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彷彿一夜之間,幾場春雨一下,春天來了,聿市湖濱頓覺換了個天似的,褪掉了冬日的枯黃蕭瑟,披上了翠玉般的外衣。即便天空是藍的,可湖水卻泛著綠,因為湖岸的葦叢正在蓬勃地瘋長,一起風,草浪一浪高過一浪,置身其中彷彿置身一幕唯美的電影畫面。白色的水鳥在湖邊的沼澤地嬉戲盤旋,不時發出清脆的鳥鳴,有了鳥的飛翔,愈發顯得天空的高遠,白雲悠閒地飄浮在空中,在碧波盪漾的湖面投下美妙的倒影,這個時候在湖上划船是件很愜意的事。遠處山腳下的農戶種著的桃花和梨花也開了,而且是成片成片地開,隔遠看彷彿從天空墜落的煙霞。
樊疏桐一直為建在湖岸的這棟宅子取個什麼名而犯愁,取了很多個名字都覺得不理想,也徵求過朋友們的意見,要麼太文縐縐,要麼就是太俗。比如寇海,就取了個“水雲間”的名字,樊疏桐開始覺得還不錯,就是聽著很耳熟,後來才知道是一部瓊瑤劇的劇名,氣得樊疏桐大罵寇海文盲,自己不會想,偷別人的名字。
其實他覺得自己也是文盲,對於取名這類的事完全沒概念。
黑皮建議:“問秀才啊,他滿肚子墨水,取個名字還不是小菜一碟。”
樊疏桐立即不吭聲了,因為他從未帶連波來過這裡,說是跟他說過,在這建了棟房子,連波當時也只“哦”了聲,沒有任何反應。既沒說要來看看,也沒問建得怎麼樣,他不問,樊疏桐也不大願意跟他說。
沒有意義了,他是原原本本按照朝夕的理想家園建造的,可是她成了弟弟的妻子,現在是他的弟媳,他完全理解連波迴避的態度。
所以,他沒有邀請過連波到這來,連朝夕他都沒帶來過,因為怕連波會有想法。知道這個地方的也就是幾個死黨,寇海、黑皮和細毛他們自然是這的常客,唐三和蔡四平也來,但相對來得較少。除此外,沒有任何人來過這個地方。
兩年前樊疏桐又赴美做了一次手術,因為醫治方案得當,僥倖又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也就是那次手術後,他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覺得這輩子總要給自己留點什麼,於是開始籌建這個宅子,為此專門去香港請來名設計師,工程竣工只花了幾個月,內部裝修卻耗時一年,去年春節他才搬進來。平常他工作很忙,除了週末,他沒法來這裡,因為距離市區還是有點遠的,高速公路修起來後也要一個多小時。
也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抑或是身體狀況不佳,樊疏桐現在不怎麼往人多的地方湊,他喜歡安靜,喜歡一個人獨處,連以前很喜歡的酒吧夜店都很少去泡了,所以這幾年他基本沒有固定的女友,偶爾交上個,也是絕不可能帶到這來的。
用黑皮的話說,他現在在修身養性。
樊疏桐發現,人靜下來後,心境反倒開闊了許多。看人看事不似從前那般極端,人變得淡泊了,性格也沉穩內斂起來,很少再為某件事衝動。喧囂繁華的現實世界現在對他來說,已經頗有些距離,他的社交活動亦減到了最少,若非萬不得已的應酬,他一般不會親自出面,都由公司的骨幹代勞了。所以很多人都說,現在的樊疏桐比以前好打交道多了,生意上賺多賺少他都無所謂,而且從來不怕別人落好處。慢慢地,他的人緣好了起來,只要跟他打上交道,都願意跟他做朋友。
問題是,跟他交上朋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隨和友善並不代表他隨便,骨子裡,他始終是挑剔的。只不過相對於年輕時候的衝動易怒鋒芒畢露,他收斂了許多,就像一把入了鞘的劍,再不見往日的殺氣。
這天是週末,春光明媚,連下了幾天的雨到這天終於晴了,樊疏桐拿上漁具在宅子前面的觀景臺釣魚。觀景臺是他花了一大筆錢建造的,呈T字型,從院子門前一直延伸到湖面,用材都是從吉林那邊運過來的,非常考究。他沒事就喜歡坐在觀景臺上釣魚,晚上如果有月亮,他會出來賞月看星星,其實以他的視力他啥都看不清,但可以感受到月光的撫慰,日子是過得相當愜意的。只是這觀景臺是私人領地,兩邊都用護欄圍了起來,很讓周邊的居民嫉妒,也讓一些到湖濱來觀景的遊人非常眼紅,偶爾有攀爬現象,樊疏桐也沒有太過計較。
他不得不承認,連波當初選中的這塊地是個風水寶地,正介於居民區和湖岸之間的一塊高地上,既沒有在溼地保護區的紅線內,又沒有跟山坡上的居民混居在一起,獨佔一方,盡攬湖光山色,也難怪別人會眼紅。
再過兩個月,院子裡的紫藤蘿應該開花了。往年花開的時候,總有遊客拿了相機到他家門前拍照。因為實在太美了,滿目的紫色,彷彿瀑布,彷彿流雲,層層疊疊鋪滿整個院子。可是花開花落兩個春秋,朝夕一次都沒有見到過。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為她建了這麼大的一個宅院,為她種了滿院的紫藤蘿。她不知道,她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朝夕,我到底為什麼要做這些?
樊疏桐仰起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只覺悲傷,縱然面對春意盎然的湖光山色,他亦覺得心底一片荒涼。茫茫人海,身邊的人走走停停,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他撐著一口氣沒咽,一個人守著這滿院的紫藤蘿,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麼一想,不由得悲從中來,他放下魚竿,點了根菸。還是用的火柴,已經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了,改不了了。就像他對她的眷戀,即便她已是他人的妻,他還是放不下這份惦念,而痛苦的是,每次見到她,他都要裝出一副哥哥的姿態,說著一些言不由衷的話,開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冷玩笑。現在他還真跟她處得跟兄妹似的,她有什麼事都喜歡跟他說,跟連波吵了架,也只找他來訴苦,他搞不明白怎麼就弄到了這個地步。除了心裡的那份惦念,他什麼都不敢想了,想什麼都沒有了可能。
“喲,士林哥興致好啊,居然躲在家裡釣魚。”正胡思亂想著,身後突然傳來爽朗的笑聲,樊疏桐嚇一跳,回頭一看竟然是常英!他驚訝得不行,他印象中好像從未把常英帶到這來過,她怎麼知道這?
“英子,怎麼是你?”樊疏桐摘下墨鏡,確認身後站著的英姿颯爽的女警官就是常英姑娘。
“喲,瞧瞧你是什麼表情,我來得很不是時候嗎?”常英一頭短髮,笑吟吟的。
樊疏桐指著釣竿說:“是來得不是時候,魚都被你嚇跑了。”
“魚為什麼會被我嚇跑呢?它們又不是毒販子?”常英打著哈哈,開口閉口不離她的本行。她現在是聿市緝毒大隊的骨幹,成天不是跟毒販捉迷藏,就是跟癮君子打交道,立了不少功,在圈內頗有名望。
樊疏桐起身一邊收著魚竿,一邊說:“我也不是毒販子啊,怎麼有勞常警官上這來?難道是附近有情況?”說著故意四處瞄,逗得常英吃吃地笑,樊疏桐突然想起什麼,又問,“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我好像沒帶你來過吧?”
“我哥他們能來,我就不能來?”常英一屁股坐下,晃著腿,“呃,你幹嗎收起來,繼續釣啊?”
“我釣你啊?魚早就跑了……”樊疏桐收好魚竿,也陪著坐下。
“你真的想釣我?”常英立即瞪大眼睛,“不用你放餌,我立馬上鉤!”
