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过了晌午,乔家客栈里客人仍是不少,上下两楼二十五张方桌就坐满了十桌,不过比起稍早之前座无虚席的阵仗,这样的场面轻松多了。
眼看几名夥计在忙碌之余还能轮流到厨房里歇个腿、吃几口饭菜,三名大厨也能到外头喘口气、擦个凉,身为客栈老板的乔卦天这才收了银子帐本,走出柜台,打算到後苑帐房算帐,顺道到酒窖盘点。
临去之前他朝厨房迅速一瞥,虽然隔着长布帘,可一名夥计却彷佛感应到他的目光,立即自里头走了出来,完全不须他开口,便心神领会的替他坐镇柜台。
两人相视一眼,乔卦天打了个其他人看不懂的手势,夥计也迅速回了个神秘的手势,就见乔卦天皱眉往客栈外头瞥了一眼,接着才迈开脚步离去。
乔家客栈门开十二扇,占地不小,分前厅、中庭、後苑三部分。
前厅是客栈,中庭二十间厢房提供来客住宿,後苑则是偌大的乔家私宅,除了乔家父女,店里夥计大厨全住在一块儿,俨然是个大家族,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抵达梅园後方的帐房,就见一抹人影蓦地自远方廊檐上跃下。
来人落地无声,再次起跃竟是来到他身前。
乔卦天脸上波澜不兴,彷佛一点也不讶异有人入侵,更不讶异来人身手竟是如此了得,不待对方开口就主动出了声。
「明珠又干了什麽好事?」他一脸未卜先知。
来人人高马大,年约五十,也是店里夥计,人人管叫老胡,只见他先是一愣,接着连忙陪笑。
「不是小姐。」
「你到外头采买食材,能让你这样跑回来除了她还会有谁?」乔卦天一脸笃定,板着脸威肃说道:「说,这次她又在外头捅了什麽楼子了?」
「小姐真的没捅楼子。」老胡连忙解释。「只是今早有人在街上欺压弱小,小姐路见不平,不料那几名恶徒见小姐是名女子就想合力欺负,打斗中还故意砸烂几个摊子,摊贩不认得那些外来客,却认得小姐,於是要我回来问问这索赔的事该由谁负责。」一顿,他强调重点。「小姐只是好心助人,全是那些人不对。」
乔卦天眼角一抽,瞪着他脸上的笑。
「她一个姑娘家又不是官府的人,大街上的事哪里轮得到她管,再说这已经是她第几次闯祸了?你们就是老顺着她,她才会如此不知对错。」
「小姐没做错啊,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待官府的人赶到,那些恶徒怕是早将人给打死了,小姐可是及时救了三条人命呢!」他骄傲咧笑,不料乔卦天却狠狠投来瞪眼,他嘿嘿别开脸,没敢再说话。
话说一般客栈的夥计哪敢对自家老板如此放肆,不过他们乔家客栈就是和别人不同,毕竟直到六年前,他们还全是北方乔家商队的一分子,跟着头子乔卦天踏遍北方荒漠,翻越西方无数峻岭,二十年来出生入死,交情自然不比一般。
头子早年丧妻,遂将小姐带在身边与大夥儿一块跑商队,谁知这一跑就是一十六年,小姐学了一身好武艺,却没学到姑娘家的半点规矩,性子就跟野马一样。
眼看寻常姑娘们在这个年纪早已嫁人生子,小姐却镇日跟着他们这群汉子在外奔波冒险,甚至还在一次与盗匪的搏斗中受了重伤,整整一年无法下床,人虽然是救回来了,却伤了脑子忘了许多事。
头子大受打击,为了不再让小姐生活在危险之中,更为了避免往昔仇家找上门,他毅然决然解散商队,不留半点痕迹地来到南方扬州定居,并开了这间客栈维生。
他们一路相随也跟着来到扬州,虽然不习惯南方的风俗、生活,不过因为跑遍大江南北深谙各地口味,不管哪个地方的佳肴他们都能做得道地,客栈生意始终好得不得了,每日来客络绎不绝,大夥儿忙归忙却也乐得赚银子。
