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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一世的爱情木已成舟

朝夕回聿市的那天,樊疏桐正在派出所录口供。录完口供出来,他问常英,可否安全救出阿才的老婆和孩子。常英表态说没有问题,警方一定会尽全力去营救,而且案情已经通报到省里,省厅刚刚发了通缉令,正是对刀疤实施抓捕。

樊疏桐皱起了眉头:“这不是打草惊蛇吗?刀疤狗急跳墙,肯定会撕票的,因为阿才的老婆孩子对他来说已经派不是用场。”

常英说:“你放心吧,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他跑不掉的。”

“我知道你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可我关心的是人质的安全!人在他手上,你们就是有千军万马又能如何?”樊疏桐心情异常烦躁。

这时,刚好黎伟明来了,黎伟明现在仍是市局刑侦大队的副队长,刀疤的案子已经交由他来接手。见到常英,黎伟明很热情地打招呼,常英笑道:“我早猜这案子是你来负责,刚接了黄局长的电话,说要我们缉毒大队全面配合你们,说吧,需要什么材料,都在我这呢。”

黎伟明一身便衣,夹着个公文包,笑得很憨厚:“英子,你真是越来越能干了,以后我还真仰仗你了。”

“少来了,德性!”常英虽然跟黎伟明已经分手,但是仍然以朋友相处,加上又是同行,交情比以前谈恋爱的时候更深了。

樊疏桐就忒不待见他们这股子热络劲儿,别人一家子的命还捏在刀疤手里,他们倒聊起天来了。黎伟明跟他打招呼,他含糊着哼哼两声就扬长而去,心急如焚,因为冷静下来,他愈发提阿才的老婆和孩子捏把汗,刀疤心狠手辣,如果得知货被警方收缴肯定会发疯的。

中午和寇海吃饭,寇海也很担心,又不知道怎么宽慰他,只好说:“你放心吧,黎伟明办案的能力有目共睹,你该相信他。”

樊疏桐却不以为然:“我从来不怀疑他的能力,我只担心那母子俩的安全!”他埋头喝着闷酒,忽然叹道,“海子,我怀疑我做了件蠢事。”

“怎么这么说,你报警是对的,如果不报警,你也就犯法了。我很高兴你能坚持自己的立场,英子也很高兴…”

“高兴有个屁用!”樊疏桐喝了酒,情绪更加不稳定。

寇海只得转移话题:“哦,对了,我刚刚在来的路上碰见了连波,他开车去机场,说是去接朝夕,朝夕回来了。”

“朝夕回来了?”樊疏桐抬起头。

“嗯,回来了。”

因为飞机晚点,朝夕抵达聿市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她以为连波见了她会激动地给她一个拥抱,最起码也要表示下喜悦,问下她在香港的情况吧。不想连波冷静得很,单从脸上看,居然看不出他的表情,接了她就直接将她带到了市区的一家高级西餐厅,解释说:“回家做饭已经来不及了,你也饿了,就到外面吃吧。”

朝夕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

两人用餐的时候,也很少有交谈,连波只专注于刀叉,根本没有交谈的意思。朝夕已经很久没有见他吃过西餐,记得自己的第一次西餐,还是他教的,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真快……

连波用餐非常优雅,有条不紊,牛排切得整整齐齐,咀嚼时也是慢条斯理,他真是个绅士,这么久没见面,这么久没有一起在外面吃过饭,他真的不说点什么?他一句话都不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朝夕瞅着不露声色的连波,忽然没了底气,忐忑不安起来,在一起生活两年,她多少有些了解他,他最动怒的时候并不是恶语相向,而是不出声……

“下午我还有个会,待会我先送你回家。”连波说这话时眼皮。朝夕忙说:“不了,我自己打车回去,你开车送我回去会耽误很多时间的,迟到了可不好。”

“也行。”

他就两个字:也行。

结了帐,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餐厅,朝夕目送他上车,终于还是忍不住:“连波,你真的不生我气吗?”

连波在车里扭过头望向她,仍然是波澜不惊:“我生你气又如何?你还是我的妻子,我也还是你的丈夫,你明白这点就好了。”说着他把调过头,远远地又看了她一眼,终于绝尘而去。

就是那一眼,朝夕木头似的杵在路边,动也不能动了。她太熟悉那眼光,那不是生气,如果是生气倒还好了,至少表露了他的情绪,也不是动怒,他很少真正动怒,那是他对她的警告,非常非常明显的竟敢,他会收拾她,他表情了他会对她此次的离家出走做出惩罚!

朝夕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满屋子转悠,但见屋子里窗明几净,收拾得一尘不染,跟她走时没什么区别,连波速来爱干净,有轻度的洁癖,什么都要干干净净,只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连根头发丝都不能容忍。这像极了他的个性,延伸到他的精神世界,他就是个事事要求完美的人,不能容忍任何瑕疵,感情上尤其如此,这大约就是他至今不肯对朝夕说出那三个字的缘故吧。因为他肯定还对朝夕当初逼迫他结婚耿耿于怀,他是个心气极高的人,这或许已经成了他的心结,所以那晚他才会她说出那样的话,说他们的婚姻配不上那三个字。

朝夕坐在床边叹气,心结不解开,她和他始终无法心神合一,可这是她的错吗?而且婚后,他也并没有懊悔的表示,他很迷恋她,尤其是在夜晚……

朝夕顿时脸热心跳起来。

她下意识地望了望床上的两个枕头,摆得整整齐齐,被子也叠得有棱有角,到底是在部队上锻炼过的。朝夕一直没有叠被子的习惯,她更喜欢将被子摊开在床上,到要睡的时候直接往被窝里钻就是,连波却不喜欢这样,只要他在家,被子总是他叠的,朝夕叠了,他也要重新叠一遍,就差没用熨斗烫了,朝夕瞅着他叠被子的时候心里就急,这人怎么这样啊,叠个被子也苛刻到这个地步。

非常意外,朝夕竟然看到她走时换下的衣服也洗了,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沙发上。这让朝夕很是诧异,因为自结婚后他们从不洗对方的衣服,晾衣架就安了两个,前后阳台各一个,平常都是各洗各的衣服,各自叠好,然后收进各自的衣橱。这在外人看来似乎不可思议,朝夕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是夫妻,无论晚上在床上如何缠绵,到了白天却是径渭分明,不仅不碰对方的东西,也很少有亲密举止。两个人在屋里都是互不打扰,朝夕看碟或看电视,连波就在书房里写字画画,除非是到后面阳台晾晒衣服,朝夕一般很少在他写字画画的时候进书房。

