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盖着一条白床单,双手握拳交叉放在胸前,脸露在床单外,脸上神情平静,十分安祥,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竹床左右两旁的长凳上,坐着十大门派的代表,丐帮的刘长老,少林的天因大师,峨嵋的纪莲丽掌门、黄山派的姚云瑜、华山派的黄明道掌门、铁血旗的钱百灯、阎王宫的花铭。
武当派因有云圆掌门在座,所以陆文钦和孙甫诚没有入殿,崆峒派因崔子灵是凶手嫌疑,四灵童没资格入殿,除此之外,十大门派中就只有霍安仙未到了。
众人都面色凝重,屏息敛气,噤若寒蝉。
有人杀不了沈少球,而且显得十分轻松,甚至连痕迹都不曾留下,这是少数瞧不起沈少球的人,也无法相信的事。
然而,沈少球真的被杀了,就杀在天子殿后的凌霄阁上。
这事来得太突然,太出乎意料。所有的人都仿佛被雷电击中了。
杀害胡吉安、姚星华和沈少球的,是不是同一个凶手?
寂静中云圆道长开了口:“除了听到沈大官人发出的厉啸声外,诸位还可曾看到什么异样的情况?”
了尘道长问:“绿色闪光?是什么光亮?”
袁功勋“嗯”了一下:“因为花圃中的树枝遮掩,视力受碍,我也没看清楚,所以也说不准。”
了尘道长再问:“那是什么光亮?”
萤火虫光亮?
霍安仙为还未到来?
丁非凡也向投来了不安的眼光,显然丁非凡也意识到什么。
其实,刘长老口中吐出“萤火虫”三个辽后,所有的人都已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投向了六位主持人。云圆道长正待说什么,殿门“哐当”一响,霍安仙歪歪斜斜地闯了进来。
云圆道长心平气静地道:“霍先生,请坐。”
他刚坐稳,了尘道长即发问:“霍先生为何才来凌霄宫?”
霍安仙歪起嘴,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个臭丫头悄悄地在老夫酒中下了一把迷药,把老夫给迷倒了。要不是他刚才把我弄醒,恐怕老夫这一觉睡到睡到明日中年才能醒呢。”
霍安仙故意瞅了吕怀良一眼道:“还不是想和哪个心上人幽会,怕我这老不死的碍事,所以就先撂倒我了。”
霍安仙咕噜着道:“这小妖精实在是太……机灵了。我明明知道她要下药迷我。可每次都要中她的道儿,只要她……那么眯眼一笑,我这迷药酒就下肚了。”
众人想笑,但都不敢笑出声。
这个老怪物,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实在太不像话了!
天果大师突然问话:“霍先生,你那件青苔蓑衣呢?”
霍安仙眼球子转了转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打我这件蓑衣的主意?哼!你别痴心妄想!谁再问这蓑衣的事,老夫一概不回答。”
他在竹床前站实,先向六位主持人施了一礼,然后拱手一圈向十大门派代表致意后,跪倒在地上道:“在下身为武林阴冥大会大管事,居然让沈大官人被害,罪责不轻,特请大会主持与十大门派代表治罪。”
“阿弥陀佛。”缘尘大师,“杨少侠不必如此,凶手既然能在凌虚阁上杀得了沈大官人,不仅武功已在你我之上,而且定有详细周密的计划,这并不是你的责任。”
杨谷琼仍跪着道:“无论怎么说,沈大官人之死,在下难卸责任,心中愧对死者灵魂,若不治罪在下,日后在下有何颜面再见九泉下的沈大官人?”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世报轮回,生生不已,世世不同,一切都是前世济定的,你只要尽心尽力就行了。”
杨谷琼抬起头来,眼中闪着晶莹的眼花:“大师金言,在下茅塞顿开,在下一定戴罪立功,尽心尽力缉拿凶手。”
上虚道人截口道:“他去哪儿了?”
