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久心中刹那间连转了几转,松本是要试探我?还是要看我的枪法?还是只是高兴让我放两枪试试?唐明久谨慎的答道:松本先生您看我的手,我从小就没出过大力,更别说摸枪呀,我哪里会打枪呀。
松本撇了一眼唐明久伸出的白净净的双手继续道:没关系唐桑,你来试试嘛,只有真正用过武器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松本说着,拿起一排子弹连同步枪递给唐明久。
唐明久扭头看了看木靶,点头接过了子弹和枪,熟练的把子弹塞进枪膛里。唐明久故意学着松本的样子前后岔开双脚,双手举枪瞄准对面的木靶。
等一等,松本突然阻止唐明久,射击中最有意思的是打猎,不过可惜这里没有猎物,但是我们有罪犯,正好让他试试我们的枪!把那个死刑犯带上来。
身边的随员点头而去,唐明久诧异地看着松本不知道他究竟要搞什么。松本却轻轻一笑道:待一会儿给你一个惊喜。说话间旁边的小门打开,两个日本兵推出了一个眼绑黑巾五花大绑的老年男子,那汉子身材精瘦微微有些驼背,两只裤脚被扯的稀烂。那两个日本兵用力地推搡他,把他按在了墙上。那人似乎是受了重刑,衣衫褴褛,缕缕的鲜血顺着他的小腿流淌到地上,他每走一步在地上就留下了一个血凝的脚印。
虽然眼前这男人带着眼罩看不清面目,但是唐明久看着眼前这个罪犯的背影,感觉好像同他在哪里曾经相逢过,却叫不上名字来,不过看他的身材和体廓,应该是最近曾经见过才对。日本兵把那罪犯扭了过来猛地扯掉眼罩,面冲着唐明久。唐明久顿时大吃了一惊,那被日本兵捆绑的罪犯竟是卖砂锅的老穆!松本看着唐明久道:唐桑你是我们的朋友,而那个支那人,他竟敢在昨天晚上手持凶器伏击我的同胞,把我的一个非常好的朋友砍成重伤,他是侵犯我日本人的罪犯,是我们的敌人,所以他也是你的敌人,对吧?
唐明久万没想到松本推出来的靶子竟是老穆,手里的枪顿时有千钧之重,不由自主缓缓的从身前放了下来。松本的话又接着在他的耳边响起:他虽然也是中国人,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罪犯,一个犯了罪的人只有一种身份,那就是死人!我们正好可以用他来试枪!
唐明久心里霎时间象纺车般的打转,打吧,对面是自己同饮同食的骨肉同胞,自己的确扳不动手指;不打,松本绝对会对他产生怀疑,自己隐忍埋伏一年的痛苦就前功尽弃,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看见信田一雄的!唐明久转念又想:松本到底是什么用意呢?到底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的试探我?为什么他只抓来老穆试探我?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唐明久深深吸了口气,看着身边的松本。
松本的微笑依旧挂在脸萨上,满脸都是期待和鼓励的神色,仿佛这原本就是一场极普通的游戏,唐明久对面的只是一个待杀的猎物。唐明久看着松本的眼睛猜测着松本的心意:他可能一开始就在怀疑我,到现在还是,因为我不是日本人,他终归对我放心不下。所以在信田一雄到来之前,松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试探我。如果我抬手就打,松本会认为说明我根本不顾亲情,为了目的不惜舍弃一切,我是绝不能信任你的;如果我在犹豫之后开枪,说明你我至少知道关于打斗整个事情的原委,但是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让我不惜舍弃一个同胞的生命,也说明一定会有问题;如果我不开枪的话,说明我心中有愧下不得手,那么就说明虽然我在为他们做事,但是我终究和他们不是一心,松本就会对我有防备的心理。
唐明久透过松本眼神中露出一丝自负的狰狞:松本要看我到底怎么开这一枪!
唐明久扫了一眼四周,日本人环绕在他的四周,或双手抱胸、或手拄战刀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好奇的神色。唐明久豁然明白了,这些人所看重的并不是结果,不是老穆的生死,而是要看自己开枪,象看一只猴子宰杀另一只猴子般的;或者把自己和老穆看作了赶进一个磁罐相斗的蟋蟀,纯粹地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供娱乐的动物!原来自己在他们眼中从来就是一只可利用的动物罢了。想到这里,唐明久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他面无表情的举起步枪,枪托抵肩三点一线,稍稍瞄准之后,屏住呼吸扣动扳机。砰!一声枪响震响在所有人的心头,被有些昏迷的老穆也是一震。所有人都向着唐明久对面望去。
唐明久竖起步枪笑笑道:松本先生,我会做枪,却不会打枪,我的枪法差劲的很。
松本看的真切,这一枪的确是从老穆的头上飞了过去。松本看着唐明久,心里困惑起来,他是真的不会打枪,还是故意放空枪?松本微皱眉头一挥手,一个军曹走过来接过唐明久的步枪。松本从腰间取出一把南部式的手枪,拉动枪管推弹上膛,他单手持枪指向老穆扣动扳机。一声枪响,老穆先是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板上。唐明久远远的看到老穆的嘴在蠕动着,他分明听到老穆嘴里在断断续续的念叨着什么:孩她娘等了这些年你那边有没有苦日子少年夫妻老来伴又是几声枪响连续响起,松本连发六枪,老穆应声向后仰到,身体软软的叠在一起,暗红色的血从他身下汩汩的涌了出来,缓缓地向四周蔓延开。
四周的日本人欢呼起来,好枪法,松本君好枪法!松本在一片日本人的恭维中收起枪来,哈哈大笑。日本人相互说笑着向外走去,丝毫没有理会远处那流淌着的鲜血,唐明久面无表情跟随着日本人鱼贯而行,心里却如同火烫一般疼的难以忍受。唐明久临出门时俯身检起一枚静静躺在地上的弹壳,把他放进怀里转身跟随着人群向外走去。就在跨出铁门之际,唐明久心中那种烫痛再次骤然而生,他回头望去,老穆的尸体已经被人拖走,一道宽宽的血色印记在地板上铺陈着,直直指向一侧的小门,更象一把鲜红色的剑,不折不断。血依旧是堂堂国人的热血,而染血的土地却是飘扬着太阳旗的日租界。
唐明久刚刚上班,杂役就跑来告诉他,松本先生请他过去。唐明久整理了一下西装,走上了三楼。推开门,屋里早有人等他了,不过让唐明久吃惊的是,那天晚上用螳螂拳和自己交手的日本人居然也在场,不由得一愣。
松本见唐明久发愣哈哈一笑道:中国有句俗话,叫做不打不相识。唐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岛山茂,你们以后还要多亲近亲近。大岛山茂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唐明久鞠了一个标准的日式躬。唐明久也点头还礼。松本道:说实话唐桑,我非常的信任你,这半年来你的工作也非常出色,得到了很多人的赞扬。但是,松本话锋一转,紧紧盯住唐明久道:但是你毕竟不是我们日本人,所以很多人对你都会抱有些成见,更何况几天后信田将军将亲临天津,我实在容不得半点马虎呀。
唐明久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翻个,他暗想:松本找我来不问生产上的事情,却扯出这个日本人来,是对我产生了怀疑么?想到这里唐明久笑道:没有的,我一向把日本当成我向往的地方,我与其他中国人不同,我只想在着乱世之中养活我自己,至于什么政治、什么主义,我是统统不关心的,我只关心下个月还有没有人发给我薪水。
松本和大岛山茂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送走了唐明久,松本面色严肃的问道:你怀疑是他?
