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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1

早上,朝夕照例准备便当带到店里去,中午她一般不回来吃饭,连波也不回来,两人各自在外面解决午饭。连波比她先出门,朝夕准备好便当,看时间还早,又洗了个头,待收拾妥当正准备出门,邮局送包裹的来了。是连波的。连波的包裹和快件很多,一般都是他自己签收,朝夕从不过问。朝夕这次原本也没留心,但是她拿着那盒子的时候,还是瞟了下寄件栏,字写得歪歪扭扭,寄件人是杨霞,朝夕一看这地址就明白了,是杨校长的女儿阿霞寄过来的。

朝夕纳闷,连波和阿霞还有往来?

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多心了,她忽然觉得手中的盒子有些异样,再一看贴在盒面上的寄件单,发现上面写的是“鞋子”。

鞋子?朝夕脑子里顿时电石火花,连波的布鞋!连波一直以来穿的布鞋,原来是阿霞纳的!这样的鞋子家里有很多,连波每穿旧一双,就会有新的换上。朝夕从来没留意过他的鞋子是从哪里来的,想都没想到阿霞的身上去,是她太疏忽,还是他掩饰得太好?朝夕只觉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心绪翻腾起来……

毫无疑问,他就是在掩饰!他从不当她的面拆包裹,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过去在G省教书的事情,他这么忌讳干什么?最蹊跷的是,有一次朝夕在洗衣机里还发现过一张汇款单的回执,当时她也只是瞟了一眼,好像就是寄往G省的。他给杨霞那边寄钱?朝夕不想则以,一想就心里就乱成一团,连店里都不想去了。

她迟疑了会儿,终于还是决定进书房看看。平素除了做清洁,她很少进连波的书房,而连波只要在家,除了卧室,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房,不是看书,就是写字画画,那是他一个人独处的世界,朝夕很少进去打扰。

虽然两人当初就有口头协议,未经对方允许,不得碰对方的东西。但是朝夕认为,连波本身就没有履行协议,没换房子前就经常赖到她的床上睡,搬了新房子后干脆只买了一张床,他不遵守协议,她为什么要傻乎乎地遵守?有了这个理由,朝夕就有底气多了,连波的抽屉都没上锁,大约是知道朝夕不会乱翻他的东西,很放心。朝夕拉开一看,也都是一些零零星星的纸和笔,她随意翻了下,就发现在一个记事本里夹了好些张汇款单的回执,收款人都是杨霞,金额从几百到上千不等,时间间隔多为一个月到三个月。两年了,他一直给杨霞寄钱?他并没有欠她什么,为什么给她寄钱?

上午花店的生意一般都很忙,朝夕比平常迟了一个多小时才去,小美早已忙得团团转,见了她就嚷嚷连早饭都没吃,嘴巴翘得老高。朝夕一向惯着小美,并没有把她当店员看,很多时候把她当妹妹了。所以小美在朝夕的面前有点任性,但小丫头嘴巴甜,一天到晚姐呀姐地喊,朝夕即便有气都生不起来。这会儿朝夕把一份打包的馄饨放到她面前,敲了下她的头:“难道我还把你饿死不成?臭丫头!”

“哎呀,馄饨!我最喜欢吃了!”小美顿时喜笑颜开,刚才还噘着嘴巴的,这会儿又抹了蜜了,“姐,还是你对我最好!”

“行了行了,快吃吧,吃完了还要干活呢!”朝夕没理她,自顾忙起来了。可是,她总觉得心神不宁,胸口就像是堵着什么似的,心气不顺。她竭力不让自己去想早上的事,越不想心里越不顺,做事也毛毛躁躁的了,不是找错钱,就是拿错了花,连小美都看出她情绪反常。

小美很乖巧,稍微空闲点的时候,忙倒杯水给她:“姐,你没事吧?要是不舒服就歇着吧,我一个人忙得过来。”

“没事,我就是怀疑自己更年期到了。”朝夕自嘲地笑。

“瞎说什么啊!”小美被逗乐了。

正说笑着,门帘一响,又进来了客人。只见那人一身浅灰色便装,儒雅斯文,往门口一站,自有种奇特的气场,抑或是磁场,很自然地吸引着周遭的目光。立即有选花的客人打量他,一向花痴的小美瞬时眼睛发亮,忙笑着打招呼:“您好,欢迎光临!”

男子嘴角含笑,目光径直望向朝夕:“你好,请问有白玫瑰吗?”朝夕愣了下,认出来了:“是你呀!你好,白玫瑰有的,还是一打吗?”

“是的。”

“小美,去挑一打白玫瑰,早上刚到的那桶。”朝夕一边吩咐小美,一边站着跟那男子说话,“上次的花,您女朋友还喜欢吗?”

男子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微笑道:“她会喜欢的。”他看着朝夕,非常感激,“上次真是很谢谢你,没想到一回来就碰到好人。”

朝夕浅笑道:“先生言重了,一束花而已。”

“不,让我觉得感激的不仅仅是那束花,你的笑容也打动了我,一个人身心疲惫地飞回来,就有幸见到这么真诚的笑容,让我很感动。”男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自胸腔内发出来有着美好的共鸣,只是神情难掩落寞,眼神有种奇妙的力量,似能触动人内心最隐忍的忧伤。

“您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吗?”朝夕被他的目光触动。

“是的,我之前在加拿大,算算有两年没回来了。”

“那这次可要长住哦。”朝夕对他露出最由衷的笑,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人很有亲和力,一上午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以后还请多照顾小店的生意。”

“那是一定的。”

这时候小美已经挑好了花,朝夕亲自打包,低着头包得很认真,纤纤细手仿佛舞动的蝶,让人看着就心情愉悦。这次朝夕附送的花是一支勿忘我,小心地□白玫瑰中,递给那人:“希望这次您女朋友也能喜欢。”

“谢谢,她会喜欢的。”

“那需不需要再夹张卡片呢?”