连波也看电视,但只看央视的《新闻联播》 和《焦点访谈》 ,其他的电视节目他概不感兴趣,每天看完新闻节目就把遥控器交给朝夕,自己进书房去了,到了睡觉的时候再出来洗澡,并提醒朝夕关电视。朝夕不关,他就直接关了。别看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其实他是个相当强势的人,生活有规律,就像上了发条,每天几点起床几点睡觉,都是雷打下动的。朝夕在他设定的“规律”内可以是自由的,要看电视要吃东西干啥都叮以,但要想逾越规律我行我素,把睡觉的时间都占用了,或者未经他许可擅自晚归,想都不要想。

两年了,他们居然这样过了两年…

朝夕吞着沙发上叠好的衣服,忽然悲从中来,因为她发现婚后的这两年一直就是她在迁就他。是她怕他吗?未必。

虽然有时候两人扛起来,多是她吃亏,但她也没有真正怕过他。当然,他更不会怕她,他一直就凌驾在她之上。

算算时间,这次她去香港待了有半个多月,这是自婚后两人分开时问最长的一次,而且是未征得他同意分开的,朝夕莫名地不安起来。她为什么不安?她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安?她是任性了些,可却是他先上了她心的!

朝夕一下午都心神不宁,找不到缘由,就是心里像揣个兔子似的,忐忑不安,她去书房看书分散注意力,却赫然发现书桌上的台历被划了一个个的圈,红笔画的,朝夕仔细一看,从她走的那天开始,每个日期上都画了个圈,一直画到她回来的头天,他记下了!她离开他多久,他都记下来了!

什么意思……

朝夕受不了,感觉屋子里像有鬼,让她心悸不已,她跑去花店打发时间,这半个月花店一直处于歇业状态,走前给小美打了电话,放她的假。开了门,宝芝和沐沐第一时间扑过来,问她这段时间上哪去了,生意都不做了。其实朝夕从未把这店子当做生意,赚多赚少很少在异国,而无论是盈利与否,连波每月都会定时给她家用,她不要,他也给。说她是他的妻子,养着她是天经地义。换句话说,连波也没有把朝夕的店子当回事,权当让她打发时间了。

“喂喂喂,你老公天天过来呢,每次来都跟我们打招呼,问你有没有打电话给我们……”宝芝忙不迭地跟朝夕汇报,又不免心生疑惑,“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朝夕,你知足吧,你老公又年轻又帅,彬彬有礼的,这么好的老公上哪找去?”

沐沐也说:“是啊,朝夕,夫妻吵架是很正常的,但你不能太任性了,男人的耐心都是有限的,虽然你老公看上去脾气很好的样子,可我感觉的出来,他也是个蛮有威严的人……”

“你怎么觉得他有威严?”朝夕不满。

“感觉。”沐沐眨巴着眼睛,凑到朝夕耳边,“你是不是很怕他?”

朝夕摇头:“不怕。”

“不怕才怪!”宝芝瞪着朝夕,“你脸上都写着呢!你要不怕他,都这时候了,不乖乖在家里等着老公,干嘛还来店里?是不是擅自离家出走,心虚了?朝夕呀朝夕,要我怎么说你,你老公不错了,好好过日子吧,别太任性了。你俩是多般配的一对啊,别的不说,就咱这条女人街,有多少人羡慕你知道吗?说句不好听的,人要知足……”

晚上,连波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下午他打电话给朝夕,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他要陪市长见外宾。连波进门的时候,朝夕还没有睡,坐在床边叠衣服,叠了很多遍,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连波的。她显然走神了,连波站在卧室门口好一会儿,她还没反应过来。

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连波的目光落在叠好的衣服上,朝夕顿时像受惊的兔子弹了起来,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我看外面快下雨了,就,就帮你收了……”

她怯怯弱弱的,好像收了他的衣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连波手里还拿着钥匙,盯着她看了几秒,走进卧室把钥匙往床头柜上一丢,然后脱外套,一声不吭。

“对不起……”朝夕半垂着的长睫颤颤地,就要落下泪来。

连波撇向她,嘴角弯出一道弧度:“对不起什么?”他在床沿坐下,抬起头,淡无情绪的眼眸望着她,“你倒说说看,是什么对不起我。是帮我叠了衣服觉得对不起我,还是跑出去半个月不回家觉得对不起我呢?我很想听听你的解释。”

果然,他找她“算账”了。

朝夕低着头,咬了咬干涩的嘴唇,没打算回答他。

而连波像个问话的家长,一本正经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眉一挑:“为什么不说话?是不知道回答,还是不想回答?朝夕,我们结婚都两年了,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你是我的妻子,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吗?”说着他拍拍床上叠好的衣服,加重语气,“你是我的妻子,帮丈夫叠衣服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为什么刚才紧张成那个样子?很多次我故意把衣服撂床上,就看你帮不帮我叠,可是两年了,你始终跟我保持距离,并且时刻暗示我也应该跟你保持距离,所以我也从来不敢碰你的衣服……可是在床上,我明明可以和你肌肤相亲,下了床却不能碰你的衣服,你不觉得我们这种状况很匪夷所思吗?”

原来,他也知道他们之间有问题。

朝夕缓缓抬头,望着他:“连波,你是不是一直恨着我,恨我当初逼你结婚,你觉得有失你的自尊,所以,所以你一直耿耿于怀……”

“耿耿于怀?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是,是的。”

“哦。”连波凝神片刻,点点头,“原来你是这么理解我们的婚姻的。可是朝夕,我们在一起生活两年,你多少应该了解我一点吧。我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吗?换句话说,我是不是用心地经营我们的婚姻,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嘛?你觉得我是在敷衍你?”连波换了个姿势,比划着,“别的男人是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我不可能为了敷衍一个女人而跟她在一张床上睡两年!听清楚了,是两年,不是两天,两次,你明白吗?”

朝夕无言以对,心烦意乱:“那你在书房的日历上画圈圈是什么意思?你是怪我……怪我去香港……”

“我当然怪你!你撇下我一个人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接我电话,我为什么不能怪你?”连波冷凝的眼眸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他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即使生着气,脸上的每根线条仍然那么柔和生动,很容易让人忽略他其实生着气,所以朝夕总觉得看不透他,他生气时的表情和高兴时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如此刻,他说话的语气明明很冲,可是脸上依然淡淡地,“十六天,你离开我十六天!我都记下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记下了,所以你欠我十六天,这辈子你已经欠我十六天,想过怎么还吗?”

“连波……”

“我们是夫妻,不论当初是因为什么而结的婚,但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一辈子都会在一起,就像我们吵架的时候诅咒的那样,我们今生注定要在这场婚姻里埋了彼此,可是,你现在欠我十六天,你要怎么还?”