樊疏桐朗聲大笑,指著她:“臭丫頭,越來越不學好,你是毒販聞風喪膽的女警官,我就算不是毒販,也不敢釣你吧?”
“當然,誰讓我沒長張朝夕那樣的臉蛋兒呢。”常英低下頭,依然在笑,目光卻明顯在躲閃。
這麼多年了,她也就是偶爾開開這樣的玩笑。按理她早就死心了,可是常常又覺得不甘心。不甘心也沒有辦法,因為她始終走不進他的心。
一提朝夕,樊疏桐就收起了笑容:“好些日子沒看到她了,也不知道現在咋樣了。”
常英說:“我剛路過花店,朝夕又跟連波吵架了,一個人在花店裡哭呢。”朝夕現在沒有上班,自己開了家花店打發時間。跟連波的關係也是時好時壞,經常吵架,有時候還動手,搞得彆彆扭扭,樊疏桐一點辦法都沒有。
“怎麼又吵架了呢?”樊疏桐很惱火,也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麼搞的,沒結婚時心心念念地想著對方,結了婚又要死要活地吵架。真不知道他們當初為什麼結婚!樊疏桐一想起這事就很煩,他們若過得好,他多少能欣慰些,他當初選擇退出就是希望他們過得好,早知道是這樣,他幹嗎要退出。
常英見他臉色變壞,忙說:“兩口子過日子嘛,哪有不吵架的,結婚可不是戀愛,柴米油鹽的事煩著呢。”
“你又沒結過婚,你怎麼知道?”樊疏桐側臉看著常英,還是覺得很好奇,“對了,英子,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今天來找我到底為啥事?不會就為了告訴我,他們兩口子又吵架了吧?”
常英猛拍一下頭:“瞧我這記性!我來就是問你些事的,說公也是公,說私也是私,希望你能提供些情況。”
樊疏桐摸著下巴,上下打量常英:“什麼事你儘管問,只要我幫得上忙。”他心裡卻在想,希望不是跟老鵰有關,聽說最近老鵰被盯上了。其實老鵰數年前就金盆洗手,但他的攤子還在,手下的人接的舵,結果一時不慎進入了警方的視線。
……
果然,樊疏桐猜中了,常英正是來打聽老鵰的事!她話倒是說得很委婉:“是這樣,最近聿市的毒品市場很囂張,我們也掌握了一些線索,毒品的來源是碼頭那邊,目標基本鎖定,這個人外號叫刀疤,聽說以前跟你在一起做過事,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他。但我們懷疑他還不是最大的頭目,他的背後一定有更大的背景,否則不會突破我們的重重防線,把毒品弄到聿市來。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和他以前一起共事的時候,幕後老闆是個叫刁平的人,你認識他嗎?”
樊疏桐老老實實點頭:“知道,我們都叫他老鵰。”
“沒錯,他就是老鵰,在江湖上很有點勢力,以前我們就盯過他,後來不知怎麼銷聲匿跡了,當時又沒有確切的證據,這事就不了了之,現在他手下的人又冒出頭了,我們懷疑……”
“不可能!”樊疏桐打斷常英,“老鵰幾年前就退出江湖了,好像是身體不大好,把攤子交給了他的手下,他不可能再回來的。”
“你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
“你確定?”
“……”樊疏桐頓覺詫異,盯著常英,臉色一下就陰沉下來:“英子,你這是在審犯人嗎?”
常英忙笑著擺頭:“沒有沒有,就是隨便問問,你不要想太多,我們知道你現在從事的是合法生意,案子跟你沒有關係……”
“我們?”樊疏桐抓住了關鍵的字眼,“這麼說,你們也摸過我的底?你們懷疑我跟老鵰還有牽連?沒錯,我以前是在他手下做過事,但是早在幾年前我就離開了,我離開不久,老鵰也退出了,我們早就斷了一切聯絡,當時就講好了的,誰也不要聯繫誰,就當從來不認識彼此,你現在問我是啥意思啊?”
常英耐心解釋:“你誤會了,士林……”
“我沒誤會!英子,我雖然腦子開過兩次顱,但我還不至於是傻子,你來這的目的就是把我也當作嫌犯之一了,至少你知道我過去做的生意不怎麼見得了光,但你們沒有證據,所以你還是很‘客氣’地來找我談,是這樣的吧?”
“士林哥,你一定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但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說,沒有你想象的這麼嚴重,每個公民都有協助司法機構調查的義務,我只是公事公辦,如果讓你覺得心裡不舒服,我很抱歉。”
“喲,上這來給我做普法教育了,你不覺得很可笑嗎?”樊疏桐沒有動怒,他現在的修養好多了,但是語氣已經很不客氣,“英子,看來你還是不懂江湖的規矩,縱然我真的跟老鵰幹過見不得人的勾當,但那都屬於過去,對此我從沒有想要洗清,因為一個人一旦沾上汙點是一輩子都洗不掉的,所以我很少為自己辯解,既然是自己做的事就理應承擔責任,我不怕你們調查,如果你們查到了確切的證據,大可以把我銬上。可就算是你們把我銬上,對於老鵰的事情我也不會吐露一個字,雖然我人已不在江湖,但我畢竟在江湖上混過,我就得遵守江湖上的規矩。而江湖的規矩只有一個字——‘義’,仁義的義,仗義的義,你懂嗎?你是白道上的人,站在正義的一方,所以你肯定是不屑這些規矩的,但這是事實,我跟你一個院裡長大的,你對我多少應該有所瞭解,我是那種不仁不義、貪生怕死的人嗎?”
“士林哥……”
“好了,你不用說了,回去吧。老鵰的事你不要再來問我,我什麼也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會說。你給我做普法教育也好,講道理也好,都沒用,我就是一文盲,如果能被教育好,我爸當初也不會要崩了我。”
說著樊疏桐起身,拿起漁具頭也不回地往自家院子走。
他踏在木板橋上的腳步聲鏗鏘有力。
常英看著他的背影只覺想哭,眼眶頃刻間蓄滿了淚,她衝著他的背影喊:“士林哥,無論你做過什麼,都不會改變我對你的看法!”
樊疏桐沒有回頭,只背對著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回去。
花店下午沒什麼生意,朝夕跟小美說早點關門。小美是她僱的幫手,才十九歲,古靈精怪的,一聽會早點關門,立即興奮不已,顯然是跟男友有約會。小美小小年紀就交了男友,是體校長跑的,長得很魁梧,來過店裡幾次。朝夕每次看到小美甜甜蜜蜜地跟男友打電話,就覺得自己老了,真是老了。
“朝夕姐,晚上我要去看電影《泰坦尼克號》,聽說很好看,電影院都排著隊買票,你去不去看?”還不到五點,小美就迫不及待地收拾東西了。朝夕坐在一個魚缸邊發愣,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我已經很久沒看過電影了,很久了。”
記憶中好像還是大學的時候看過,之後再也沒有進過影院。那時候她不大合群,晚上睡不著的時候,經常一個人坐在學校的電影院看到通宵,從周星馳的無厘頭,到王祖賢的鬼片,張藝謀的片子她也看,然後是各類奧斯卡電影,一路看下去,不帶任何感情地去看,偶爾被感動,出了電影院被冷風一吹,就什麼也不記得了。大學讀了一年她就退學,其間想都沒想過要重新去考自己喜歡的學校和專業,因為她發現大學是個讓青春放縱靈魂腐朽的地方,她的青春本來就支離破碎,她不想把自己埋在那個毫無好感的地方。
那麼現在呢?