大岛山茂点点头道:的确是他,但是就他的表现而言我有点奇怪,因为一般的埋伏者是不会在对方的阵营中工作的如此出色,另一方面他不同于为我方效力的普通人员。松本君,自我们进入支那以来,虽然投靠我们的中国人为数不少,也都各有才智,但是他们都有共同的特点,或贪财、或谋权、或好色,而眼前这个唐桑,似乎合其他人都不一样,我从不相信能有中国人肯真心的毫无功利欲望地顺从我们。
松本点点头道:大岛君拜托你了,好好调查一下,我不想在信田将军来临的时候出什么意外。
早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日租界的路灯昏黄地亮着,映照着空寂的道路。会社里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可唐明久还没有离开他的办公室。并不是他需要留下来加班,而是因为他从窗子里发现有一个人站在租借路边,已经整整站了一个下午。
这是个女人,身穿一件打了补丁的碎花夹袄,梳一根乌黑的长辫子,手里捧一个卖烟的木盒子,静静的站在马路对面。她不叫卖也不挪动,就这样盯着三棱会社的大门,站在那里。唐明久早已经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她的面容,正是卖烧锅老穆的女儿二凤。几天不见,二凤似乎憔悴了很多,脸盘愈发的消瘦满是菜色,辫子也不如初见时那么整齐了。整个一下午她站在那里,一包烟也没有卖出去,唐明久知道,她不是来卖烟的,她是想打听她父亲老穆的下落。唐明久不敢走出去,他害怕二凤会拦住他,向他寻问老穆的下落,他该怎么去说?
唐明久就一直等着,想等二凤离去后再走。唐明久叹了口气,二凤站在那里一整个下午没有开张,不知道她明天还有没有可以果腹的粮食。唐明久从走道里喊来一个作清洁的杂役,掏出两块大洋道:去马路对面姑娘那里买两包烟,不用找了,把剩下的钱都给那姑娘。
杂役一愣:唐先生,您不是不吸烟么?
唐明久一愣:噢,买回来的烟送你了。
那杂役兴高采烈的去了,院子对面的大岛山茂望着唐明久转身进屋的身影,脸上显出一丝冷笑。
大岛山茂推门进屋的时候,唐明久正坐在桌子后面发愣。他平静的看了一眼满面堆笑的大岛山茂,指了指桌前的座位道:大岛君,请坐。
大岛山茂从和服的袖子中取出两个精致的小酒杯,另一只手拎上来一壶日本清酒,笑问道:唐桑,有心事?
唐明久摇摇头,却不做回答。
大岛山茂斟满两杯酒,捏起一杯摆在唐明久的面前道:唐桑,有句俗话说浮生若梦,我们都需要珍重眼前。
唐明久看出大岛山茂是不会轻易离开的,于是他开口道:大岛君,你的六合螳螂拳绝对是正宗绝学,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大岛山茂举杯道:嗬嗬,我也想不到唐桑你外表清秀文静,原来也是武道的高手。
唐明久也把酒杯举起,清酒香甜甘饴入口清爽,若佐以海味下酒,是酒徒们梦寐的佳事。大岛山茂继续道:唐桑,你是一个让人非常敬重的人,我们大日本帝国自进入中国以来,也招揽了不少人才来治理地域。但是真正才德双磬的人不会与我们合作,我们招揽的人虽然在某方面有才,但多是贪财好色逐权之辈,更多的是碌碌无能之人。但是唐桑你却没有那些令人轻视的缺点,你做事又极其认真,这一点非常象我们日本人,真让人敬佩呀。
唐明久心中暗骂了几句,笑笑道:大岛君过奖了,我自小就是孤儿,一个人在生死间挣扎,饱受世间疾苦、人情冷暖,这些年来每一天我都是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所以我对于现在我所有的一切非常的重视。
大岛山茂听唐明久说道孤儿这两个字,一声长叹放下酒杯,脸上一片寂寥之色,默然半响后缓缓道:唐桑,我也是孤儿。
噢?唐明久一愣,问道:大岛君,这从何说起?
大岛山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你说你这些年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实我们每一代日本人活的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呀。你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其实并不大,只是一个岛国,孤悬海外资源匮乏,面积还抵不上中国的一个省。一场战争甚至一场海啸都可能毁灭我们!我们的四面都是海水,而且强敌环绕。百年来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几代贤哲们冥思苦想,我们要生存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占有一块牢固的陆地。我想,要是换了你们处在我们的位置上,恐怕也会和我们一样想吧。
唐明山不动声色问道:辛亥之前,你们已经占领了朝鲜半岛,为什么还要进攻中国呢?