朝夕的嘴唇哆嗦着,眼眶轰的一热,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下来。

而他,眉心紧缩,眸光闪闪烁烁,脸色依然平静:“一辈子很长,可是又很短,几十年而已,一晃就过去了。我不知道有没有哦来生,如果有,想必你是不会再遇见我的,遇见了也不会认得,而你欠我的这十六天呢?我找谁去要?”

唯有说道这里,他脸上才显出几分淡薄的忧伤。

他伸手替她拭去泪水。

她抽抽搭搭,愈发哭得厉害了。他叹口气,拉她在床边坐下,搂紧她:“朝夕,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很笨,你看上去那么聪明,其实真的很笨。笨到连自己的丈夫都摸不透,我有那么难摸透吗?每晚我都睡在你身边,触手可及,你听得到我的呼吸,感受得到我的体温,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你身边,不是一根木头,你怎么就……就……唉……”

他越说越低,含糊不清,因为他的唇贴了下来,舌尖轻易地撬开了她的唇,辗转吸允,呼吸渐渐变得急迫,不过数秒,她就回吻着他,伸出双臂箍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她很少主动问他,如此深而绵长的吻更是绝无仅有,像是完全不能自抑,本能地想要吻他。他身上仿佛有着宇宙万物阴阳相吸的巨大能量,瞬间就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用力地箍紧他,不顾一切地把自己的依恋传达给他,就在此刻她已经看清了她自己的一生,她是属于他的,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与他相比,她不能没有它,否则她的一声都将在黑暗中度过,她要他!

连波从未感受过她如此炽烈的吻,顿时就失了控,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深吻着她,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去解她睡裙的扣子,自上而下的摩挲着,慢慢探进她的裙底,她的身体从未如此激烈地反应,他的手每触及一寸肌肤都让她战栗,而且直接传递给他,他控制住弥漫全身的战栗,顺势将她放到在床上,用力一扯,没有解开的扣子蹦蹦地掉地上了,她滑若凝脂的肌肤瞬时暴露在灯光下……

“朝夕!”他唤着她,整个人贴紧了她。

……

早上,连波起得比往常迟。一是周末不用上班,二是因为……连波笑着将朝夕从被窝里拖起来,“该起来了,空着肚子睡懒觉,会饿坏胃的。”“再睡一会儿,一会儿……”

朝夕呢喃着,翻过身又裹进了被窝里。连波没办法,只好先起来去熬粥,早上喝粥养胃。待煮好了粥,正要下楼去小区门口的早点摊买朝夕爱吃的油条和煎饼,门铃响了,连波颇有些吃惊,这么早又是周末,谁会来找他们?平素除了送礼拉关系的,他们很少有客人来,连波一向不喜欢私生活被打搅,也很保护和朝夕的两人世界,所以才换房子。

“哥,你怎么来了?”连波开了门更诧异了,是樊疏桐。

“我路过这里,上来看看。”樊疏桐一身白色球衣,像是去打球,或者是刚打完球回来,这是他自他们搬家后第二次登门,第一次是贺新房,跟寇海他们一起来的。他戴着墨镜,背着手踱到沙发边坐下,目光四处搜寻:“听说朝夕回来了?”

“昨天才回来,这会儿还在睡呢。”连波拿了个烟灰缸到茶几上,“我刚煮了粥,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樊疏桐不知怎么显得有些局促,只是粗略地扫了几眼,他就被房间内的家庭气氛弄得很不自在。

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过于温馨了,窗户是开着的,满屋子明亮的阳光,碎花窗帘 在风中轻轻地舞动,窗台上摆着盆杜鹃花,开得正艳。餐桌上的桌布,沙发上的靠垫,包括茶几上的纸巾盒,无一不是淡淡地碎花,看得出都是朝夕精心布置的。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早已不知家庭是何滋味,他自己没有家,也很少去朋友的家,自己弟弟的家他更是刻意回避。

所以连波结婚后,兄弟两一直走动得不是很勤,这中间的原因很复杂,他不想说明,连波也不勉强他。在这上面兄弟俩似乎保持着默契,连波从不邀请他到家里来,樊疏桐也从不主动过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两人坐在沙发上刚聊了几句,卧室的门打开了,朝夕穿着睡裙披散着头发走了出来显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她的样子很是慵懒,站在门口拼命揉眼睛,大约是刚睡醒。

客厅的沙发是斜对着卧室的,可以望见半张床,淡米色的被子耷拉在地上,满室春光,关都关不住,没有办法不让人联想,那被子,那床。

还有面前的朝夕,因为刚起床脸颊透着淡淡地红晕,睡眼惺忪的,那种幸福和满足是根本不需要掩饰,他没有办法不联想……

“哥,你怎么过来了,稀客。”朝夕揉着乱糟糟的头发,踏着粉色的布拖鞋走过来,“吃早餐没有啊?”

“吃了。”樊疏桐尽量不让自己朝卧室那边看,连朝夕他都不好意思瞟,因为她睡衣的扣子掉了两颗,春光乍泄不说,脖颈上还有一道红印,傻子都知道那是什么,“你也是的,一声不吭地就跑去香港,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任性?”他装出一副兄长的姿态教训她,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然。

连波何其敏感,他也看到了朝夕的睡裙不雅,连忙把她往卧室推,“进去换衣服!像什么样子!”说着砰的一下关上门,“换好衣服出来洗漱,粥都快凉了。”

待他转过身,樊疏桐已经起身往门口走了,“我先走了,约了黑皮去打球。”他走都不回,背影决绝。

“哥,再坐会儿吧,你难得来一趟。”连波有些难过。

樊疏桐站在门口换鞋:“不了,你们先吃早餐吧。以后别吵架了,好好过日子,都是大人了。”

“我们没吵架。”连波送樊疏桐到门口,忽然想起来,“对了,首长要回来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樊疏桐面无表情。

“说是回来治病,珍姨前天给我打电话,说是有中风的前兆,枫桥那边医疗条件有限,军部就安排首长回聿市治疗。”

“中风?”樊疏桐仰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唔,老了,到底是老了。”说完这句话他就进了电梯,朝连波挥挥手,“回去吧。”

电梯门徐徐合上。

……

一直到走出电梯,樊疏桐才敢低下头。他缓缓走出小区,清晨的阳光那么好,小区内鸟语花香,晨练的,拎着菜篮去买菜的,推婴儿车的,真实的生活就在眼前,可是跟他无关,最最平常的幸福,通通跟他无关。他穿梭其中,只觉孤独,眼睛的刺痛感仍然没有消失。

