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碧琼回到正气府的时候,已是子夜时分。府中宴终人散,灯火尽熄,整个正气府沉浸在一片肃穆的黑暗之中。站在府门前,苏碧琼心想:“谷正夫接掌正气府多年,府中家丁多半都成为他的爪牙。我这般行迹匆匆,若被他们看到,定然犯疑。”于是,她不走正门,依然从后花园的小角门进得府来,避开打更寻夜之人,三绕两拐,来到府东侧的一个小院落。这里是老府主苏春秋的寝宅,以往傅英图每次来到正气府,必与苏春秋烹茶摆棋、秉烛夜聊,几十年一贯如此,从未变过。院门没锁,苏碧琼轻轻走进院中,见院西的书房中亮著灯,暗道:“他们果然都在。”反手将院门掩上,往房门走去。院中静悄悄的,苏碧琼走著走著,心中无端地一紧,想起玲烟的话,谷正夫就是在这间房中对爹爹下的毒手,脑中随即闪现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不由得毛骨悚然。她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想,紧走两步,来到房门前,推门而进。哪知,她的脚才跨过屋门,耳畔蓦地吹过一阵寒风,桌上的烛光一闪,霎时间熄了。顿时,屋中变得一片漆黑。苏碧琼心旌一跳,站在门口,轻声唤道:“傅老伯?爹爹?是我……我来了。”等了一小会儿,屋中没有人回答,心中暗奇:“难道他们出去了?可是这么晚了,他们会去哪里?”一边想,一边摸索著走去,寻思先把蜡烛点亮。她为防止撞到屋中的桌椅,右手伸在身前,只走了四五步,突然右手指尖碰到一件软绵绵之物,似乎是个人体。苏碧琼大吃一惊,不及细想,挥手往外推出,不想惊骇之下,双腕无力,非但未将那人推开,那人反合身倒将下来,把苏碧琼压在身下。苏碧琼吓得魂飞魄散,却陡然生出一股力量,将那人翻开,触手之处,一片僵硬冰冷,那人竟是气绝已久。她借著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脸上瞧去,隐隐约约之间,竟觉这具死尸便是傅英图一般。她惊惶之下,也顾不得害怕了,拖著尸体向外走了几步,光亮渐强,看得清清楚楚,却不是傅英图是谁?只见他双目圆瞪,充满震惊与悲愤,怒然不瞑。一道刀口,自他的眉心划过得鼻尖、人中、嘴唇、咽喉,鲜血凝在脸上,越发显得怕人。苏碧琼又惊又悲,一时之间竟自呆了,隔了一会儿,才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随著苏碧琼的叫声,屋中的角落也传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跟著人影一闪,一个玄衣人由墙角展身形纵出,跃入院中,脚尖微一点地,便欲翻上屋檐。这时,苏碧琼也抢身出门,撕心裂肺般大叫一声:“站住,你不要走!”那人的身形已经展动,闻声后猛一收力,又站回到院中,背对著苏碧琼,似乎怕她认出自己。苏碧琼双目流泪,哽咽道:“是你,是你,是你干的!”声音微微颤抖,充满了悲苦与愤怒之情。那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错,你看出来了。是我干的!”苏碧琼张口还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阵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喉间发甜,将一口鲜血喷在门上。那人一见,吃了一惊,伸手想去扶她的手臂,然而只跨出一步,便即站住,仰望苍天,傲然道:“既然你全看见了,我也不再瞒你,从此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那也由你。可是为这一刻已经苦等了十几年,现在我霸主江湖,天下独尊,逆我者必死!”说著,他双手一分,将外袍一撕为二,露出玄色劲衣和腰间一长一短两柄钢刀。见到这情景,苏碧琼只觉眼前一阵晕眩,身子摇摇晃晃,扶住门框才能勉强站定。此刻,她心中唯一的希望也已破灭,伤心之痛,实是无以复加。便在这时,猛听四周有人断喝:“什么人?”又有人大叫道:“出了什么事?”跟著从屋顶墙头闪出八名精壮大汉,各持兵刃,跃入院中,正是追风八骏。他们八人素随傅英图左右,情知有变,百忙中不及穿好衣衫,只须手抓起兵刃,便翻墙跃入院中。只见这八名大汉分站八方,赤身挺立在萧萧寒风中,一动不动,当真威风凛凛,仿佛八尊天神。玄衣人却视他们有若无物,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月,阴声道:“今夜又逢月圆之际,你们来得正好,又多了八人的鲜血为我祭刀。”说著,缓缓掣出腰间的长刀。随著钢刀出鞘,天地间骤然戾气大作。追风八骏有四人站在玄衣人身后,见他拔刀之势,勃然喝道:“小心,这是天野派刀法!”另外四人站在玄衣人之前,借著月色看清了他的相貌,登时面色大变,惊呼道:“是,是……府主您……?”