大岛山茂摆摆手继续道:唐桑你也做过流浪的孤儿,你也知道,在一个孩子群中,一个原本弱小的孩子如果想变得强大,会遭到其他孩子的联合压制,他只有挑战并战胜孩子群中最强壮的一个孩子王,才可以一战而定从而威慑其他的孩子,成为团体内的新头领。国家之间也是如此,对于大日本帝国而言,朝鲜、越南、菲利宾、印度,等等都不足为虑,但是如果我们和他们其中一国开战,必定会遭遇其它国家联手抵抗。但如果我们直接打倒中国这个历史上从来就处于头领位置的国家,那么中国的地位我们就可以取而代之,其他国家自然会臣服于我们。
唐明久暗中咬咬牙,摆手道:大岛君,军国大事我从来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挣钱糊口,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大岛山茂笑笑道:唐桑听说过日本的黑龙会吧?我就是黑龙会派出中国的死间。
唐明久端起酒杯的手在空中一停,心中暗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大岛山茂的身份竟然如此隐秘复杂,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张口就把这样隐秘的事情告诉自己。
大岛山茂给自己斟满一杯酒道:我生在奈良,父亲阵亡在旅顺,母亲病故,我在六岁时就成了孤儿。那个时候政府挑选了一大批的孩子,执行一个秘密的计划,我就是其中一个。我们被安置在一个全封闭的地方,居住生活环境都是模仿中国的样子,教官说得都是中国方言,我们的衣食住行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完全模仿中国的风俗,连我们的名字都换成了中国姓氏。想必你也猜到了,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我们将来投放到中国去,做一个长期埋伏的间谍,用中国的说法,就是死间。大岛山茂喝了一口酒继续道:我们在那里经过了两年严酷的训练,在我八岁的时候被带到中国,我就成了一个流浪在济南街头的孤儿。和所有被遗弃的孩子一样,我忍饥受冻没有人照顾我,帮助我,有好几次只差一点我就没了性命。说道这里,大岛山茂长叹一声不再言语,看来那些痛苦的往事他也不愿再回忆了。
唐明山道:大岛君,那你的正宗六合螳螂拳如何学来的,是在日本受训时学的么?
大岛山茂摇摇头,缓缓道:我在济南大街上流浪了两年,后来被当地一个武师收养,为师傅家里作些杂活有空也跟着学学拳。后来师傅发现我悟性好就开始点拨我,开始把我当成关门弟子看待,一家人其乐融融,师兄弟和睦爱护,我几乎都忘了我的身份和任务。一直到我十九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被一个陌生人叫到郊外,他拿出了受训时联络的信物,给我一把枪要我杀掉师傅。当时我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一连几天恍恍惚惚神不守舍。后来不知怎么的,师傅忽然发觉了我的身份。那天半夜里,师傅把我招来劈头痛骂一顿,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当时吓得只顾发抖,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后来我师傅越说越怒,就要出手取我得性命。我原来以为师傅的功夫我已经全学到手了,可是师傅一出手我才知道,真正的螳螂拳在交手中有多可怕
大岛山茂说到这里,不由自主的伸手护住自己的喉结,呼吸也急促起来。
唐明久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和我师傅就交上了手,刚一交手,我师傅一招双展手,跟一招铁轮手就破了我的中门,再一招鬼箭手直奔我的双眼,饶是我拼命躲闪右眼仍被扫到,当时我双目疼痛难忍流泪不止,根本无法招架后边的招式。慌乱中我就摸到了那联络员送我的手枪说道这里大岛山茂忽然长叹一声,摇头道: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后来我逃出了济南,到了天津找到了黑龙会,才知道是那联系我的联络员见我无法下手,就向师傅的卧室里投了一封信,故意说明了我得身份,挑动我师傅和我反目。再后来我重回黑龙会,收集中国经济、政治、地理、人文,所有的情报。
大岛君,看来你对中国非常熟悉呀,最近天津的抗日团体好像有很多的。
是呀,不过都是些自发组织的乌合之众,没什么威胁。但是有一个叫反法西斯同盟会的,是原来国民政府将军吉鸿昌所创立,对我大日本帝国威胁不小。还有一个叫铁盟会的,多由些激进的学生组成,虽然最近活动猖獗但是毕竟稚嫩的很,不足为惧。唐桑,你对时局也很关心嘛。
唐明久哈哈一笑道:大岛君,我最关心的还是谁雇佣我,谁给我饭碗而已。我做过伙计、当过学徒、走过私烟、跑过马帮,为的就是一口饭。
大岛山茂又叹了一口气,我如今已经快三十岁了,按照中国的说法是到了而立之年。而立而立,到如今我却了然一身连个家都没有。每天晚上能作的事情就只有喝酒。唐桑,国家之间的战争,最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忠诚的结果是战死,背叛的结果是被处死。唐桑呀唐桑,在乱世生存真是一种痛苦呀!大岛山茂好像有些醉了,脸颊通红双手抓紧桌沿,眯起眼睛自顾自哼起了日本民歌。歌声低沉音调简单,似乎是大岛山茂家乡的小调。
唐明久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液晶莹透亮,在灯光下反射出莹莹的光彩。杯中酒平静如玉,唐明久心中却翻涌起来,大岛山茂的那几句话在他心中翻来覆去。国家之间的战争,罪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忠诚的结果是战死,背叛的结果是被处死。在乱世生存真是一种痛苦呀!假如没有战争,他唐明久此时也许正在奉天城里,为父亲打理铺面、与妻子教儿识字;假如没有战争,他决不会苦练六年武艺,在天津忍辱负重;假如没有战争,朗朗乾坤国家清宁,月光下又是几万里的大好河山。
唐明久望向窗外,暗夜中月凉如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同一轮明月照耀下的,还有万里之外的铁云山、唐家寨,一定还有侍奉母亲和衣而眠的秀梅吧。唐明久暗自叹了口气:他大岛山茂了然一身,自己又何尝不是形只影单四处漂泊。唐明久忽然只觉一阵心酸,忍不住悲从中来,低低的哼起了一只儿时唐秀梅教他的山歌。
八月秋凉桂花香,妹子采茶南岭上;阿哥牵牛那厢来,送我桂花满鬓香
这一夜,两个人似乎都醉了。
明天就是二十三号,也就是成败与否的关键时刻。
