夫莫敵,莫雲澤只好笑着點頭。的確,都到了家門口,如果不帶她們進去,過家門而不入,沈端端一定又有番説辭了。只是他未免在心裏問自己:“這是我的家嗎?”

出人意料的,沈端端對四月和芳菲以及跟隨芳菲來的女同學表現出少有的熱情,吩咐廚房做了很豐盛的晚餐。梅苑平日靜得像寺廟,因為有了幾個女孩子的唧唧喳喳,變得熱鬧起來,空寂的房子一下有了生氣。沈端端好像對芳菲的印象很好,晚餐後又準備了精緻的甜點和水果招待她和同學,問長問短的,相談甚歡。

“端姐,您真漂亮!”芳菲的嘴巴素來就甜,這會兒更像抹了蜜,“要是我到了您這年紀也能有您這樣的皮膚和身材,我做夢都笑醒……”

任何女人聽到讚美都是心情愉悦的,沈端端也不例外,她笑得很由衷,“你這丫頭,真會説話!只是皮膚和身材好有什麼用呢,青春是一去不復返了的,我才是真的羨慕你們,花一樣的年紀,不用打扮,青春藏都藏不住。”

這話也是肺腑之言,眼前的三個女孩子,穿得都很樸素,標準的學生打扮,也沒化妝,乾乾淨淨的清水臉,眼神清澈,肌膚飽滿,這些都不是化妝品和昂貴的保養品能護理得出來的,那是青春的本錢!而青春,真的是一去就不會復返了。

“端姐,這房子真漂亮,比電視裏的那些場景還華麗呢。”芳菲對梅苑的一切都充滿好奇,晚餐前就拉着同學樓上樓下地參觀了個遍。

沈端端自嘲地笑了笑,“房子漂亮有什麼用,房子再漂亮也是給人住的,可是這房子住的人太少了,我呢,又不喜歡出門,沒什麼朋友來往,一個人守着這空蕩蕩的房子,有時候真是覺得寂寞。”説這話時,她有意無意地將目光瞟向旁邊的莫雲澤。

而莫雲澤壓根就沒聽她説話,他跟四月站在不遠處的落地窗邊,兩人對着外面的花園比畫着,不知道在説什麼,莫雲澤臉上的笑容十分温暖。

端姐從未見他那麼笑過。

他的笑,通常只是嘴角彎出的一道弧線,很難抵達眼睛。可是此刻面對四月,他滿目春光,一腔依戀無遮無攔地傾注在四月的臉上,那目光彷彿温柔的網,不着痕跡地罩着四月,而他自己那張終年僵冷的臉,自然煥發出異樣的神采,生動得不可思議。

顯然,他自己都渾然不覺,而沈端端卻被他臉上那不可思議的生動表情震懾住了。因為他做過手術,臉上甚少有表情,多年來端姐已經習慣了他臉部僵硬的線條,無悲無喜,彷彿一尊凝固的雕像。她一直以為他是因為手術而致,卻不知,他是故意隱藏了心底的温情,他的温情,從來不會流露給外人,尤其是莫家的人。

四月當然也算是莫家的人,只是她的存在,代表的是莫家的恥辱。這個貌美如花的女孩子,從一出生就給莫家帶來了無妄之災。因而她在莫家人的眼裏,一直是個不祥之人。端姐嘆口氣,轉過臉跟芳菲説:“你們以後有空就經常過來玩,我一個人住在這裏實在是太寂寞了,芳菲,你有空過來陪陪我。”

“嗯,我有空一定過來。”芳菲忙不迭地點頭,恰在此時,芸媽又端出一盤精緻得令人咋舌的點心,兩個女孩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哇,好漂亮的點心……”芳菲就差沒當面流口水了,“我都捨不得吃呀,太漂亮了。”

芸媽介紹説:“這是我們梅苑特有的點心,只招待貴客的,小姐喜歡吃,下次再來。”芸媽很會察言觀色,她看出端姐對這個女孩子十分喜歡。

的確,沈端端打量着心無城府的芳菲,笑得優雅而含蓄,“喜歡吃,就多吃點,是低糖的,不用擔心會發胖。”

