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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胆相照 捌

    大早晨的,李有德正坐在货箱子旁吃早点,他左手夹着两个芝麻烧饼,右手用勺子搅着一碗馄饨拢着嘴唇吹气。库房外面一阵吵吵声,高高低低地乱成一团。李有德最恨吃饭时有人烦他,所以手下人这时都会识趣地远远躲开,没有招呼决不过来。李有德把烧饼一放,正要喊人问话,只见坐地龙一溜小跑地进来,俯在他身边小声道:大哥,哈七爷来了!

    去他妈的,哪这么多爷?他谁啊?

    大哥,就是住地道外杂么地,给人看古董玩意儿的落泊满人哈七爷啊。

    轰走,不走就打走。李有德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

    打不得大哥,他手上有十三太保扳指呢?

    吗玩意儿?吗叫十二三太保的扳指儿?

    坐地龙暗中撇撇嘴,沉着性子慢慢道:大哥,咱运河帮是从青帮里分出来的一支儿,帮里的各位老大在青帮里都有位置,只不过咱们是专吃河运的。当年运河帮初创的时候,第一任掌舵的大当家靠着十三个兄弟起家立伙开的山堂,后来特地做了十三个黄铜扳指传给这十三家的后人,不论到哪朝哪代,只要有运河帮在,就有这十三家后人一份儿份子钱,认扳指不认人,生养死葬。这为的是传咱帮忠信仁义的美名。

    李有德愣了愣道:他们家是皇亲,上三旗的,怎么还有这东西呢?

    坐地龙咳一声接着道:当初开山堂时,还是大清朝的天下么,没有官面罩着,哪里的江湖能混得下去呢?好比如今虽然民国了,道理不也是一样么。

    两人正说着,一声咳嗽,哈七爷两手抱胸迈着四方步走了进来,右手露在外面,大拇指挺得老高,明晃晃海浪纹卷边刻中刻饕餮面的铜扳指赫然显现。李有德无奈起身,抱拳招呼道:七爷,未曾远迎,恕罪恕罪。

    哈七爷虽然落泊了,但终归是见识过大场面、摆使过大钱财的人物,随便往哪里一站,摆出来的姿态气势,就让人不敢小视,若不看这一身旧衣衫,真会以为是哪里的大掌柜、大人物。坐地龙被哈七爷的气势所慑,不待李有德使眼色,自己先搬把椅子过来,请哈七爷坐下。

    哈七爷顺了补丁马褂的后襟,大马金刀地坐下,扫了眼面前的物什,道:吃早点哪?七爷我今天起得匆忙,还没进早点呢?

    坐地龙嘻嘻一笑道:七爷爱吃什么,小的给您买去?您也来碗馄饨如何?再飞个鸡蛋?

    哈七爷冷笑一声:这馄饨也能吃?打发要饭的呢?

    坐地龙一愣,哈七爷清清嗓子,伸开手指徐徐吩咐道:买只老母鸡来,猪腔骨半扇、猪里脊一斤、草鱼一尾、大闸蟹一只、大河虾十只、香菜、冬菜、紫菜、虾米皮等等佐料不用我说了吧?让人把腔骨髓抽出来留着,鸡胸也削下来;然后骨头跟鸡一块沸一下,再去沫放葱姜料酒,小火炖四个时辰成汤。用纱布把汤滤了,然后把鸡胸和猪里脊剁成茸,包纱布里,搁汤里再小火炖半个时辰。小子,教给你这叫吊汤,哎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吊完了茸也就扔了,吊汤的时候你可别闲着,把草鱼收拾干净了,鱼肉和面,嗯,面三鱼一吧,和的时候还得记得加盐水。取蟹肉、剥虾仁,这你都会干吧?这时候就用得上腔骨髓了,这几样加葱姜末还有剩下的里脊肉搁一块儿和馅,少给水、别放酱油!馄饨皮你会擀吧?那成。下锅开煮吧,哎酱油、香油、醋、糖、盐、胡椒粉、辣椒油你得给我提前预备出来。这馄饨煮出来,汤要跟清水一样清亮,馄饨漂在上面,得跟丸子似的,皮透馅显,黄的是蛋皮丝、黑的是紫菜丝、深绿的是香菜、浅绿的是冬菜,向的是虾皮儿,汤上点点的香油花儿这样的馄饨才能吃。哎,现如今世道不好,那些配菜佐料的,咱也没法细讲究了,这样也就凑合着吃吧。