入夜,秋月高悬月色皎洁,推开窗子,月光照在窗棱上一片银白色。此时的唐明久心里却十分的平静,明天就是自己期待以久的那一天。明天就可以手刃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日本关东军少将副参谋长、9.18事变中带领日军百里疾进夜占奉天城的急先锋信田一雄!自己六年寒暑不辍的习武,一年内受尽欺辱、被人百般猜忌、家人朋友的白眼和误解,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天;杀了他,杀了信田一雄,为自己的双亲,也为奉天城的六千父老乡亲报仇!月夜深沉,唐明久却睡不着觉,他心中明白,日军为了侵占中华练兵以久,关东军更是号称日军第一精锐,信田一雄带来的护兵绝对是精中选精的士兵,而自己这一边能出手的只有自己一人,铁盟会已经前后有六位埋伏在日方的义士因身份被识破而惨遭杀害,只有他一人埋伏到了今天,所以他身边根本无人可助,他必须一个人面对这些如狼似虎的日军精锐,还要在敌军层层护卫下取信田一雄的性命,这一刺不亚于春秋时专諸的鱼肠一击。
唐明久并不是心烦意乱,而是心中太过平静反而难以入睡。唐明久轻轻起身,他没有点灯,只披衣推开窗子,屋外一股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唐明久早有想过,虽然鉄盟会肯定会安排接应,但是自己还是有很大的可能命丧当场的,今夜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这盈盈月色了。月光如水,詹檐重楼,此时想必多少人家正在安心入梦,多少爱人正在相拥而眠。半响之后唐明久关上窗子小心捻开煤油灯,不论事成事败,给秀梅留下封信吧。唐明久心想。
仓促之间翻不出纸来,唐明久想了想撕开一块衣衫铺在桌上,这衣衫是离开铁云山时,秀梅母亲亲手裁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些年来,秀梅母亲把唐明久看作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抚养他,传授他武艺,还要把女儿秀梅许配给唐明久。唐明久轻抚着这一片撕下的衣衫,想起远在四川多病的义母,忍不住潸然泪下。唐明久伸出手捏起墨块在砚台里缓缓磨起来,都写些什么呢?自铁云山分开后的这一年又该怎样写?唐明久自觉心中有千言却下不得笔。又是半响默然之后,他叹了口气缓缓提笔写道:
吾妹秀梅:
分别一年,别来无恙?前日接到汝数封家信,得知母亲卧病不由心痛如绞,恨不能瞬间飞至铁云山奉孝床前,自思立誓奉母尽孝,却不得而成,遂连日自责而辗转无眠,自谓非大丈夫。但古人云:国仇家恨,盖国仇为先,家恨为大。日寇侵我东北三省杀我万计同胞,此为国仇;我亲生父母亦命丧倭寇之手,时过六年而仇不得报,此为家恨。兄意已决,欲弃大好头颅做荆轲一刺,故埋伏于豺狼之居,俯首于敌强颜欢笑,亲友多不知情,举手唾骂者有之,断义绝交者有之,恨我切齿者有之;兄亦无可剖白,悲愤难言。兄一十三岁蒙唐家收养,恩厚于天,自问明日以身相博敌酋,只求玉石俱焚,无以残生回报养育之恩,临行叩首,来世再为唐家走马。
兄明久泣书
清晨,唐明久准时起床,仔细的整理好被褥,摸出那张照片和旧报纸,用油布包了贴身藏好,把装有暗器的皮囊斜挎在胸前,外面套了一件略有些宽松的中山装,然后卷起写有书信的布巾塞进信封再捏起几个大洋出门而去。
天津卫的早点有自己的特色,便宜的烧饼夹果子、大饼就豆浆,好一点是热馒头就老豆腐、鸡蛋煎饼果子、大碗云吞,再好一点的就是鸭油包或者虾仁烧麦、羊肉粥就着四小碟咸菜,唐明久现在点的就是一份羊肉烧麦、两小碟咸菜和一碗二米粥。唐明久看看手表招手喊来伙计,递给他抱着布巾的信封,让他按上面的地址寄出去,随后给了他一个大洋算是赏钱。唐明久站在大福成茶食楼的二楼上,看着伙计拿着信封进了对面的邮局,片刻后空着手从里面出来,这才放心的结帐下楼,整整衣服朝三菱株式会社走去。
虽然三菱会社不愿意把信田一雄少将来视察的事情过分张扬,但毕竟这是一件大事怠慢不得,会社大门外边并无变化,里面的建筑却是粉刷、打扫的分外干净,都新刷了一层油漆,几个日本人正在摆布楼梯前的花盆。门口的卫兵也新换了军装,步枪擦的油亮,白剌剌的刺刀挂在枪口上。出视证件,搜身检查,唐明久从容的走进了会社大门,此刻唐明久不由自主的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对面的马路上人力车来回奔跑着,穿着长衫和中山装的男人们或拎包或空手急匆匆而行,屋顶上白地红圆的太阳旗无风而垂。这恐怕是唐明久最后一次进入会社的大门了,这一次却是有进无出!
上楼时遇到了生产部的石江,石江看到唐明久连忙站住向他打招呼,唐明久点头还礼,随口问道:石江君,信田将军什么时候来?你的生产计划可要仔细的核对好,不然信田将军可要发脾气的。
哦,信田少将10点正准时达到,我的生产计划没有问题,但是我现在再去核对一遍!
唐明久进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解开中山装的领扣和第一个扣子,这样出手更方便一点。唐明久伸手入怀,皮囊里五对子母追魂梭冰凉的躺在那里。唐门的暗器冠绝天下,不单是因为它手法精奇,暗器精巧;更是因为唐门以武德为先,暗器有三用三不用的铁打门规:护国可用、救人可用、防身可用,所谓三不用就是背后不用、取命不用、同门不用。唐家的暗器,本就是救人而不是用来杀人的。唐门暗器分为九品,即便是品级最低的铁莲子、石菩提都是非同一般的独门暗器;唐门的石菩提虽然也是石制,却是空心,打在人的身上会暴的粉碎,石屑刺进肉中不整块的剜出来伤口很难愈合。子母追魂梭这种暗器分子母两梭,型同织布的梭子,由精钢打造,内设精巧机关,外以银线相连。发射时大小两梭齐出,两梭在半空中时前时后相互缠绕,如依偎嬉戏的母子一般,令对手难以判断。它的绝妙之处在于:如果子梭被敌方接住,另母梭能自行变化飞行轨迹追寻子梭而去,母梭被接也是如此,因其变化诡异,令人防不胜防。子母追魂梭只是唐门暗器中的第三品,一向为女眷们所用。唐明久属于外姓,是因父母双亡被唐家收养的义子,所以不能由家长传授唐家本门武功,一身武艺便由义母也就是秀梅的母亲代授,所以唐明久才会用这只有唐门女眷使用的暗器。
唐明久摩挲着皮囊里的这五对暗器,子母梭已经被他胸口的温度所温暖,唐明久想到呆一会儿它们就要狠狠刺入信田一雄体内饱饮仇人的鲜血,胸腔里的心便开始加速的跳跃。唐明久缓缓摊开左手,掌心中是一棵手枪子弹的弹壳,这个弹壳的弹头早已经被射出,只留下一个略略发瘪的黄铜弹壳;而那个射出的弹头现在就在老穆的身体里。唐明久看着弹壳不由得悲从中来,老穆死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个为糊口而终日奔波,为生计每天为别人做饭自己却舍不得喝一口酒的普通人,就这样被日本人打死在飘扬着日本国旗的中国土地上!他的两个女儿怎样了,还有谁能和他们相依为命?