“不需要了,我要说的她都明白。”他指了指自己的心。

“真羡慕你们!”朝夕由衷地感叹。

他捧着花,凝视着朝夕,脸上的笑容让人如浴春风:“你也让人羡慕,每天跟这些花打交道,于是连花也变得美丽。”

“先生,您真会说话!”

朝夕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身上有种独特的光芒。那种光芒是内敛的,却分明存在。一直到他付了账拿着花离开,除了门帘还在叮叮咚咚地响,店里没有其他的人说话。室内突然静得令人叹息。过了好半晌,小美的魂才回来,望着门帘外啧啧赞个不停:“极品啊,姐,这男人是极品!”

朝夕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不是已经有男朋友了吗?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哎哟,姐,看看也不行啊?”小美叫屈,“就兴男人看女人,女人就不能欣赏欣赏下男人?再说人家这么帅,怎么会瞧得上我这种人,我也就是看看而已了!”

“哇,好帅啊!”话音刚落,隔壁的宝芝也扑进门来,“刚才那男的是谁啊?哇噻,迷倒一条街呢!朝夕,快说快说,他是谁……”

连波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朝夕正在厨房切菜,切的是洋葱,味道很冲,朝夕一边切一边抹眼泪。“我来吧。”连波拿过她手里的刀。连波切菜的手艺很好,像是经过训练的厨师,切出来的洋葱就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大小均匀得不可思议。他切洋葱,朝夕就在水槽里洗菜心,水哗哗地流着,两人背对着背,谁也没说话。

吃饭的时候更沉默,朝夕低着头,始终没有正眼看连波。屋内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连波察觉到了异常。一直到吃完饭收拾好餐厅,朝夕仍没有说话。

连波这时候看到了茶几上的包裹,一声不吭地拿进了书房,还关上了门。待他从书房里出来,朝夕正坐在沙发看电视,是那阵子很火的《还珠格格》,连波一直不大喜欢,觉得太吵,里面的小燕子疯疯癫癫,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又看这个啊,不能换个台?”连波有意搭话,坐在了朝夕的旁边。朝夕眼睛没朝他瞟,像是跟电视在说话:“鞋子还合脚吧?”

空气瞬时僵住。

连波沉吟片刻,望着朝夕面不改色:“你看过我的包裹?”

朝夕把视线从电视上转过来。她盯着他,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觉得我有那个闲心吗?”说着把手中的水杯顿在茶几上,“不过我提醒你,别把别人当傻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

“是老杨的女儿寄的。”连波不愧是在官场上混的,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只是电视闪动的画面让他的脸忽明忽暗,他的眼神也变得深浅莫测,“有时候我也寄些钱给他们,他们生活挺困难的,过去我没少给他们添麻烦。”

他果然是聪明!猜到朝夕可能会翻他的东西,看他的汇款单,居然自己主动招了,一下从被动变成了主动,倒让朝夕下不了台了。

但是朝夕也不是吃素的,瞥他一眼:“那怎么不寄给老杨,寄给杨霞呢?”

“你什么意思?”他真是沉得住气,歪头瞅着她,那样子倒像是看她的笑话了,“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不必拐弯抹角。”

“我什么也不想说!”朝夕叫起来,啪的一下关掉电视,“我要睡了,今晚一个人睡!”说着又要去卧室抱被子和枕头。

“你这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一个人睡,我们是夫妻,不睡在一起像什么话!”一听她又要一个人睡,他终于按捺不住气来。

朝夕都到卧室门口了,又转过身,瞪着他:“我不舒服,行了吧?”

“你哪里不舒服了?心里有话就直接说出来,老是怄气,对身体也不好吧?”连波站在茶几边很恼火,他真是个奇特的男人,即便是动怒的时候,仍不改一身儒气,他的那张脸简直是个奇迹,柔和的线条让他无端地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芒,深黑的眼眸灯光下仿佛镀了一层釉,望向她的时候,总让她莫名地失措。

“连波,我还能说什么?我不是傻子,我那次去镇上的时候,就察觉到阿霞对你不是普通的感情。她帮你收拾屋子,帮你洗衣,甚至帮你叠内裤,从那个时候我就很不舒服!我都没有碰过你的内衣,她凭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碰!我以为你回了聿市,跟我结了婚,她会死心,没想到,没想到……”朝夕只觉气喘,很直白的话她说不出口,想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总是徒劳,“好吧,她对你怎样跟你没有关系,我在意的是你的态度,你跟她一直有联络却瞒着我,你为什么瞒着我?你心里没有鬼,你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当我的面拆包裹,寄钱我就不说了,我不是小器的人,我也没有管过你的钱,但你为什么偷偷摸摸地寄?你什么意思啊?”

2

“你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有什么话慢慢说,你的身体不好……”她歇斯底里的样子让连波有些忧心,不由想起樊疏桐说过的话,他走过去试图拉她。

“别碰我!”朝夕甩开他的手,眼眶轰地一热,泪水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就那么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他,“连波,我以为你多少能明白,我以为日子久了你总能明白,即便你是被迫接受这场婚姻,可我,我……我是自愿的!如果不是因为爱,我会嫁给你吗?如果没有爱,我会跟你睡一张床吗?我恨自己,恨死了自己,这么没出息,你撇下我三年不闻不问,我口口声声说找你算账,其实只是借着这个理由逼迫你跟我结婚,于是就遭了报应,我听不到你说那三个字就算了,你连起码的尊重都不屑给我,在你眼里我连一个渔家丫头都比不上,我算个什么东西!”