玄衣人却不等到他们再说下去,猛地发一声怪啸,声若狼嗥枭啼,同时右手一扬,将长刀抛向空中。追风八骏不解其意,仰头看刀。玄衣人左腕一振,已将短刀拔在手中,猱身进步,推锋劈出,但听一阵金刃破空之声,顷刻间连劈八刀。这八刀一气呵成,夜色中只见寒光连闪,刀气排空。玄衣人周身裹在身影之中,带著一股说不出的邪气,飘忽不定,有如鬼魅,还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他已收招而立。这时,被他抛起的长刀刚好落回眼前,伸手接住,缓缓插入鞘中。追风八骏空负一身绝技,但在这一轮快刀之下竟无回手之力。只听当啷当啷一阵兵刃坠地之声,八人的眉心几乎同时中刀,刀口分颅而下,直落胸膛,鲜血溅出多远,身子虽挺立不倒,实已气绝而亡。玄衣人手按腰间的刀鞘,目光傲倨,冷冷扫过四周僵立的尸体,道:“先杀傅英图,后灭玄武门,试问江湖,哪个还能与我争锋?”在他的话声中,追风八骏的尸体晃了两晃,仰天摔倒。他转过头来,望著书房,放柔了声音,又道:“琼儿,你听著吗?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琼儿,将来我要让你享尽你想不到的荣华,小小一个正气府又算得什么?今后五湖四海,天地无极,还有谁撼得动我的江山?”这番话一字一字传入屋中,苏碧琼默默站著,她心已碎、泪已干,木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想欺骗我么?你这样做,全是为了你一个人的野心!”说著,转身走到傅英图的尸体前,揭下阁门的纱帘,轻轻盖在傅英图身上。在这一刻,她只觉心中空空洞洞,灵魂仿佛游离在身躯之外,一抬头,看见对面墙壁上挂著的一柄宝剑。这是老府主苏春秋昔年的佩剑!苏碧琼走上前去,将剑从墙上轻轻摘下,压绷簧、拔剑柄,抽出四寸多长的一段剑锋。这时,冰冷的月光从窗棂间透进,映在刃锋上,青辉荡漾,手中宛若握著一泓青水。苏碧琼凝神望去,心中蓦地一痛,狠狠咬紧嘴唇。想当年,这柄剑跟随主人叱吒风云,痛饮过无数黑道枭雄的鲜血,方赢得“正气”二字的美誉。可是如今,它被主人遗弃在墙头,空有利刃,却已无处逞示锋芒,再也看不出当年横扫天下的神剑气韵。苏碧琼低声叹道:“剑亦如此,何况人乎!”她从剑锋望而却步到地上傅英图的尸体,再从尸体望到院中傲立的玄衣人,心口又是一阵刻骨的搅痛,悲从中来,原已乾涸的眼眶又流出两滴清泪,滚过脸颊,掉在剑锋上,又从剑锋滴落到地下……凄凉的月光透过云层,将冷辉洒落在瘦西湖的水面上。在湖畔一所宅的楼亭上,一个青袍人负手而立,望著粼光点点的湖面,眉宇间暗藏忧丝,默默不动。这人正是燕飞萍,他与苏碧琼分手之后,一路避开江湖群豪的耳目,将小初妥善安置下来,随即只身来到扬州,比之先前与苏碧琼的约期还早了两天。然而,两天匆匆而过。这时,眼看半轮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这一天已经过去,连这一夜也快过去了。苏碧琼始终没有来。燕飞萍悄立楼顶,四顾苍茫,但见荆莽森森,空宅寂寂,心中陡然涌起一般不详之感,暗道:“琼儿不会失约!她不能来,若非出了意外,便是被谷正夫软禁了起来。一定是这样。否则她绝不会不来,绝不会!”眼前仿佛闪出一幅画面,苏碧琼被关在屋中,遥遥向自己这边望来,愁挂眉梢,在她身边,仪儿无助地偎依在屋角,哀怜地流泪。想到这里,燕飞萍双眉紧皱,低声自语:“我又何必在这里空等?你既不能来,我去找你便了。”这个念头不再想第二遍,他将身一展,从楼顶斜飘而下,展开轻功,奔出荒宅。宅外的树后系著一匹马,燕飞萍飞身跃上马背,不及解姜,立掌拍出,掌力外吐,砰的一声,已将拴马生生震断。骏马摆脱了颈上的束缚,顿时甩头长嘶,飞奔而去。时值子夜,偌大的扬州城中漆黑无声,便是最热闹的花街鸣玉坊,也已曲终人散,灯火尽熄。燕飞萍在街心纵马狂奔,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已望见正气府门前高大的牌楼。他猛一勒姜,飘身下马,隐身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潜到正气府的外墙下。等了片刻,他悄然绕到正气府,侧耳听得墙内并无声息,这才跃上墙头,见墙内是花园,轻轻跃下,挨著墙边一步步走去。四下里黑沉沉的,既无灯火,又无人声。燕飞萍摸壁而行,提起一口气,不发出半点声响,穿过花园,来到一条宽宽甬道前。只见甬道两旁院套院、屋连屋,楼台亭阁,重重叠叠,怕不下三四百间之多,夜色中看去黑压压一片,置身其中,便如陷入迷宫里一般。虽然燕飞萍不是第一次进入正气府,时隔六年,他再次站在这里,仍为正气府浩大的规模而震惊,若想从中寻出苏碧琼的闺房,那不啻于海底捞针一般。他沿甬道默默走著,心中暗想:“眼下唯有擒下一名家丁盘问,方可得知琼儿的下落。”哪知,他一直走到甬道尽头,始终不见一个家丁出现,甚至连打更寻夜之人也没有。偌大的正气府,沉寂无声,竟如一座森森的鬼宅一般,静得令人只感到毛骨悚然,实是大异寻常。