铃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响起,几乎吓了唐明久一跳,他稳定了一下心神,拿起听筒:我是唐明久。
唐桑,我是松本十木,请你拿着给信田少将看的设备资料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听筒一段传来松本哑哑的声音。
好的,我马上就到。唐明久抬腕看表,九点三十分,再有半个小时信田的车就会到达。按照预先的计划,铁盟会接应的汽车二十五分钟后也会到达会社的西墙外,而他要站在二车间的门口,在信田踏上楼梯的同时向信田的后背打出所有的暗器,然后转身闪进拐角躲过卫兵射来的子弹,再借助早就安放好的一根毛竹跃上并不很高的西围墙。到时只要他翻过西口的围墙,就会有人开车接应他离开,用车把他送进法租界。唐明久整理了一下资料夹,向松本的办公室走去,得赶快结束松本的纠缠。他必须在信田到来之作好一切的准备。
敲开松本办公室的门,唐明久就看到松本笑吟吟的坐在写字台的后面,旁边就是日本浪人大岛山茂。唐桑,你的计划准备的什么样了?松本的眼镜后面射来一道冷峻的目光。
给信田将军过目的计划书已经反复核对了,没有问题。
不不不,松本自信的摆摆手道:我问的不是你给信田将军的计划书,而是你们铁盟会刺杀信田将军的计划!松本此言一出,无异于在唐明久耳边打了一个霹雳一般,唐明久顿时呆立在当地。
大岛山茂从沙发上缓缓站起来道:唐桑,你应该知道,你们支那人有很多有骨气的人,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埋伏在我大日本帝国的内部,意图等待机会造成破坏。但是唐桑你要知道,对于神圣而强大的大日本帝国来说,这分明就是螳臂当车的妄想、只能因为这些人自不量力而造成不愉快的杀戮!大岛山茂此语一出唐明久又是一惊,冷汗从他全身的毛孔中蜜蜂出巢般的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大岛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唐明久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的快成了一个儿,他暗想:难道真的是铁盟会内部走漏了风声?还是松本他们在故作试探?唐明久缓缓道:大岛先生,我在三菱株式会社已经工作了半年,我在这里兼任两个部门的生产担当,请不要轻易怀疑我。唐明久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对大岛山茂所提的一切概不认账,只要日本人没有真凭实据就不敢把他怎么样,毕竟他还在会社里担任着重要的职位,只要再搪塞十五分钟,信田的车队就到了,他就会有出手的机会。到那时日本人再怎么样都晚了。
大岛山茂哈哈一笑走过写字台站在松本的身边,他很舒服的倒背双手,得意地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唐明久,象一个食客欣赏着全聚德送上来的烤鸭子。唐桑你会武术,而且武功不低,你可以说你不喜欢张扬,深藏不露;但是这一点你从未向包括松本先生在内的其他人透露过,但是你怎么解释?
我国人的性格一向如此,重文轻武,而且习武为了强身、修性绝非为了向人炫耀好勇斗狠。而且我一向十分尊敬松本先生。唐明久摆出了以往一样谦卑恭敬的表情。
噢,嗬嗬嗬嗬,虚伪的支那人,你们总是用虚伪做作的谦虚来掩盖你们的真实的目的。我见过的太多了,你们支那人就是如此。
大岛先生,请不要主观臆断!我还要为三棱会社工作,我在这一年中为了大日本帝国作了很多的事情,请您不要轻易的怀疑我。唐明久偷眼看看墙上的挂钟,还有十二分钟,他必须马上下楼赶到计划中预设的位置,他没有时间和这个大岛山茂在继续纠缠下去了。
唐桑,隐瞒是徒劳的,对于失败的一方,我有必要让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大岛山茂和松本相视一笑继续道:法租界外发生的争斗的确只是一个巧合,但是巧合的发生却可以改变整个事件。从那时开始我就怀疑你为我们做事的动机。唐桑你不贪财、不谋权、不好色,你没有让人讨厌的缺点。那就只能说明,有比钱财美色和权利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你不惜生命的埋伏在我们内部!大岛山茂猛地一拍桌子手指松本道:我让松本君请你同去打靶,故意把法租界争斗时的受害者老穆作为靶子。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你却一击不中,说明你珍惜你同胞的生命,不想在你的手上沾染他们的鲜血。但是你却从事着为我门制造杀人武器的工作,你当然知道这些武器是用来杀谁的,但是你还坚持留下来,说明你要做的事情远比老穆一个支那人的生命重要的多!我说得对吗?唐明久你回答我!
大岛山茂象一只暴怒的豺狼,在屋子里来回的走动,咆哮着。唐明久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如果把仇人信田一雄比作枝头鸣蝉的话,他自己就是那只全神贯注欲作全力一击的螳螂;而用螳螂拳的这个日本人大岛山茂,才是那只冷眼旁观的黄雀!唐明久知道今天可能就是他生命中最后一天了,他必须拖延时间,那怕出现一个和信田一雄同归于尽的机会,他也要奋力一击,因为唐明久知道唐门暗器的威力,只要他有机会全力一击,五枚子母追魂梭同时出手,信田一雄就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可能!
唐明久深吸了一口气道:大岛君我明白了,以上你所说的,都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罢了。只是毫无证据的捕风捉影而以。
捕风捉影?唐桑你是铁盟会的首席间谍!你还要欺骗我!狡猾的支那人,你要证据?铁证如山,你看看这是谁!松本猛地一把拉开套间的门,一名穿和服踩木屐的日本男子走了出来。此人身材不高面色沧桑,最明显的就是两鬓的络腮胡子。唐明久先是一愣,继而马上惊愕起来,从松本办公室套间里走出的这名男子赫然竟是自己铁盟会的盟友、自己这次行动的接应人、南市里卖羊汤的蔡老板!这一下不由的唐明久又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忽然发现自己象一只混进了狼群的羊,而且已经被撕去了伪装,完全被暴露在对方铁爪钢牙之下。
大岛山茂狞笑道:唐桑,我来介绍一下,这位也是大日本黑龙会的埋伏者:杉菜小五郎!没想到吧,你埋伏在我们这里,而我们同样有人埋伏在你们那里,你所有的情况我们都完全了解,你们支那的《孙子兵法》里是有五种间谍的,你是属于死间的吧?大岛山茂笑笑道:杉菜君,把你准备的礼物给唐桑看看吧。
杉菜小五郎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一条布巾,轻轻抖开,布巾上满是墨书文字,正是唐明久写给秀梅的那一封信!唐明久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日本人的埋伏者竟然无处不在。日本人既不抓他,也不开枪杀他,只是到了这个关键时刻才点破他,他知道大岛山茂的目的,就是要证实一下是否还有其他的铁盟会间谍埋伏与此。唐明久嘴上随口应付道:看来大岛先生你们黑龙会的消息的确是难以想象的灵通呀。
唐明久本意就是要拖延时间,但是此话一出松本发觉唐明久似乎有甘拜下风、俯首认输之意,心中一动连忙起身道:唐桑,如果你执迷不悟拒绝和我们合作的话,你今天绝对是逃不出去的,大岛君可不会象上次那样对你手下留情了。唐桑你通晓机械,又会武功,是难得的人材,如果你能够协助我大日本帝国,把铁盟会在天津的所有成员一网打尽,那么,我大日本帝国将会答应你的一切条件,给予你想要的一切。告诉我,你们中国人埋伏到我的会社里还有那些人?