她倒是如願把自己埋了,埋進了這段極其詭異的婚姻。
朝夕很難形容她和連波現在的關係,說是夫妻吧,經常鬧得跟仇人似的(可能一開始就是仇人),說是仇人吧,他們又分明同床共枕。非常的詭異!白天哪怕吵架吵得喉嚨都啞了,可是一到晚上,他照舊會從被窩裡伸出手擁抱住她,該怎樣還是怎樣,極盡纏綿。但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又是那副百年不變的表情,匆匆忙忙地收拾公文包去上班,看都不朝她看,也不管她什麼時候起床,吃不吃早餐。他果然是說到就做到了,他再也不會以從前那樣的態度對她,他當時說要她想都別想,她就真的不想了。
朝夕最痛恨他的就是這點,如果真的不想理她,為什麼還要和她睡一張床?如果真的厭惡這場婚姻,幹嗎不搬出去一個人住?他現在仕途得意,平步青雲,哪裡沒有他睡覺的地方?可是非常奇怪,除了出差,連波很少在外面逗留,下了班就直接回家,他不喜歡在外面吃飯。他的應酬其實應該非常多的,經常不是陪這個領導到下面視察,就是接待上面來的某某領導,吃飯是避免不了的,可他很少陪領導吃飯,也不知道他是以什麼理由推脫的,慢慢地,大凡有應酬都不叫他了。
是朝夕做的飯菜很好吃嗎?未必。
朝夕偶爾也叫幾個要好的姐妹到家吃飯,可是大家嚐了她做的飯菜後,就差沒當面吐出來,寶芝更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哇噻,你就是用這飯菜餵你老公的啊?”朝夕當然也知道自己做的飯菜不怎麼好吃,但也不至於這麼難吃吧,她沒好氣地說:“這飯菜怎麼了?難道還毒死人不成?”
寶芝撲哧一笑:“告訴你,朝夕,如果我是你老公,我寧願吃毒藥也不吃這樣的飯菜,毒藥吃一次就掛了,不會再吃了,可你這飯菜是天天要吃的啊,我真是服了你老公,居然能忍受這種非人類的食物。”
說著大家一起鬨笑。
朝夕面紅耳赤,她開始還以為姐妹們是故意笑話她的,後來她到別人家做過幾次客,嚐了別人做的飯菜後,她就再也不邀請客人到家裡來吃飯了。因為確實很難吃。寶芝一點也沒誇張,的確是非人類的食物。
所以每天看著連波一臉平靜地吃她做的飯菜,朝夕幾乎有些同情他了,有一次還跟他提議,“要不請個保姆吧,幫忙做下飯菜。”連波當時瞥她一眼,依然是百年不變的表情:“我不喜歡家裡住個陌生人。”
“那就請個鐘點工,不住家的。”
“那我娶你幹什麼?”意思是,連飯都不做了,他還要她這個妻子幹什麼。朝夕只覺這人太奇怪了,試探他:“你,不覺得我做的飯菜難吃?”
他當時眼皮都沒抬,夾了塊燒得焦黑的茄子放嘴裡:“習慣了。”
三個字:習慣了。
朝夕現在覺得,她好像也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無休無止地吵架、冷戰,然後繼續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當然,兩個人也有“好”的時候,但最好也不過是她跟他發火,不慎把自己弄傷,最後他來給她包紮傷口;抑或是她生病的時候,半夜發燒,外面下著雪,他會送她去醫院打點滴,在觀察室陪她一夜,結果自己也凍得發燒。除此外,朝夕搜腸刮肚也想不起來他們還怎麼“好”過,有時候實在過不下去了,她也試過放他自由,有一次跟他說:“算了,我不想跟你過了,你走吧,或者我走,咱們兩不虧欠了,散夥!”
連波反唇相譏:“怎麼這麼快就過不下去了?當初不是你咬牙切齒地要跟我結婚的嗎?後悔了?告訴你,門都沒有!過不下去也要過,你認命吧!”
於是朝夕再也不提散夥的話,因為確實是她自找的,過不下去也要過。結婚兩年,同床共枕,朝夕發現她對連波越來越不瞭解,她根本沒法把他跟過去那個斯文和氣與世無爭的連波聯繫在一起,雖然性情上大體沒有變,他還是文人氣十足,一樣喜歡古詩詞喜歡書法,待人也還是彬彬有禮,見著鄰居會主動打招呼笑臉相迎的,可朝夕覺得他骨子裡變了,看人看事不似從前那般美好天真,他原來是個固執的理想主義者,但他現在變得非常現實。比如他現在的工作,自兩年前他考上公務員,先是在政協辦公室當主任,後調入市委宣傳部,不久又調入市委機關,直接跟市長書記等頭頭們打交道,朝夕沒有在官場上混過,但她大體知道官場是個什麼地方,連波短短兩年就混得風生水起,說得上是平步青雲,憑的是什麼?當然,他是有才氣有能力,但有才華的人多了去了,憑什麼他就能在官場遊刃有餘?
……
朝夕一向對官場上的人沒好感,以前在北京工作的時候,她跟著林染秋見識過不少官場上的大小人物,個個勢利奸詐得很,跟這些人打交道必須把自己變得更勢利更奸詐才行,否則就只能被人踩被人踢。連波兩年就從一個普通的公務員爬到了市委機關,他即便沒有變得勢利奸詐,肯定比以前要狠多了,官場上沒有誰可以平步青雲,除非是踩在別人的肩膀上。
朝夕真是對連波刮目相看了。但很快她意識到,連波的家世背景在他的仕途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因為朝夕好幾次看他陪樊世榮去出席各種各樣的場合,就憑樊世榮的養子身份,多的是人買連波的賬,或者是自動讓道。樊世榮的身份太顯赫,即便現在已經退下,餘威猶在。連波對此欣然接受,不是變得現實是什麼?
不過這也沒什麼不好,男人總要有自己的事業,丈夫升官發達,她這個做妻子的又不會吃虧。自從連波進了市委,經常有人登門拜訪,送禮的人絡繹不絕,有時候早上打開門,門口就堆著各色禮盒,連名都沒留。連波這點倒還好,從來不收禮,多大的禮都不收,也交待朝夕不要收,如果有送到門口的禮品,他都會要秘書過來拿走,他自己碰都不碰。連波對金錢的淡漠還是一如從前,對物質生活的要求也很低,如果不是為了避免被人打擾,他也不會換房子。
連波年前在市中心買了套商品房,小氣得很,才兩居室,原來他們住的那套還是三居室呢。他並非沒有錢,他匈牙利的那個叔叔給他留了大筆遺產,十幾家連鎖飯店的產權都歸了他,每年的分紅都不得了,但連波因對經商不感興趣,繼承遺產後將飯店生意委託給了何夕年幫忙打理,這中間好像還是樊疏桐牽的線,因為何夕年的家族就有經營酒店生意(在海外),何先生以控股的形式併購了連波叔叔的連鎖飯店,連波仍然是最大股東,卻並不參與經營,只享受分紅。這些事情連波從未跟朝夕商量過,談都很少談,朝夕也懶得問,免得讓他以為她惦記著他的錢。可是他明明很有錢,連套寬敞的房子都捨不得買,也不曉得他心裡怎麼想的。
事實上,可能連波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朝夕倒是在書房看到過幾次連鎖飯店的收益報表,何夕年家族企業總部設在加拿大多倫多,每個月都有報表從多倫多寄過來,密密麻麻的數字和英文,朝夕估摸著連波可能看著頭暈,因為她看了也覺得暈,一數那些零就暈。在連波眼裡可能那些零隻是代表數字,跟他絲毫關係都沒有,那是叔叔留下來的,他不過是代為管理。所以他從來不去查自己的賬戶,他想都沒想過讓這些數字改變自己的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安分守己地拿工資生活,在他看來沒什麼不好,錢財太多隻會讓自己受累。
從這點來講連波無疑是個常人難以理解的怪人,他唯一做過一件大手筆的事就是捐了五十萬給老楊的學校,讓他們建了新校舍還添置了很多新設施,據說那所學校已經成為青州的重點小學,落成典禮的時候那邊政府曾邀連波過去揭幕,被連波婉拒,他實在是低調得可以了,這點倒頗像以低調著稱的何夕年,不顯山露水,卻自有做人的準則。
再說房子的事,從買房到裝修,連波沒有徵求過朝夕的任何意見,朝夕也懶得問,他的事她從來不過問。一直到房子裝修好了,連波才通知她收拾自己的東西,第二天搬家。可是等搬進去朝夕才發現,房子裡就一間臥室,還有一間做了書房,她裡裡外外轉個遍都沒有找到自己睡的地方,於是質問連波:“我的房間呢,你讓我睡哪?”