燕飞萍心中一凛,忖道:“正气府近年来势力大张,江湖中窥其高位之人不在少数,谷正夫必然要在居所布下防范。可是此刻府中非但明哨暗桩全无,连寻夜之人都没有,莫非……莫非出了什么惊变?”心念到此,他不由得替苏碧琼担起心来,左右一望,见道旁立著一株大松树,枝高达数丈,当即纵身而上,单脚点在最高的一根横枝之上,居高临下,凝目向四周望去。正气府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只在东北角上,有一间屋中亮著灯光,在浓重的夜色中十分醒目。燕飞萍暗想:“那里是什么?”微一沉吟,从树上跳下,展开身法,翻墙跃檐,奔到那间亮著灯光的屋外。从窗缝中向内张望去。屋内点著长明灯,靠墙一侧的长案上摆著无数灵牌,靠窗这边横置几口棺材。灯光时明时暗,映得屋中白惨惨好不吓人。燕飞萍心道:“原来这里是间灵堂。”又见屋中除了灵牌棺材并无旁人,便欲转身离开。哪知,他才走出几步,蓦地一阵心旌动摇,不知为什么,心中涌起一股极重的不详之感。他犹豫了一下,迈步走进灵堂。灵堂中高悬白纱数丈,由屋顶直垂下来,纱旁的长明灯白光飘摇,照著堂中并排摆的十口棺材。燕飞萍凝目瞧去,一眼便看见第一口棺材前的灵牌上写著“傅公英图之灵位”。一见之下,燕飞萍面色剧变,脱口道:“啊?傅老前辈……你……你怎会……?”他与傅英图本无甚交往,还曾一度为敌,但经过沔阳酒铺中那一席长谈之后。从此倾盖如故,肝胆相照,视若至交。谁承想汉水一别竟成永诀,今日重见,已隔阴阳两界。这一刻惊闻噩耗,燕飞萍但觉手足冰冷,全身筋骨俱僵,竟无法移动。但这等麻木只是顷刻间的事,他吸了一口气,在丹田中一加运转,立即精神一振,往下望去,只见后面的八口棺材前依次列著追风八骏的灵牌。燕飞萍越看越是心惊,想不到玄武门的精英人物竟然尽殒在这里。江湖失此栋梁,只怕又将掀起一片血雨腥风。他又是惊骇,又是惋惜,将目光落在第十口棺材上。便在这一刻那间,燕飞萍全身剧震,蓦地里跳将起来,“啊”的一声大叫,惊呼道:“不,不是!这不是真的!”走近两步,再看那口棺材,只见棺前的灵牌上写的赫然竟是“爱女苏碧琼之灵位”八个小字。燕飞萍只觉顶门嗡的一声轰鸣,身子摇了几摇,大声道:“琼儿,你……不,你不会……这不是你……绝不是你!”他冲上几步,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棺盖上,只击得木屑纷飞,将棺盖击飞出三丈之外。燕飞萍手扶棺沿,低头看去,只见棺中人凤鬟雾鬓,娥眉微蹙,杏眼轻阖,仿佛正在熟睡之中,不是苏碧琼是谁?顿时,燕飞萍心中一沉,似乎整个世界忽然间都死了,想要放声大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在他胸口便似有一方磨盘紧压著,呼吸艰难。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有一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心中一颤,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蓦地一阵哀情大恸,仰天发出一声悲啸,犹若龙吟狮吼,只震得满堂白纱乱摇,屋瓦齐动,四周七八枝烛火应声而熄,余下的也是摇晃不定。啸过之后,燕飞萍缓过一口气来,他凝望苏碧琼的脸庞,口中不住喃喃唤道:“琼儿……琼儿……琼儿……!”回想起以往共度的岁月,心中伤痛便如洪水溃堤,难以抑制,用下齿紧咬住上唇,直咬得鲜血淋漓。眼睛从他唇边流过,泪水混和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苏碧琼的衣襟上,当真是血泪斑斑。这时,只见灵堂门口有一个人默默走进,站立在燕飞萍身后,一直等他哭得渐渐轻了,才低声说道:“燕先生,你……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可怜琼儿这孩子命苦,她……她……”这人的话音未落,自己的声音却先哽住了。听了这一声安慰,燕飞萍悲情稍减,转过头,望背后之人,说道:“难得正气府中还有人在燕某的姓后冠以先生两字,想必是哪位高人到了,阁下是……?”那人听燕飞萍问到自己,摇头叹道:“一别六年,想不到燕先生已不记得我了,唉,也难怪,老夫苏春秋。”“啊?你……你是苏老府主?”燕飞萍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眼前站这个弓腰曲背的老人家,头发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细一看,这人身材倒也不怎么矮小,只是佝偻缩颈,满脸皱纹,颏下长须也是灰白相杂,再凝神一看,果然正是苏春秋,他竟如老了二三十岁一般,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宗主气概。燕飞萍先是大惊,随即明白,他这几年武功尽失,苦受折磨,以致衰老过快,不禁起了怜悯之意。