杨谷琼道:“有上袈裟和尚到了天子殿传话,说是缘尘大师要找他问话,带他来凌霄宫了。”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嘈杂的嗡嗡声。
千手庵地下石窟。
乐女不见了。
大木桶和铁锅还在。
大木桶中,端坐着光着上身的白发老头和任焉梦。
两人同向坐着,白发老头的双手按在任焉梦的背穴上。
“加火!”白老老头运功中发出指令。
余双仁抱起子一大捆柴,塞到铁锅下。
余双仁被火烤着,额上汗水滚滚淌下,只觉得热气逼人无法忍耐,呼吸也感到困难。
她忍不住将目光转向木桶。
但她刚看上一叟,忙又低下头来,只觉有烧得烫人,心扑腾地狂跳,一阵阵晕眩。
她不敢抬头,只是埋头一个劲地往锅下添柴。
“闪开!”白发老头的斥喝声。
余双仁倏地往后一退,跃出数丈,贴靠到石壁上整个石窟中,漫开了浓浓的水雾和难闻的药味。
余双仁贴在壁上不敢动,几点水珠溅到她脸上疼痛难忍。
然而,她除了水雾之外,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看到了任焉梦,他正裹着条白浴巾,跪在石台上的石椅前。
石椅中坐着已穿好了大行宫宫服的白发老头,他右手掌正放在任焉梦头顶上。
她刚想到这里脸又红了,她已意识到了自己对他的关心。
白发老头沉声道:“你知道为什么要让他来见我吗?”
余双仁摇摇头:“弟子愚昧无知,还望宫主指教。”
余双仁困惑地:“为了我?”
白发老头头道:“不错。老夫刚才已冒险给他打通了神阳大关,不过刚才情形十分危险,你一个劲地加火,根本不听老夫指令行事,险些把这小子煮熟了。”
余双仁眨眨眼:“弟子仍不懂宫主所说的话,宫主为他打通神阳大关,增补功力,这与弟了有何关系?”
余双仁双目顿时,闪出灼炽的冷焰:“他来了?”
白发老头冷冷地道:“是的。他已到了平都山脚。”
白发老头悠缓地道:“凭你的功夫还不是他的对手,但你若有了痴儿……”
余双仁跨前两步,复又顿住:“宫主,男女授授不亲,弟子为他穿衣……”
白发老头摆摆手道:“他是个痴儿,不要紧的。”
余双仁拿起搁在石台旁的衣服,走到任焉梦身旁:“任公子,请穿衣。”
任焉梦仍跪着没动,似乎没有听见。
她没再犹豫,动手解开他的浴帛,替他穿衣。
西坡。十里亭。
亭子已经歪斜,亭解已坍去一方,说不准哪一天会倒塌。
小亭下方,一条人影,是一个身材矫健的中年人,穿一件灰布直裰,头上缠着方巾,面目清瘦俊秀,嘴角总带着一抹微笑,给人一种豪放木羁的感觉。
余双仁变了腔调,沉声问道:“你就是那个扬州十里坡桃花园的少主,花花公子丁不一?”
余双仁眸子里闪出两道火焰:“丁不一,你去死吧!”
话音未落,一道刀光裹着一团劲风,已朝丁不一头顶匹练也似地斩浇。
丁不一立在原地,纹丝未动,右手的剑斜空中,剑尖上挑着余双的蒙面布。
空中的月光忽然亮了些,刀与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丁不一凝视她,眼中闪着一种异样的光彩,缓声道:“你是谁,为什么有刀王玄武君的玄星刀?为什么懂得隐君庄的游龙剑示?”余双仁苍白的脸更白了,眼中露出惊恐之光,手中的刀垂了下来。
殊不料,虽是如此仍不能得手,反而将自身机密全部泄露,她怎不心惊肉跳。
任焉梦淡淡地道:“他并不想杀你,也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我为什么要动手?”
任焉梦说的是事实,如果丁不一想伤害她的话,刚才那一剑就可以要了她的性命。
余双仁咬咬牙,恨声道:“可我还要杀他,你立即动手,替我杀了他!”
