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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怨女温柔

    九八:情感有情

    这个风雨夜,她转出林荫,转过长亭,就看见那一角星室下乳色的高楼,楼顶灯火通明、火花烁耀,仿佛在云涌雾翻的夜晴空留下了一方空白。迎向苍穹、俯瞰碧波,这一角楼宇颇有独霸天下遍地风流的气派。她知道现在里边住着谁。她会报仇。她正等着。她等候到了这楼宇里的主人崛起、背叛、全盛,然后也等待着这气字非凡的楼宇的逐渐衰微、失败、乃至全面毁灭。她等着看到这些,她不错暗中出手造成这些。

    然后她又踱到那株老梅树旁。

    梅花幽香,似浅还深。

    梅红怒放。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沁人的梅香,然后撷了一枝梅花,斜斜插在霜后微湿的泥地上。

    她难道以梅枝为碑,以梅花为祭,以梅香为祀!

    在这方兴未艾的夜里,她纪念的是谁?

    只在她的漂亮的手势插下了梅枝之后,那地里忽然传来轧轧的声响,然后她所立的地面忽然徐徐裂开

    就像一把徐徐展开的扇子,上面画着的是山是水、有何题字,都将会在扇尽张后一一看见。

    她的容貌,遇雪尤清,经霜更艳。

    当年她在江上抚琴

    而今她的心早已断了弦。

    她是雷纯。

    当今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纯。

    你能听到琴韵,是因为琴有弦。

    一个人有感情,是因为他有情。

    雷纯呢?

    怎么她寂寞里所流露的郁色,竟令人觉得那不是情,而是没有了情。

    无情。

    无情到底是为了情到浓时情转薄,还是情到深处无怨尤呢?

    你说呢?

    谁知道。

    若道无情却有情,要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要说无情还真莫如去间无情。

    这无情当然是四大名捕中的无情。

    可是就连无情,也不是真的完全无情的,他只不过是感情太脆弱,怕自己情感上太易受伤、受伤太重,所以以无情为盾为堤,作为防患。有谁能够绝对无情呢。

    在金风细雨楼白楼顶层:留白轩上,赤裸的白愁飞以雄性且雄壮的身躯咄咄逼人地雄视张炭与火孩儿。

    张炭沉声怒叱:放了温柔!

    白愁飞冷晒:要女人,自己来抢!

    张炭忽然一沉身,宛若龙之腾也、必伏乃跃。

    白愁飞眼如冷箭,紧盯张炭。

    但伏的是神偷得法,跃的却是火孩儿!

    蔡水择飞窜向榻上的温柔,别看他负伤重,动作快逾飞狐。

    白愁飞眼盯的是张炭。

    但他随手一指,嗤的一声,指风破空急射蔡水择。

    他一动,张炭也就动了。

    他一矮身、跃起、急弹,以观音掌势,双掌一合,拍住了白愁飞所发出的指劲。

    张炭合住了白愁飞的指劲,猛的一热,大叫一声,张口猛喷出了一口气,同一时间,他脸上本来正开得甚为旺盛的痘疮,忽然之间,尽皆冒出了脓血来。

    但他也同时在白愁飞衣裤摸了一把。

    白愁飞冷哼一声,膝不曲、肩下沉,一闪身已拦在榻前。

    这样一来,蔡水择的身形等于向他撞了过来。

    白愁飞有恃无恐地等着。

    蔡水择飞掠的姿势也十分独特。

    他几乎是贴地飞掠的。

    他直掠到靠近白愁飞双胫三尺之遥,才兀然往上竖掠,立足出刀,大喝一声,一刀斩向白愁飞。

    白愁飞微哼一声,左手五指,如兰花一般地拂了出去。

    他平素出手多只一指,而今五指齐出,也算罕见。

    霍的一声,连五指拂在刀上,那把刀立即消失了。

    这刀本来就是虫聚成的,而今尽皆给击得消散于无形。

    同一时间,张炭又已攻到,白愁飞右手拇指卟的射出一缕剑风,在张炭掌劲发出之前,迎面射去!