苏春秋走上前,用手轻轻抚摸女儿的灵牌,眼中泪光盈然,说道:“琼儿生前最挂念的人中,就有你燕先生,唉,虽然她从来不说,却怎能瞒过我做爹爹的眼睛?眼下燕先生以经来了,你们见过最后一面,琼儿在天有灵,也可以瞑目了。”这番话深深打动燕飞萍的心,他鼻尖一酸,忍不住又流下两行热泪,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时侯的事?琼儿她……她又怎么会去的?”苏春秋仰天悲叹道:“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啊!是我瞎了眼,竟收了谷正夫那贼子,否则琼儿又怎会含冤而去?”燕飞萍一听这话,双目顿时射出两道怒火,厉声问道:“什么?你再说一遍,是不是谷正夫害了琼儿?”苏春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凄凉道:“他虽未害琼儿,琼儿却是因他而死。唉!”他叹了一声,目光转向傅英图的棺材,又道:“还有傅老兄,也被我这不中用的老废物连累,否则以他的身手,又怎能被谷正夫偷袭得手?可眼下全完了,数十年的生死交情,就这么完了,全完了!”他又是内疚,又是悔恨,话未说完,已是老泪纵横。燕飞萍急道:“傅老前辈怎地死在谷正夫手中?你说,琼儿又为什么因他而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春秋用衣袖擦拭去泪水,平静下来,缓缓道:“三日前,傅兄送琼儿回府,我见谷正夫正好离府未归,便留傅兄住在府中,当夜秉烛夜聊。唉,自从身废之后,日日蜷居不出,唯有老友来访,方能一畅胸怀,哪知竟由此埋下了祸根!”说到这里,他眼中流露出无比痛恨的神色,继续道:“万万想不到,谷正夫这贼子竟在深夜潜回府中,借拜见前辈为名,趁傅兄不备,突施毒手,以天野刀法偷袭得手,先杀傅兄,后屠追风八骏,可怜玄武门九名精英,无不惨遭残害!”燕飞萍听得惊心动魄,忍不住追问道:“后来怎样?”苏春秋道:“谁曾想琼儿竟在这时到来,亲眼目睹了这一惨剧。她平素十分崇敬师兄,却不想师兄竟是这般人品,实是痛心到了极点。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痛哭泣血之后,竟……竟用我的春秋正气剑割断了腕上的脉门,含恨而死。”燕飞萍将手伸入棺中,轻轻揭起苏碧琼的衣袖,见她左腕上果然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截脉而断。刹那间,一股怒火自燕飞萍心底猛地翻上,他低声喝道:“谷正夫,又是你!”他心中的怨愤无处发泄,喝声中将右手一挥而下,气凝指尖,竟在坚硬无比的檀木棺板上生生戳出五个指洞。苏春秋吃了一惊,忙道:“燕先生,你这又何必?”燕飞萍低声一哼,往后退了两步,冷冷盯苏春秋。苏春秋暗鞍心惊,道:“燕先生,你看我什么?”燕飞萍冷笑一声,道:“苏老府主,你看清楚了,这口棺中是你的亲生女儿,那边棺中是你的生死之交。你扪心自问,可否对得起他们的亡灵?”苏春秋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你……你什么意思?”燕飞萍道:“苏老府主不记得了吗?六年前那一夜,你被谷正夫害得骨断肢残,却还当在天下英雄之前指认我为凶手!你如此做伪,不是助为孽又是什么?”苏春秋脸色苍白,道:“这……这……”燕飞萍接道:“当年,你若把真相公昭武林,傅老前辈怎能被谷正夫暗算?琼儿又怎会含恨九泉?你为了自己苟且偷生,可害了多少好人?此刻面对他们的在天之灵,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席话,说得苏春秋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嘴唇颤抖,竟然难以辩驳。他望老友与女儿的灵位,激愤之下,不禁胸口气血逆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得孝衣上斑斑殷红。燕飞萍吓了一跳,暗想自己把话说重了,对方毕竟是琼儿的父亲,心中的哀痛绝不小于自己,又上了年纪,怎禁得这么一顿数说。当下便想出言安慰,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苏春秋苦涩地一笑,一张脸全成蜡黄,叹道:“不错,不错,燕先生说得好,我为了自己苟且偷生,害了多少好人!可是……可是你知道吗?这六年我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我心中的苦楚又能谁诉说?琼儿虽与我朝夕相处,但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谷正夫的监视之中,我若有丝毫异举,第一个受害的就是琼儿!