「明珠脸上破相带疤,又已经二十三,我早已不指望她能嫁人,只求她能收敛收敛性子别再到处惹事,扬州毕竟不比北方草原大漠,是官府作主的地方,她若继续这样冲动多事,迟早会闯出大祸。」谈起自己唯一的女儿,乔卦天不禁一脸愁容的叹了口长气。
「小姐有我们罩着能闯出什麽祸?既然外头男人不识货,那我们就养小姐一辈子。」老胡拍着胸脯保证。
「一辈子?」乔卦天严厉瞪眼。「你能保证活得比明珠久吗?我们顾得了她一时,顾不了她一世,这些年来她四处鸡婆管事,被人一激就管不住拳头,可谁又感激她?官府只觉得她是麻烦,只差没替她扣了罪名将她关到牢里管束。」
「将小姐关到牢里?他们敢!」老胡瞪大眼。
「明珠若继续如此不懂事,他们就算不敢也得敢。」乔卦天铿锵有力的说道,音量虽然不大,却足以令人震慑。
老胡还想说些什麽,让他一个眼神给噤住声音。
「明珠动手打人就是不对,那些损失全算我们的,另外让人帮那些摊贩搭好摊架,千万别耽误了他们的生计,稍晚我会带着明珠亲自上门赔罪。」乔卦天果断说道,语毕便将怀里一袋银子交给老胡,要他回头赔偿。
只是他才交出银子,长廊上忽然奔来另一名中年夥计,那人奔得十万火急,不待人到,远远就大嚷了起来。
「头子不好了,不好了,小姐被官府的人给带走了!」
「什麽?!他们还真的把小姐给捉了?」老胡也跟着大叫起来。
「明珠犯了什麽错?」乔卦天心中也是一凛,脸上却是文风不动。
「小姐没犯错,全是卓家公子搞的鬼。」那人恨恨地哼了声。「昨日他在郊外调戏姑娘被小姐教训了顿,他竟恼羞成怒栽赃了个罪名给小姐,县太爷只好将小姐带到官府审问,如今派人来告知一声。卓家有亲戚在朝里当官,这官官相护恐怕对小姐十分不利,我已经让老张先赶到官府关切。」
「县太爷不是盲从之人,将明珠带走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给卓家人看,这话不宜说得太早。」乔卦天沈着地将手中的银子帐本交给身旁的老胡。「我这就到官府了解状况,你将东西搁到帐房,回头再将银子赔给那些摊贩。」
老胡接过东西,虽然也担心乔明珠的状况,却不好违抗乔卦天的指令,只好匆匆转身朝帐房走去。
眼看自个儿的女儿一日之内竟接连惹是生非,乔卦天脸色铁青,一马当先就往外头走去,前来报信的夥计也一路跟着,不料两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後苑,屋顶上又疾掠而来一道身影。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应该赶到官府关切的老张。
「你怎麽回来了?不是要你赶到官府关切吗?」夥计一愣。
「这……」老张苦着一张脸,偷觑一脸铁青的乔卦天,先是挠了挠脸,接着又弹了弹袖摆,最後还是熬不过乔卦天的目光,低声说出了实情。「我是打算赶到官府去,可谁知半路上就听见县太爷受伤的消息……」
暖风拂过,两旁小园叶绿花香,粉蝶飞舞翩翩,孟夏风情无限好,乔卦天额上却是蓦地突起一条青筋,一旁的夥计则一脸目瞪口呆。
「明珠打的?」他的声音,几乎是自牙缝里逼出来的。
「当然不是!」老张连忙否认。「都怪那卓家公子欺人太甚,栽赃小姐就算了,竟还带了一批护院到官衙里挑衅,非要县太爷当场给个交代,小姐一时气不过又给了他一顿教训,谁知混乱中,那些护院却失手打伤了县太爷。」
乔卦天紧紧握拳,额上登时又冒出两条青筋。
一旁的两人见他面色不对,当下不敢再多说什麽,却忍不住关心起乔明珠,於是私下窃窃私语。
「小姐没受伤吧?」夥计问。
「怎麽可能,那卓家护院人虽多,却没一个是小姐的对手。」老张扬唇一笑,忒是骄傲的挺起胸膛。
夥计也骄傲的笑了。「不愧是咱们一手教出来的好小姐。」
「可不是。」
两人虽然是低声交谈,可一字一句却没逃过乔卦天的耳力,只见他浑身辐射出刺骨寒气,狠狠朝两人扫去一眼,两人登时连眼都不敢眨。