繼而又抬頭吩咐芸媽,“要老張準備些點心打包,讓她們走的時候帶上。”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芳菲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着實招人喜歡。沈端端也確實很喜歡這個女孩子,一直到四月領着芳菲和同學離開,她臉上始終保持着深淺莫測的笑容。

莫雲澤送四月她們回校,一直到很晚才回來。

沈端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跟芸媽聊着天,莫雲澤跟她打了聲招呼就徑直上樓,沈端端也不看他,不輕不重地丟了句:“芳菲這女孩子我蠻喜歡的,跟你很般配。”

莫雲澤保持着上樓的姿勢,沒有動。良久,他緩緩轉過身,“什麼意思?”

沈端端側過臉,毫不迴避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別這麼看着我,我的意思是,也許不久我們梅苑要辦喜事了。”

“……”

終於畢業了。

四月跟寢室的姐妹狠狠醉了一回,然後抱頭痛哭。不知道哭什麼,就是想哭,哭得最慘的恰恰是素有女俠風範的姚文夕。

“四月,我們真的要分開了嗎?是不是真的啊?”姚文夕哭得一雙眼睛又紅又腫,抱着四月,把她的半邊肩膀都哭濕了。

一起共處四年,所有青春的成長和疼痛現在回想起來竟然是那麼的彌足珍貴,今日各奔東西,不知何年再相聚。於是愈發捨不得,哭哭笑笑,爭着把各自心愛的東西贈予對方,牽着手走出校門的時候,誰都不敢回頭。

而就在畢業這天,四月接到芳菲的電話,還沒開始説話,就在電話裏一通大哭,“姐,姐,你快回來,我爸不行了……”

李老師死了。

上課的時候,猝死在講台。

四月趕到醫院的時候,李老師已經被蓋上了白布,程雪茹哭得死去活來,幾欲昏死。芳菲大約已經忘了哭,呆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像個被抽走了靈魂的偶人,沒有了人類的表情。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四月都來不及反應。追悼會設在學校的禮堂,來了很多人,李老師生前教過的學生聞訊從四面八方趕來,送老師最後一程。

四月那幾天一直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她始終不相信李老師已經不在人世,看着躺在鮮花叢中的李老師,總是在心裏不停地問,他是誰?他不是李老師吧?他真的是李老師?他還會醒來的吧,他只是暫時躺在那裏……

而就在李老師去世的前天,四月都還和他通過電話,李老師要她有時間跟芳菲回家吃頓飯,説是提前給她們姐妹倆慶祝畢業。四月答應了,還在電話裏説:“老師,我和芳菲畢業了,你以後就別那麼辛苦了,我可以賺錢養家。”

“你們別管我,出來了好好工作,只要你們有出息,爸爸就很高興了。”李老師在電話裏的聲音很嘶啞,一聽就是用嗓過度所致。因為李老師帶的是畢業班,正是高考衝刺的關鍵時候,勞累就可想而知了。

四月當時在電話裏聽着李老師嘶啞的嗓音,想起這些年李老師把她撫養成人所承受的種種艱辛,只覺心裏針扎般地難受,有那麼一瞬間,四月幾乎就要喊出口,她想喊他一聲“爸爸”,可是到底膽怯了些,沒能喊出來。

她以為還有時間的,她有餘生大把的時光來好好報答李老師的養育之恩,可是她沒有想到,上天沒有給她時間。直到李老師被推進火化爐,火葬場的大煙囱冒出嫋嫋青煙,四月才相信她最最敬愛的李老師不在了。