方才,连波跟他说话时,他故意仰起头,就是怕眼中有些东西不该流出来,至少不能当着连波流出来。

方才,连波跟他说话时,他故意仰起头,就是怕眼中有些东西不该流出来,至少不能当着连波流出来。

可是一上了停在小区门口的车,他就将头伏在方向盘上,两年了,他以为他已经能淡定的面对他们,但是现在他知道,他没办法做到淡定。走进他们的房间,扑面而来是他们生活的气息,还有那床,那被子……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当时坐在沙发上,眼睛像撒了芥末粉般刺痛难忍,他逃了,他差不多就是逃出来的,从未如此狼狈,亦从未如此伤心欲绝。

他很伤心,就如此刻,左胸肋骨后面那隐隐的锥痛已经蔓延到全身,那种窒息感让他连呼吸都没办法继续。

他只叹生不逢时,没有人知道他当初容忍他们结婚时,他经受了怎样的打击和折磨,可是他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因她爱的不是他。而爱一个人,就想对对方好,挖心掏肺,恨不得替她去死。于是他选择了退出,像一个战败的伤兵拄着拐杖默默退下来,从此,他的人生再也没有了希冀。纵然内心百般不情愿成全他们,可是他更不愿看她那么痛苦,因为他给不了她要的幸福,他不要她痛苦。

今生今世,他已注定暗淡无光。

到了云雾山高尔夫球场,黑皮和细毛正坐在球场边小憩,估计已经打了一轮了。黑皮自荣升为永安园总经理,生活作派也奢侈起来,开名车,住高级公寓,出入高档场所,身边也有了俏丽的姑娘做伴。可是寇海仍然不待见他,说他哪怕一身名牌,那气质还是摆脱不了农民企业家的形象,当然,相比从前的菜贩子形象,还是算进步了。黑皮横竖脸皮厚,怎么挖苦他他都不生气,不过他跟细毛坐在一起,那差别一下就出来了,细毛因为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已经是贵气十足,养得细皮嫩肉,举手投足糯雅从容,根本没法让人联想到当年那个说话结巴的毛头小子。黑皮则不然,多年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混饭吃,接触的人也是三教九流,所以无论是形象还是气场,跟细毛都不可同日而语。

黑皮大老远的就吆喝番薯酮:“怎么才来啊,我们都打了一轮了。”

“有点事。”樊疏桐脸上没有笑容,情绪有些低落。他眉头紧锁,似乎还没从早上所受的刺激中缓过来。

“脸色不大好,怎么了?”黑皮一向会察言观色。

樊疏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嗯了两声,并不作答。

细毛打量他:“生意上有麻烦?”

“没事,你们打吧,我就过来看看,做完没休息好。”樊疏桐仰卧在椅子上,提不起精神。

“悠着点吧,老大。”黑皮显然是想歪了,“妞是泡不完的。”说着扯了扯樊疏桐,“呃,告诉你一个特大新闻,你想不想听?”

“什么新闻?”

“我们的寇公子出事了!”

樊疏桐“哦”了声,眼皮抬了抬:“他能出什么事?”

樊疏桐对此颇不以为然,因为他知道寇海虽然自小也皮,但是他本质上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原则性也强,一直都在正道上,在海关混了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偏差,他是个经得起诱惑的人,再出事也出不了多大的事。

细毛笑道:“被他妈赶出来了。”

“赶出来了?”樊疏桐扭过头,觉着有些新鲜。

“可不是,被他妈赶出了家门!”黑皮一脸的幸灾乐祸,拍着樊疏桐的肩膀吃吃地笑,“我昨儿个得到的消息,寇海没跟你说?”

“没说,到底什么事?”

“哎哟喂,这话说来长了,你知道海子家那个小保姆吧,长相特清纯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哦,叫燕燕!我们海子昵,不知道怎么跟那小保姆黏糊上了,昨儿上午被他妈抓了现场……抓现场哦!哈哈哈……”黑皮笑得前仰后合,这么多年,平素都是寇诲看他的笑话,这次总算逮着机会看寇海的笑话了,黑皮只觉扬眉吐气,乐得跟什么似的,“那……那场面没法形容,他妈原本是去深圳开会了,要不两人也不会这么大胆,可他妈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不打招呼就提前回来了,—下逮了个正着,听海子说,当时刚进入状况,哈哈哈……”

樊疏桐挑着眉,当奇闻轶事了:“真的还是假的啊?这小子不会这么衰吧,我早提醒过他,要搞到外面搞…… ”

“你知道他和那小保姆的事?”细毛很诧异。

“知道,有一次还撞见他带那丫头在宾馆开房。”樊疏桐直摆头,也笑,“估计是他妈听到了风声,故意来个空城计,然后杀回马枪……”

黑皮说:“我猜也是!他妈常惠茹可不是普通人,眼光毒着呢,那耳朵,啧啧啧,更是灵光得很,寇海哪是他妈的对手,他跟他妈斗了这么多年的法,哪次赢过?这下好了,被老常同志一锅端了,可怜我们的海子兄弟,这会儿无家可归喽。”黑皮跟樊疏桐打赌,“我敢打赌,这小子肯定会去投靠你,不信,你等着!”

樊疏桐对此毫不怀疑。

说到寇海的感情生活,可谓历经坎坷,每次好不容易交上个心仪的姑娘,最后总被他妈搅黄了,寇海一说起这事就恨不得死,说到底,常惠茹其实是有些重男轻女的,虽然平日里一直很惯着女儿常英,但骨子里更看重寇海,因为女儿早晚是要嫁人的,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所以怎么宠怎么惯都没有问题。可是寇海就不一样了,他是儿子,将来要继承寇家香火的,儿媳妇岂能马虎?

而寇振洲跟常惠茹虽然在生活细节上分歧不小,在教育子女上却很有共识,女儿可以惯,儿子是不能惯得,夫妇俩对寇海的要求极其严格,寇海小时候很皮,跟着樊疏桐在大院为非作歹,坏事做尽,没少挨老子的皮带。常惠茹倒是很少揍儿子, 她的责任是在儿女的婚事上严格把关,老常同志口头上是说儿女婚姻自由,但她告诉儿子,这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自由也是有限度的。换句话说,口还可以自己找女友,但要想娶进门就必须家长点头,否则就别想进门。

可是老常同志千算万算,算楼了家里的小保姆燕燕!燕燕老家在湘西,是寇振洲一个远房表亲家不知道搭了几座桥的亲戚,家里穷,高中刚读完就想进城谋生活,以减轻家里负担,正好寇家原来的老保姆回老家带孙子去了,经远房表亲介绍,燕燕就到了寇家来当保姆。燕燕生得眉清目秀,因为是山里的姑娘,皮肤极好,说话的声音脆脆的,很招人喜欢。常惠茹原本很喜欢燕燕,这丫头不仅模样俊俏,手脚也很勤快,做事很认真,最难能可贵的是品质好,有几次在家里洗衣服做清洁时捡到现金,燕燕都如数交给了常惠茹,很得常惠茹的欢心。不只常惠茹喜欢,她们一家人都很喜欢燕燕,她除了做饭菜的手艺还有待长进,其他都挑不出毛病,寇海和常英都把燕燕当妹妹看,亲昵地喊她“燕子”,什么时候喊,只要燕燕听见了就会脆生生地达句,“嗳,我来啦!”