    这一段话噔噔噔说完,不仅坐地龙,连李有德也听傻了,这还叫吃早点么?又是鸡又是蟹又是鱼、肉、骨髓的,得折腾上十几个小时,花上好几块大洋,也未必能做得出来。这还叫没法细讲究凑合着吃?这要是不凑合,得吃出什么样来啊?

    哈七爷住了口,看看两人道:怎么了?为难了?这算吗啊?我刚说完馄饨,这才到哪啊?烧饼、咸菜还都没说呢?当爷的,要是连吃饭都没个样子,那还是爷吗?还有当爷的派头吗?连口吃的都吃不上,那这爷当得还有什么意思啊?

    这最后几句,真如晴天霹雳,又如兜头凉水,说得李有德脑子里瞬时清亮一闪。他扔掉烧饼,起身正色整衣抱拳,朝哈七爷躬腰深施一礼:多谢哈七爷点拨,大丈夫人生在世,无论如何也要混出点样子、混出点意思来!纵然不能呼风唤雨,起码也要混口像样的吃食出来!不然真枉生了这七尺男儿身!

    哈七爷闻言心中也是暗自一动,他上下打量了李有德,长叹一声道:好,好小伙子,有本钱、有抱负,跟七爷我二十年前一样。可如今七爷我却只剩下了暮气。好啊,天津卫江湖虽小,却也卧虎藏龙,冲你小子这份心计,少不得今后有机会扬名立万、江湖上留一号!

    李有德再抱拳道:七爷,您是凤凰不落无宝之地,您今天来我这小码头,还有什么赐教呢?

    哈七爷嘿嘿一笑道:小码头?谁不知道你李有德现在一只手上下罩着三岔河口七个码头?帮里除了袁文会以外那些老棺材瓤子们,谁不让你三分?直说吧,我是为聂家平事儿来的。你运河帮不给聂家船卸货,日本人又霸住了铁路、公路,你这是要逼死聂家啊?

    李有德深思片刻,笑道:难不成您七爷是聂家的大股东,还是聂家花了重金请您来出头?

    哈七爷一拍大腿哈哈大笑道:我七爷当年的产业不比聂家少,我用得着买他聂家的股?我七爷多大的钱都见过,多大的钱都使过。七爷我要不高兴,你就是把长芦盐业银行给我,我都懒得接!说到这里,哈七爷叹口气道,当年八国联军祸乱京畿,聂家上一代父子捐躯沙场,血就流在城南八里台那儿。一品提督捐躯疆场的,我大清国又有几个?后来我父亲奉旨善后聂家统带的武卫前军,深感聂公士成,乃是一代国士,因此才与聂家后人有了这么点渊源。你李老大不看我面子,也要看看这铜扳指的面子,不看铜扳指的面子,也要看聂家为这天津城流过血的面子吧。杀人不过头点地,何苦要把聂家往绝路上逼呢?

    李有德盯着哈七爷拇指上的扳指,沉吟了片刻,又起身走了两步,点点头道:哈七爷,陈年的老皇历跟我没关系,现在是民国,早没了大清朝。现在的江湖,拼的是银元,用的是德国二十响大镜面,当大官得会说三民主义。您那一套,早就过时了。但话说回来,全天津卫,我不给谁面子,也不能不给您面子,不能不给这扳指面子。这样吧,三天之后,在运河帮山堂,您请聂家当家人来,大家把事情摆开了谈。我李有德恭候您的大驾!

    哈七爷眯起眼睛看了李有德片刻,点点头道:好小子,你比我七爷手狠啊,所以你比我能成事。好好走吧小子,天津卫能捧起来成千的人物,也能埋得下上万的汉子。三天后,不见不散!