为了女儿,我除了忍辱负重,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燕飞萍听了他伤心欲绝的诉说,怨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苏老府主,大错已经铸成,那已无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劝苏春秋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一阵心酸,黯然道:“你虽然用心良苦,可最终仍未能保护住琼儿!”苏春秋道:“琼儿芳魂西逝,我的心亦随她而去,对世间更无甚留恋。只是凶徒未伏法之前,我便是死了,也不瞑目!”说到这里,他对燕飞萍深施一礼,跟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道:“燕先生,请看在琼儿的亡灵上,答应我一件事!”同时用力叩首,咚咚有声,只两下便磕破了额角,血流满面。燕飞萍一见,急忙伸手相扶,道:“苏老府主快快起来,你这是做甚?”苏春秋执意不起,道:“我一身功力早废,空有满腔怒火,却奈何不了谷正夫半分。如今唐步血与天野派同流合污,傅兄又被害身亡。眼下江湖中唯燕先生尚可与谷正夫抗衡,今日我便替惨死在天野派刀下的无数冤魂,恳请你出手诛凶,替天下除害!”燕飞萍道:“此事须从长计议,苏府主先站起来,咱们慢慢商量。”苏春秋缓缓站起,道:“谷正夫野心奇大,他不单霸占了正气府,还想进一步一统江湖,让中原武林臣服在东瀛门派之下。这些天他已开始动手,血雨腥风在即,看来江湖中又是一场浩劫!”燕飞萍冷哼一声,道:“谷正夫未免太不自量力,中原武林九大门派、七大世家,哪一个没有百余年基业?凭他纵有擎天之力,焉能一举消灭?”苏春秋却面带忧色,说道:“燕先生有所不知,两月前谷正夫修书送往东瀛,遍邀东瀛数十流派的高手跨海奔赴中土,与他共举大事。如果这一股强大力量加盟,再加上唐门与正气府麾下人马,足以与江湖九大门派、七大世家分庭抗礼。”燕飞萍吃了一惊,道:“有这种事?”苏春秋点头道:“要除掉谷正夫,只能在此一刻,若等他集结起各路人马之后,那时高手云集,凭你一个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难近到他身边。”燕飞萍深知此言不假,便道:“那么,谷正夫现在哪里?”苏春秋道:“三日前他暗算傅兄之后,连夜赶往鲁西的龙须岛,与前来的东瀛高手会合,这时大约已到皖鲁交界。”燕飞萍微一沉吟,道:“好,我这便去龙须岛。”苏春秋喜极,激动得身体微微颤抖,道:“燕先生肯为傅兄与琼儿雪此深仇,实在……实在……唉,大恩不言谢!燕先生若需要我做些什么,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纵是舍了这条老命,也在所不辞。”燕飞萍道:“有苏老府主相助,自然再好不过。此去鲁西千里之遥,我需要一匹快马,连夜启程。”苏春秋忙道:“好说,好说,府中正好有一匹大宛名驹,虽非千里神骏,亦可日行八百。此刻就系在后院。”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递到燕飞萍手中,道:“这面玄铁正气牌是我当年的信物,燕先生快马北上,叵要歇息打尖,只须亮出此牌,正气府在皖鲁两地的所有分舵莫不遵命。”燕飞萍一想用此牌可省去不少事,当即接过来放入怀中。苏春秋又道:“燕先生到了鲁西,可凭我的信物,直接去找紫鲸帮帮主沈巨澜,他是东海一霸,水面上的事,尽可交给他去料理。”燕飞萍道:“我听说过紫鲸帮沈帮主之名,此人是苏鲁两省一位响当当的人物,手下也尽是一帮没遮拦的好兄弟,想不到也是老府主的故交。”苏春秋道:“二十年前,他不慎得罪了湘西蓑衣教,被蓑衣十三太保逼上了绝路,是我出手替他打发了敌人。他欠我这分救命恩情,一直感恩图报,这次定然全力助你。再说东瀛高手此番进犯,走的是海路,水面若没照应,你一个人决计收拾不下。”燕飞萍见苏春秋将一切安排得十分妥当,心中暗奇:“看来他是早料定我会到这里来。否则怎会准备得如此齐备?”事到此际,他也不及询问,对苏春秋一抱拳,道:“既然如此,燕某告辞。”苏春秋望燕飞萍返身走出厅门,忽然叫道:“燕先生请稍等。”燕飞萍停下脚步,转头奇道:“怎么?”苏春秋神情激动,从苏碧琼棺中取出一柄长剑,双手捧到燕飞萍面前,颤声道:“这柄春秋正气剑伴我数十年,想不到最终竟害死了我的琼儿。我……我是终生不愿再见到它,本想将它随琼儿一起葬入地下,可是……可是燕先生此去,我只求能用此剑斩落谷正夫之头,以祭琼儿在天之灵。”一番话说到最后,以是泣不成声。燕飞萍双手接过长剑,缓缓抽锋出鞘,只见精芒四射的血槽上,隐隐杂一线血丝。他知道这是琼儿的鲜血,顿时,一股悲愤之情充满胸臆,什么话都不在说,将长剑缚在背上,冲出灵堂大门。七日之后,在黄海之滨的龙须岛上,出现十九位玄衣骑士,胯下十九匹黑马,从雪白的沙滩上飞奔而过,铁蹄同起同落,整齐之极,也是雄壮之极,不论谁见了,都想得到这十九匹马曾同受长期训练,是以奋蹄急驰之际,也是绝无参差。