寇海没事就喜欢喊燕燕,就喜欢听她脆生生的声音,彷如林间的小溪,清澈透亮,听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燕燕跟寇海以往接触的城里姑娘可太不一样了,性格温顺,心地善良,关键是不做作不矫情,很朴实的一个姑娘。但老实说,寇海虽然喜欢燕燕,不过刚开始并没有想到那上面去,还真把她当妹妹了,两人关系的转变源于一次“意外”,有一天晚上,寇海很晚回家,除了刚洗完澡的燕燕,家里人都睡了,寇海饿得不行,想让燕燕帮他到厨房弄点吃的,就去推燕燕房间的门。因为怕惊扰家人,他没有敲门就直接进去的,结果撞见燕燕正在换衣服,赤裸着上身!当时两人都吓得魂飞魄散,燕燕差点惊叫出声,寇海满脸通红撒腿就跑回自己房间了。

可是,寇海确实完完整整地看到了燕燕的身体。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女人的身体,都这么大岁数了,恋爱经历堪称丰富,还瞒着老妈偷偷在外面跟女友同居过,女人的身体对他来说早就不是什么稀罕。可是燕燕跟以往那些女友们不一样,少女的身体含苞待放,发育的很好,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灯光下透着莹润的光,寇海当时只觉遭了雷击,燕子里一片空白。要命的是,自那以后每次见到燕燕,他就会想起那晚所见,他尴尬,燕燕也尴尬,两个人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在一起再也没有了从前的自然。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人从最初的尴尬,慢慢地变成了暧昧,燕燕少女怀春的羞涩对寇海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终于在一个雨夜,家里人都不在,他鼓起勇气敲开了燕燕的房门,一声“燕燕”还没喊出口,燕燕就扑进他的怀抱……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到常惠茹发现异常时,两人已经暗度陈仓了半年,偷偷摸摸的日子不好过,可以格外刺激,谁都离不开谁了。

最先发现的是常英,不过常英一向反感她妈的挑剔和势利,她还就喜欢燕燕,于是乎常英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不过她的“没看见”可是有条件的,常英姑娘抓住了哥哥的小辫子,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兄妹俩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寇海把新买的本田小轿车“借给”妹妹开,自己则每天坐班车上班。寇海后来跟死党们聊天,“这丫头就是一土匪,她就是个土匪!”

常英不仅成功地“借”到哥哥的车,那时候电脑已经开始普及,常英姑娘崭新的586联想电脑,摩托罗拉的手机,还有佳能的相机,无一不是哥哥赞助的。只要她看中啥,朝寇海打个响指,说出想要的东西,寇海就只能乖乖地买来送妹妹手上,那阵子寇海逢人就说,他的这个妹妹简直就是黄世仁再世。

可是常惠茹同志也不是省油的灯,终于还是嗅到了异样,儿子和小保姆眉来眼去欲盖弥彰的样子,如何能逃得过老常同志的火眼金睛,但她又不便直接问,因为她知道问也没用,寇海肯定不会承认。当然也不能问燕燕,否则会打草惊蛇。于是乎,常惠茹借故去深圳开会(其实她压根就没去深圳),寇振洲那阵子刚好去了北京,英子平常也很忙,白天家里基本没人,常惠茹故意离家两天,然后突然在那天上午杀回家,推开儿子房间门一看,她差点晕过去,寇海和燕燕两人正赤条条地纠缠在床上,虽然常惠茹早有心理准备,还是给气得浑身发抖,摔门就走。不过老常到底是老常,还很有分寸的,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她倒也没吵,儿子穿好衣服畏畏缩缩地下了楼,她也就是甩了他两巴掌,朝门口一指:“滚!”然后也朝燕燕一指:“你也滚!都给我滚得远远地,永远也不要进这个家门!”

于是两人就一起滚了,头个晚上燕燕暂且借宿在一个老乡家里,寇海则去办公室打发了一宿,正如樊疏桐预料的那样,寇海第二天就登门拜访了,连续几天吃住都在樊疏桐的公寓,衣服都是穿樊疏桐的,因为他是净身出户,啥都没带。

樊疏桐倒也没什么,三居室的公寓住两个人不济,可问题是这小子跟燕燕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天两头就把燕燕带到公寓来,樊疏桐白天不在家就算了,眼不见为净,可这小子晚上还把燕燕留宿在公寓,动静又大,搞得樊疏桐很冒火,寇海被爱情冲昏了头,才不管老友看不看得惯,有一天晚上他竟然还厚脸皮地找樊疏桐要安全套,说他的用完了,借他一个用用,可把樊疏桐气得,就差没把这小子赶出门。

第二天,樊疏桐跟寇海摊牌了,让他搬出去住,寇海死活不肯,说他不敢在外面租房子住,让他妈知道肯定会上门找麻烦,住他这里,他妈就是知道,也不敢贸然过来的。樊疏桐大骂:“你总不能在我这里生崽吧?”

寇海说:“我还真想生个崽,气死我妈!跟你说,士林,这次我是认真的,我也这么大年纪了,早该成家了,我想跟燕燕结婚,我是男人,不能不负责任,如果我不要燕燕了,她一个农村女孩子今后怎么做人啊?我妈嫌弃燕燕,她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拆散我们的,这次我怎么着都不会让步了!”

“你跟你妈斗法,别扯上我啊,你住我这很不方便的,你自己应该清楚,一点都不注意影响。”

“哎呦,大家都是男人,你在这方面一向很开放,有什么不方便的?万一你要看不过去,你在湖滨不是还有大房子吗?你搬那去住啊……”

“滚!我把那去住怎么上班?”

“你有车。”

“我每天开一两个小时的车上班,我有病啊?”

“那怎么办?我无路可走,无家可归,你不收留我谁收留?”寇海两手一摊,死赖上了樊疏桐,“咱们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你总不能看着我流落街头吧?将来我的孩子还得管你叫声‘大伯’呢,士林,你不能见死不救!”