这么说着,她号啕大哭起来,步步后退,最后抵到了墙壁,只能紧缩着身体,放肆地大哭。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过。跟她小时候一样,一哭,小小的一张脸就涨得通红,嘴唇近似发乌。

她拼尽了全部的力气来爱他。到如今,到如今只是貌合神离地厮守。他不爱她,从来就不曾爱过她,所以他不在意她的感受,也许在床上拥着她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那个丫头。爱一个人何以如此卑微,卑微到尘埃里……

而他站着她面前,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只是长久地凝视着她,脸上没有丝毫的歉意,淡定得好像在跟她谈天气:“朝夕,其实你刚才说的话,正是我想说的,我也以为你能明白,日子久了你总该明白,我跟你同床共枕是因为什么。对于爱情,对于婚姻,甚至是对于性,我绝对是个理想主义者,在我们没有解开各自的心结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我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早晚你会明白的,没想到你对我的理解跟我期望的总是背道而驰。我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如果是因为阿霞,那我可以很坦白地跟你说,婚前我跟她有过什么那是婚前,婚后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

“婚前?你婚前跟她有过什么?”

“我不想说。”

“好的,我知道了。”她哭得太厉害,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单薄的身子像是不堪重负般微微发颤,她始终靠着墙壁,好像唯有墙壁能给她支撑的力量。而听到他一句“我不想说”,她反倒不哭了,神情整个儿变了,刚才那么激动的情绪荡然无存,她呻吟着吐出一句,“我们分居吧。”

“我不同意。”

“我想一个人过。”

“你的身体这个样子,怎么一个人过?”到这个时候,连波才真的有点急了,他掏出手帕替她拭去满脸的泪水,犹豫着,尽量让后面的话说得婉转,“我联系了一位医生,在业内很有名,我过两天带你去看,先把身体养好,其他的我们慢慢再沟通……”

“我没有病,看什么医生!”

“可你一直在吃药。”

“……”

朝夕一愣神,迟钝的大脑,用了几秒钟来反应他说的话,她顿时迷乱了,目光像个酩酊醉汉,她又像从前那样灵魂出了窍。

“你还知道什么?”

“我很担心你,朝夕。如果我有刺激到你,我可以跟你道歉,阿霞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该瞒你,今后不会再这样了。”

“担心我?怕我疯掉?”朝夕嗤的一声笑,幽幽地看着他,也许是过于疲惫,她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自说自话,“那你白担心了,因为我早就疯了,在五年前你撇下我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就疯了。此后三年,我装得像个正常人,却又不得不依赖于药物控制情绪。我还告诉你,我家族就有精神病遗传史,我妈妈就不说了,我外婆,我外婆的姐姐,都疯过,所以我的遗传基因里就有疯狂的因子。是不是很害怕?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也是个小疯子都说不定……”

“够了!”连波打断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对着他,“朝夕,你听着,不管你是恨我还是怨我,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过。是我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理应负责。听我的,去看医生,好好治病……”

“我累了,要睡了。”她推开他,踉踉跄跄走进卧室,掀开被子躺到了床上。

连波叹气,看着她在黑暗中瞪直了眼睛,仿如死去,他只觉很无力。两年了,他总不能深入她的内心,很多时候,他只能无奈地看着她从这个世界飘然而走,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寻求解脱,如果她真能解脱的话。

第二天下班回来,连波不见了朝夕。桌上留了一张条,上面草草写了一行字:

我去香港姑妈家住几天,让我一人静静。

朝夕四年前在樊世荣的安排下,已经跟生父邓钧的家人相认,爷爷奶奶都已退休,在老家安享晚年,邓钧的姐姐也就是朝夕的姑妈邓蓉现在在香港定居。邓蓉年轻的时候是知名演员,演过不少电影,八十年代初在内地很红,后来嫁作□就退出了银幕,不久移民香港,现在在香港和丈夫经营饭店生意,生活富足安逸。四年前,邓蓉得知英年早逝的弟弟还留有骨肉在人世,悲喜交加,整个邓家都很激动,见到朝夕时一家人抱着她痛哭。

邓蓉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已在美国成家,夫妇俩过不惯美国的生活,执意在香港居住,邓蓉年轻时就想要个女儿,未能如愿,如今突然有了个侄女,自是百般疼爱,看到朝夕就想起过世的弟弟,那份感情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朝夕在北京工作的时候,邓蓉一有空就去北京看朝夕,也经常邀请朝夕到香港小住。朝夕结婚的时候,邓蓉亲自飞到聿市见了侄女婿,还送了一份厚礼。让朝夕颇为意外的是,邓蓉在见过侄女婿连波后非常满意,有一次竟然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说连波很像去世的邓钧,都是斯斯文文的样子,骨子里像极了。

朝夕当时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莫不是她和母亲都喜欢同样类型的男子?朝夕跟邓家相认后,有一年春节被爷爷奶奶接到老家过年,朝夕见到了很多父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她莫名伤感,父亲年轻时是那般的英俊而富有才气,性情温和,会写诗,会作画,听说还会弹琴,难怪母亲当年会为他动心。

朝夕常常想,如果父亲还活着,她一定比现在幸福。她拼命回忆跟父亲仅有的一次交集,她被樊疏桐硬塞给父亲,哄上火车,父亲买了很多玩具哄她,可她对父亲没有丝毫的感觉,不顾一切地大哭,哭着要去找大哥哥。现在想来,她似乎还有些感激樊疏桐,好歹让她见了一次生父。然而,世事翻云覆雨,就因为樊疏桐的年轻莽撞,导致她最终失去了父亲,后来又失去了母亲……