在街上胡闹就算了,这下竟然又在官衙中惹出风波,县太爷握住这把柄便能理所当然将明珠关起来……
就在乔卦天闭眼琢磨该怎麽解决这件事时,长廊另一端又忽然跑来另一抹人影。
「头子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啦!」
老张和夥计见他一脸惊慌,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心里头不由得都是一跳,不待来人喘上口气,连忙就问:「是不是县太爷伤势过重,死了?」
「不是。」对方迅速摇头。
两人相视一眼,没有松口气,脸色反倒更糟了。
「那是小姐失手,把卓家公子给打死了?」小姐疾恶如仇、身手极好,那卓家公子无恶不作又忒下流无耻,难保不会出人命。
「也不是。」来人还是摇头。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究竟是怎麽回事?」两人急坏了,就连乔卦天的脸色也由铁青转为沈黑,冷厉出声命令。
「把话说清楚!」
「是……是……是京城八方镖局的副镖头,他……他说是要来……要来……」来人揪着胸口,明明没喘气,却慌乱得无法将话说全。
乔卦天全身紧绷,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喉头,就怕女儿神通广大到把祸从扬州惹到京城里去。
八方镖局乃是中原第一大镖局,几乎各地皆有分号,总镖头蔚傲鹰更是叱吒风云的武林人物,地位崇高,就连当今皇上都要敬他三分,副镖头蔚超恒则是他的独子,不但承袭蔚家精湛武学,甚至青出於蓝,纵横黑白两道,多谋善断,自十五岁押镖至今从未失败,年轻有为,人称京城第一镖师。
这样的人物竟会自京城来到扬州,上门找明珠?
「八方镖局的副镖头带了好多口木箱子……」那人深吸好几口气,好不容易终於鼓足气力,这才将话给清清楚楚说了出来。「那副镖头说了,他要上门提亲!」
轰!
来人的话语宛如旱地惊雷,瞬间劈得所有人狠狠一愣。
只见长廊上一片死寂,乔卦天目瞪口呆得无法反应,一旁的两个人也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瞬间抬头朝天一望,就怕天真的要塌了。
「你说什麽?再说一次!」好半晌,乔卦天才终於又挤出声音。
「八方镖局的副镖头带了好多口木箱子,说了要上门提亲。」来人迅速将话重复,接着却揪着胸口,脸色苍白的补上但书。「可客栈里的客人却硬是多嘴,说小姐被官府捉走了,他听见消息就让人搁下木箱子迅速走了,该不是被吓跑了吧?」
「什麽?!」乔卦天全身又是一震,脸色登时也白了。
「真是没用的男人,你派人去追了吗?」老张和夥计急得差点跳脚。
「当然派了,你们说那八方镖局的副镖头,该不是找错人家了吧?」他之所以会如此慌张,不是因为忽然有人上门提亲,而是提亲的人跑了啊!
「这种事岂能找错,就算真的找错也不许他反悔。」两人骂归骂,却不容许蔚超恒临阵脱逃,毕竟二十三年来他可是头一个上门提亲的男人,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镖师,事关小姐未来幸福,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他。
「马上派出客栈里身手最好的人……」乔卦天也开口打破沈默,气势磅礡的出声命令。「无论如何都要把蔚副镖头给找回来,我要与他好好长谈!」
二十三年来他盼星星、盼月亮,终於盼到有人上门提亲,无论这门婚事成不成,总要把人找回来问个清楚。
「是!」
砰!