十九匹马越跑越快,如一阵黑色旋风般掠过沙滩,奔上一座石山,当先一人猛地收姜,飞身而下,踏在一块横空伸出的悬岩上,一身玄衣在呼啸的海风中鼓荡飘摆,威风傲岸,正是谷正夫。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耳听得潮声愈来愈响,轰轰隆隆,声如闷雷,又如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地面一般,但见一条条白线向海岸急冲而来,这股声势,比之雷震电轰更加厉害千百倍。谷正夫素来自傲,但见天地间竟有如斯之威,脸上也不禁变色。一转瞬间,海潮已冲至身前,似欲扑上岸来。谷正夫所站的山岩虽高出海面数丈之高,但潮头拍在山礁上,碎雪飞溅,直上埂余丈,将十九人玄衣尽湿。蓦地,有一个玄衣人惊喜而呼,道:“禀府主,你看那边!”谷正夫早已看到,在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七八艘大船,乘风破浪而来。他凝神瞧去,只见前面第一艘大船的风帆上绘一条黑色长龙,舞爪盘旋,形状威猛。谷正夫心旌一阵狂跳,喃喃说道:“天野黑龙旗,是了,天野黑龙旗,今日……今日终于又插上中土,父亲、二叔,你们的在天英灵,都看见了吗?请为孩儿骄傲吧!”说道这里,他激动得微微颤抖,眼中感极含泪。便在这时,忽听铮铮数声,不远处传来弹拨琴弦的乐声。乱石穿空,惊涛拍岸,阵阵潮声已是震耳如雷,但那几声弹拨的乐音,在这惊涛骇浪中,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的清脆,听得清清楚楚。谷正夫吃了一惊,心想:“对方显然是以内力御琴,音穿海啸,这份功夫可非同小可,会是谁呢?”侧目望去,视线却被两片乱礁挡住,他当即对左右喝了一声:“走,过去看看。”展开轻功,飞身而去。十八名手下紧随其后,顷刻是翻跃过两座乱礁山。谷正夫跃上一座巨岩,前面一览无遗,只见对面十余丈外,有一块凸出海面的巨礁,礁上盘膝坐一人,面前横置一琴,右手五指挥动,袖口劲力鼓荡,隐隐发出风声,竟将溅到衣上的海水一滴滴的反弹出去。一见之下,谷正夫顿时骇然失色,忖道:“怎么是他?他……他还活?唐步血呈上的人头又是怎么回事?”他毕竟屡经风浪,惊慌只是一刹那之间,便即镇定下来,冷笑道:“啊,我道是谁?原来是燕先生到了,我还以为你早死在沔阳了呢。”燕飞萍却自顾抚琴,对谷正夫的话听若未闻,连头也不抬。谷正夫怒火潜生,心想:“狂徒,你未死最好,今日我亲手将你尸沉狂涛。”向左右递了一个眼色,说道:“燕先生这般高手,一生一世也未必能逢得上铁衣十八剑,你们还不去讨教几招。”左右十八人同声应是,掣剑在手,齐身而上,十八柄长剑织成一道剑网,缓缓向燕飞萍罩去。谷正夫暗身冷笑,原来这铁衣十八剑虽然只能算江湖二流角色,但十八人合成剑阵,却威力奇大,联手进攻,均能以一敌二,足以与三十六名一流高手抗衡。谷正夫派他们叫阵,纵然不能取胜,旨在消耗燕飞萍劲力,自己作壁上观,看明白了燕飞萍武功的强弱之处,再行出手,便可一击奏功。随铁衣十八剑渐渐逼近,海岸骤然密布一股冲天的杀气。燕飞萍依然手抚瑶琴,镇定如初,他明知对方布成剑阵,却也傲然不惧,蓦地冷笑道:“很好,且看阎王帖子,派给谁人?”话犹未了,右手五指上下弹拨,嗤嗤生风,琴声陡然变得酸楚激越,忽如鹤鸣九皋,忽如猿啼三峡,凄厉无比。谷正夫听燕飞萍的琴发异调,开始并未在意,哪知听了几声之后,忽觉得心跳加剧,呼吸不畅,心念一动,猛然一惊,暗道:“不好,这是‘夺命咒音’。”他知道燕飞萍在琴上拨弦发音,用以扰乱敌人的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起共鸣,便不如不觉的为琴声所制。这门功夫非同小可,谷正夫再看手下的铁衣十八剑,只见他们兵刃下垂,目瞪口呆,显然已被对方的琴音所制,当即大吼一声:“赶快退后。”便在此刻,燕飞萍也冷声道:“想退?太晚了!”力贯指尖,弹在琴弦上,只听铮铮大响,琴音每响一声,铁衣十八剑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十八人不由自主地连退五步。这一招“五弦无形剑”以无妄神功发出,五音便似五柄重锤,连续狠打猛击,口鼻溢血,内腑已受到不轻的震荡,闷声摔倒。燕飞萍以琴音震倒铁衣十八剑之后,傲视谷正夫,五指挥动,铿铿铿铿的琴音又向谷正夫逼来。谷正夫的内功远比玄衣十八剑深厚得多,燕飞萍的琴音虽如无形之剑,要想伤他,却是不能。过了片刻,那琴声忽高忽低,愈变愈奇。谷正夫凝神守一,对这琴声自是应付裕如,只是专守不攻,毕竟太过被动。蓦地,他目中精芒四射,朗声说道:“燕先生抚琴妙绝,谷某当以长歌助兴,来、来、来,咱们合奏一曲。”闭目运气片刻,一身玄衣登时自内向外鼓起,吐气开声,仰天高歌。这一首歌是东瀛曲牌,与琴音并不合拍,谷正夫只管自唱自的,唱到后来,已由高歌变作长啸。这啸声初时清亮高亢,渐渐的越啸越响,突然间强劲疾吐,啸声变作半空中猛起的焦雷霹雳,震得海天之间回音不绝。