此言一出,唐明久心中豁然明了,那黑龙会虽然厉害,天津卫三教九流都有他们的眼线,但是他埋伏在铁盟会中的杉菜小五郎并不是铁盟会的首脑人物,他们希望继续利用自己,把铁盟会一网打尽。同时松本对大岛山茂的武功很有信心,认为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这样的话,如果自己奋力一击,未必没有刺杀信田一雄的机会。唐明久微微转身故作沉思状,他借机观察了一下这个办公室的地形,现在这大岛山茂是决不会放他离开的,那么他唯一的途径就是跳窗逃离,但是如果现在跳窗的话等于前功尽弃,他也绝对逃不出去,只能在信田一雄下车进入大门的时候从窗户跃出,在半空中向信田发动致命的攻击。谢天谢地,松本办公室的窗子正对大门,而且侧面就是他预计逃脱的路线,距离只有六七米远,他自信两个呼吸间就可以从窗下按照预定计划跃进拐角,而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大岛山茂争取时间。
想到这里唐明久向窗户的方向迈了一步,转身向大岛山茂一笑道:大岛先生,你多年来埋伏在中国,隐忍他人所不能忍,做他人做不能做,你为得是什么呢?
大岛山茂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唐明久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略一沉吟答道:为了荣耀,大日本帝国的荣耀和我个人的荣耀。用孙子兵法里的话说我是一个死间,极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为祖国所做的一切也没有人会去记录。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快要崩溃了,整日酗酒,我认为我所做的毫无价值,但是!大岛山茂紧紧盯向唐明久继续道:我发现了你,唐桑,一个同样优秀的间谍,忍辱负重,如同支那古代的勇士豫让一样,为了自己的信仰同样可以付出一切的死间!我发现了我真正的对手,同时也觉悟了我生命的价值,我对于大日本帝国而言非常之重要,整个大日本帝国的荣耀与我们大和子民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因为总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关系到我祖国命运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没错。唐明久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装有追魂梭的皮囊稳稳的挂在外衣里面微微隆起,唐明久透过皮囊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是那么的有力而又平稳,象一面徐徐敲响的战鼓。是呀,于万千普通人中自己本是极普通的一个,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每一个中国人人都是它至关重要必不可少的儿女。唐明久知道,其实自己和四万万同胞一样,总有一件关系家国命运的大事在等着自己去做。唐明久明白,他自己的荣耀就是胸中的一腔鲜血,对于整个国家,他所能给于的,就是这一腔鲜血了!
唐明久注视着一脸傲气的大岛山茂和满脸紧张的松本十木,一字一顿的说道:信田一雄今天必死无疑。此言一出,对面三个日本人相视一笑,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松本十木冷哼一声道:你在说梦话吧,想要在戒备森严的会社刺杀信田将军,只靠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何况你没有枪支,只靠你们支那杂耍一般的武术,想刺杀信田将军,完全是痴人说梦。你们一定有同党潜伏在会社里!快告诉我你其余的同党在哪里!
杉菜小五郎一步跨出挡住门口,松本大喝道:唐桑,快中止你愚蠢的计划,信田少将到这里是为了创建王道乐土的,是为你们支那人建造大东亚共荣的!快把你得同党交出来,我们对你可以既往不咎!
唐明久惨然一笑,手指窗外缓缓道:你们就用枪炮来创建王道乐土吗?你们就用中国人的鲜血来建造大东亚共荣吗!你们杀害我千万同胞,还配说甚么既往不咎!
那是我们在维护治安!
够了!唐明久指着自己的脚下道:这里是我们中国自己的土地,从远古开始,我门炎黄祖先就在这里耕种、生活。它贫瘠也好,它落后也好,都是我们自己的家,不用你们日本人到这里来杀人放火维护治安。如过你们想把我们的土地夺走,你们得到的,将只是染满鲜血的泥土,用我们的血,还有你们的血!
大岛山茂原本以为唐明久已经动摇了,却没想到唐明久竟然如此的坚定,他咬牙道:混蛋!愚蠢不自量力的支那人!不要妄想拖延时间了,你是没有机会的,我会在几秒钟内就轻易地拧断你的脖子。松本十木拉开抽屉从里面掏出一把南部式手枪指向唐明久,大岛山茂却一把挡开松本的手枪道:不要开枪松本君,我捻死这个支那猪就象捻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让我活捉他为信田少将送上一份见面礼!
唐明久偷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两分钟。唐明久这时却感觉十分的轻松,原先的紧张和焦躁如同旭日下的薄雾般烟消云散,他六年的刻苦习武寒暑不辍等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刻。唐明久点指大岛山茂朗声喝道:你有你的狂妄,我有我的信仰;为了我的目的,我能够舍弃一切,包括我的大好头颅!倭寇,你既然知道我是死间,就该知道你根本没办法阻挡我!来吧,唐某的头颅和一腔热血就在这里,你有本事就把他拿去!
大岛山茂闻言大怒,手按桌面一个跟头翻了过来,身在半空未等落地左臂就已挥出勾打唐明久的太阳穴。唐明久右脚后退沉腰坐马,抬右臂外磕对方的手臂,大岛山茂双脚落地跨步前扑,他面目狰狞一声怪叫双手齐发,里、外藏花手连环打出,硬打唐明久的面门,他决不能让这个危险的中国人接近信田少将!