她號啕大哭,那哭聲淒厲絕望,身邊的人都過來拉她,可是她半個身子都滑坐在了地上,頭髮散亂,滿臉是淚,哭得嘴唇都泛紫了。

“姐!”芳菲欲過來扶她,無奈程雪茹在丈夫被推進火化爐的時候就昏死過去了,芳菲得送母親去醫務室,只好喊旁邊的姚文夕和李夢堯幫忙。

姚文夕和李夢堯拼命去拉四月,旁邊的人也都幫忙,可是四月這個時候任憑別人怎麼拽,怎麼拉,就是無法站立起來。她已經哭得聲嘶力竭。

“讓我來吧。”一個挺拔的身影站在了她們的跟前。

姚文夕和李夢堯滿頭大汗地抬起頭,並不認得這個人,只見這人一身黑西裝,身姿筆挺,雖然戴着墨鏡,英俊的面孔仍顯露無遺。

“我是四月的哥哥。”莫雲澤説着俯身打橫抱起哭得渾身抽搐的四月,“跟她妹妹説聲,就説我帶走了她。”

“噯,你,你……”姚文夕追上去。

“我叫莫雲澤。”

莫雲澤那段時間沒有住在梅苑,他搬出來了,住進了城南的一套隱蔽的高級公寓,除了助手阿森,沒有人來過他這裏。

他也不歡迎別人前來拜訪,特別是莫家的人。

在搬出梅苑之前,他跟沈端端有過一番劍拔弩張的較量,他本不想把關係搞這麼僵,但是沈端端的意圖太明顯了,不僅頻頻邀請芳菲來梅苑做客,還將芳菲介紹給莫家的親友,甚至毫不避諱地宣揚“雲澤的喜事近了”,暗示芳菲是莫雲澤的未婚妻。

那天是莫家一個輩分很高的叔公的壽辰,當時礙於那麼多親友在場,莫雲澤忍着沒出聲,一回來就跟沈端端大吵一架。

“你憑什麼干涉我的私事,我娶誰與你何干?你算莫家的什麼人?”因為實在是氣極,莫雲澤一點情面都不打算給她。

沈端端道行深得很,並不生氣,反問他:“那你告訴我,你想娶誰?四月嗎?”既然已經撕破臉皮,她索性挑明,“雲澤,你心裏想什麼我都知道,只是我必須提醒你,你跟四月是兄妹!不管有沒有血緣關係,哥哥娶妹妹,莫家丟不起這個臉!對,本來這事是不歸我管,我的確也算不上是莫家的什麼人,但我到底是你的長輩,在莫家,還沒有誰敢説我沈端端管不了莫家的事……”

莫雲澤冷笑,“你不就是仗着三叔的勢嗎?告訴你端姐,我也是看在三叔的面子上一直對你以禮相待,敬重你,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容許你干涉我的私事,你愛管莫家的事你儘管去管,我的事跟你無關!”

“雲澤,你這是把自己往絕路上逼。”沈端端直直地看着他,目光冰利寒冷,“在莫家,沒有誰可以真正做到恣意妄為,包括你三叔,都做不到!你如果跟四月走到一起,在外人眼裏就是亂倫,你三叔,包括莫家的所有長輩都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你在莫家長大,你該明白這點。當年你父親那麼喜歡四月的母親顏佩蘭,到死都惦記着她們母女倆,想給她們母女一個名分,結果呢,他做到了沒有?他是莫家長子,他都做不到,你憑什麼?”

一句話將莫雲澤打入地獄,他好半天沒有回過神。

沈端端無疑已經捏到了他的痛處,愈發的不急不緩了,她慢條斯理地坐到沙發上,坐姿優雅地斜靠在沙發上,恢復了慣有的端莊,“你三叔要我帶話給你,如果你敢做出敗壞莫家門風的事,你就別怪他會動四月……”

莫雲澤倒抽一口涼氣。

“你三叔的底子你是知道的,惹惱了他,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這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咱倆什麼事都好商量,到了你三叔那裏就沒這麼好説話了,雲澤,我一直是向着你的……”

“……”