連波當時在沙發上看報紙,眼皮都沒抬:“又不是沒有床。”
朝夕這才明白他的險惡用心,他故意選了套兩居室,目的就是不讓她單獨睡,而在原來那套房子裡朝夕就有自己的臥室,兩個人經常為睡在哪邊吵架。因為結婚之初兩人曾有過協商,每週約定時間同房,這還是連波提出來的。哪知規矩是他定的,他自己卻經常不遵守,總是隨著性子來,不到約定時間也爬到朝夕的床上去睡。即便如此,有自己的房間總歸多份私密,吵了架還可以關進自己房間生悶氣,現在好了,就一間臥室,她悲傷的時候連躲著掉眼淚的地方都沒有了。他真是居心叵測!
朝夕當時氣急了,嚷嚷道:“我要回原來的地方住!”
連波蹺著腿,一邊端著杯子喝茶,一邊看報紙:“那房子已經賣了。”
“那,那我睡沙發!”朝夕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連波還是不朝她看,閒閒地翻著報紙,雲淡風輕:“你睡地板都沒關係,只要你喜歡。”
現在朝夕回憶起他當時的表情,仍是氣結得不行。這一整天她眼淚都沒幹,更是恨他恨得牙根直癢。昨晚兩人又吵架了,起因是林染秋來聿市出差,朝夕當然要盡地主之誼請他吃飯,連波起先並不想一同前去,結果一聽說是林染秋來了,馬上換好衣服陪朝夕出門,吃飯的時候他表現得還是不錯的,跟林染秋有說有笑,禮貌周全,看不出任何不妥的地方。可是一回到家他就醋意大發,指責朝夕跟林染秋不清不白,朝夕氣壞了,她不過是很久沒有見到林染秋,聊得忘形了些,說笑間拍了拍林染秋的肩膀而已,沒想到連波看在眼裡,回家就找她“算賬”……
其實朝夕一直當林染秋是哥們,在他面前她很放得開,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兩人一起創業的時候,在辦公室裡說笑嬉鬧,吃泡麵,熬通宵的時光。朝夕覺得很奇怪,上班的時候心生厭倦,真的沒班上了她又覺得很無趣,閒得發慌。婚後她也試著出去找過工作,憑藉她的容貌和資質,找工作倒是沒遇到太大的困難,可是每次總是遇到居心不良的老闆,工作沒幾天就對她動手動腳。有一次下雨,連波駕車去接她下班,親眼見到朝夕的上司對她舉止不雅,執意要送她回家。連波當時衝下車,差點跟那個老闆打起來,拽著朝夕就走,回到家就跟她大吵一架,從此堅決不同意她上班。
可是一個人在家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朝夕每天在屋子裡轉來轉去,很怕自己瘋掉,就自己開了家花店打發時間。連波這次倒是沒有反對,因為是自己當老闆,不用擔心被人騷擾。花店開起來後,朝夕發現她竟然很喜歡,不說賺錢如何,每天面對那些花花草草,她就會覺得心情愉悅。而且花店所在的這條街本身是條精品街,當地人管這條街叫女人街,因為沿街開了很多精品店,都是賣衣服、化妝品、首飾,以及各色女孩子們喜歡的小玩意,朝夕因此認識了很多年輕女孩子,生意不忙的時候,她就挨家去串門兒,分享各種八卦,還有零食。
每天也有人到她的店裡來串門,隔壁的寶芝和沐沐來得最勤。寶芝開的是玩具店,賣的是毛茸茸的維尼小熊,生意非常紅火,朝夕也很喜歡小熊,寶芝沒少送她,她都給擺在了店裡頭,堆在花花朵朵裡給店內平添了很多溫馨。沐沐的店是賣服裝的,每到了新貨就拿到朝夕這來比劃,問朝夕喜不喜歡。朝夕穿衣一向樸素,對那種很潮很前衛的衣服不大感冒,不是露肩就是露腿的,要麼就是肚臍都露出來了。朝夕從來不敢穿那種衣服,不單單是不喜歡,連波盯得很緊也是一方面,有時候衣服稍微穿得緊了點或者短了點,他就會旁敲側擊地提醒她,注意自己的身份。意思是,她現在結婚了,穿衣打扮不能太招搖,朝夕為此沒少跟他慪氣。
連波的古怪可見一斑,朝夕原來不覺得,現在跟他生活在一起,越來越覺得他很怪,比如穿衣,出門在外他倒是穿得很正式,西裝革履,有款有型,一回了家就趕緊脫掉西裝換上便裝,好像穿西裝對他來說跟受刑似的。特別是穿鞋子,只要不上班,連波在家一直都是穿著布鞋,是那種手工納的布鞋,市面上應該沒有買的,誰給他納的呢?朝夕一直不解,但也沒有問起過,因為不關她的事。
下午小美走後,寶芝又到她店裡來串門。寶芝跟她混得很熟了,一看她的臉色就猜到了八九分:“又跟老公吵架了?”
朝夕不吭聲,算是默認了。
但經不住寶芝的循循善誘,最後她還是把昨晚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原以為寶芝會幫她說兩句公道話,不想寶芝瞪大眼睛,將她上下打量個遍:“噯,朝夕,我怎麼覺得你老公很在乎你呢?”
“在乎我?你從哪看出他在乎我了?”朝夕一聽這話就來氣。
寶芝說:“不,不,朝夕,別說我旁觀者清哦,我真覺得你老公很在乎你。別的不說,他能忍受你那麼難吃的飯菜,而且從不抱怨,這就很難得了。再講你說的昨天晚上的事,我覺得那是你老公在吃醋呢,一個男人在乎一個女人的時候才吃醋,否則你就是跟別的男人抱成一團,他也會無所謂的。”
朝夕哼了聲,不屑道:“那是你的看法吧,他對我怎麼樣,他自己心裡有數!”
“這就不對啊,按你說的,你老公一不賭博,二不到外面尋花問柳,下了班就準時回家,這樣的男人現在太稀罕了好不好。”寶芝平素是最愛八卦的,這會兒端著杯奶茶,分析得頭頭是道,“別說我沒提醒你啊,朝夕,你可別身在福中不知福,就說對面那個阿紅,結婚不到半年老公就在外面牽小姑娘,我都看到過好幾回,你老公不是這樣的人吧?長得又帥,又在政府部門工作,多的是女人往他身上貼,可他不還是規規矩矩守著你嘛……”
朝夕不吭聲了,因為她找不到話來辯駁。如果按寶芝的說法,連波確實是很檢點,沒有不良嗜好,按時歸家,可是日子怎麼就這麼難捱呢?
寶芝又八卦了一陣就回自己店裡忙了,朝夕心情不佳,一看天色已晚,就準備關店回家。剛收拾好店面準備走,突然門簾一響,走進來一個穿西裝的男子,年約三十四五,店外已經暮色沉沉了,各色霓虹閃閃爍爍,那男子從那流光溢彩的背景中走進來,就像是披著一身霞光,室內頓覺熠熠生輝起來。朝夕只覺愕然,這男人好生面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見過,但見他眉目柔和,舉止儒雅,非常禮貌地問她:“你好,請問還有白玫瑰嗎?”
朝夕展顏一笑:“有啊,請問先生您要多少?”