    运河帮的香堂不在河边,而在针市街里头的一个青砖大院里。这原来是大清名臣三任直隶总督李卫的祠堂。青砖碧瓦、雕梁画栋,只是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很有些陈旧,但两人宽的红漆大门却依旧鲜亮。聂家汽车停在了巷子入口,后面跟着的是三辆陆续到来的洋车,一行人在巷口运河帮众的引领下,来到了祠堂外。

    引领人在香堂侧门抬手轻轻叩击,三长两短。侧门上轻轻拉开一块探窗,引领人跟里面低语了几句后,开门迎贵客!随着一声清脆利索的吆喝声,钉着包铜门钉的红漆大门吱吱地缓缓打开,四名青衣对襟短褂的运河帮众快步跑出大门,分立台阶左右两侧,引领人向内一抬手,恭敬道:列位请!

    众人随他迈进大门,绕过福寿双全的影背墙后,是豁然开朗的一个小院,横面宽、进深浅,左边是毛竹扎制的葡萄架,下面两副石桌石墩;右边是一小洼拇指粗细的竹林,荫下有两立饕餮纹首的石碑。再往里走穿过这进院子,二层院是四面的瓦檐回廊,回廊四角上各立着一个大号的水缸,廊下栽种着芍药、牡丹,瓦檐后是东西厢房。哈七爷连连点头道:好风水,好布局!

    这进院子与外院不同,完全是居家内舍的风格,花红叶绿,幽静安逸,更令人称奇的是,右边回廊外,还有一位老者在抬臂运腿,静静地一个人练拳。远远地见这老人,身形回转,抹臂起脚,轻巧巧将脚边的一个石墩子踢起来两尺有余。众人还未及叫好,却见老人滑步俯身一个海底捞月势,伸右手将迅速下坠的石墩子接住,顺势轻轻一带一引一送,竟将那石墩子下坠之劲转成上冲之力,直飞起来半人多高。待石墩子落下时,老人如法炮制地又是一带一引一送,捋劲、采劲、捌劲、送劲换成左手转瞬间完成,石墩子再一次魔术般顺着老人的手掌上冲而起,堪堪飞到与头顶平齐,才势尽下落。老人拧腰换步,两手轮换,抖空竹一般空手将石墩子一次次送上半空,直到那石墩子飞到与树梢齐平的时候,才不再加劲,任由它落下来轰隆一声将地面砸出一个小坑来。

    且别说这些同来的国术馆高手,即便是聂泯川这样的不会武的人,也看得出老人这一手化劲和借力打力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臻至化境!

    众人正诧异间,任师傅惊呼一声,几步紧走过去抱拳道:蔡老哥!多少年不见了!您身子可好?

    那老者闻言,缓缓收了拳势,点头微笑道:老弟你也不错啊,听说你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啊!

    任师傅苦笑一声道:斗金?嘿嘿,烟斗的斗吧。唉,这几年怎么不见老哥您在江湖上走动呢?

    蔡老默然片刻,手捻胡须道:老了,不想动了,也算是闭门思过吧。任师傅闻言一叹,知道自己言语唐突,又勾起了人家的心事,也只好附和着点点头,截住了话头。

    蔡老看了看任师傅身后那一行人,笑笑道:好长时间没开大门迎接贵客了,你们各位是来

    任师傅就把各位依次介绍给蔡老,又把来意简单说了一遍,回身道:各位,这位蔡老就是运河帮的仁义大哥,他在运河帮的地位极高,更兼义薄云天,当年天津卫水陆码头无人不晓

    咳咳,说到这里蔡老轻轻咳嗽,老弟你就不要闲扯那些老皇历了,既然各位都是第一次来,那我就带着各位在东西两厢转转吧,小青子,不耽误你的正事吧?