莫雲澤什麼話都説不出來了,方才還火花四濺的眼眸,瞬間只剩了一點餘燼。他像個戰敗的傷兵,佝僂着背,腳步沉重地上了樓。

整夜,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沒有出來。

第二天早上,用早餐的時候,他坐在沈端端的對面,表情看似平靜,但語氣決絕,“我準備搬出去了,如果我註定要死在莫家,我不想死在這裏。這座墳墓你們愛住就住,與我沒有關係。你也可以把我的話帶給三叔,如果他敢動四月一根毫毛,我就從仰擎大廈的頂層跳下去,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會遲疑,我是死過的人,我什麼都不怕。”

沈端端抬起頭看着他。

“你慢用,我先走了。”莫雲澤説着就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廳。沈端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嘆口氣,放下手裏的刀叉,問旁邊站着服侍的芸媽:“芸媽,你説這裏……我是説梅苑,還要死多少人?”

數天後的一個晚上,莫雲澤再次將四月約到梅苑後山。春天的晚上,沒有月亮,風吹過花枝輕輕搖曳,空氣中瀰漫着梨花的寒香,四月靜靜地佇立在梨樹下,一臉迷茫,“哥哥,這麼晚你約我出來,有什麼事嗎?”

“嗯,我必須見你,一刻都等不得了。”莫雲澤迎風站在夜色裏,目光中有不可抑制的灼熱與執狂,“四月,你已經畢業,我希望你嫁給我,我們在一起生活。”

四月嚇得直哆嗦,木愣愣地看着他,“你,你瘋了!”

“我沒有瘋,至少目前沒有。”莫雲澤洞悉她心裏的想法,絲毫玩笑的意味也沒有,“你別怕,聽我把話説完,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麼,你在想我們是堂兄妹怎麼能結婚。不,四月,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因為我是莫家的養子,我身上流着的不是莫家的血。”

四月瞪大眼睛,呼吸窘迫,結結巴巴地説:“怎,怎麼會?我沒聽説過伯伯有過養子,雲河哥哥才是我爸的養子……”

“四月,我是誰的養子現在三兩句話沒法跟你説清,以後我再慢慢跟你講。我現在唯一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的是,我們確實不是堂兄妹。我進莫家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可能佩蘭阿姨都還沒有認識我二伯。”

莫雲澤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儘可能地讓自己吐詞清晰。

他知道,如果不反抗,不全力按捺,事態一定會超出他的控制,滑向未知的可怕深淵。他不能眼睜睜地墜下去,所以只能竭盡全力去阻止。

四月當即表示質疑,“那雲河哥哥……他,他是誰的孩子?”

“是我二伯的兒子。”

“是養子還是親生的兒子?”

“……”莫雲澤沉默了。

四周靜得令人發慌,空氣中依然瀰漫着梨花香,夜色已深,興許是城市的燈光過於璀璨,襯得天上的星光亦是黯淡的,並不閃耀的星輝下,只看到山腳下梅苑的屋頂,漆黑得、沉寂得仿如千年古剎。遠處倒是有星星點點的燈光,不聞半點人語,彷彿隔絕了塵世。

兩人長久地對視着,凝神屏息間,似乎還能聽到花落的聲音。

“四月……”莫雲澤思忖着該怎麼回答,揹着手,目光哀涼地看着她,“你還在想着雲河哥哥嗎?你很喜歡他是吧?”

四月慌忙搖頭,“沒,沒有……不是你想的那樣,因為在你們三兄弟裏,我只跟雲河哥哥打過交道,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還只有八歲呢,就在這山上遇見的,他當時在畫畫,他還給了我糖吃……”

莫雲澤看着她,忽然説:“可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百日。我跟雲河都很喜歡你,經常去你讀書的學校門口偷偷看你,沒想到……”他自顧笑了起來,搖搖頭,“你記得的只有雲河,我好失望哦。”

“我此前又沒有見過你,怎麼會記得你。”

“也是,我們此前確實沒有面對面地遇見過,所以你對我沒印象,這個可以理解,但是請你務必相信,我跟你沒有血緣關係,我們這個家很複雜,埋藏着很多的秘密,即便當年那一場大火將這裏燒得精光,但秘密始終是存在的。而最大的秘密就是,我並不是我父親的親骨肉,我跟雲河一樣也是莫家收養的,詳細的情況我以後再跟你講,請你務必相信我説的話,而這件事除了我,莫家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三個,我是指活着的。”