“可你住我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我也没说长久住这啊,也就是过渡下,等我跟燕燕把证领了,生米煮成熟饭,我妈不认都不行了。”寇海显然已经有了打算,突然想起来,“对了,士林,我领证没户口本,这可怎么办……”

樊疏桐不耐烦:“回去拿呗。”

“我还能进门啊?我爸前天也回来了,不崩了我才怪,我进不了门,就是进得了,我妈肯定已经藏起了户口本,她是老佛爷再世,精明着呢。”

“你真打算和燕燕结婚?”樊疏桐觉得寇海这次的态度跟以往有所不同,他一直当这小子闹着玩儿的。

寇海指天发誓:“我当然是要结婚,我不能辜负燕燕,否则天打雷劈!”

樊疏桐沉吟片刻,蹙紧了眉头,问了个很高深的问题:“你爱她吗?”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一个问题,可这至关重要。

“我,我当然是爱她的。”

“你爱她什么?”

“很多啊……”

“说来听听。”

“这个,我喜欢她的个性,喜欢她说话的声音,喜欢她的黏糊劲儿,反正,反正什么都喜欢。”

樊疏桐嘴角溢出一丝冷笑:“你不爱她!爱一个人没有这么多理由的,爱就是爱,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

“可我是真的想跟她在一起,真的,你要相信我! ”

“我相信你,不过你确定你不后悔?”

“不后悔。”

“确定?”

“确定。”

“好吧,你暂时住这吧,我搬湖滨去住。”樊疏桐弹弹烟灰,踱到窗边,面对窗外苁蓉的绿色一声长叹,“你结了婚也好,你们都幸福是最好的,当我觉得自己不幸福的时候,能看着你们幸福,心里也多少安慰点。”

“士林……”

晚上,樊疏桐把黑皮和细毛叫过来喝酒,因为和寇海商量了很久没有头绪,不知道怎么拿到户口本,看看细毛和黑皮他们能不能出点主意。黑皮不愧是头脑灵光,呵呵笑着说:“找英子啊,她拿户口本易如反掌。”

“也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寇海猛拍大腿,兴奋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英子现在住家里,我妈一向信任她,只有她才能帮我拿到户口本!”

细毛说:“问题是她会帮你拿吗?”

寇海顿时泄了气:“是啊,这丫头可是土匪出身,自从我和燕燕的事被她知道,车子也被她占了,她新买的电脑和手机也都是我孝敬的,你说我要她帮我拿户口本,还不知道她怎么敲诈我……”

“那你也只能认命。”黑皮翻翻眼皮,幸灾乐祸,“海子啊,你真是太牛了,敢在你老妈的眼皮底下上演毛片,哎哟喂,我对你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说吧,偷着搞的滋味一定忒刺激吧!,要不跟我们分享分享?”

“滚!”

“哎哟哟哟,敢做还不敢讲啊?”黑皮从来没觉得这么扬眉吐气过,以往都是寇海看他的笑话,挤兑他,挖苦他,这下好了,终于轮到黑皮出头了,他怎肯放过如此好的机会,一边牛饮樊疏桐的洋酒,一边存心让寇海心里不好过,“啥时候喝喜酒啊?搞不好是奉子成婚吧?那你家老太太一定乐坏了,给她老人家抱个孙子回去,保准啥事都没有……”

寇海踱窗边去,懒得理他。

细毛现在是绅士,大多数时候只笑不语,问寇海:“你要不上云梦山庄去住吧,我来安顿你们小两口。”

“别,千万别,我妈要知道我上你那去了,还不把你的山庄搅得鸡飞狗跳,算了,我不想连累兄弟。”

“那你怎么就不怕连累我呢?”樊疏桐没好气地回过去。

寇海挠挠头,讪笑:“我妈不会找你的麻烦的。”

“你怎么就料定她不会找我的麻烦?”

“谁敢找你的麻烦啊,谁不知道你是……”

“禽兽。”黑皮帮着说了。

“滚!”樊疏桐一把夺过黑皮的杯子,“有你这么牛饮的吗?这是洋酒,几千块钱一瓶。喝我的酒还骂我是禽兽,滚滚滚……”

第二天,樊疏桐约常英姑娘吃饭,常英受宠若惊,在电话里连问几声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见了面,樊疏桐眼珠子都快滚下来,常英没有穿警服,竟然穿了身鹅黄色的雪纺连衣裙,脖子上挽了条雪白的羊绒披巾,还画了淡妆,完全不同与平日里英姿飒爽的常英姑娘,樊疏桐哭笑不得,指了指常英的裙子,“我说英子,我才觉得今儿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穿了裙子……”

“我怎么就不能穿裙子?我是女人,士林哥,你怎么老是忽略我的性别!”常英不满地撅着嘴巴,眼睛里却含着笑。

樊疏桐举起双手:“好好好,是我老眼昏花,不过英子,你至于这么隆重吗?你穿成这样让我很有压力……”

“难得你请我吃顿饭,而且还是在这么高级的地方,我要是一身警服跑过来,别人还做不做生意了?再说,我也不能给你丢脸嘛。”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常英打量四周,餐厅布置得非常有情调,衣香鬓影的,个个正襟危坐。让她颇有些不自在,她清清嗓子,不断调整坐姿,樊疏桐瞅着她就乐,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很绅士地给她布菜,东拉西扯的,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扯到了寇海的事情上,要常英帮寇海把户口本偷出来,好让他和燕燕登记。

常英眼睛瞪得老大:“啥,我是警察,你让我去偷东西?”一如既往的大嗓门,才装了一会儿的淑女就露馅了,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常英连忙捂住嘴巴,压低声音:“你让我知法犯法?”

“自己家里的东西,是拿,不是偷,”樊疏桐的解释合情合理,还不忘回忆往事,“从前你拿家里的东西不少吧,还记得小时侯你帮我拿你家里的麦乳精吗?”

常英扑哧一下,差点喷出满口的酒,笑得肩膀直耸:“你还记得啊,士林哥,我可没少帮你干坏事,现在怎么还让我干这事啊?我都多大的人了,还偷里的东西,让我妈知道了还不给念叨死。”

樊疏桐笑着给常英斟满酒:“你哥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又不是帮外人。再说事成之后,你哥不会亏待你的。”

“那你呢,怎么不成家,你比我哥的年纪还大吧?”

樊疏桐端起酒杯,转动着杯子,凝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并不正面回答:“英子,我好像跟你说过吧,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你还记得吗?”