于是朝夕常常觉得很悲伤,多年来化不开的阴霾郁积在心,让她没法好好地善待自己善待身边的人。好在现在年纪大了,看人看事都成熟了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的极端,所以她才能原谅樊疏桐。她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一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一同坠入黑暗,饱受心灵的伤害和折磨,最后终于回归平静。烟消了,云散了,他们两个终于迎来了冰释前嫌的天光。

可是面对连波,朝夕始终无法平静,她努力挣扎,拼命向他证明她是因为爱他才跟他步入婚姻,她给他做饭洗衣,跟他同床共枕,甚至想过为他生儿育女,她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的。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在单方面地迁就他,他不喜欢她上班,她就不上班;他不喜欢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就终日素面朝天;他不喜欢家里太闹,她在家就尽量保持安静,所以他在家时,她从不带朋友回去;他不喜欢她晚归,她晚上就很少出门。只要是他不喜欢的事情,她就绕道而行。她自认已经做到了她能做的,甚至于在床上,他每有需要,她总是配合他,即便有时累了或情绪不佳,只要他想要,她就很少拒绝。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他稍微脸色不好看,她就忐忑不安,不知道哪里做错了惹他不高兴,他还要她怎么样呢?

让她绝望的是,他现在竟然把她当病人看了,他怎么不问问自己,她是怎么病的啊,陷在这份感情里这么多年,两次被他抛弃,受尽折磨,她没有跟母亲一样疯掉已经是奇迹了。但她常常觉得自己要疯了,真的要疯了,在他一次次对她漠然而视的时候,她不停地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不能失控,否则她会住进疯人院,会再也看不到他了,所以这些年她一直依赖于药物,已经戒不掉了。她就是怕他把她当病人看,都是趁他不在家偷偷吃的,现在他还是知道了,她就像只被剥了皮的兔子,血肉模糊,再没办法伪装下去了。

在香港机场见到姑妈,朝夕抱着姑妈痛哭,姑妈以为她久别重逢难过得哭,其实她是哭自己,爱一个人爱得没有了自尊,没有了退路。在香港的日子里,姑妈怕她闷出病来,天天带她到外面游玩,购物,跟她谈心,带她出席各种场合,介绍很多年轻人给她认识,把她当心肝宝贝地疼。所以朝夕觉得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艰难,白天的时候,逛逛街喝喝下午茶,时间一晃就过了。有些难捱的是晚上,一个人睡在床上,翻来覆去,思绪万千,总是难以入眠。

3

来香港后,朝夕执意不打电话给连波。但连波在朝夕来香港后的当天晚上,就将电话打到了姑妈家,朝夕只跟他说了句,你再打过来我就不回去了,说完就挂了电话。于是连波果然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但是樊疏桐的电话随后就到,朝夕有理由不接连波的电话,没有理由不接樊疏桐的电话,她知道,一定是连波授意的。

樊疏桐开始打电话过来只是问她怎么又吵架了,要不要他过来接她回去,朝夕说想一个人静静,樊疏桐劝了她几句,没有勉强她。但是他的电话每天还是照打不误,不单单是问候,也跟她聊天,现在樊疏桐显得很有涵养了,说话也很逗趣,朝夕在香港并无要好的朋友,所以也爱听他说话,常常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

到后来,樊疏桐好像忘了跟朝夕打电话的初衷是劝她回去,他慢慢地将每天的通话变成了他对她的倾诉衷肠,很多面对面说不出口的话,他都在电话里说出来了。而朝夕,也慢慢地学会了倾听。她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听他说。于是她懂得了他的很多痛楚,而他的痛楚,常让她觉得感同身受,她因此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

“哥,你说连波到底爱不爱我呢?”这天晚上,朝夕又跟樊疏桐抱怨起来,“我对他付出这么多,他都不曾对我说过一个‘爱’字,这常让我觉得迷惑,我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

“那你说,他是爱我还是不爱我呢?”

樊疏桐明显有些不悦:“朝夕,这个问题你不该问我,纵然我是你的哥,但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这么问我不是让我很难堪吗?”

“那你当初为什么成全我们?”

樊疏桐在电话里一声长叹:“我不成全又能怎样呢?把你抢过来?还是把连波打一顿?解决得了问题吗?朝夕,我只想问你,如果没有连波,你会爱我吗?就凭我对你的感情,你会爱我吗?”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朝夕顿了下,思量着说,“因为我从来就不去想没有连波会是什么样子。我的整个世界就是因为他而存在,没有了他,我还存在吗?”

“朝夕……”

“哥,对不起。”

一连数天,樊疏桐没有再打电话给朝夕。

连波问樊疏桐,朝夕什么时候回来?

樊疏桐反问他,他是你的老婆还是我的老婆?你老婆什么时候回来,你自己不知道问吗?

连波嗫嚅道,她不接我电话。

当时是在樊疏桐的办公室,连波抽空过去特意问朝夕的事,因为接连几天他都没有从樊疏桐嘴里听到朝夕的消息了,以往每天樊疏桐都会跟他“汇报”朝夕在香港的情况,突然几天没了信,连波很不安。

樊疏桐似乎成了他和朝夕之间联络的纽带。连波丝毫都没有想过,樊疏桐心里好不好过,他甚至忘记了,樊疏桐其实是他最大的情敌。

果然,樊疏桐叼着根烟,瞅了连波半晌,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连波,你想听我的真心话吗?”

“什么真心话?”连波还没有反应过来。

樊疏桐冷笑:“很简单,我现在巴不得你跟朝夕散伙,只要你们散了伙,我就有机会了,当初是我退出给了你机会,但是我现在非常后悔,非常非常的后悔,因为你没能让她幸福,违背了我当初退出的初衷!”