听到“命令”二字,任焉梦面巾布里两眼发直,露出慑人的光芒。
丁不一感到一股无形的煞气向自己逼来。
他立即斜垂下剑,凝招在手。
任焉梦也感到有股煞气反逼过来,于是停住了脚步。
任焉梦在想:“这个人怎么长得与丁公子相像?丁不一这三字好像在哪时里听见过?”
四周一片寂静。
丁不一手中剑尖已微微挑起。
他身负武林重任而来,自然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否则武林局面更无法收拾。
他现在只有一个意念,服从命令,把这丁不一杀了。
丁不一已感觉到任焉梦手暗蓄的巨力,意识到若双方再这样对峙蓄力下去,待出手时进发的力量将会更大,对双方来说,危险也会更大。
他无心要伤害对方,所以一反常态,抢先出手。
丁不一练过七邪剑法,自能看到任焉梦这一使刀的动作,不觉大惊失色。
谁知任焉梦并没退,却是双掌往上一拍,如同丁不一的招式一样,两“无形刀”把丁不一的长剑夹住。
丁不一用力一抽,居然没能和将长剑抽回,他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余双仁双手握刀,站在路旁,鼻尖上汗滴在滴落。
她比交手中的任焉梦要急得多,紧张得多。
任焉梦夹住剑后,却不知该再怎么办,只知一味地运功夺剑,但他遇到地是曾有“天下第一高手”之称的丁不一。一时也夺不下剑来。
忽然,丁不一眼里闪着两道光芒,直射入任焉梦的瞳仁里,嘴角也绽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任焉梦瞳仁里呆滞的目光发生了变化,冷酷凶狠的双目变得宽宥善良,同时泛起了星星点点的梦幻之光。
丁不一正在用当年练就的“西蜀凌云赋,东阳咏月篇,戏芟鳌足断,精费虱心穿”的眼功,在“调教”任焉梦,忽然闻得脑后厉风袭到,知是余双仁偷袭。只得双手弃剑,弹身跃起,斜向飞开。
余双仁一刀得手,正待追赶却被任焉梦阻住:“我知道他是谁了。”
余双仁跺着脚道:“快杀了他!”
余双仁盯着他道:“你敢不听命令?”
听到“命令”两字,任焉梦两眼双开始发直。
“哦。”丁不一沉静地道,“小道童之言,丁某实实不解,还望说明。”
余双仁听到啸声脸色倏变,急忙拉着任焉梦道:“快走!老花子人邪任君啸到了!”
任焉梦一时怔住了,站住不动。
余双仁急切间只得撒下任焉梦,跃过十里亭,钻入草丛中倏忽不见。
丁不一不答他的话,目光却盯着了十里破亭,似是若有所思。
任焉梦瞧着丁不一,忽地叹了口气,将手中天邪剑往路中一扔:“丁不一,我不杀你了,你们走吧。”
这位老花子想抓落任焉梦的蒙面巾,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
任焉梦手臂一动,任君啸只觉眼前一花,黑魅魅的五指已触到了他脸上的皮肤,他怪声尖叫,急忙收身后退。
丁不一走上前。拾起地上的剑插入背上剑鞘,在后拱手对任焉梦:“好功夫。”
丁不一道:“好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任焉梦扬起眉:“我名震江湖吗?”
任焉梦抬手摘下了脸上的蒙面巾,满脸是痛苦的表情:“你们走吧。”
丁不一凝眉道:“你没见他痛苦的样子吗?我们不能再刺激他了。”
任君啸指着他的右肩道:“那痴小子真的那么厉害,连你都能伤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任焉梦站在十里亭破亭前。
他凝视着破亭,眼里交织着呆滞、冷酷和梦幻的光芒。
他感到头痛,感到痛苦,感到灰心丧气。
他的头痛消失了,随之来的却是一种寂寞与孤独感。
寂寞,高处不胜寒的寒冷寂寞,深谷瘴气里的死人寂寞。
他脸忽红忽白,体内忽热忽冷,身子不住地颤抖。
他没答她的话。
她走到他身前,双手攒起小拳头,在他胸脯上使劲地槌打:“你不听话,你害苦我了,你害苦我了!”她扑倒在他的身上抱住他,泪水夺眶而出:“可怜的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