四月吃力地透着氣,眼前一陣陣發着黑,“不,不可能……”

“是真的,我父親跟我母親結婚多年都沒有生育,但我母親又特別想要個孩子,就從老家無錫抱養了一個,我就是那個抱養的孩子。老實説我不太清楚上一輩的事情,我只知道關於我的身世當年在莫家被很多人猜測過,有很多的傳聞,可是真正知道真相的也就那麼幾個。我爺爺跟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很忌諱別人提起,他們一直把我當莫家的親生骨肉來養,給我最好的生活,讓我接受最好的教育,下面兩個弟弟有的我都有,慢慢地,假的也變成真的了。”

“原來是這樣……”四月腦子裏暈暈乎乎,亂成了一團麻,她搖着頭,聲音遠得不像自己的,“太突然了,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為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説過呢?”

“這種事情説起來不是很光彩,怎麼可能外傳?”他看着她,慢慢收斂了笑容,“這個家表面上是風光,萬人景仰,其實背地裏千瘡百孔,隨便掀開一個角,都流着膿水生着蛆……而我卻不得不在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家裏生活,替他們賣命,做牛做馬,原因只有一個,我欠他們的。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把我養到了這麼大,也因為在當年那場大火中,雲河為了救我而葬身火海,雲溯也死了,除了三叔,莫家再無其它的子嗣,他們逼着我‘還債’。”

“怎麼還?”

“替他們賣命啊,我三叔常年混跡於風花雪月,根本不懂經商,他很清楚如果他來接管盛圖,莫家家業早晚不保。他不願意承擔這個責任,也不想背這個罵名,所以他把我推到了前面,對外宣稱是給後輩讓賢,其實是他逃避責任,以便繼續他花天酒地的逍遙生活。他在世界各地均有房產,如果不是家裏確實有事,他是不會回來的,我一年都看不到他幾次。”

“哥哥,你好可憐……”

“是,我是很可憐,可是沒有辦法,我欠他們的,只能做牛做馬來給他們還,這沒有問題,但我不能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葬送在這個家裏,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利。而你,四月,你就是我幸福的方向,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你,我要跟你在一起,哪怕我只能活三五年,我也要跟你在一起。”

這麼説着,他已不能自抑,聲音近似哽咽,“沒有人知道我活着有多麼痛苦,每一天都在忍受着煎熬,四月,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你,我如何還能活下去。也許這件事對你來説很突然,但請你務必考慮,好嗎?”

四月哭了起來,她從來沒有這樣無力過,從來沒有這樣茫亂過,拼命搖着頭,“可是我沒辦法接受你,連想都不敢去想,因為我妹妹芳菲她愛上了你,她今天下午都在我那裏跟我説了很久,她説她要嫁給你……”

“什,什麼?”莫雲澤驚詫得連呼吸都快停止。

“芳菲她愛上了你!她要嫁給你,她就是這麼跟我説的,我只有這一個妹妹,我沒辦法跟她爭,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憑什麼説要嫁給我,我又沒有跟她表示過什麼,這太荒謬了!”

“她説是端姐跟她表態的,她説端姐很喜歡她,希望她能嫁到莫家,端姐還説,還説你也很喜歡她……”

“……”

莫雲澤倒退幾步,幾乎無法站立。絕望,抑或是憤恨,隨着澎湃的血脈,在他胸口氣海中翻騰,狠狠如驟起的驚濤駭浪,瞬間將他湮沒。他扶住身邊的梨樹,虛弱地看着她,“四月,我只愛你,這輩子我只愛你。我愛了你,就再也愛不了別人了……”

兩天後,莫雲澤搬出了梅苑,除了換洗的衣服和書房的那幀畫像,什麼東西都沒帶走,也沒有跟沈端端説他搬去了哪裏。沈端端可能已經將話轉給了莫敬添,沒有人阻止他。莫敬添在電話裏説:“由他去吧,他如果真的打算從仰擎大樓上跳下去,我也不攔着他,但他想把四月娶進門,就只有到九泉下還夙願了。”

沈端端沉默良久,有些猶豫,“還是不要逼他太狠,他要真跳下去了,莫家還指望誰?指望你嗎?”