连波愣了会神,倒还沉得住气:“哥,就算没有我,朝夕也未必选择你,就算我跟她散伙,她也未必属于你。”

“……”

樊疏桐直直地看着连波。

半晌,他朝门口一指:“你可以滚了。”

樊疏桐一下午都心浮气躁,骂哭了秘书,还砸了一个烟灰缸。他没办法静下心来继续上班,就驾车去湖滨钓鱼。

每每狂躁得想杀人的时候,他都会去湖滨逼着自己安静。只有面对着一湖的水云天光,他才能慢慢地安静。

其实他每次钓的鱼都很少,一个下午也钓不到几条。

而寇海每每在打不通樊疏桐电话的时候,就会直接去湖滨找他,因为已经摸清他的性情和喜好,用樊疏桐话说,丫就是一蛔虫,专往别人肚子里钻。其实寇海也很喜欢湖滨,没事就驾车去晃悠,两个大男人经常在观景台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这天下午,寇海又去湖滨找他,远远地就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观景台上钓鱼,孤独的背影衬着波纹涟涟的湖面,远处是青山连绵,天空有白色的水鸟盘旋,宁静高远得仿如世外桃源。寇海坐旁边看樊疏桐钓鱼,跟他提议:“要不,我搬过来跟你一起住?”

“滚!”樊疏桐一点也不领情,“你又不是母的。”

寇海说:“可我也没见你带过别的母的来这啊?”

“我带来还让你看到?”

“肯定没有!”

“你就这么肯定?”

“我到你房间的抽屉里翻过,没发现安全套。”

樊疏桐跳起来就要把寇海往湖里推,寇海也不客气,自己掉湖里的时候,顺手也扯了樊疏桐一把,结果扑通一声,两人一起栽湖里了。不远处的湖面上有划船的游人,又是吹口哨又是鼓掌的,把他们当猴把戏看了。初春的湖水很冷,两人水淋淋地爬上岸的时候,都冻得直哆嗦,樊疏桐张口就骂:“丫怎么没让水鬼拖走!”

寇海抹了把脸上的水,喘气道:“估计今天的水鬼是公的。”说着直往后面的屋子里奔,连连打喷嚏,“我,我冻死了,我要去换衣服……”

两人回屋各自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服,又开了瓶红酒,你一杯我一杯地,几杯红酒下肚慢慢地才缓过来。寇海穿着樊疏桐的毛衫,又回忆起年少时的光辉事迹起来:“嗳,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南湖的事,天热得要命,我们几个人到南湖去洗澡,是细毛出的鬼点子,让我们装作被水淹了,把衣服鞋子留在岸边,然后人藏起来,他就在岸边喊‘救命啊,有人落水啦’,然后很多人都扑通跳水里捞我们,刚好那些人里有我们大院的,马上给军部打电话。结果,哎哟我的娘啊,你爹也太夸张了,叫了两个排的战士去湖里捞,再加上后来赶过去的警察,那个壮观呀,整个南湖都被封锁了,我们当时都藏在湖边的树上,远远地就看见湖面上的人跟那蚂蚁似的,就差没把南湖的水抽干了捞,我们乐坏了,尤其是天黑的时候,整个湖岸都被火把照得通亮,哎哟太好玩了……”

“你还有脸说,就那次,我爸把我捆在院子里抽,抽得我半个月没法坐椅子,睡觉也只能趴着睡。”樊疏桐一说起往事气就不打一处来,不过还是很感慨的样子,“不过那时候真他妈的快活,就不知道什么是愁,今天被抽了,明天照旧变着法子捣蛋,怎么就那么快活呢?”樊疏桐端着杯红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落地大窗外面的明眸春光眉心紧缩,“那时候成天盼着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就好跟老子对着干,可是真的长大了,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总觉得生活没意思,常常一个人睁眼到天亮,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寇海瞅着他,正色道:“士林,我知道我一说你又要跟我火,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有些事能放下的就放下吧,朝夕从名分上来说已经是你弟媳了……我知道让自己死心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是,不死心就老这么不快活,何苦来着?”

樊疏桐这次倒没有火,晃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神色恍惚:“所以,我最嫉妒的人就是连波,偏偏是连波,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小到大,我都把他当自己的亲弟,想都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走到这般境地,可是我奈何他不得,他是我的弟,我的弟啊,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哐当”一声,又将杯子往地上一砸,摔得粉碎。

寇海见状连忙转移话题:“得得得,是我不好,不该挑这事来说。换个话题,换个话题好不好?”

“我什么都不想谈!”

“可我今天来还真有正事跟你谈,瞧我这记性,都差点忘了。”寇海放下酒杯,拍拍脑门,“是这样,我们缉私队最近正在重点瞄一个人,这人外号叫刀疤,想必你是认识他的,英子他们也盯上了。我今天刚刚接到线报,按纪律是不该跟你说的,但我们是兄弟,又跟你有关系,所以不妨给你透个风。”

樊疏桐很无所谓的样子:“我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我不怕。”

“你听我把话说完!正因为我相信你做的是正经生意,所以才给你提个醒,以免你被人害了还蒙在鼓里。我们接到线报,说刀疤这几天刚刚弄了批货,已经逃过我们的封锁上了岸,但警方现在追得紧,他们暂时不敢将货运走,这批货应该就藏在附近的某个仓库里,而我们有人看到,刀疤的手下这几天跟你公司的员工有密切接触……”

樊疏桐本来是歪在沙发上躺着的,一听这话他慢慢地直起身子,眉心蹙起:“我公司的员工?你确定?”