    那引领人忙点头道:时间还早,您老随意,小的在一边伺候着。

    蔡老把众人引到东屋,这屋子五进三开,两边八面大窗,是一间能站百余人的大屋,但这样一间大屋,却被塞得满满当当,只有沿着墙根一溜两步宽窄的走道可以过人。摆在这屋里的是一条宽帮两篷双帆的旧木船,这船与人肩齐高,前桅后舵,船帮以下糊了一层厚厚的黄泥。木桨上缠着三尺皇陵,斜搭的跳板上铺着一张淡黄色的金签纸,上书大清乾隆二十三年,御驾亲登字样。四面墙上,则是满墙的壁画,内容是乾隆皇帝出巡,登船南行,青帮总舵主亲手掌舵的故事。

    蔡老手指古船,面露得色道:这是当年乾隆皇帝爷南巡时亲乘的漕船,由青帮当时的总舵主亲自掌舵。我运河帮乃是青帮一支,立帮时这船便做了我镇帮之宝。青帮奉旨承办漕运,这便是铁证。诸位今日能有此眼福,一来是我帮贵客,二来是我老头子年岁大了,好炫耀、好讲古,即便是我帮中人,有的那也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在众人唏嘘赞叹声中,蔡老又将大家引到西厢屋。这里与东屋完全不同,空荡荡一间屋子,正中间一张八仙桌,上放个香炉,一根檀香正立在炉中袅袅燃着。四壁上从地面到屋顶都铺着大理石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无数的人名。众人转头四顾,只觉得一阵凉意从脚底直传上来。

    蔡老敛容正色道:这上面刻着的名字,是开帮以来为我帮舍弃大好头颅的帮众,个个都是铁打的好汉。运河帮的帮规,天一地二帮第三,上万兄弟的身家性命,都是帮给的,运河帮也是上万兄弟的。就因为我们运河帮如此心齐,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因此这才在天津打出片地盘来。蔡老用手一指末位接着道,我蔡某人也已经身许运河帮,早晚有一天,我蔡某人也会刻在那里,这样也好,好过老死在床上、醉死在街上!

    李有泰性子直爽,忍不住开口道:好个运河帮,不愧是忠肝义胆,不过那是曹五爷在的时候,现在的运河帮,不提也罢!

    蔡老闻言,双眼一立道:你待怎讲?

    李有泰甩开任师傅拉他袖子的手,两手插腰娓娓道来:曹五爷在的时候,运河帮锄强扶弱,市面上的口碑比民国政府的警察局都强。可曹五爷一去,运河帮不但关了善堂、施粥场,还暗地里给日本人运卸军火,只顾着赚钱,连汉奸的骂名都不避。我还说几年间运河帮怎么变化如此之大,原来根子在这儿呢,天一地二帮老三,你们把祖宗放在哪里?

    蔡老两眼圆瞪,目光如电,打在李有泰脸上:这后生,你说话可有真凭实据?你若是胡言,我拍扁了你的脑袋!

    李有泰偏是个遇软则软、逢钢愈钢的人,当下一梗脖子道:你若不信,可以赶个月黑风高的天,去你们运河帮的码头看去,看那些写着药材、棉布的箱子,要用几个人来抬?看船主是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如果我说的有错,你可以转头就去国术馆,拍我的脑袋,我若还手就不是国术馆李有泰!

    蔡老闻言先是一愣,喃喃道:噢?国术馆,后一辈里居然也有如此人才。似是对李有泰的话开始有点将信将疑。

    引领大家进院的小青子,见此忙岔开话题道:各位,请随我来吧,咱们到正堂议事。

    众人向蔡老告辞而去,蔡老却眼神恍惚,呆立在香炉边上若有所思。任师傅拉了拉李有泰的衣袖,示意他快走。

    待走出这进院子,任师傅才出口长气道:李老弟你这性子也太冲了,这是在人家运河帮的香堂,有事咱出来再说多好。这位蔡老当年是有名的霹雳火,话不投机先打你三拳再说!现在这是十年闭门思过磨出来的性子,要是换在十年前,你这么说运河帮,可就惹了大祸,即便那就是两位馆主来了,你也躲不开这顿打呵!