“我不管,端端,如果這件事情擺不平,別説你了,我在莫家也是抬不起頭的,我不反對四月進梅苑,她本來就是二哥的骨肉,認祖歸宗什麼的,我沒意見。但是若是以兒媳的身份進莫家,想都別想!亂倫,這是亂倫你知不知道!”莫敬添在電話裏火氣很大。

“我阻止不了他,名不正言不順的。”

“那就想辦法!”莫敬添怒極,嗒的一聲就掛了電話。

沈端端也氣得不行,也將手中的無繩電話扔到了壁爐上,砸得粉碎。“關我什麼事!憑什麼對我發火!”她從沙發上霍地跳起來,揮舞着雙手叫。剛好芸媽端了燕窩粥出來,她喘着氣看着芸媽,目光飄忽沒有焦點,“早晚,早晚這個家要死絕!”

芸媽放下手中的燕窩粥,站得筆直,答:“夫人,除了你和我,這個家還有活的嗎?”

“……”

“你就當他們死了吧。”

此後很多天,莫雲澤連個電話都沒有打回來。

那幾天,老同學韋明倫和耿墨池從國外回來,他忙於應酬,倒也暫時無暇顧及四月,他知道這事不能急,得慢慢來。過去,莫雲河跟韋明倫和耿墨池都是頂好的兄弟,雲河去世時,韋明倫和耿墨池都在國外,聞知噩耗悲慟不已。這次回來,大家免不了要去雲河的墓地祭拜,結果遇見了在養父墓前哭得聲嘶力竭的四月,莫雲澤心疼不已。

他將四月帶到自己的公寓,細心照顧着,他什麼都不提,只想她能儘快好起來。而四月耿耿於懷的是她為什麼沒有跟李老師叫聲“爸爸”,沒有機會了,這輩子她都沒有機會了。她開始變得絮絮叨叨,常常一個人自説自話,過去那麼久的事情,她都能盡數回憶起來,每個細節,甚至連李老師説話的語調和咳嗽的聲音,她都能完整地敍述出來。

莫雲澤無疑充當了最好的聽眾,她絮叨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坐在旁邊聽,從不插言,只在四月流淚的時候,體貼地遞上紙巾,或者輕輕將她攬入懷中,拍着她的背,像哄一個嬰孩,“四月,你還有我。”

莫雲澤白天要上班,怕四月一個人待着難受,就打電話叫來了芳菲,要芳菲過來陪陪四月,芳菲欣然前來。看着芳菲追隨的目光,莫雲澤幾次想跟她攤牌,但想想這個時候不恰當,他怕傷害這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子。雖然他也很喜歡她,但只是哥哥喜歡妹妹那樣,沒有絲毫的雜念。對四月不一樣,他從來就沒有把四月當做妹妹。從來沒有。

週末,他本想帶姐妹倆去附近的湖邊走走,不想阿森打來電話,稱費雨橋已經答應了跟他見面,莫雲澤這才想起費雨橋這檔子事,於是只好作罷。

會面的地點在高爾夫球場。費雨橋先到,莫雲澤去的時候,他正站在球場邊跟人閒談。當時正是傍晚,大片柔和起伏的綠色在夕陽下泛着金色,景色宜人。費雨橋當時正站在球場邊上的一棵落葉松下跟人説話,半邊身子都沐浴在夕陽下,整個人像是鍍上一層金色的毛邊,熠熠閃閃的。

“費先生。”莫雲澤上前打招呼。

雖然只在拍賣會見過一次面,但莫雲澤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不是憑藉記憶,而是那人的光芒太耀眼,筆直的身姿無端地透出鋒芒,氣勢逼人,旁邊的幾個同樣身份顯赫的人都好似成了他的陪襯。聽到有人叫他,費雨橋轉過臉來,剎那間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有些恍惚地打量眼前的莫雲澤。