“我确定!所以我才来跟你提个醒,好好检查下你的仓库,如果发现异样立即报警,否则……”寇海拿着打火机敲着茶几,俯身盯着他,“到时候被我们或者被警方搜出了什么,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那可是要……”寇海在脖子下做了个比划,“咔嚓”一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樊疏桐连夜赶去仓库清查。

没有通知任何人。

寇海说,如果线报属实,那很有可能是他公司出了内鬼,所以切不可打草惊蛇。樊疏桐趁黑赶到仓库的时候,非常巧,员工正在装货。他顿觉蹊跷,一般来说公司完善很少装货,除非是很急的业务,否则都是在凌晨或者早上装好了再发货。晚上发货的情况绝无仅有,就是有,他是老板不可能不知道。

“你们在装什么?”樊疏桐突然出现在货场仓库,让装货的员工大吃一惊。负责发货的阿才是樊疏桐过去从老雕身边带过来的,跟着他在码头上混了多年,从深圳混到了聿市,一向深得樊疏桐信任。

“樊,樊哥,你怎么来了?”阿才跟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忙过来搭汕,兴许是灯光太刺眼的原因,樊疏桐觉得他脸上的笑容有些虚。

樊疏桐也很沉得住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哦,我到码头上会个朋友,顺便过来看看,这么晚了,你们还值班吗?”

“是是是,有批货急着要发,所以就…… ”阿才递上烟。

樊疏桐冲阿才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了。我就是过来随便看看,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是食用盐,怕什么怕。”他踱步到尚未装完的货箱边,货箱上标明的是食用盐,包装并无异样,樊疏桐看似很随意地用脚踢踢,用手拍拍,完全是漫不经心、可是旁边的人都鸦雀无声,静得反常。

当樊疏桐转完整个码堆的仓库时,在场的很多人额头都渗出了汗,樊疏桐背着手扫视众人,脚下刚好踩着一个包装箱,他神色自若地用手指了指:“打开。”

“包装都是封好了的,贴了防伪标签,我们不大好拆的,樊哥。”阿才的笑容已经完全僵在脸上。

樊疏恫的脸上平静得让人胆寒,盯着阿才:“我要你打开你就打开,我说过的话不会重复第三遍。”

“樊哥,真没必要… … ”

“一”

“樊哥……”

“二”

“樊哥,你听我说。”

“三!”樊疏桐不由分说就俯身撕包装带。

阿才扑上前,拽着他的胳膊:“使不得啊,樊哥,我们只管把货发出去就算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樊哥……”

樊疏洞盯沙他: “刀疤给了你多少好处?”

“樊哥,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才满脸委屈,“我一分钱都没要他的,天地良心,我真没要他的钱!”

“那你为什么不开!”樊疏桐低吼。

旁边的人马上围过来,帮阿才求情:“我们都没要刀疤的钱,樊哥,我们没有背叛你,真的,我们没有背叛!”

樊疏桐不再理他们,自顾撕包装带,几下就撕开了。里面都是整箱的袋装食用盐,樊疏桐把盐一袋袋丢出去,往里扒拉,当扒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他停止了动作,身子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动也不能动了……

阿才咚的了一声跪在他跟前,嚎啕大哭:我“樊哥,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刀疤派人绑架老婆和孩子,威胁我如果不帮他装货,他就撕票…… 我真的是没有办法,我老婆孩子今年春节才被我接到聿市来,原指望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的,樊哥,求你网开一面,看在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的分上,给我老婆孩子一条生路吧…… ”

樊疏桐浑身发抖,他脸色铁青,抬抬手:“你起来!你老婆孩子的生路不是我能给你的,你帮了刀疤这次,难保没有下次,你老婆孩子的命早晚还是会送他手上!雕哥当初遣散你们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投靠我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好不容易走上正道,你怎么走回去了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刀疤这个人欺软怕硬,你越软弱他越拿你不当人,报警!马上报警!”

“不行啊,樊哥,刀疤这个人心狠手辣,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我老婆孩子都还在他手上,使不得啊……”阿才跪在地上,抱着樊疏桐的双腿求。

旁边的人也帮着求:“樊哥,不能报警的,码头上到处都是他的马仔,他只要得到信就会撕票。刀疤这个人可是忒狠的!”

“他杀人不眨眼的,去年蓝水湾那边的碎尸案就是他干的!”

“上个月三号码头那边的仓库起火,也是他干的。”

“樊哥,刀疤手里有枪!”

“是啊,连警察都不敢跟他们硬拼,我们斗不过他们的。”

“……”

众人七嘴八舌,樊疏桐心绪烦乱,他望着货场上空漫天的繁星,突然想起了雕哥当年跟他说过的话,天堂和地狱往往只有一步之差,就看你怎么选了。不,他不能再走错路,他尝过在地狱里摸爬的日子,他不能回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回头!他掏出手机……

“樊哥!”阿才死死揪住他的衣袖。

樊疏桐看着他:“你要相信警察,相信正义。难道你想一辈子被刀疤欺负?你被他欺负得还不够吗?你老婆和孩子,警察会想出办法就出来的,你这次顺从了刀疤,下次还是会落他手里,你明不明白?”说着他拨了寇海的电话,“海子,马上来6号码头仓库,这里有你们要找的货,顺便通知英子,叫她马上带人过来……”