“來一打,要最新鮮的。”
“好的,沒問題,請稍等。”朝夕熟練地從花叢中挑出一打白玫瑰,然後細心地用玻璃紙打包,她一直面帶微笑,“這玫瑰是今天中午剛剛送到的,先生要是晚來一會兒就買不到了,店都要關門了。”
“哦,是嗎,那我很幸運。”那人非常感激的樣子,“我剛下飛機,也是很擔心,怕買不到花了。”
“送給女朋友的吧?”
“是。”
“您女朋友真幸福!”朝夕包花的手藝可是出了名的,大凡店裡有熟客來,都點名要她包,只見她素白的一雙手蝴蝶似的輕盈靈巧,柔美的指尖在花帶間來回穿梭,很快就將花包好,淡紫色的玻璃紙配著粉色的蝴蝶結,非常漂亮,她順手抽了兩枝潔白的馬蹄蓮□去,“這兩枝花送您,希望您女朋友喜歡。”
“謝謝!”那人接過花愛不釋手。
朝夕又道:“馬蹄蓮代表了純潔和永恆,祝福你們的愛情永遠幸福。”
那人愣愣地看著朝夕,忽然很感動,聲音都幾乎哽咽:“謝謝你,我也相信我和我女朋友的愛情會永恆。”說完掏出錢夾,抽出一張鈔票給朝夕:“真的非常謝謝你!”
朝夕拿過鈔票一看,頓時有些愕然,是張美元,她尷尬地笑了起來:“不好意思,先生,我們店裡暫時不收外幣,您看這……”
“很抱歉,我剛從國外回來,身上沒有人民幣,那……那怎麼辦呢?”那人放下花窘迫不已,上下摸著口袋。
朝夕索性好人做到底,笑道:“那這花我送給您吧,就為了您的這份心,一下飛機就給女朋友送花,真是很難得。”
“這,這怎麼可以?”
“怎麼不可以呢?花有價,情無價!”朝夕笑起來的樣子非常美,明眸皓齒,不由得讓那人久久注目。朝夕將花重又遞給他,把那張美元也塞到他手裡,“您要是還記得小店,以後多多光臨也是一樣的。”
“謝謝!”
“不客氣。”
剛關上店門,樊疏桐駕著車來了。他的那輛進口吉普車在聿市很罕見,停哪都是一片豔羨的目光,人就更不用說了,很隨便的裝束穿他身上就是跟別人不一樣,這會兒他穿了件皮夾克,配著條牛仔褲,頭上戴著頂鴨舌帽,然後還架了副墨鏡,往他那輛鋥亮的豪車邊一靠,很有湯姆克魯斯的範兒。因為他經常來看朝夕,街上的女人們都認得他,私底下管他叫“阿湯哥”,每次一來,就有人跟朝夕報信,“朝夕,你的阿湯哥來啦!”朝夕有時候瞅著他也覺得像,從前不覺得他長得有多好看,但是現在她覺得他還真是有點帥,可能是放下了芥蒂,不帥也會順眼多了。
“上車啊,還愣著幹什麼。”樊疏桐嘴上叼了根菸,拍拍車門,示意朝夕上車。朝夕猜他可能知道了她和連波吵架的事,因為白天碰到了常英,她當時說是要去找樊疏桐問些事,朝夕當時正一個人在店裡掉眼淚呢,常英肯定會把這事告訴他的。果然,一上車他就不耐煩地問:“怎麼老是吵啊,就不能好好過日子?”
“不要跟我談這事好不好?”朝夕的情緒也很不好,歪著頭靠著車窗,無精打采的。樊疏桐就沒有再問,只說:“我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你請我吃飯吧。”朝夕在樊疏桐面前有點耍小性子,因為樊疏桐現在很寵她,什麼都由著她。
“想吃什麼?”
“隨便,別吃火鍋就行,我現在很上火。”
樊疏桐反倒笑了,瞥她一眼:“這麼大了,還跟個小孩子似的。”
只是淡淡的一眼,眼神中盡是寵溺。
兩個人現在相處得很好,樊疏桐有空就會過來看看她,請她吃飯,或者帶她到市區兜風,飆車,但完全是哥哥帶妹妹的樣子,沒有半點非分之舉。朝夕漸漸地有些依賴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給他打電話,有時候還會給他介紹女朋友,樊疏桐對此很反感,又不好明說,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可能是經歷了這麼多事,兩人都懂得了該怎麼相處,那就是避免有感情上的瓜葛,就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這樣的相處方式很安全,也很無奈。
樊疏桐知道,其實朝夕並不是什麼都不明白,她只是裝作不明白而已,因為她已經給自己選了一條前途未卜的路,她回不了頭了。
他們每個人都回不了頭了。
包括連波。
吃完飯,朝夕嚷嚷著要去看電影,拽著樊疏桐不放:“很好看的,小美都去看了,《泰坦尼克號》,聽說很感人。”
樊疏桐有些為難:“連波還在家裡等著呢。”
吃飯的途中,連波打過一個電話給樊疏桐,問他是不是跟朝夕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信任,連波一直把朝夕看得挺緊的,平常稍微晚點回家,朝夕的手機就會有追問的信息。有時候兩個人吵架,朝夕就要連波別管她,連波怒極時說的話也很刻薄,“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禍害我就可以了,我不會讓你去禍害別人。”每每氣得朝夕要吐血,所以今天她故意關了手機,不理他。樊疏桐接了連波的電話,答應吃完飯就送朝夕回家,朝夕很不樂意。
“我現在不想回家!”朝夕耍起橫來,眼睛就瞪得老大,鼓著嘴巴,那樣子像極了她小時候要不到玩具時的表情。
樊疏桐沒辦法,只得打個電話給連波:“我帶她去看電影,她想看,看完我就送她回去。”然後故意板起臉,跟朝夕說,“看了電影就老實回家,別再提過分要求,否則我把你丟大街上,讓叫花子把你撿走。”
樊疏桐以為朝夕聽了會笑,可是朝夕突然斂了表情,長睫微微顫動,眸底閃閃爍爍,暗啞地說:“你不會再把我丟了的。”
當時他們剛出了酒樓,站在酒樓門前的街邊上。
起風了,她的頭髮被吹得零亂飛散,剛好有路燈照著她,讓她整個人罩上了一層冷冷的光輝,她靜默著,又像是靈魂出了竅。
而他面對著她站著,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大哥哥,帶我走—”
稚嫩的哭聲撕心肺裂,穿越時光的隧道呼嘯而來,他們彷彿又置身在當年離別的站臺,他把她丟給她的父親,自己下了車。她哭叫著撲在車窗上,拼命想往外爬,她不要他把她丟下,他可以不喜歡她,但是不能丟下她!撕心肺裂的哭聲又在他耳畔響起,他顫抖著伸出手,撫上她的臉。
他的聲音低得仿如嘆息:“朝夕,我再也不會丟下你。”
這麼說著,他將她攬入懷中。
“朝夕!”他緊緊摟著她,嗅著她髮間的芬芳,悲傷得無以復加。如果可以,如果時光能倒流,他絕不會把她丟在那輛火車上,那場面十幾年來成了他心頭不可觸碰的痛,他常常在火車刺耳的長鳴聲中醒來,滿頭大汗,滿臉是淚,他在黑暗中呼喚她的名字,朝夕,朝夕,回來,你回來……
現在,他擁她在懷裡,拋開過往的愛和恨,他只想她好好的,完完整整的,他睜開眼睛就可以看到她,如果哪天他失明,他也要伸手可以觸摸到她。
除此,他別無所求。
“好好地過。”他只能這麼說。
可是朝夕今晚的情緒顯然失常,看電影的時候,她就一直在哭,特別到了尾聲,男主人公傑克沉入大海時,她哭到幾乎失控。電影自然是感人的,周圍也有很多觀眾在哭,但沒有一個哭得像朝夕那樣,以至於電影還沒放完,他就把她拖出了影院。出來了她還在哭,蹲在路邊上哭得聲堵氣噎,樊疏桐拉都拉不起來,只好說:“如果真想哭,到我車上去哭吧,別人都看著呢。”
好不容易把她勸上車,她又不哭了,疲憊地靠著車窗發呆。
樊疏桐發動車,送她回家。
“如果他能像傑克愛露絲那樣愛我,我願意沉入大海,死而無怨。”她閉著眼睛,像是進入夢境,喃喃自語,“可是他愛我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從他嘴裡聽到過愛字,也許,他愛的人不是我吧……”
她一路都在神神叨叨,精神狀況非常糟糕。
樊疏桐送她到家門口,走的時候跟連波遞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著一起下樓。連波跟著進了電梯,樊疏桐說:“她今晚情緒有些反常,別惹她。”
“她哭了?”連波一打開門就看到朝夕紅腫的眼睛。
“看電影的時候哭的,差點崩潰。”樊疏桐板起臉,盯著連波,語氣非常嚴厲,“秀才,別說我沒有提醒你,如果你讓朝夕受委屈,不想跟她過了,我立馬就把她帶走。我當初讓步,不是讓你來欺負她讓她受氣的,她身體不好,你就不能讓著點嗎?”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兄弟倆一前一後地走出來,連波低著頭不吭聲。
“我真不明白,你們千辛萬苦地走到一起,怎麼就不能好好過日子呢?”樊疏桐心情煩躁,並不想教訓他,“你多關心下她吧,多照顧下她的情緒,我聽林染秋說過,朝夕的精神狀況一直有問題,好像還在吃藥,現在還有沒有吃我不知道,但今天晚上在影院她的狀況讓我很擔憂……”
“吃藥?”連波蹙起眉頭。
“嗯,我也是聽林染秋說的。”樊疏桐盯著連波,語氣有些發狠了,“你不知道嗎?在你躲起來的那三年裡,朝夕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摧殘,連波,是你欠她的,既然你要還就好好地還!如果繼續讓她受折磨,她有個什麼閃失,我第一個不饒你!”