唐明久上次吃过六合螳螂拳的亏,他心里并没有把握破解对手的招法;唐明久双臂一合,用了一招岳家散手里的压肩式压向大岛山茂的右肩。岳家散手相传是岳飞练军时所创,一共三路四十二式,招式极重实战,出招没有固定的方向,连环使用威力极大。想当年岳武穆在朱仙镇帅八百亲兵大破金军数万铁甲军,靠的就是队伍军纪严明、军士武艺超群。大岛山茂眼见对方双臂合一无法缠住,连忙双臂一分,左手搭上唐明久的手臂右手勾打唐明久的面门;唐明久双臂一翻蹲身下伏,压肩式变成护顶式,左手护顶右手翻打大岛山茂的下颌。大岛山茂右手前探勾捆唐明久的小臂,脚下闪电般一退一进避开唐明久的进攻,左手提插猛打向唐明久的咽喉;唐明久还一招牵马式后退躲开对方的进击。
大岛山茂一招抢的先手心中大喜,当下抬脚走流水步,抬右臂起高截手,打出一套六合螳螂拳的绝技截手圈,这一套截手圈共十六式,配合闪展腾挪的步法连环使用,主打对方的双手关节和头胸穴位,大岛山茂心里是想生擒唐明久,也让松本看看,松本用枪能办到的事情他大岛山茂用双手一样办到。唐明久气运双臂里搪外架,脚下连连后退,大岛山茂的招式却如影随形的跟上来,不管不顾的直打唐明久的中门,逼得唐明久硬封硬架。唐明久再退两步,已经退到窗边。
铛,铛。墙上挂着的自鸣钟准时敲响了,十点正!信田一雄的车队要出现了!大岛山茂和唐明久同时脸色一变,都不由自主地朝窗外望去。院子里却静悄悄的,没有出现一辆汽车。站在一旁的松本哈哈大笑起来,愚蠢的支那人,我早就知道你的打算!墙上的时钟被我拨快了5分钟!有了这5分钟时间,大岛君足可以拧断你的脖子!
哈哈哈哈!大岛山茂得意地笑道:在你临死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你很惦记那天晚上卖烟的那个姑娘,也就是卖烧锅老头的那两个女儿。为了不让你惦记,我昨晚我特地派一小队士兵穿便衣去了一趟她们的家里,让那两个姑娘去天国陪她们父亲了。
不错,站在一边的杉菜小五郎接口道:据回来的士兵报告说,那两个姑娘虽然不算漂亮,可是皮肤却白的很!三个日本人一起得意的淫笑起来。
还有,唐桑,前天晚上喝酒时我骗了你,我一直认为:在战争中痛苦的永远是弱者,而强者的乐趣就是好好的享受弱者的痛苦。对了,还有济南那个螳螂拳师,我在离开那里的时候,亲手把他送上了天国,待一会你到了天国可以去问问他,是你们支那的武术厉害,还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枪弹厉害。刺耳的笑声再次在屋里响起,三个日本人开怀大笑着,中国人的流血和死亡,在他们眼中竟然是这么令人开心的事情。这笑声回荡在屋里,传到唐明久耳中时却象一把锋利的钢锯,翻翻复复的割着他的胸膛,把他得心割的生疼。唐明久大喝一声,双腿飞起,连踢大岛山茂的前胸。
屋外一切平静,清风弗过枝叶轻摇,屋内两个人却正在生死相搏,唐明久没想到对面这个日本人的武功竟然如此之高。大岛山茂双臂展动放长击远,招式紧凑迅速连绵不绝,每一招都是上下齐动,两手勾打不离唐明久的面门。而大岛山茂同样心急如焚,眼前这个中国人无异于一个巨大的定时炸弹,他必须尽快的把他控制住,必须在信田少将进门前把他拿住。现在大岛山茂有些后悔了,假如他听从松本十木的建议,那怕开枪先打伤他,那么眼前的局面也就好的多了。
唐明久的岳家散手十招中倒有八招守势,大岛山茂的攻势却疾风暴雨般的呼啸而至,他手型或拳、或掌、或指、或勾、或爪,连连变招;仙手锛、叶底藏花、照面灯、各路六合螳螂拳的绝技接连发动;两只手崩砸挂劈、沾黏贴靠,势如疯虎般的强攻唐明久的中门。六合螳螂拳的特点就是出手点睛攻敌面部五官,讲究手如机轮,臂如钻杆,双臂连环勾打如暴风骤雨,硬攻对手中门面部。唐明久咬紧牙关绷紧双臂的肌肉,见招架招,展开岳家散手中的压肩式、护胸式、拒马式、屯山式硬崩硬架。两人出手都是快招,转眼间已经交手六、七十招,唐明久虽然处于劣势,招法却丝毫不乱。大岛山茂见急攻唐明久不下,手势一变,不再硬功中门,双臂发动缠丝劲,勾、搂、刁、采、圈绕唐明久的手臂,要用分筋手伤唐明久双臂的筋脉。
唐明久双臂展动奋力招架,百忙中喝问道:小鬼子没招了吧!黔驴技穷了么?多亏你师傅没把压箱底的绝技教给你这欺师灭祖的白眼狼!这一句话正如同锥子一样打进大岛山茂的心里,大岛山茂闻听此言脸色瞬时铁青。原来当初大岛山茂埋伏中国学艺时,济南的那位武师虽然喜欢他的悟性,但是直到最后也没有把六合三十六手中的最后十二手传给他。这最后十二招是六合螳螂拳中的精华,非掌门大弟子不传。与普通螳螂拳招式不同的是,这最后十二招腿法较多,讲就腿法与手法协同使用,出招时需身跃空中,手脚齐出,招法迅猛非常,往往一招即可制对方于死地。当年大岛山茂忽然反目,先以利器重伤师傅,他自己原以为稳操胜券,却没想到他的师傅伤重之余依然可以出手反击,大岛山茂在几招间连连受制,险些毙命当场,大岛山茂惊惶中只能开枪将师傅打死。事后大岛山茂心有余悸,在屋内反复搜找螳螂拳拳谱而未的,因为中国武林人物收徒都是言传身教,没有图谱、书册传世,所以这未学到的六合螳螂拳最后十二手绝技也就成了大岛山茂的一块心病。
唐明久与大岛山茂激斗正酣,一声响亮的汽车喇叭声传来,一对插着日本旗的黑色汽车缓缓开进了三棱株式会社的大门,信田一雄终于来了。向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门边站岗的士兵正行持枪礼,日军车队中开道的摩托车已经开进了院子里,一辆黑色的轿车正从门外向院内徐徐拐进,庭院里的夹竹桃正在随风摆动。汽车喇叭声在楼下响起,信田一雄少将已经到了楼下。松本顾不得大岛山茂的面子,举枪瞄准唐明久扣动扳机,咔嗒!扳机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却没有子弹射出。唐明久一见松本开枪连忙错步闪在大岛山茂外侧;松本一枪未响连忙拉动枪管,却不见有子弹弹出来,松本大惊失色,手枪里面竟然没有子弹!松本赫然想起:这把枪最近只在地下靶场枪杀老穆时用过,而他在开枪打死老穆之后就忘了给手枪装弹!松本疯了一样的一把推开椅子拉开抽屉寻找子弹。
窗外正对的操场上两辆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卫兵跑上前去打开车门,关东军少将副参谋长信田一雄带着白手套腰挎战刀从车上走下来,他站在地上仰头四顾,似乎对三菱会社比较满意。