啸声传入燕飞萍耳中,便如一个个焦雷在他身畔追打,立时把琴声压下了几分。燕飞萍心中一凛,暗道:“谷正夫真是个武学奇才,我这些年勤修苦练,只道无妄神功一成,天下罕逢敌手,哪知对方各走别径,也练就了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单看这一啸之威,便未必在我之下。”当即振作精神,挥手捻弦疾弹,琴声大振,清音直传云霄。两人运劲发音,各显其能。啸声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啼。琴声却或若昆岗凤鸣,或若长风振林。双方极尽千变万化之致,各呈妙音。一柱香功夫过去之后,依然是琴声破空,长啸生风,一刚一柔,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缓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此刻海面上一潮高过一潮,排山倒海般长驱而来,俨如雷鸣电轰,但这琴音啸声仍然掩盖不住。又过片刻,只见谷正夫玄色外袍中布满了气流,鼓涨如球,燕飞萍的头顶也犹若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显然双方已将内力发挥到了极致琴音啸声也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血刃肉搏的关头,看情形过不多久,便将分出高下。便在这时,突然间远处海上传来一阵短笛之声。这笛声尖锐刺耳,由海中传来,震天的风浪潮声亦掩盖不下,足见吹笛者功力之高,竟不在燕飞萍与谷正夫之下。两人同时心头一震,琴音与啸声登时都缓了,侧身望去,只见海面上那八艘帆船已驶到海岸前,船舷上排满了玄衣黑巾的武士,人人腰插双刀,双手交叉平举,浑身杀气密布,傲然不群,那笛声便出于他们中间,却看不出是谁吹的。谷正夫望见每艘船中都不下三百名武士,八艘船加起来足有二千多人,这股力量臣服于自己,足以压倒江湖中任何一家门派。他欣喜若狂,仰天长笑道:“来了,来了!苍天垂鉴,我东瀛神技,终将傲啸中原武林,哈哈……哈哈哈哈……”燕飞萍见他狂态毕露,冷声道:“谷正夫,你别得意太早。三十年前,天野龙太郎折戟中原,今日你也难逃此路。”谷正夫又是一阵冷笑,蓦地收起笑容,冷声道:“我父亲失败,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武人,才会被中原屑小所害。我不会走父亲当年的路,这次我招东瀛高手来到中土,早已布置周详,来日挥师江湖,势必一举而将各大门派收服,哪门哪派胆敢妄动,便即聚而歼之。从此我东瀛天野派威震天下,更无一派一人能与争锋,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霸业,便于今日轰轰烈烈地奠定了。”燕飞萍不屑道:“你如此打算,未免将中原武林看得太低了。”谷正夫傲然道:“江湖九大门派、七大世家实力虽强,却乱如散沙,哪敌得过我东瀛武士铁血一心?纵然他们能够联手合力,又能胜过我的天野新一流刀法么?燕飞萍,你不妨擦亮眼睛看,三个月内,我当独霸江湖,那时若有哪个门派敢不服天野派号令,算我谷正夫没种。”燕飞萍冷笑道:“是么?”谷正夫却摇了摇头,叹道:“不对,不对,可惜,可惜。”燕飞萍道:“可惜什么?”谷正夫阴声道:“可惜今日我东瀛高手登陆歃血,须当杀人祭刀,燕先生既然来了,正好借项上人头一用。三个月后谷某啸傲武林的雄姿,你是无缘看见了。”燕飞萍仰天大笑,道:“好,燕某便等在这里,且看尔等有什么本事,来取燕某这一颗项上人头?”说罢,他指尖一颤,拂过琴弦,琴音又鸣,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往四野传去。随琴音,海岸的乱礁滩后金鼓齐鸣,四十多条舢板飞快地驶出,如箭般冲向那八艘帆船。谷正夫吃了一惊,寻思:“姓燕的竟然在这里埋下伏兵!”凝神望去,只见每条舢板上都斜插紫旗,上绘巨鲸,暗道:“这是鲁西紫鲸帮的旗号,他们如何与姓燕的勾搭上了?”转念又一想:“怕什么?这些舢板虽众,至多不过三四百人,如何是我数千武士之敌?也好,便趁此机会将紫鲸帮灭了,一来扬我天野派之威,二来一举扫平海上势力,可保后顾无忧。”想到这里,他嘴角挂上一丝冷笑,说道:“燕先生这番安排煞费苦心,但想在谷某面前放狂,却还不够!嘿,今日便叫你看一看东瀛武士的手段,待灭尽紫鲸,最后一个杀你!”燕飞萍冷声道:“是么?今日先叫你看一看中原豪杰的手段吧!”右手两指一勾,挑起琴上的前、中二弦,运劲弹出,内力到处,二弦剧震而断,余劲波及,琴座崩裂,其余诸弦一齐震断。这一下断弦绝响,声若裂锦,直有穿云破空之势,乃是燕飞萍将内劲运至极限而发,端的非同小可,饶是谷正夫内力深厚,琴音入耳之后,也不禁心旌摇荡,向后连退四五步,方才拿桩站定。这琴音便如号令一般,四十多条舢板上随声而出数十名紫鲸帮徒,将船头蒙盖的帆布揭下,露出船头全是一尺长的钢千,密密麻麻四五排,雪亮的锋刃迎风破浪,飞速向八艘东瀛帆船撞去。