連波送走樊疏桐,進門的時候,朝夕正在沙發上鋪被子。她眼睛都沒抬,冷冷地說:“今晚我睡沙發。”
可能是哭得很厲害,她的嗓音有些嘶啞。連波嘆口氣:“我等了你一晚上,做了你愛吃的糖醋排骨,結果你沒回來。”
“我現在不愛吃了。”鋪好被子,朝夕又回房拿枕頭。連波跟著進去:“我睡沙發吧,你睡床。”朝夕不理他,拿起枕頭就往客廳走。
“朝夕!”連波拉住她,將她按在床邊坐下,“我們談談吧,老這樣生悶氣對身體不好。”朝夕抱著枕頭,冷笑:“我不擔心,反正我死了你會埋我。”
連波頓時氣結:“你覺得這樣鬥嘴皮子有意思嗎?有什麼問題大家可以攤開來講,昨晚是我不對,話說得刺耳了點,但你自己沒有覺得,你跟林染秋露出的笑臉,從來沒有對我露出過,我心理是不平衡。”
“連波,你別得寸進尺,我跟你同床共枕就算了,你還要求我強顏歡笑?”
“你話怎麼說得這麼難聽呢?”
“算了,我不想講了!我累了,要睡!”朝夕抱著枕頭就睡沙發上去了,然後啪的一下,關掉了客廳的燈。
半夜,連波像是聽到低低的飲泣聲,彷彿是細雨,斷斷續續,淅淅瀝瀝,他開始以為是做夢,後來凝神一聽,的確是有人在哭,而且就在臥室外的客廳。他起床走出去,又不敢開燈,怕嚇到她。藉著窗外照進來的月光,他摸索著朝沙發的方向緩緩移動。
“別過來。”她果然沒有睡,黑暗中拒絕他的靠近。
他停住腳步,勸她:“到床上去睡吧,我來睡沙發。”
她沒有吭聲。
房間裡非常安靜,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
“連波,你愛過我嗎?”她問他,語氣出人意料的平靜。
連波詫異:“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啪”的一聲,朝夕把燈打開了,她盤腿坐在沙發上,滿臉淚痕。原來她一直沒有睡。她久久凝視著他,目光閃閃地迸著火花:“你只需要告訴我愛還是不愛就可以了,哪怕,哪怕只是曾經一點點的愛,或者……偶爾的一下下有愛過都可以。有嗎?你跟我說實話,你有愛過我嗎?不要用喜歡這樣的字眼來搪塞,喜歡不是愛,我不是小女孩了,我想我可以承受打擊。”
連波從來沒想過會在這種狀況下被她問到這個問題,他嘆口氣:“很晚了,睡吧,這個問題以後我們再討論。”
“我現在就想知道答案。”
“朝夕,不是我不想回答你,而是我們目前這種狀況,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我們心裡都憋著氣,所以這日子一直就過得很彆扭。你現在突然問我這個問題,你不覺得彆扭嗎?等我們把各自心態調整好了,我再跟你推心置腹地談,什麼都可以談,只是現在,朝夕,我覺得很難受,就是不知道怎麼會這麼難受,其實我也看得出來你心裡不好過,為什麼不好過呢?有問過原因嗎?”
“你始終不肯回答我,是怕打擊我,讓我更不好過嗎?只是一個回答而已,有那麼難嗎?”朝夕咄咄逼人。
“不是難的問題,而是神聖的問題,到我覺得我們的感情配得上那三個字的時候,我自然會說的。”
“明白了,你覺得我不配那三個字是嗎?”朝夕仰起面孔,下巴可憐地抖著,淚水洶湧而洩。夠了,她不想再聽更多的了。不聽則已,一聽便絕望無邊寒心徹骨。
她抱緊雙肩倚著沙發靠背,因為厭惡和灰心抽搐著身體,又一次失去了方向,這意味著她終於對他失去了最後的信心,她不能指望他什麼了,將來如何也已經不重要了,就當自己已經死去。其實這樣也好,可以讓自己徹底死心,不帶任何希望不帶任何救贖,就此活生生地讓自己閉目吧,茫茫宇宙,再沒人給她希望了。
“你睡吧,明天還要上班。”
她說著就躺下縮進了被子,翻身背對著他,蓋住了自己的頭。
樊疏桐斷沒想到,刀疤會自己找上門。
刀疤的本名叫侯勇,原先只是老鵰手下的一個小嘍囉,樊疏桐在老鵰身邊做事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嘍囉,但是在一次搶地盤打群架的時候,侯勇拿著刀連捅了四五個人,一下子名聲大噪。當時他自己也身中數刀,頭也被人砍得血淋淋的,臉上留下了一條很深的疤痕,刀疤因此得名。但是老鵰一直不太重用刀疤,覺得他這人太狠,混江湖當然是要狠,但是不能沒有人性,更不能沒有仁義,否則指不定哪天會被他反咬一口,所以老鵰一直防著刀疤,不分派給他太重要的任務。
刀疤對此一直是不服氣的,但有老鵰坐鎮,他也不敢太冒頭,只是很嫉妒同樣混碼頭出身卻受到老鵰重用的樊疏桐,經常挑撥是非,排擠樊疏桐。老鵰當時把樊疏桐調派到聿市來,也是為了避免刀疤找他的麻煩,以鬧得內部不和。樊疏桐回聿市後,跟刀疤沒有了直接的利益衝突,一年也難得見一兩回,似乎是相安無事了。但是刀疤野心勃勃,聽聞老鵰和樊疏桐有意退出江湖的風聲,收買了不少兄弟,樊疏桐退出後,刀疤立即主動請纓要來接管樊疏桐的碼頭。那陣子老鵰身體很不好,很多事情根本力不從心,就應允了他,當時老鵰就提醒樊疏桐要防著刀疤,除非萬不得已不要跟他有衝突,因為樊疏桐雖然轉行做起了正當生意,但他做貿易終究離不開碼頭,老鵰要樊疏桐遇事能避就避,能忍就忍,退一步海闊天空。