    运河帮的香堂并不十分宏大,却相当宽敞,正面墙上是一幅关公夜读《春秋》,关平、周仓一旁侍立的中堂画。画前一张高脚的香案,摆着香炉与蜡烛。香案前面是两张高背太师椅,中间一张茶几,都是用上好的红木精制,两侧是十二张稍矮一点的木椅与茶几,茶几下还有擦得透亮反光的黄铜痰盂,再向两侧之外,是两排置物架,摆放着古玩、花瓶等物件,将两侧深处堂中间桌椅隔开。屋里的桌椅、摆设、门窗、物件一切都与旧式大户人家的正堂相仿,只不过照明的东西,从烛台换成了头顶上的大电灯泡。

    堂上正中间的两把椅子空着,左边坐着袁文会与李有德,国术馆与聂泯川便选右边坐下。茶水、瓜子、果盘一一摆上,任师傅咳嗽一声道:两位码头老大,今天我们聂家大公子到此,有什么事,大家开门见山,敞开了直说吧?袁文会却抓起把瓜子,扭向一边,若无其事地开吃起来。

    李有德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道:你们家聂小姐呢?没来?

    任师傅微微皱眉道:聂小姐身体不适,还要伺候聂老爷子,不便出门,再说了聂家的产业,尽有聂家长子负责。

    聂泯川手扶了下眼睛,直直腰道:你们这种行为,是恶意垄断,是不合法的!聂家与码头有契约在先,你们不可以违约的!

    李有德愣了愣:笼端?端什么了?码头都是抬的,端着累手。

    聂泯川摇摇头,加重语气道:你们不按合约办事,违法,而且,而且那个不讲信用!

    李有德嗤之以鼻:我们都是混江湖的,讲江湖规矩,合约?那就是张废纸!

    聂泯川急声道:那怎么是废纸呢!那是有法律保护的!是合约!

    李有德摆摆手道:运河帮的码头,运河帮的人想怎么装卸就怎么装卸,这是江湖规矩。之前之所以对你们聂家有所照顾,那全看的是聂老爷子的面子。如今运河帮是我们袁大哥说了算,聂家优先这规矩,从今儿起得改改。你跟我说合约是吧?行啊。我按合约给你装卸,但是我手底下兄弟们不干啊,那叫什么词来着?折腾?对了,叫罢工,他们罢工,我没辙啊。要不您去民国法院告我去?你说呢,袁大哥。李有德把头扭向袁文会,哈哈一笑。

    袁文会嘴角一咧,冷哼道:天津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民国法院还管事么?再说了,天津法官们能走的早就跑了,剩下一个管事的,是我帮里的师弟,你有状子啊?那不用跑了,我直接替你送他家去。

    聂泯川硬咽了一口气,问道:你要怎么样?

    李有德端碗喝茶,并不搭话,片刻之后,袁文会接过话头道:我说大少爷,您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我们这些人,包括今天跟你来的这几位,袁文会用下巴颏点指着任师傅、哈七爷、李有泰等人,他、他、还有他,这都不是善茬,也不是一般人。大家在江湖上,讲究的就是个面子。江湖人生死一口气,福祸三杯酒,一辈子求的就是个脸面。你把我兄弟的求亲队伍硬给打回去了,这不等于当着全天津的老少爷们打我们兄弟的脸么?这怎么着还用我教你?

    袁文会接着扭头一拍李有德的大腿,笑道:我这兄弟虽然不是翰林状元,但也要身板有身板、要产业有产业,还配不得你们聂家的干闺女?你这当大哥的,可以干脆点,点个头,码头上这点事不就成了你们家里的事么?

    聂泯川摇摇头,坚定道:宝钗虽然是我聂家义女,但是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有选择自己爱情的权利,她的婚姻要由她自己选择!

    话不投机半句多,袁文会没想到自己热脸贴了对方一个冷屁股,当下沉下脸,给李有德递了一个眼色,自顾自地吃瓜子去了。李有德冷哼一声,随手捏起个白梨,一口一口地吃起来。

    李有泰等到这里,压不住心中一口怒气,忍不住手按桌子起身道:李有德你也不看看自己德性?聂二小姐那是画上仙女一样的人物,你一个干脚行的混混儿,想想也就算了。可你先是不顾身份地位,强聘强娶,你这是欺负聂家没人么?再又趁着聂老爷子卧病静养的时候,堵着人家的大门吹吹打打,你这是求亲呢,还是给人家添堵呢?求亲不成,你又拿出混混那一套玩意儿来,要断人家的运路。日本人断了陆路,你断水路,这是成心要挤对垮聂家,你还说你跟日本人不是一条心、不穿一条裤子,你就差往自己脸上写汉奸二字了,你还算是中国人么?