只听砰砰砰砰一阵巨响,四十多条舢板与八艘船撞在一起,船头的钢千如锋锐的利牙般咬住帆船的船帮,将舢板与帆船连为一体,无法分开。谷正夫一怔,心道:“凭这么几条破舢板,难道就想撞毁我东瀛巨舟么?嘿,蝼蚁撼树,当真是不自量力。”转念又想:“不对,姓燕的为人精明异常,他此举必有深意,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展目望去,只见舢板上的紫鲸帮徒忽然划燃一支火折子,抛入舱中,随即弃船跳入海中。刹那间,谷正夫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顿时血贯瞳仁,嘶心裂肺般暴吼一声:“不好,那是火药!”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燕飞萍了,目光一扫,见海岸边有一片礁伸入海中,当即飞身跃出,用尽平生之力,连续几个起落,奔到最近帆船的一块礁石上,挥臂欲呼。然而,未等他的喝声喊出,猛听轰的一声巨响,海面上炸起一个冲天的火球,烈焰横空而出,闪光刺得谷正夫双眼一阵昏眩,只觉一股炙热扑面,他所站的礁石虽距火海尚隔数十丈,但一道道火舌扑天盖地般迎头卷来,霎时间已到身前,吓得谷正夫魂飞魄散,双足奋力一撑,向后疾退。他借一撑之势,身子往斜刺里急翻,左手挥掌猛击地面,砰的一声响,碎石飞迸,跟在礁岩上滚了十几转,一撑一滚十八翻,总算躲过烈火焚体的厄运,但一身玄袍却被烧焦了大半截。这时,四十多条推满火药的舢板几乎同时爆炸,轰隆轰隆的巨响声惊天动地,一个个火球裹在黑烟中冲天而起,仿佛烈阳接连坠落海中,壮观之极。八艘帆船在隆隆巨响声中,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片横飞,顷刻间沉入海底,浮在海面的残骸也在熊熊大火中辗转燃烧,映得四周海水一片通红。谷正夫呆呆站在海边,失魂落魄般望眼前的一切,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场美梦转瞬间化作烟消云散,他心中之痛,实是无以复加。蓦地,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怒视燕飞萍。只见燕飞萍傲立于巨礁之上,遥望冲天的火光,面带微笑,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无与伦比的杰作。谷正夫再看自己的身上半湿半焦,玄袍只剩下一小半挂在肩上,这付模样狼狈不堪,更显得燕飞萍威风凛凛。刹那间,谷正夫气极败坏,怒火填满胸臆,大喝一声:“姓燕的,你偿命来!”喝声中,他撕下半截断袍,露出玄色劲衣与腰间的双刀,纵身跃上巨礁,向燕飞萍再发一声暴啸,飞身扑去,半空拔出长刀,借这一跃之势,疾劈而出。这一劈出手之快,势道之疾,实是威不可当。燕飞萍见他如此凶悍,激起了刚强之气,双手一分,撕开外袍,露出紧身劲衣与腰间的长剑,也是纵身跃起,半空拔剑。两人在空中一对面,当当当当当当六响,刀剑撞击六下,两人一齐落下地来。两个人四只脚一落地,刀剑再闪锋芒。谷正地夫推刀斜斩,这一招“进步连环五绝斩”是天野新一流刀法中的杀手,刀法迅捷凌厉,在常人劈出一刀的时刻中,连劈五刀,刀刀置人于死地。燕飞萍心想:“你快,难道我便不会快。”手腕一抖,气凝剑锋,一招“长河落七星”,在电闪一刻中连发七剑,如寒星疾飞,将谷正夫的五记杀招尽数封死。相较之下,燕飞萍以七剑破五刀,出手比对方还是快了一分,但剑招轻灵,刀势沉猛,谷正夫的刀力,却又比他重了一分。双方这一招势均力敌,不分上下。谷正夫双目血红,暴喝一声:“好剑法,你再接我这一轮快刀试试。”合身扑出,挥刀狠劈,使出天野派的绝技“风旋斩”,这一路刀法取尽天下攻势,招招险,刀刀凶,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个同归于尽。他武功本已精奇,再加上这股凌厉无前的狠劲,刀法一经施展,便如狂风骤雨般向燕飞萍袭去。燕飞萍见对方势如疯魔,心中傲气又生,暗道:“我若退后一步,便是示弱于人。”当下双足钉地,眼见谷正夫一刀劈来,当的一声,挥剑架开。只听得当当当当,便如爆豆般接连响了三十六下,瞬息间已拆了三十六招。谷正夫连攻三十六刀,燕飞萍挡了三十六剑,两人都是绝顶高手,这快刀快剑施展出来,直如星丸跳掷,火光飞溅,迅捷无伦。两人虽各怀不共戴天的仇恨,但这三十六招拆解下来,都忍不住大叫一声:“好!”眼见谷正夫这三十六刀攻得凌厉剽悍,锋锐之极,而燕飞萍连挡三十六剑,却也绵绵密密,严紧稳定,两人在弹指之间一攻一守,都施展出武学的巅峰之作,不禁暗惊对方武功了得。谷正夫见自己虽抢得先手,但燕飞萍半步未退,再斗下去,非三五百招不能分出胜败,当下虚劈两刀,闪身跳出圈外,大喝一声:“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