夜幕低垂,乔家客栈西方一间厢房本是一片宁静,谁知门板却忽然被人自外头一脚踹开,瞬间撞上两边硬墙,发出骇人巨响,其中一扇门板甚至撞上墙後就斜垮坏了,可见来人力大无穷,更是来者不善。
里头的三名奴仆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自板凳上跳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闯入,其中身穿白衣的奴仆就忽然被人揪住衣领,一个眨眼,眼前蓦地出现一张女子俏容。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被蔚超恒求亲的乔明珠。
只见她杀气腾腾地揪着男人的衣领,咬牙切齿的质问。「你就是那个姓蔚的?」
「我、我、我……」被揪住衣领的奴仆惊魂不定,只觉得衣领紧得难以呼吸,尤其乔明珠脸上的表情,更是吓得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是你说想娶我的?」她眯眼再次质问,将衣领揪得更紧,彷佛他要是敢说出一个是字,就会当场将他击毙。
「这、这、这……」奴仆察觉到性命受到威胁,吓得直想摇头,无奈却碍於衣领被紧紧揪住而动弹不得,整张脸都吓白了。
「说啊!」她加大音量,另一只小手早已化为手刀,高举在他的额前。
一旁侥幸没被捉住的两名奴仆见状,惊得连忙出声解释。「乔姑娘,误会啊!误会啊!咱们家少爷不住这儿,他住的是隔壁厢房。」纵然没见过乔明珠,两人却从她的质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分。
乔明珠一愣,发现说话的两人看起来三十好几,一身奴仆装扮,眼前的男人虽然一身白衣,却不像是个镖师。
今日她在官府里闯祸被关到地牢时,听说是八方镖局副镖头出面说情,县太爷才网开一面释她出来,当时爹爹叔伯们适巧也赶到官府,一群人围着那姓蔚的副镖头直道谢,她担心挨骂,便趁隙自官府里溜了出去,匆忙间只瞧见那男人身穿一袭白袍,身形高大。
本以为待爹过了气头再回客栈,惩罚应该会减去一半,谁知道爹却天外飞来一笔,说那姓蔚的男人原是来提亲的,而他已经答应——
答应?!
她可是连头都没点,甚至连那姓蔚的男人都没见过一面!
无端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她和那男人素昧平生,他却莫名其妙大老远自京城跑到扬州提亲,其心更是可议,她自然不肯答应,只是没想到爹心意已决,无论她怎麽抗议都没用,不得已她只好过来与他「沟通沟通」,好好弄清楚他究竟想耍什麽把戏。
「他不是姓蔚的?那你们为什麽不早说!」她气急败坏松开那人衣领,瞪着结结巴巴的两人。
为了阻止她乱来,爹特意罚她闭门思过,三令五申不许她「乱跑」,还派了几个叔伯在她房门四周盯梢,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掩过那些叔伯的耳目潜到这里,要是发现她不在房里,爹一定马上就会来捉她,她可没有太多时间啊!
「呃……可是……那是因为……」三人错愕瞪眼,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明明是她惊天动地将门板踹开,吓得他们差点魂飞魄散,她却反过来怪他们「知情不报」?
少爷确定没找错人?她真的就是少爷寻觅多年,坚持要娶入门的「好」姑娘?
「算了!」乔明珠匆匆截断他们的解释,迳自转身出了厢房,急着把这桩婚事做个了断。在爹发现前,她一定要「想办法」让那姓蔚的男人知难而退!
出了厢房後,她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隔壁厢房,抬起修长右脚,打算再次将眼前的门板给踹开,不料身後忽然传来一声徐和却惊喜的呼唤。
「明珠。」
她身形一顿,猛地回头,就见月光下,一名白袍男子优雅跨出月洞门。
那白袍男子浓眉斜飞如剑,黑眸炯亮有神,身形昂藏,气息稳敛不带一丝霸气,整个人英气勃发却也潇洒儒雅,俊逸若仙。
她看着那相貌出色的男人,先是一愣,接着确定自己并不认得这一号人物,索性对他视若无睹,回头再次抬起右脚,打算把门板给踹开——
「你找我?」徐和的嗓音再次传来,发现她相准的目标,正是乔卦天为他安排的厢房。
蓄满劲道的脚乍然停顿,在无辜的门板再次被踹垮之前,乔明珠猛地收回右脚迅速转身,瞪着眼前的男人。
找他?