    李有德冷哼一声道:我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范儿,原来是少李爷啊,那天拦街打人好俊的功夫!哼,我运河帮没别的,就是有码头,运河上下三十六出码头,哪家没有我运河帮五成股份?哪家没有我运河帮点头,它敢卸货的?我不管什么日本人、蒙古人,天一地二帮第三,不管谁坐朝廷、谁打天下,谁也漫不过帮去!民国大总统又怎么样了?在运河帮里不好使!切,还当自己是个仙女,这世道,有钱没钱也就是一晚上的事,从仙女变妓女的咱爷们也见过。

    此话一出,如同点了李有泰的炮捻子,他一声怒喝上步就要扑李有德,被任师傅等人死死拦住,李、袁二人身后的帮众呼啦啦掏出匕首、铁尺,挡在李、袁二人的身前。李有德双眼立起高喊道:来,让他过来!爷我摔死他!

    任师傅拦着李有泰左遮右挡一个劲地安抚道:有泰!大事要紧!大事要紧!

    李有泰扳着任师傅的胳膊,眼睛却盯着对面呼喝叫嚣的李有德,眼神中满是惊讶与愤恨,一张脸气得红中泛白。袁文会手捏着瓜子,一只脚踩在椅子面上,冷眼看着眼前众人,不紧不慢地磕着瓜子,腾出手来招呼身边的一个帮众,指指茶碗叫他续水。聂泯川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要劝解李有泰,却被哈七爷伸手拉住,探头在他耳边,皱眉说着什么。

    待得场面平静了,袁文会把瓜子皮往桌上一扔,拍拍手道:说正事吧。他起身朗声道,既然是运河帮的事,那就按帮里的规矩,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道儿,按道行事,谁也挑不出毛病来。联姻嫁娶这事先揭过去,既然你聂家想要在码头上说了算,那好,我划道,你们踩,踩得上的话,以后天河、天泰、天盛三家码头,你们聂家说了算,发号施令好使,我们运河帮听着。要是你们踩不上,那就怨自己个儿没出息、没骨气,别怪我们兄弟俩没给机会。

    任师傅闻听事有转机,眼睛一亮问道:什么道?还请袁老大划出来,我们接着。

    袁文会看了聂泯川一眼,冷哼一声道:就怕你们接不住啊。来人,请护法长老!

    随着门外一声响亮的吆喝,旁门推开,走进来两个魁梧结实的大汉,光头油亮,双目炯炯,身穿绣了猛虎下山的对襟短褂,袖口、领口的皮肤上露出青色文身。这两人进门后目不斜视,先向堂中悬挂的关公像行了一礼,这才转身抱拳向袁文会问道:长老有何吩咐?

    袁文会敛容整衣还了一礼,一扫之前怠惰与不屑的神情,正色道:有劳二位前辈,今日有聂家人与本帮争执码头,按照帮规,有请两位护法长老显条立范,也好叫他们知难而退,如果对方能照条行范,电请两位前辈作个见证,我运河帮就将三处码头的股让出来,以示我运河帮言出必践,忠义千秋。

    两个大汉闻言相互对视一眼,点点头道:我等早已身许运河帮,既然如此,必全力不使本帮声誉有损。说完两人又相互使了个眼色。

    当先一人上前走近中堂前的条案,右手捏起三炷香,用左手小指在灯油碗里沾了沾,接着竟抬手将小指伸到蜡烛前,灯油见火即燃,那汉子的左手小指霎时变成了一个小火炬,远远传来嵫嵫的烧燎声,一股令人作呕的烧肉味立时弥漫开来。而那大汉面不改色,连嘴角都未曾动上一动,径自举起右首香,向自己燃着的左手凑去,他竟然用自己燃烧的手指去点香!待香点燃,那汉子又特意稍转身,举手到聂家这边,示意一下,这才把手指浸到桌边的水碗里,两手合起,端端正正将香在香炉里插好,这才背手退在一边。