再说朝夕,她在香港很意外的遇见了阮丘雄,是在一个慈善晚宴上遇见的。朝夕对这种上流社会的party本无多大兴趣,但姑妈执意要带她去见识,结果她一步入会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其实相对于其他名媛佳丽们的珠光宝气,朝夕并没有刻意打扮,就一件乳白色的露肩小礼服,脖子上光溜溜的,姑妈原本给她戴了钻石项链的,临出门她偷偷给摘了。朝夕全身上下唯一亮闪闪的,是她别在头发上的水晶发饰,她将一头乌发挽成髻,用水晶发饰固定,发髻挽得很高,露出她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她脸上略施脂粉,抹胸式的小礼服很好地衬出她雪白的香肩,还有美得不可思议的锁骨,但是朝夕老是担心裙子会往下掉,举止非常局促,一进场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但是朝夕哪里躲得掉全场的注目,她的美不露声色,却又多人呼吸,那些恨不得把全部家当戴身上的阔太太富家千金们,简直就是给她当陪衬的。不时有人过来跟她搭讪。朝夕听不懂广东话,应付得很吃力。所以当她乍然听到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时,她着实吓了一跳。

“你不用老是扯裙子,你越扯,大家越期待。”阮丘雄端着杯香槟笑吟吟地递给朝夕,“很久不见了,朝夕。”

“哎呀,你是!阮先生!”朝夕认出了阮丘雄,非常精细。

阮丘雄典型的北方人体格,一身深蓝色西服,站在一群贵宾们中间也是鹤立鸡群,他上下打量朝夕说:“裙子很合身啊,干嘛老是扯?”

朝夕不好意思地捂住胸口:“我怕它掉。”

阮丘雄大笑:“你知不知道男人的心里?你越扯,我们就越期待你的裙子掉下来,因为你的动作分明是提醒大家,你的裙子会掉,所以你看……”他指了指周围不时投来探询目光的男士,“他们都在期待,包括我。”

“讨厌!”朝夕被他逗乐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跟林染秋一个德行。”

“干嘛提我外甥?他欺负你了?”

“没有,他前两个礼拜都去聿市了,说是要结婚了。”

“嗯,没错,他总是把自己解决掉了。”阮丘雄将朝夕拉到一个僻静处,两人坐在椅上说话,“可是你呢,朝夕,一声不吭地也把自己解决了,我原本还卯足了劲想跟樊疏桐干一场的……”

“樊疏桐?你认识他?”

“认识啊,前年在北京的那次展览上,我们为一个雕塑结下梁子,我外甥没跟你说过?”阮丘雄把那次和樊疏桐的事大致说了下,笑道,“结果啊,我们两个都干瞪眼了,因为你飞快地嫁人了,搞得我都下不了台,因为我跟那帮死党们夸下了海口的,一定要把你追到手,谁知道娶你的既不是我也不是樊疏桐,让连波那小子得了便宜了。”

朝夕愣着没出声,那个雕塑是樊疏桐打碎的?林染秋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是工作人员在布置的时候不小心打碎的,压根没提樊疏桐身上去。向来,樊疏桐认出了那个雕塑刻的是谁把……

朝夕顿觉心里很不好受。

晚宴结束后,阮丘雄送她和姑妈回家,第二天阮丘雄约朝夕吃饭,朝夕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她跟阮丘雄谈不上很深的交情,但是难得在香港碰上,中呢么着也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在朝夕的感觉里,阮丘雄这个人很神秘,不时常出现在人前,但总能在各个场合听到他的名字,人们谈论他时不直接称呼他的名字,好像称呼他的名字是件不敬的事,坊间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都管他叫“阮少”,刚认识的时候,朝夕觉得他不过就是一个家世显赫的纨绔而已,但是接触几次后,他的学识,他的能耐,让朝夕觉得他不仅仅是个纨绔这么简单。

他年纪轻轻就经营一家知名的跨国企业,在各类财富排行榜上总能看到他的名字或他的企业,不靠前也不居后,却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他从不接受媒介访问,却常在各种财经杂志上见到他的相关报道,他习惯在人后运筹帷幄,时不时地震动下股市,有人称他是玩阴谋的高手,也有人称他是个笑着让人胆寒的家伙。朝夕跟他接触不多,倒没觉得他有多“阴谋”,她觉得他其实挺随和的,没有别人谈论的那样传奇,至少对朝夕,这个笑着让人胆寒的家伙并没有让朝夕胆寒,但是在朝夕眼里,他仍然算得上是个通天的人物。

朝夕自然是个普通人,所以跟阮丘雄一直保持着距离,见了面也就是开开玩笑,说些逗趣的话,从未有深交的打算。

阮丘雄偶尔来聿市,朝夕也没机会跟他单独会面,因为他每次来都是前呼后拥的,可能他想要单独见朝夕都未必抽得出身。但是阮丘雄很喜欢聿市,因为他跟何夕年事多年的挚交,每次来都住在云梦山庄,也有人说,他有情人在聿市,说得还有板有眼的,是电视台的某个知名主持人,阮丘雄来聿市其实是来会情人的,不过这些从未得到他本人的证实。

阮丘雄当初的确是顶上了朝夕,誓要给樊疏桐点颜色看看,不想朝眨眼功夫就结了婚,让他措手不及,哭笑不得。他喜欢朝夕不假,不过他可不像很多小说里描写的那些富家公子那样,闲的只能靠追女人打发时间,动不动死缠烂打,不演绎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不罢休,其实这都是小说里瞎掰的,事实上处在他这样身份和地位的人恰恰是忙得没有时间追女人,再说不用他追,身边自有红颜知己无数,他对朝夕,也就是一笑而过罢了。

但是不能说他对朝夕没有企图,没有到手的,始终是最好的,阮丘雄纵然被神化,他终究是个男人。在香港碰上朝夕,对阮丘雄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接下来的几天,他不断约会朝夕,带着她到香港各处游玩。而朝夕又过于单纯,以为阮丘雄这样的公子哥儿大把的美人在怀,不会打她的主意,于是很放心地跟他出去玩,她把阮丘雄当做另一个林染秋了。

阮丘雄可不是林染秋,他的目的太明确了,带着朝夕玩了几天后,就跟她摊牌,问她:“朝夕,觉得跟我在一起开心吗?”