难道他就住在这间厢房?
「乔姑娘,少爷虽然就住在这间厢房,可少爷方才有事出门……」三名奴仆壮着胆子急忙追了出来,顺着她的目光发现月洞门前的蔚超恒。「啊,少爷您、您怎麽回来了?」糟糕,那只母老虎还在啊!
三人的呼叫,让乔明珠立刻确定自己的猜测。
好啊,原来他就是那个姓蔚的!
「总算让我找到你了,就是你来提亲的?」她眯眼质问,迅速朝他迈开脚步。
「看来乔前辈已经跟你说明了。」他微笑,也朝着她走了过去。「你下午跑到哪儿去了?所有人都在找你,我也在找你。」
「你没事找我做什麽?」她也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当然是想见见你,毕竟我们已经九年不见了。」他看着她柔软窈窕的体态,非常高兴自己总算找到她。
为了实践当年的承诺,他等了她四年,又找了她五年,好不容易才终於在扬州打探到她的下落。
「什麽九年不见,谁跟你九年不见了!」话还没说完,她已冲到他面前狠狠朝他出拳,二话不说,就打算先给他来个下马威,让他明白她乔明珠可不是什麽软柿子,无论他是为了什麽上门提亲,她都不会答应!
门前三名奴仆惊得睁大眼,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蔚超恒已单掌挡下她凶猛的拳头,以柔克刚化去她所有力劲。
她睁大眼,他却从容扬起嘴角,猝不及防伸出另一只手抚上她左脸颊上的那道伤疤。
「看来你的性子没变,武艺倒是精进了不少。」他的眼里净是笑意与赞美。
「你?!」她吓得往後一跳,瞬间拉开彼此的距离,完全没料到她卯足全力的攻击,仍无法伤到他一分一毫,甚至完全无法阻止他的动作。除了爹爹叔伯,他是第一个能挡下她攻击的男人。
她全身戒备,不禁重新仔细打量他。
他很高大,就跟那些北方出身的叔伯们同样高大,明明是名镖师,浑身却充满了书卷味,让人无法想像他拿刀舞剑的模样,反倒觉得笔墨更适合他。
不过他却在一瞬间就躲过了她的突袭,可见身手绝对不容小觑。
尤其面对她的袭击时,他始终从容不迫,脸上的笑容是那般的斯文温柔、和善不已,而那迷人的笑容,大概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笑脸了,她想,他甚至不必开口说话,单靠那张俊脸就足以到外头骗吃骗喝,迷死一票姑娘。
只可惜她对他的长相一点也不感兴趣,就算他生得人模人样、一派斯文,她也绝不答应嫁给他!
想起他莫名其妙的提亲,想起爹专断蛮横的允婚,肚里怒火不禁燃得更炽,她重新抡起拳头,非要给他来个下马威不可。
唰!