“为什么?”常英问得很认真。

她知道他心仪的是谁,可人家都结婚了,他为什么还不能放下?把自己逼进死胡同的感觉并不好受,就如她自己。

樊疏桐依然转动着杯子;“英子,感情这种事情真的是段有办法,如果不是心甘情愿,勉强自己又有什么意思,那反而会害了别人。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承受就够了,没必要把另一个人牵连进来,而且,我这个样子,也没有办法对对方负责……”说着伸起脖子,一饮而尽。

“士林哥……”带英听了这话就眼眶泛红,她其实生得很好看,圆脸盘,大眼睛,此刻在餐厅灯光的映射下,褪去了平日的风风火火,尤显得楚楚动人,她叹道,“你难道不会后悔吗?爱得这么辛苦,却没有任何回报,一个人守着这份感情,你不寂寞吗?我就常常觉得很寂寞,很无助,可是我跟你一样,没有办法放下,即便将来我被家里人逼着结婚,还是没办法放下……”

“傻丫头,你跟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太一样了!都心心念念地惦记着一个人,明知道没有可能,还是惦记着,这人的心啊……”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太奇怪了!放进一个人,就再也没办法容下别人,也没办法将那个人驱逐,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慢慢地想念,虽然寂寞却也不觉得空虚,反而觉得很充实。这不是矫情,心里有个想念的人,本身就是件很满足的事情,你不觉得吗?”

“英子……”

“士林哥,我跟你都是这样的可怜人,来,为我们各自可怜的爱情干杯!”常英举起酒杯,竭力不让眼底的泪溢出来。

“叮”的一声,两人的酒杯轻碰在一起。

也许是相同的心境,抑或是同病相怜,樊疏桐喝到后来已经不省人事,常英也喝得满脸通红,两个人都不知道怎么摸出餐厅的。樊疏桐都喝成这样了,肯定开不了车,常英也是迷迷糊糊,她到底是警察,都迷糊了还知道约束自己,没有自己驾车,而是打了辆车先送樊疏桐回的公寓,她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人高马大的樊疏桐扶上楼的,只知道一进门,两个人都绊倒在门口。

樊疏桐倒在地上还在念念叨叨,说糊话:“我爱她,我就是爱她,怎么办……朝夕,我怎么办……我骂自己,恨死自己,可是如果再让我选择,我,我还是会成全你和连波,到底是为什么啊……”

“因为你并不是真正的禽兽!”常英爬起来,试图拉樊疏桐,“起来,你起来,土 另林哥,这世上只有我知道你并不是禽兽,你的心比谁都善良,对自己身边的人恨不得掏心窝子,你对别人那么好,为什么偏偏对自己这么……这么的残忍,触手可及的爱情不要,偏要水中望月,镜里看花……”

樊疏桐吃吃地笑,一个翻身,把常英又给拽地上了。“朝夕,是你吗?”他的一只胳膊已经搭在她的身上,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宛如天上最亮的星,“你终于知道我不是真正的禽兽了?你也知道我是在水中望月,镜里看花?朝夕,朝夕,你分一点点爱给我好不……”后面一个字还没说完,他就堵上常英的唇,常英显得很紧张,身子明显发懵,她就开始回吻他,比他吻得还热烈绵长……爱情,也许只有茌黑夜里才能绽放迷离的芬芳,每张佯装坚强的面孔下,其实是一颗卑微的心,因为渴望,反而在夜色里绽放得更彻底。

常英并没有醉到不省人事,她只是心甘情愿地沉醉。她很清楚这样的夜,只有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也许此生,只此一次。

那么就让自己释放吧,哪怕最终的结果是枯萎,她也无怨无悔。她爱他,只是因为她爱他,她愿意为他一夜绽放,然后余生慢慢枯萎……汗泪变织的亲昵中,她感受着他猛烈的冲击,几乎让她粉身碎骨。她哭,只是哭,因为她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人,她赤身箍着他,失声痛哭,“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

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的时候,常英先醒,却动也不敢动,怕惊醒枕畔的樊疏桐,她就那么意味着他,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愈发的悲伤起来……结束了,她很清楚她跟他结束了,经过这一夜,他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现在她纠结的是,待会怎么面对他……是嚎啕大哭,还是落荒而逃?抑或是放泼耍赖要他负责,再不,就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好像都不行,睡都睡了,怎么可能装作甚么都没发生,要他负责就更没谱了,樊疏桐的底子是从不惧别人威胁的,至于大哭大闹,那可不是她常英的风格。

最后不知道是谁的手机响了,樊疏桐被惊扰,翻了个身。

他迷迷糊糊地睁了下眼。

然后,他看到了她。又闭上。静默两秒,猛地又睁开,这次看清了,不是某个跟他夜归的女郎,是从小追着他屁股后面喊他首长的小警卫常英!这一惊非同小可,樊疏桐差点从床上翻下去,他本能地低头看看自己赤裸的上身,又看看常英,骇得目瞪口呆:“你,你……”

常英这时候已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若无其事地起身,坐在床沿背对着他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淡淡地说:“没什么,就是睡了一觉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懒懒地套上裙子,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还反问他,“你没跟女人睡过觉吗?你这是什么表情?”

樊疏桐的样子像是遭雷劈了,从床上半坐起,喘着气,脸色发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英子,你别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吗?”常英穿好了衣服,理了理头发,脸上也是冷冷的,“你知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又没强暴我,至于这样瞪着我吗?”

樊疏桐那个气啊,就像他曾经跟寇海说过的,直觉得是乱伦,从小就把她当妹妹,他竟然跟她……他捏紧拳头,狠狠捶着床铺,大吼:“英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干什么?你哥要知道了,我还怎么见人!……”

“我哥怎么了?关他什么事?不就是睡了一觉吗,我又不要你负什么责,是我自愿的行吧?”常英慢条斯理地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玩味似的瞅着樊疏桐,“我倒是很担心你,士林,你该不会寻短见吧?我们都喝了酒,酒精一燃烧,谁知道干吗了?如果你觉得很委屈,痛不欲生,我可以对你负责,我睡了你,完全可以负责。”

一句“我睡了你”,差点让樊疏桐背过气。

可是常英知道她必须这样,她只能这样,否则她不知道该以何面目示人!