“开心啊,谢谢你,一直陪我玩。”朝夕心无城府。

当时两人正在太平山上俯瞰香港的夜景,山脚下那密密匝匝的灯海,让朝夕赞叹不已,在太平山上看夜景跟在维多利亚看夜景感觉是不一样的,众生繁华。就在脚下,璀璨如银河的灯火衬得天上的星辰亦暗淡无光。朝夕迎着风,长发飘飞,群裾飘飘,一双明眸溢满了星辰般的光芒,仿佛天上的星光变得暗淡是因为都落入她眼眸中的缘故,见惯了美女的阮丘雄瞅着她亦无法不动心。

他一直知道她很美。

但从未留意过,她有这么美。

“朝夕,做我的女人吧。”阮丘雄如是说。他不是个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他太忙了,没时间拐弯抹角。朝夕却认为他在开玩笑:“瞎扯吧,你的女人还少啊,我可不想当陪衬。”

“错,你怎么可能是陪衬呢?就像有些人,天生就是给人当陪衬的,但是也有些人,天生就是让别人当陪衬的,比如你,朝夕。”阮丘雄目光如炬,盯着朝夕丝毫没有开玩笑地意思。

“你三宫六院还不满足啊?”朝夕咯咯地笑。

“我在很认真地跟你说,朝夕!”阮丘雄的脸拉下来了,嘴角沉着,样子难得的严肃,他很少严肃,尤其是在朝夕的面前。

朝夕一下就安静了,愣愣地瞅着他。

“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未有什么三宫六院,我知道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的名声都不太好,你大概觉得我每天换一个女人一年都换不过来吧?朝夕,我知道让你改变看法很难,不过事实可以证明,我不是那种人。”阮丘雄说的很认真,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喜欢你,因为你美,也因为你真实,不做作。我讨厌做作矫情的女人,那种女人上床可以,但不够资格谈恋爱。老实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我没有三宫六院当然也不缺女人,但她们都不是我恋爱的对象,朝夕,从你进入我的视线开始,我就从来没有忽略过你,只是因为太忙,还没来得及好好谋划怎么追求你,就被连波那小子抢了先。我是不是就没有机会了呢?朝夕,今天我很想听听你的态度……”

朝夕瞪着他,表情瞬时僵住。

“阮先生,我也必须提醒你,我是个结了婚的人。”

“这很重要吗?”阮丘雄丝毫没有把这当做是障碍,“只要你倾心于我,没有谁可以阻拦不是吗?”

朝夕瞠目结舌,这个男人的自以为是太让她惊奇了,她睁着一双大眼,上下打量阮丘雄,“阮先生,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对你倾心?因为你的身份,你的财富,你的地位,还是你的自信?”她粲然一笑:“我断定你没有恋爱过,你从来就没有恋爱过,因为你根本不懂得何为倾心。就象我很爱我的丈夫,我不说,你也该看得出来,我很爱很爱他,没有人可以拆撒得了我们。是的,我的丈夫没有你这么有身份,也没有你有这么多钱,但他身上具备的东西,你恰恰没有,而我所爱的,恰恰跟身份和地位无关,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阮丘雄的眉心在聚拢,他没有动怒,但是他眉心紧蹙的样子往往比真正的动怒有威慑力:“朝夕,你知道你说这些话的后果吗?你在跟我挑衅!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就是在跟我挑衅!从来没有人跟我这么面对面地挑衅过,这不会让我打退堂鼓,只会让我奋勇直追,男人是很怕被激的你有想过后果吗?”

朝夕顿时来气了,板着脸说:“阮先生,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威胁你,我只是跟你说实话,朝夕,你真的惹着了我!”阮丘雄指着朝夕,怒极反笑,“我今天就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你一定是我的!而且只能是我的!我不会去勉强你,但你肯定会来找我,我确信。”

朝夕只当是听一个疯子在说话。

她拢了拢外套,不想继续这毫无意义的谈话:“我要回去了,很晚了。”

“OK,我送你回去。”阮丘雄倒还是很绅士,他这种人是不屑于吃霸王餐的,因为觉得很掉价,他要的是猎物送上门。

回到姑妈家,姑妈盘问她跟阮丘雄是什么关系,朝夕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脑子不太好,刚从疯人院里出来,我陪他解解闷而已。”

姑妈骇得半天合不上嘴。

朝夕却自顾奔上楼,关进自己的房间,直奔床头的电话。她知道这么晚了,连波一定睡了,但是她不管,她想他,她非常非常得想他!

电话通了,一直在响。

“喂,哪位?”电话那边传来连波清醒的声音,他似乎并没睡。

朝夕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是我,连波,我明天回家。”

“哦。”连波丝毫没有表示意外,他既不责怪她,也不询问她,就像吵架前两人通电话那般的随意,“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去接你。”

“连波,我想你。”她哽咽。

听得出来,连波在那边轻笑了一下,还是不动声色,回了她一句:“我也想你,早点回来吧。”

“你,你不怪我吗?”朝夕觉得自己很没有底气。

电话那边短暂的沉默。连波依然是淡淡地语气:“你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你在香港待的这段日子已经冷静得很好了,我为什么怪你?”

“可你没给我打电话。”朝夕压根忘了是她先不接连波电话的,事实上,来香港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发疯似的想他,哪怕是他看似有些漠然地表情,被她一想念起来都变得深情款款。

两人聊了很久才挂电话,朝夕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跟他说:“连波,我一定可以等到你说那三个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