娇小拳头挟着惊人的气势,朝他再次袭去,门前三名奴仆脸色又变,不料一抹黑影却倏地自她身侧出现,及时攫住她的拳头,她心一惊,连忙扭头看向来人。
「爹?!」她当下花容失色,明白自己偷跑一事已经曝露。
「对未来夫婿动手动脚,成何体统!」乔卦天不怒而威,一个瞪视就让乔明珠迅速缩起脖子,不敢再撒野。
「乔前辈,没事的,明珠只是和晚辈玩玩。」蔚超恒连忙出声帮忙解围。
乔卦天看着蔚超恒,脸上虽然严肃,可眼底却掠过一抹紧张与刺探,就怕女儿的莽撞凶悍让谈妥的婚事生变,除此之外,女儿身上还有一件「秘密」,绝对不能让蔚超恒得知。
「明珠自幼就没有娘亲照顾,因此行事稍嫌莽撞,还请副镖头别见怪,方才明珠她……应该没说错什麽话,得罪副镖头吧?」他小心翼翼询问。
「当然没有,我们方才才见到面。」蔚超恒含笑凝视心虚愧疚的乔明珠,所有注意力全被她生动多变的表情吸引去,因此没有发现乔卦天眼底的异样。
「那就好。」闻言,乔卦天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就见他表情一板,转身严肃地瞪着女儿。「这几日你捅了多少楼子,我罚你闭门思过你却偷溜,这次我不与你计较,你现在就回房去。」
乔明珠不甘心的睁大水眸。「可是我想退——」
「还不回去!」
婚字还没出口,就让乔卦天及时截断。
乔明珠气得握紧拳头,知道父亲是有意阻挠她,因此也倔强了起来,硬是伸手指着蔚超恒大声嚷嚷。
「但是我根本不想和他——」
「明珠!」乔卦天斥喝得更大声,将她的声音盖过。
乔明珠气不过,小脚猛往地上跺,彷佛恨不得蔚超恒就躺在她的脚底下,让她一脚给踩扁。「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想——唔!」
话还没说完,这次竟换上老胡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侧,及时伸手捂住她的嚷嚷,只见他一边对蔚超恒陪笑,一边摀着乔明珠的小嘴好声诱哄。
「我的好小姐啊,你就少说两句吧,头子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先乖乖跟胡伯回房,明日一早再和头子赔个不是,头子一定会原谅你的。」
「唔!唔!唔!」乔明珠抗议的唔唔大叫,一颗头左右摇摆就想挣脱,简直不敢相信打小最疼她的胡伯竟然与爹狼狈为奸,破坏她退婚的计划。
「老胡你来得正好。」见老胡及时出现,乔卦天登时松了口气,立即话中有话的命令。「马上将明珠带回房里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老胡会意点头,再次对着蔚超恒礼貌一笑,接着立刻又哄又骗的「挟」着乔明珠离去。
只是乔明珠哪里肯合作,一路上不只不断挣扎,在穿过月洞门时甚至还意外踹中他一脚,痛得他差点喷泪,却不得不在蔚超恒的注视下,保持笑脸退场。
看着好不容易见到面,却因为乔卦天的命令而离去的乔明珠,蔚超恒心中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将心绪表现在脸上,毕竟成亲之前他只是个外人,无权置喙他们父女间的争吵,更无权插手乔家的家务事,因此只能保持沈默。
只是乔家不愧是北方当年最负盛名的商队,无论乔卦天还是方才的壮年男人,全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莫怪明珠也是一身好武艺。
「让副镖头见笑了。」眼看女儿终於离去,乔卦天连忙出声圆场,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抹去。
「没的事。」蔚超恒微微一笑,却没漏掉乔明珠方才那气急败坏的模样,因此温和发问。「不过方才明珠似乎有话要说?」
乔卦天心头一跳,脑间忽然灵光一闪。
「其实也没什麽,明珠生性好强,听说副镖头武学超群,竟然不顾老夫闭门思过的责罚,偷偷跑到这儿想与你切磋,老夫要她回房,她自然不肯。」
「原来如此。」蔚超恒了然点头,却直觉这番理由太过牵强,明白此事必定另有蹊跷。九年不见,明珠见到他似乎一点也不开心,反倒显得有些……生气?