    天津的混混们与别处不同,向来以自残身体为能,伤人要下狱、要赔命,那伤自己总不犯王法吧?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在乎,于是乐于摸油锅、剁小指的大有人在。要的就是别人不敢玩、不能玩的,方显得自己有面子。而认输的一方如果自叹不如,那也是当众说个服字、恭敬认栽,日后见面,心甘情愿地退避三舍。

    这本是老天津江湖上的陋习,聂泯川这喝洋墨水的读书人哪见过这个,耳中听着磁啦作响的烧肉声,眼中看着火苗晃动,一股焦臭味扑鼻而来,只觉肠胃翻滚连恶带呛,差点就呕吐当地,忙掏出手帕使劲捂住鼻口。

    而运河帮这边的表演还没完,余下的那个大汉金鸡独立抬起左腿,裤腿高挽,露出汗毛丛生的小腿。他右手持把筷子粗细的匕首,就对着自己的小腿缓缓刺进去,刀刃人肉,鲜血进飞出来,但刀刃虽缓却不停顿,直到刺穿了整个小腿,才从来处缓缓退出来,义在偏下点的方向刺人第二刀。三刀六洞之后,此人才收刀,这一幕看得聂家众人目瞪口呆、张口结舌,而对方却是面色如常,好似被刺的不是自己一般。

    两人行事完毕后,朝袁文会抱拳,昂首站立在旁边,与李有德一起,冷眼看向聂家这边。袁文会抿了口茶道:刚才我们帮内兄弟做的,聂家人只要照样做一遍,我运河帮当下让出三家码头,绝无二话!不过袁文会扫了李有泰一眼,这只限聂家人,与其他帮闲人等无关!袁文会眼毒,早就看出来,国术馆这边颇有几个狠角色,如李有泰之流,方才虽然面露惊讶,却毫无惧色,如果他们跳出来要替聂家扛事,很有可能就敢咬牙也来这么一遍。而聂家那边最弱的一环就是一身洋装的聂泯川,此时他不禁浑身发颤,差点就当众吐了出来。

    原来聂泯川想得很简单,他以为这不过是场商务谈判而已,双方讨价还价地提条件,然后签订个协议,所以他才西装领带地别着水笔前来。可没想到对方摆开的完全是江湖上的一套,尤其是这两人的行事,与疯子无二,正常人谁能以自残肢体为能,而且还是面不改色,全当无视。聂泯川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走,赶快离开这里,离开这群疯子。

    任师傅转头看到聂泯川发抖的样子,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就算不能学他们那一套,可聂家大少爷眼下抖成这样子,已经和投降没什么区别了,别说比拼,在气势上已然输了。想让他上去烧手指、捅刀子也根本就不可能。

    但是之前话赶话已经说到这里,运河帮划出道来,聂家这边踩,却没想到袁文会心机深沉早有准备,直接就用上了江湖混混们争地盘的下作手段。街面上小混混吃商家的份子钱就是这么吃来的,有谁家不买账,就有人专捡你客人多的时候,在你商铺门口来上这么一出,管教你三天不开张,没人敢上门,而且这是自己祸害自己个身体,也无法可罚。这种下作手法对付生意人从来最好使,有家有业有身份的人,谁肯学这个呢?而聂家这边虽然好手如云,但聂泯川本身就是个留学的书生出身,哪里见过这个?再则国术馆高人虽多,却都不姓聂,也与聂家不沾亲、不带故,少数几人如卢鹤笙等,那么高的身份,能学小混混这般自己给自己捅刀子么?看来袁文会与李有德是不动声色之间,早把聂家的情况给摸透了,这才一下子就轻易得手。

    眼见形势不可逆,聂泯川又绝无奋胆而起的勇气,任师傅叹口气,就要客气几句,找个台阶把认栽的话说得婉转点,然后告辞走人。一旁半晌无语的哈七爷忽然站起,咳嗽一声道:好个运河帮,果然是上下齐心,更兼卧虎藏龙,真是广有能人、手段高明啊!