不久,老鵰也金盆洗手,定居美國頤養天年去了,從此不問江湖事。老鵰走時遣散了手下的兄弟,每人都發放了一大筆遣散費,希望他們從此走正道,不要再過這種打打殺殺擔驚受怕的日子。但是刀疤不吃這一套,老鵰一走,他就搶佔地盤,憑藉其心狠手辣很快聚攏了自己的勢力,並大肆擴張,現在他手下的人比老鵰那會兒還多,但不同於老鵰的低調和收斂,刀疤這人格外張揚,膽子也大,老鵰當初還多少有正當生意做掩護,而且一直也很節制,做事適可而止,也乾淨利落,很少有把柄落人手裡,所以即便被警方盯了幾年也沒有出事。但刀疤當上老大後有恃無恐,甚至到了窮兇極惡的地步,樊疏桐不時聽到他的種種劣跡,黃賭毒樣樣沾,聽說有兩樁命案也跟他有牽連,樊疏桐料定他早晚會出事,果不其然,刀疤被警方盯上了。
常英那天來找樊疏桐打聽老鵰的消息的時候,樊疏桐就覺得刀疤這人太不厚道,老鵰已經退出江湖數年,以前待他也不薄,居然把老鵰抬出來當擋箭牌,用以轉移警方的視線,好讓自己脫身。樊疏桐愈發厭憎這個人,不想跟他有任何交集。
所以當刀疤來找他,提出借他的倉庫存批貨的時候,樊疏桐斷然拒絕,因為他知道刀疤所謂的“貨”絕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不想蹚這趟渾水,給自己找麻煩。刀疤料到樊疏桐會拒絕,也沒有勉強的意思,坐在樊疏桐的辦公室扯東扯西,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並且刻意渲染他過往的輝煌“功績”,說他憑藉俠肝義膽闖出這片天地,道上是人是鬼都讓他三分,他又是如何如何的講義氣,一向罩著手下兄弟,對朋友也是兩肋插刀,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云云。
其實刀疤外表並沒有江湖上傳說的那樣兇悍,相反他長得頗有點小家子氣,個頭才一米六幾,又瘦又小,如果不是他臉上那道讓他引以為榮的疤痕,怎麼看都不像是道上的人,沒有做老大的氣場。不像過去的老鵰,揹著手往碼頭上一站,一身唐裝,衣角飄飄,不怒自威。刀疤想學老鵰,可連皮毛都沒學到,就知道擺派頭,脖子上的金鍊粗得跟個狗鏈子似的,手上也戴得金晃晃得,鑲鑽的伯爵名錶明顯尺寸大了,戴在他手腕上鬆垮垮的,好像隨時都會滑下來。偏他還學老鵰抽雪茄,坐沒個坐相,歪在椅子上自顧講得唾沫橫飛,一笑就露出滿口黃牙,隔著寬大的辦公桌,樊疏桐都聞到了他噁心的口臭,就覺得他像個十足的地痞流氓,如果不是老鵰提醒過避免跟他發生衝突,樊疏桐早就開趕了,甚至都不會讓他進辦公室的門。
樊疏桐耐著性子聽著刀疤胡侃海侃,就是不接茬,大不了多陪他耗點時間就是。他冷冷地打量刀疤,只覺這小子當上老大後的自我感覺未免太好了,都被警方盯上了,還這麼不收斂,居然想到把貨往他這塞,想以此躲避警方的封鎖。如果樊疏桐答應,等於就是搬了顆炸彈到倉庫,他就算腦子開了三次顱,也不至於幹這等蠢事,何況他和刀疤素來井水不犯河水,以前在老鵰手下做事的時候也談不上什麼交情,現在偶爾在碼頭上碰上,也就點個頭,他連招呼都懶得打,繞道走,但這並不表示他怕刀疤,他只是不屑跟這種人打交道而已。
“刀疤,還有什麼事嗎?沒什麼事我可能要先行一步了,約了朋友吃飯,不好意思啊,時間都差不多了。”樊疏桐抬腕看看錶,終於忍無可忍,下逐客令。
刀疤眼見說服無望,還是不死心:“疏桐,我們兄弟一場,我刀疤不是不講義氣的人,就是借你的倉庫用一下嘛,我付租金好不好?雙倍?十倍?”
“刀疤,你明知道這不是租金的問題。我說退出就退出了,道上的事我沾都不會沾,請恕我無能為力。”
刀疤還在擺譜,不時抬腕晃下那鑲鑽的伯爵表,皮笑肉不笑地說:“疏桐,說句不太中聽的話,江湖上不是說退出了就乾淨了的,就說老鵰,也退了幾年吧,現在警方還不是盯上他了,到處挖他的底。我可是交待了手下的,任何人不得把老鵰供出來,否則割他的舌頭,因為我刀疤斷不會做這種過河拆橋的事。”
這話再明顯不過,意思是老鵰都不乾淨,他樊疏桐肯定也乾淨不到哪裡去,別指望退出了就能洗清,人只要不犯事,犯了事就會洗不清。
“刀疤,你在老鵰手下也待過幾年,老鵰如果這麼容易被供出來,他能做得了這麼多年的老大嗎?”樊疏桐轉動著皮椅,一點都不買他的賬,“何況,老鵰的為人素來被道上的人敬仰,人不在餘威猶存,餘威懂嗎?就是他在美國打個噴嚏,這邊的人也會朝那個方向點個頭,這餘威怎麼建立起來的?老鵰混碼頭混了二十年積累起來的,除非是被齷齪小人出賣,否則沒人會供出他,因為供出他就等於是自斷後路,名聲壞了,遲早被道上的人唾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樊疏桐說著起身,拿起西裝外套穿上,擺明了不想繼續再談,但還是好言相勸:“刀疤,我知道我們過去做過的那些事的確見不了光,你說得對,退出了並不等於就乾淨了,可以說我一輩子都洗不乾淨,這正是我此生最後悔的事!年輕的時候不懂事,逞一時的威風,結果後悔都來不及,我不想再做這種後悔的事,不能說我身上沾了汙點,就往臭水潭子裡跳吧,我想明智的人都會潔身自好。當然,如果警方真的挖到確切的證據,我會接受懲罰,自己做的事自己就要承擔責任,我絕不推脫,更不會為了保自己而出賣老鵰,出賣兄弟。”
“疏桐,這麼說你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囉?”