“士林。”她没有再叫他“士林哥”,而是直接叫“士林”,这微妙的称呼改变让她很得意,居然笑了起来,“瞧瞧你,搞得像个贞洁列妇似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寂寞空虚,一不小心睡了一觉,有什么啊,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樊疏桐两眼一闭,恨不得一头撞死。正欲说什么,客厅里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是寇海!昨晚寇海带着燕燕去郊外一个亲戚家里恩爱去了,并没有回来。走的时候还特意给樊疏桐打了个电话,很体恤地说:“我今晚不回来,你可以好好放松了,男人嘛,总要解决下的。”

这会儿想躲是来不及了,连穿衣服都来不及,因为不过一分钟,寇海就贼头贼脑地站到了卧室的门外,象征性地敲敲门,得瑟得要死:“乖乖士林,我来抓现场了啊,快穿上衣服……”他存心就是恶作剧,让樊疏桐下不了台。

结果门一推开,我们的寇海兄弟看到什么了?樊疏桐赤裸着上身坐在床头,表情极其诡异,一看就是没干好事,寇海的目光从床头扫到窗边,顿时像被施了魔法般动弹不得,瞬间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那感觉,那感觉真像是五雷轰顶!他亲爱的妹妹常英姑娘正翘着腿坐在窗边的沙发上,一边掰着指头一边还指责他:“没规矩,这时候跑过来干什么?”

寇海的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个梨:“呃——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常英掰着指头,眼皮都没抬:“你不是要抓现场吗?抓到了,一切如你所见。”说着慢吞吞地起身,“我要去上班了。”

寇海脸涨得通红,一把抓住妹妹,指着床上“生不如死”的樊疏桐:“你说,是不是他欺负你了?你说啊,哥哥给你做主,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常英很老实地摇头:“没有,是我睡了他。”

“什么?你,你……”寇海气得两眼发黑,揪着常英不放,“你还有没有廉耻?被人占了便宜还有脸说……”

常英兀自发笑:“你没有搞清楚状况,哥哥,是我占他的便宜好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士林哥,暗恋他十几年了,一直想勾搭他,昨晚我们都喝醉了,所以就……”她耸耸肩,“一切如你所见。”

寇海气得就差没甩她两巴掌,怕她还手,只好抽自己的嘴巴,楼板跺得咚咚响:“哎哟喂,造孽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妹妹……”

常英懒得理他,自顾出门上班去了。

好了,终于解脱了。

她很感谢哥哥及时来搅场。

接下来就是寇海鬼哭狼嚎了,痛心疾首,捶胸顿足:“家门不幸啊,我们寇家祖宗十八代,没出一个这样的报应,真是报应啊!我的娘啊,你快来看看你养的啥闺女,老祖宗知道了非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不可,娘啊,这是啥闺女啊……”

樊疏桐看着他嚎了半晌,终于不耐烦了:“你出去行不,我要穿衣服。”

这下提醒了寇海,他回过神来了,刚才只顾着教训妹妹,忘了还有一个报应在床上,他指着樊疏桐直喘气:“你,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啊,这是怎么回事?”

樊疏桐学常英的,两手一摊:“一切如你所见。”然后又举起手,补充一句,“我是禽兽,我不是人。”

“我呸!”寇海啐了口,疯了似的满屋子乱转,抓狂得不行,“有相机没有,我要相机!我要拍下现场留作证据,你竟然敢睡我妹妹,你睡了我妹妹,没天理了,我要你负责,你必须负责……”

“阴谋?”

“阴谋。”

黑皮很肯定地点头,瞧着桌子说:“肯定是寇海撺掇他妹妹来办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想做你的大舅子,做了你大舅子,他在辈分上就高出你一截了,他自己都说了,他等这一天等得脖子都长了。再说盈子可是最懂‘擒拿术’的,细毛的媳妇何琼英不就是听了她的教唆,借着酒后乱性把我们的细毛兄弟给办了吗?”

当时是在樊疏桐的办公室,细毛闻知樊疏桐睡了常英姑娘,屁颠屁颠地跑来求证。现在,寇海逢人就说这事,恨不得拿个喇叭昭告全天下:樊疏桐睡了他妹妹。搞得樊疏桐丢尽了脸,在湖滨的宅子里闭关了几天不敢出来见人,也确实丢脸,跟谁睡不行,偏睡了常英,乱伦啊……

不只黑皮,细毛、唐三、蔡四平一干死党都知道了这事,一个个电话打过来,不是求证,就是笑话,唐三在电话里更是连声打哈哈:“士林,恭喜啊,你们两家的革命友谊得以源远流长了,哈哈哈……”

最后连波波都知道了,特意打个电话过来,要樊疏桐承担责任,“哥,你不会不负责任的吧?你是男人,这种事不能推脱的,何况你跟常英挺般配的,你要娶了她,首长也会很高兴。”

樊疏桐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知道这事的?”

“寇海说的啊,他昨儿在我办公室坐了很久。”

“什么,他居然上你办公室去说这事?”樊疏桐差点晕厥。一上火,吃不好睡不好,舌苔冒了几个泡。

上午一来公司,黑皮就跟了过来,又唧唧歪歪地念叨这事,而且推断是寇海和常英“合谋”算计他云云。樊疏桐当然不信这鬼话,寇海那小子就不说了,但常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相信以常英的人品不会做这种事,他虽然内疚,却并不担心常英,他知道她会处理好这件事的,因为现在的常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莽撞的黄毛丫头,她长大了,她知道自己再做什么。

果然,常英得知哥哥四处宣扬这事后,很不安地打电话给樊疏桐:“你别听我哥发疯,他就是巴不得我快点嫁出去,别理他,我的事谁也管不了。我知道我哥的企图,就是想以道德廉耻仁义责任来逼你就范,士林,你若就范,我也不答应,我纵然再嫁不出去,也不会嫁一个不爱我的人。”

说着,哒的一下挂了电话。

果然是常英的风格!

这让樊疏桐愈发的难受,不仅内疚,还自惭形秽,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还不如一个丫头来得果断。他也因此有些敬佩常英了,她身上的某些品质,绝对不是他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所具备的,他不由得对这个丫头另眼相看了。所以听了黑皮煽风点火的话,他很生气,板着脸说:“不要污蔑英子,她不是这样的人!至于寇海,他最近内分泌失调,神志不清,他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好了。”

黑皮其实也不是真的挑拨离间,他就是觉得特好玩儿,多新鲜的事啊,樊疏桐睡了常英,当年大院里无恶不作的“首长”和小警卫如能成眷属,那真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了,于是顺水推舟,“要不,你和英子就把事办了?寇海不也要结婚了嘛,你们俩干脆一起办喜事,就在云梦山庄办,摆个百来桌的,然后放一晚上的烟火,哎哟喂,这绝对是聿市空前绝后的婚礼……”

黑皮越说越带劲儿,丝毫没有注意到樊疏桐渐渐阴沉的脸,他瞪了黑皮半晌,把手朝门口一指:“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