唐明久眼见信田下车精神大振,一招牵马横截封住了大岛山茂的上步鬼箭手,一个跟头倒翻出去,半空中大喝道:这一下替老穆报仇!抬手把那枚在靶场里捡到的手枪弹壳朝松本打出。松本一声惨号手捂左目,鲜血从他五指间汩汩流出。唐明久再退一步躲开大岛山茂的招式,全力后跃,半空中双腿分开虚踢大岛山茂的手臂,同时右手一挥,子母追魂梭甩手而出。子母追魂梭母梭体型稍大,象一条水缸中雍容的金鱼,用一根极细的银线连着银鱼般娇小灵巧的子梭;两枚暗器盘旋飞绕着朝大岛山茂射去。
大岛山茂见势不好,又不肯退后怕唐明久借机逃脱,一咬牙便伸手迎面硬抓飞到面前的母梭。子母追魂梭锋利无比,远非其他暗器可比,母梭立时穿透大岛山茂的手掌,三十七片各种形状的钢片在大岛山茂的手掌中爆开,一团血雾飞溅而出。
大岛山茂一声怪叫,抱住右手疼得呲牙咧嘴。此时半空中挣断银线的子梭忽然一个转身,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从大岛山茂的身后飞了回来,带着尖锐的啸音从身后射入了大岛山茂的肩胛骨,从他右肩下透出,爆开二十五片钢片,爆断了大岛山茂的琵琶骨。唐明久趁大岛和松本不能自顾,看准机会双足一顿,抱胸收腰背脊向外撞向窗户,连人带窗从二楼中直坠而下。从半空中下看信田的位置十分明显,他周围的护卫都在他几步之外,就算有人遮挡信田,也绝对挡不住唐明久由上而下的攻击,更没有人能当得住唐门的子母追魂梭。
信田一雄正站在会社的院子里,等他的下属下车,同时颇感满意的四下打量着,就在这个时候,二楼上突然传来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人们忙抬头仰望,只见一个人从破裂的窗户中飞了出来,二楼的窗户似乎就是被这个人用身子撞开的,这个人在半空中团成一团,和一大片的碎玻璃飞坠而下。院子里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不知道从半空中落下的这个人是意外坠楼,还是另有原因。但是信田一雄的耳朵却听到大岛山茂在二楼发出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喊叫:注意!他是刺客!
二楼上,带伤爬在窗边的大岛山茂清清楚楚的看到唐明久出了手。他的那一句话还没有喊完,就看见唐明久在半空中展腰舒臂双手齐出,三道白光自他的手中飞出。这三道白光如同钻石般的耀眼,它们在半空中竟然一分为二,分成了六件大小不等的暗器,六件暗器象有生命一般竟然在半空中相互盘绕时前时后的飞行。大岛山茂在二楼上看的目瞪口呆,眼看着这六件暗器在他眼中象慢镜头一般的飞行盘绕,飞向信田一雄的眉心、咽喉和心口要害!信田一雄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遇到刺客似乎大吃一惊,出于习惯他伸手去想要去腰间拔枪,他的右手刚刚拔枪出鞘,子母追魂梭的三枚母梭就狠狠的插在了他的眉心、咽喉和心口上,母梭入体而爆,顿时三处血雾在信田一雄身上飞起。另外三枚子梭本已飞过信田一雄的身子,却忽然带着啸叫在半空中划了一个诡异弧度如同恋母的孩童般飞旋而回,三枚子梭从后向前打在信田一雄的后脑、颈椎和后心上,又是一片血雾喷出。
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突然而来的惊变惊呆了,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鸦雀无声。唐明久缓缓起身,看着信田一雄瞪着惊愕万分的眼睛,缓缓倒下。枪声骤然响起,唐明久双臂、双腿连连中抢,仰面摔倒在地,鲜红色的热血喷涌而出。唐明久已经觉不出疼痛,他只发现自己头上这一片天竟然是如此的蔚蓝。秋日的天高,深蓝色的天空纯的如同唐家寨里母亲染蓝布的大瓮,颜色透亮,又清又深。唐明久只觉得心里无比的轻松,六年了,终于大仇的报,对他而言,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终于完成了。
一群日本兵端着刺刀围了上来,唐明久朝他们笑笑,他忽然想到,自己这一辈子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就是等。在等待中生活,在等待中学艺,在等待中埋伏,在等待中寻找机会,现在就是等待死亡了。唐明久颤抖着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只子母追魂梭,这是他为自己留的,唐家的人最终都会死于暗器之下,这就是唐家千百年来的宿命。唐明久忍着疼痛,轻轻扯断银线,中指轻弹,子梭一声欢快的啸叫,直飞入天空。唐明久喃喃道:娘,秀梅,唐明久不孝,回不去铁云山唐家寨了,但愿这子梭能飞回四川吧。
旁边一个日本人一声怒吼,刀光一山,唐明久的左臂连同手中的母梭一起跌落地上。一阵皮靴声急促传来,有人大声问道:就是这个人要刺杀我?唐明久在剧痛中心里一惊,他睁眼一看,信田一雄一身戎装手扶战刀气定神闲地站在他的身前。
哼,信田一雄得意的一笑,愚蠢,一个替身就把你引出来了。把他拉起来,我要亲手砍掉他的脑袋。几个日本兵如狼似虎的扑了过来,拎起唐明久把他摁着跪在地上。地面上早已被鲜血洇红,唐明久左臂被断,身上几处中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信田一雄拔出战刀,架在唐明久的肩头喝问道:支那人!你的同党都在哪里,快说!
唐明久气若游丝的点点头,断断续续道: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临死的时候告诉你。
信田一雄愣了一下,微微俯身道:快说!
我离开铁云山的时候秀梅送了我一样东西唐家的暗器,并不是都需要用手来发的唐明久说到这里猛一低头,一蓬钢针从他后领出猛然射出,尽数钉在了信田一雄的脸上。信田一雄一声惨叫,手捂面部痛的满地打滚。所有日本人顿时乱作一团。
唐明久扫了一眼围拢上来的寒光闪闪的刺刀,笑了笑道:我们中国人,宁死不做亡国奴!右手检起掉在地上的母梭,反手把母梭拍进了自己的胸膛。一声爆响,唐明久身上最后一腔鲜血喷洒而出。
三天后,《今晚报》在尾版刊发了一条消息:日军悍将关东军副参谋长信田明十日前在天津病逝,日军高层亲往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