刀疤也站起身,眉毛擰起,頗有點兇相的樣子露出來了。
樊疏桐道:“面子不是靠別人給的,是靠自己的品行積的,多積點德總沒壞處,刀疤,好自為之,告辭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到門口了還不忘客氣地提醒刀疤,“出來的時候麻煩把門帶上,我先行一步了,抱歉。”
樊疏桐倒沒有扯謊,他的確是約了林染秋吃飯,順便把寇海和細毛他們叫上,唐三是不用打電話的,他肯定會跟著林染秋過來,林染秋來聿市就是住在唐三的別墅裡。樊疏桐跟林染秋打交道並不多,但他對林染秋的印象一直很好,可能跟朝夕過去在他手下做事,他將朝夕照顧得很好有關,和朝夕這樣的漂亮女孩子相處三年而不越雷池,非君子所能為也。樊疏桐就覺得林染秋很君子,得知他來聿市,理當盡地主之誼好好款待他,因為樊疏桐每次去北京,林染秋也是非常盛情招待他的。
地點選在聿市最豪華的愷撒俱樂部,這是聿市有名的銷金窩,其前身就是喀秋莎飯店,老闆正是聿市新生資本家細毛。細毛現在可不是偽資本家了,經過多年商場的摸爬滾打,積累了相當的人脈,雖然兩年前二毛去世,何夕年未能和樸家結成姻緣,但是細毛現在的妻子何瓊英是何夕年的堂妹,這等於還是和何氏家族攀上了親。據說是何瓊英倒追的細毛,細毛原本對這位從小生長在海外的千金小姐沒那意思,他當時已經有個處得不錯準備結婚的女友。豈料何瓊英在國外出生長大,性格非常豪放,為了追求細毛她毅然放棄國外的優越生活回國定居,還主動要求到堂兄何夕年的公司做事,因為這樣就跟細毛近水樓臺了。
細毛那陣子很抽風,何瓊英不僅對他緊追不放,還大肆收買他身邊的人,其中就包括寇海的妹妹常英姑娘,大約是兩個人的名字裡都有個“英”字,兩人格外惺惺相惜,據說何瓊英拿下細毛還是常英出的注意,藉著細毛醉酒把他給辦了,生米煮成熟飯,細毛只得認栽。這事一時淪為死黨們的笑柄,到現在都還被笑話,細毛見著寇海就跟他抱怨,說他被常英給賣了,還提醒寇海,“你小子小心點,早晚你也會被你妹妹賣了的。”
但是娶了何瓊英,細毛倒並不後悔,因為何瓊英出身商業世家,本身是英國名牌大學的工商管理碩士,很有商業頭腦,結婚後一直幫忙打理細毛的事業,已經成為細毛事業上的得力助手。愷撒俱樂部當初就是在何瓊英的籌劃下興建的,不僅把原來的喀秋莎飯店拆除,還買了周邊的地,俱樂部一建起來就成為聿市頂級的高消費場所,日進斗金,夫婦倆賺得盆滿缽滿,現在已是億萬身家了。
樊疏桐在俱樂部一直保留著一間獨享的VIP包房,專門用來招待重要客戶,閒時也用來和朋友們聚會。他到俱樂部的時候,寇海和黑皮已經到了,寇海抱怨說:“做東的姍姍來遲,客人不見蹤影,倒是我們兩個陪客先來給你撐場面。”
樊疏桐因為被刀疤纏了一下午,心情不佳,冷著臉說:“既然是陪客的就要有陪客的樣子,瞧你們兩個,東倒西歪,坐沒個坐相,把這當自個家了吧?”
黑皮道:“我家要有這麼氣派,我還用得著去賺死人的錢?哎喲喂,這死人的錢也不好賺啊,今天報上就登了,籮筐大的標題,說什麼死人跟活人爭地,聿市上百萬貧困居民沒有住房,死人的墓地卻越修越豪華,他孃的,誰這麼缺德寫這新聞啊,明天我辦公室都去不了了,一準有媒體堵在門口……”
寇海忍俊不禁:“恭喜啊,黑皮,你終於成為聿市的名人了,上報了,不容易不容易,你爹媽這回該讓你進門了吧?”
“進門個屁!”黑皮一說起這事就來氣,“我爸今天電話都打到了辦公室,罵我賺死人的錢,有損陰德,這輩子都不讓我進門了。”
黑皮的事業的確出現了轉機,兩年前唐三公子履行了自己的承諾,以收購的形式買下了永安園,讓黑皮做了總經理,全權管理和開發永安園,唐三是最大的股東,不干涉經營,只負責投資,享受分紅。唐三果然是財大氣粗,一口氣就買下了數百畝山林,將永安園的規模擴大到了原來的三倍,方寸大的一塊墓地也要三五萬,最貴的墓地據說要價上百萬,還供不應求。結果樹大招風,引來了媒體的追蹤,媒體列舉了永安園的三大罪狀,稱其助長奢靡,侵佔農地,砍伐樹木,這股歪風不殺下去,有違聿市精神文明建設的宗旨云云。
樊疏桐問:“哪個報社寫的?”
“聿市晚報,就是連波以前工作的那家報社。”
“問問唐三,他會有辦法的。”
說曹操,曹操到,唐三和林染秋,還有細毛剛好一起推門進來。樊疏桐忙起身跟林染秋握手:“不好意思,最近事忙,沒好好招待你。”
“瞧你說的,我在聿市吃得好玩得好,還要怎麼招待,我都捨不得走了。”林染秋拍拍樊疏桐的肩膀說,“自己人就不要這麼客氣了,朝夕是你的妹妹,我也一直當朝夕是妹妹,咱哥倆有緣分!”
唐三在一邊吃吃地笑,煽風點火:“我說染秋啊,你說話也不怕臉紅,你是把朝夕當妹妹了嗎?阮老爺子大壽那天,你是怎麼忽悠老爺子的啊?”
“都兩年了,你還記著呢?告訴你,這事我早跟疏桐解釋了的,你就別在這裡挑撥離間,居心叵測的傢伙!”
樊疏桐朗聲大笑:“這我絕對相信染秋,因為我比他更瞭解朝夕,我追朝夕追得命都快沒了,人家還是沒看上我,我跟染秋是同病相憐……”
“嗯,沒錯,我們拜倒在同一個女人的石榴裙下,這更是前世修來的緣分了,不過呢,今天我不妨跟各位報個喜,我馬上要結婚了!”林染秋突然宣佈婚訊,把大家都嚇一跳。他的確是快做新郎官了,未婚妻跟他還是校友,兩人是在一次同學聚會上認識的,發展迅速,相戀半年就談婚論嫁了。
“哎喲,這可是件大喜事!”黑皮連忙道賀。
“是啊,恭喜恭喜!”
“什麼時候辦酒啊,一定要發帖子的。”
“一定,一定……”林染秋連聲附和,一臉的喜氣洋洋。
大家說說笑笑,氣氛非常熱烈。酒足飯飽之後,大家又相邀著去打檯球,樊疏桐有意跟林染秋私下談話,把他叫到一邊,問起朝夕的事來。其實很早的時候,林染秋就跟樊疏桐提起朝夕的精神狀況,樊疏桐當時沒有太在意,但是這次在電影院朝夕失控的樣子讓樊疏桐心悸不已,他問林染秋:“她以前經常失控嗎?”
“那倒沒有,她性格蠻好的,待人接物都很有分寸,只是我一直感覺她過得不開心,將自己封閉得很死。而人的承受力畢竟是有限的,兩年前朝夕可能壓力到了臨界,爆發了一次,把一個客戶都打傷了,隨後就辭職,我一直很擔心她,因為我知道她在偷偷吃藥,還看心理醫生。”
樊疏桐說:“她現在的狀況也不太好,跟我弟弟的關係時好時壞,經常吵架,我也是很擔心,又不知道怎麼幫她,你知道的,我畢竟跟她有過一段,不太方便。”
“夫妻間的事情外人是插不了手的,你多讓連波留意下她的精神狀況,儘量少刺激她就行了,只要保持心情愉快,我想沒什麼大問題的。”林染秋寬慰樊疏桐,不免又問他,“你還愛她是吧?”
樊疏桐猛吸一口煙,吐出來,嘆道:“愛又怎樣呢?我已經死心了,只要他們兩口子好好過日子,我就沒啥說的了,否則我會覺得自己的退出很不值。”
林染秋拍拍他的肩膀:“人這輩子總有些不甘心的事情,想開點。”
“是啊,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樊疏桐夾著煙,煩躁地搖搖頭,“唉,不想了,一想就失眠就頭疼。對了,我要你幫我打聽的事怎麼樣了,我老頭子當初在雲南那邊認識的那個女的有下落了嗎?”
“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不過我倒是打聽到了一個重要線索,你爸待過的那個鎮叫善舞鎮,那裡有個女人的經歷跟你所講的情況很符合,她年輕的時候當過女民兵,長得很漂亮,也是違反紀律跟一個解放軍生了孩子,結果‘文革’的時候孩子丟了,但那個解放軍是不是你爸,目前還沒法證明,我只知道那女人隱姓埋名終身未嫁,八十年代初就去世了。”
“那孩子呢,有消息嗎?”
“哪有什麼消息,多少年了,很多線索都斷了。”
“那女的叫什麼名字?”
“這個,讓我想想,叫……哦,想起來了,叫阿栗。”
“阿栗?”
“沒錯,就是阿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