他若有所思,但脸上始终保持着微微的笑意,若无其事的刺探。「乔前辈,这桩婚事乃是晚辈九年前亲口对明珠许下,不过其间晚辈与明珠分别甚久,倘若明珠改变心意,或是不愿下嫁,晚辈可以理解。」
「副镖头千万别误会!」乔卦天心头一惊,完全没料到他如此敏锐,察觉到女儿的不甘愿,连忙解释。「小女从没遗忘这份承诺,只是九年毕竟不算短,加上女孩儿家青春有限,因此有些心急,方才才会如此……失态。」
虽然乔卦天的解释还是有所出入,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九年前他受一名商人委托,只身将一只木匣送往东北,不料半路遭到杀手追杀,不慎中毒受伤,所幸巧遇明珠拔刀相助,她却为了救他受伤破相。
当年他对她一见投缘,相处愉快,谈话投机。
她或许粗鲁强悍,却毫无城府,或许不懂规矩,却热心助人,没有一般千金小姐的柔弱矜持,只有开阔爽朗的胸襟,他可以与她一同尽情策马奔驰,可以随心所欲和她一起押镖行走江湖,快快乐乐的度过每一天。
占有慾伴随着怜惜油然而生,因此他亲口承诺,四年後待她十八岁时便会上门迎娶,谁知道四年後当他依约到北方提亲,乔家商队却早已在北方消失,四处都打探不到她的消息。
他以为她生长於北方,就算随着商队迁徙也应该不难找,因此这些年来始终派人锁定各地商队的消息,没想到乔家商队却早已举家迁移至扬州,改经营客栈生意,才会白白浪费这麽多时间。
女孩儿青春有限,他却让她足足多等了五年,莫怪她会显得怒气冲冲。
「前辈说得是,这事确实是晚辈不对。」蔚超恒微微一笑,气度宽阔,当下将所有责任揽到肩上,也接受了乔卦天的解释。
「老夫没有责怪的意思。」乔挂天连忙心虚澄清。「副镖头信守承诺四处寻觅明珠,老夫感激不尽,只是明珠这次铸下大错,为了让她自省,老夫已下令让她闭门思过五日,这段日子恐怕无法与副镖头见面。」
「五日?」蔚超恒猛地一愣。「但是三日後,晚辈就必须赶回京城,着手筹备婚事……」他已经等了她太多年,他一直想找时间与她聚聚,聊聊她这些年的生活,没想到好不容易找到她,他却无法好好与她见上一面?
「老夫明白,不过这全是为了明珠好,她仗着有点武艺到处滋事,如今要嫁人了,自然得好好磨磨性子,这次就算是给她一个教训,还希望副镖头别介意。」见他一脸遗憾,乔卦天虽然也不想如此狠心,却不得不这麽做。
毕竟他总不能老实说出明珠压根儿就不想嫁给他,甚至老早就忘了他的承诺,将这件婚事忘得一乾二净,连他这个当爹的还是经由蔚超恒的说明,才知道两人之间竟有如此约定。
这些「秘密」若是让他得知了,那还得了!
如今明珠已经二十三,他顾得了她一时却顾不了她一生,遇到可靠的对象自然要赶紧将她嫁出去,若是他人想娶,他不见得要使出如此卑鄙手段,但蔚超恒不同,他身家背景、名声品性样样好,又是重然诺之人,将来若是发现明珠早已遗忘这份承诺,也必定不会毁约。
为了女儿的幸福,就算是用骗的、耍阴的,他都必须帮女儿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夫婿!
「晚辈不敢置喙前辈的决定,自然更不会介意,不过关於明珠所做之事我已清楚原委,明珠只是好心助人,错不在她,希望前辈别太责罚明珠。」虽然决定不插手乔家之事,但想起明珠得被禁足五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为她求情。
「这是自然,但是动手打架就是不对,老夫坚持让明珠好好闭门反省。」乔卦天执意不改初衷。
「这……」
「副镖头信守承诺,我乔卦天也不是毁约之人,这桩婚事老夫既然答应,就不会反悔,待副镖头前来迎娶那日,老夫必定亲手将明珠交给副镖头。」乔卦天信誓旦旦的说道。
蔚超恒还想说些什麽,最终还是决定微笑以对。
也罢,都已经等了九年,也不必急在一时,毕竟当初他和明珠算是私订终身,岳父非但没半点责怪还肯允婚,已是相当宽容,只要能将明珠娶回,就算再多等一些日子,他也心甘情愿。
「那麽就依前辈的意思,晚辈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