“你好。”費雨橋與他握手,面帶微笑,從容不迫,彷彿他們彼此很熟悉,好像昨日才見過面似的。不錯,他時常“見”到這位莫家大少爺,這麼多年有關他的一切,他都瞭如指掌,只是躲在暗處的滋味不好受,如今他終於不必再藏着自己了。

“費先生的球打得不錯。”因為初次相交,免不了先上球場切磋兩回,莫雲澤跟費雨橋打了兩杆後,直誇他的球打得好。

當時兩人已經坐到球場邊上的山莊裏休息了。

費雨橋的笑容温和,不露聲色,“過獎,哪能跟莫少相比,莫少年輕有為,深藏不露,怎會把力氣浪費在球場。”

桌上兩杯綠茶,正冒着熱氣,是上好的碧螺春,香氣怡人。一片片碧綠的茶葉旋轉着緩緩上升,像是針芒,無聲無息地,一片接一片緩緩浮上去,於是越來越多的針芒聚積在杯麪,直直地挺立……

莫雲澤禮貌地回道:“承蒙誇獎,在下不敢當。”

兩人客氣地寒暄幾句後,費雨橋開始切入正題,“莫少今日約見,難道只是打球?你可是個大忙人啊……”

莫雲澤聞言,淡淡一笑,“是這樣,聽聞費先生最近喬遷新居,搬進了彼岸花都的芷園,可巧,那宅子正好是我之前看中了的,準備買下贈與家人,不想晚了一步,真是很遺憾。”

費雨橋微微眯起眼來,他是狹長的單眼皮,目光深不可測,凝視着他,等着他繼續説下去,那樣子像是一個老到的觀眾在“欣賞”一個蹩腳的演員説台詞。莫雲澤頓時被他“看戲”的眼光刺激到,渾身不自在,話也説得前言不搭後語了,“我知道提出這個要求很不合理,但是這宅子對我有很重要的用處,不知費先生可否割愛,價錢好商量,絕對不會讓你吃虧。”

費雨橋很“認真”地聽完他的話,嘴角向上一揚,勾起一抹淡笑,聲音輕得彷彿是嘆息,“承蒙莫少垂愛,只是很遺憾,那宅子對我也有很重要的用處,恐怕不能如莫少的願。”説着斜睨着他,露出百思不解的表情,“莫少,誰不知道你們盛圖是地產界的翹楚,在城裏有數個別墅區都是你們開發的,什麼樣的房子你們沒有,緣何對敝人的芷園青睞呢?”

“這個……”莫雲澤尷尬地聳聳肩,“抱歉,這是我的私事,不便跟費先生在此探討,我只想説,我是很誠懇地來跟費先生談這件事的,決不會讓您吃虧,還請再考慮考慮。”

“難道你沒有聽説?”費雨橋忽然問。

“聽説什麼?”

“那宅子原先的主人去世了,在香港跳樓自殺的,很年輕,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他想不開,從酒店二十三層跳了下去,當場死亡。”

這回輪到莫雲澤看着他了,等着他繼續説。

費雨橋端起杯子,似漫不經心地看着已經浮到了杯麪的茶尖,仿如針芒,一根根地直挺着,他的笑容近似恍惚,“我之所以買下那棟宅子,是因為死者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人,也是跳樓死的,很多年了,拋下妻兒老小在這城裏的一棟大廈上跳了下去……”

莫雲河的心沒來由地怦怦亂跳起來。

背心亦滲出涔涔的冷汗。

此時,夕陽正照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表情顯得模糊不清,外邊球場隱約傳來喝彩聲,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不明白費雨橋為什麼跟他説這些,可腦子裏隱約又有星星點點的光亮,而且按理説話説到這個地步,已經沒有進一步談下去的必要了。可是費雨橋的笑意更深了,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他:“還想繼續聽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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