    袁文会听得后半句话里有话,微转头眼中冷光一闪,盯向哈七爷。哈七爷也不怕他,摇头晃脑地走到当中开口道:这种争街面、吃店铺的小混混手段,你袁大堂主还在用啊?如今都民国了,电灯电话了,你还玩这三刀六洞的把戏?

    哈七爷转身朝两个护法长老拱手道:我不是不恭敬二位,只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哪。你运河帮天天玩的就是这手活,谁能比得了你们,那要是我们出题目,比洋文、比算术,你运河帮里那几个识数的,绑在一块儿,也比不了人家聂大少爷啊。

    李有德脸色微变,冷笑道:原来诗书聂家也有食言而肥的时候。

    哈七爷摆摆手接着道:非也,聂家乃天津卫的名门,运河帮是天津卫的地主,码头归属这件大事,至少应当让全天津卫老少爷们都知道,而不是在这间屋子里藏着掖着。你们运河帮赢也要赢得响亮清白,我们聂家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

    袁文会接口道:七爷这话不对,方才是你们让我们划道,我们当家的护法长老划了道,你们踩不上,又在这里叽叽歪歪,未免太不大气了吧?况且,跟我们运河帮争码头,就得按江湖上的规矩办,你要是想考较洋文,那还是去混学堂好了,不要来混码头。

    哈七爷一阵大笑,把左手的大拇指挺了出来,露出十三太保的扳指:用争街面、吃商户的混混手法来争码头,传出来难免会有人说你袁大堂主出手就不高,手下也没有高人,只能拿这些上不得大台面的伎俩欺负聂家,没人心里会服气。况且我问过老人,运河帮有过规矩,争码头要用英雄擂,比谁的能人多,比谁的本事大,当着全天津卫老少爷们的面三局两胜,心服口服。这事在高宗爷乾隆年间,有过一次。后来运河帮开枝散叶,在同治年间,也有过这么一例,当时运河帮是三场全胜,赢得漂漂亮亮,全天津卫的老少爷们没有不服的。这些本帮的典故,你袁大堂主不会不知道吧?

    袁文会面色越发铁青,冷声道:确有此事,但之前聂家应允的划道之说,就不算数了么?

    哈七爷哈哈大笑:算数,不然那位兄弟身上六个窟窿不就白扎了么?这样,我出题,还按你们运河帮的老规矩英雄擂,三局两胜,但之前你们这一手,我们确实做不出,算你们胜了一局。十五日后,剩下两局,我们再输一擂,便当着满城人的面认输,再不多言!

    袁文会盯着哈七爷片刻,一字一顿道:好,君子一言。

    哈七爷正色接道:快马一鞭!

    聂家人告辞鱼贯而出,哈七爷也走在当中要随大家出去,袁文会忽然迈出门槛,当着满园的人高喊道:哈七爷,您这回拿着我们运河帮十三太保的扳指,帮着聂家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他们聂家肯定得金山银山地谢您啦。您这下半辈子吃喝不愁,给我们这些做小辈的留点鸟食罐儿吧。

    哈七爷哈哈大笑,随手抹下扳指,头也不回地向后一扔,边走边道:爷我走到哪儿都饿不死,就这富贵命。你这东西爷还不稀罕哪,别用这话挤对爷我,遂了你的愿,赏给你了!此言一出,任师傅等众人脸色大变:这手里唯一能让袁文会忌惮点的物件,就这么随手给扔啦?

    哈七爷口中大笑,脚下不停步:你七爷我虎死不倒架,全身哪都软,就是这骨头硬,别给爷用激将法,这都是当年你七爷我跟洋人谈判玩剩下的。爷根本没拿这铁圈儿当饭辙,赏给你,省得你以后拿它说事儿声音渐远,随着脚步声人已经出中门而去。

    李有德端详着袁文会手上的扳指,问道:大哥,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袁文会冷笑一声,将扳指戴在自己左手拇指上,缓缓道:此人不除,是个后患。兄弟你别急,这次我不但要聂家的产业、帮你要聂宝钗的人,还得要上他姓哈的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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