    张炭这次坐马横身,以右掌硬挡一指。

    格的微响,张炭右手中指指骨遭指劲击断,但他左掌五指撮合如啄,向白愁飞急攻一招。

    白愁飞手挥目送、宛如乐者把玩弦丝,见招拆招,占尽上风,但这一下,觉对手那一啄,竟是自己惊神指指功。

    他刚才发出了一指小雪,而今竟以五倍之力回袭。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小子是几时学得自己惊神指的!?

    白愁飞应变奇急,右手其他四指立即以大雪指诀,疾弹出去,对住了张炭来袭的五缕啄风,并在刹间已弹起发两倍小雪的神功,把他强震出丈外!

    张炭犹如着了一记爆炸。

    然后他立时锐意反攻:

    这两人,都很烦缠,宜立即杀了!

    但这同时,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七八处忽然一麻!

    虫!

    原来他身上至少有七八处,已为虫所噬!

    他刚才神向刀虫的那一指时,刀上那些红色的虫全给他一指震散,但并没有完全死透,有的竟从有色成了无色,悄没声息地落到他没穿衣服的身上!

    他太轻敌,以为已五指一式,破去了火孩儿的刀虫,又因张炭施反应神功,反攻指劲,吸住了他的注意力,致给刀虫上身,奇险万分!

    他心中一凛,踩步急退。

    蔡水择趁此急攻,惜他手上已没了趁手兵器。

    这时,忽听一声轻叱:

    我来帮你!

    只见前途无亮吴谅已杀了进来,猛步跨前,以他的黑刀直戳白愁飞背门!

    蔡水择趁机喘得一口气,反手自怀里掏出了一个杨桃型的兵器来。

    但他还没发动,已听张炭大吼:小心

    小心?

    小心什么?

    他一时还没弄清楚,却知道张炭已发了狂般疾冲了过来,右掌除中指之外,如戟直插向吴谅。

    蔡水择这才把眼光落在吴谅身上。

    可是已迟。

    吴谅的黑刀已夺地插入了他的左胁,黑色刀尖并自右胁穿了出来!九九:黑刀

    血本来是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

    而今他流出来的血,竟是黑色的。

    那是因为刀太毒,使他的血马上转了色?还是下手的人太卑鄙,以致遭他暗算的人不愿流出红色的血。

    庭园寂寂。

    这儿本来就是六分半堂的第一重地,雷纯闺房踏梅寻雪阁的庭院。

    这里有老梅三百二十四株,寒意沁人,雪微消融,然而地上的雪却迅速裂开。

    一阵轧轧连声,地面裂开了五尽约宽的隙缝。苍穹里没有月,星光很灿烂,仿佛上天正举行天神的夜宴。

    机关发动,地面洞开,里面似乎坐着一个人。

    这人跌坐在那儿,如老僧人定,不知已坐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日、多少时辰,甚至不知他是否已然坐化。

    谁?

    这个住在地底里、六分半堂内、雷纯闺阁下的人!

    你好。雷纯对这地底里的人很客气。

    你好。地穴里俏人对雷纯也很客气。

    今晚一切都还好吧?

    还好,只是夜空的星太繁亮了些。

    地面的人今晚更热闹。

    哦?

    时候到了,他们已打起来了。

    是谁跟谁?

    白愁飞在留白轩抓了温柔,张炭和蔡水择为营救她而杀上了白楼,宋展展和洛五霞等人在风雨楼外展开了包围,不久定会打起来的。

    可是王小石仍未出现,不一走会打得起来。

    王小石一定会出现的。

    那地洞里的人略一沉吟,终于还是问:何以见得?

    温柔失贞,张炭遇险,火孩儿遭厄,你说王小石会躲着不见人否?他眼白愁飞迟早有这一仗,避不了的。

    你说的对。

    所以,你的时候到了。雷纯婉然一笑:一切你都了然于胸,期盼已久、你只是没说出来、装不懂而已。

    地底里的人默然。

    今天晚上,是你多日以来枕戈待旦的。你苟延残喘,就等,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日子。现在时机到了,一如我跟你约定了的,我助你去报大仇,完成夙愿。

    半响,那人才有气无力但十分尖锐的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雷纯的眸子深速如梦,浅浅一笑,也十分妩媚:

    你的崛起取代了六分半堂,五年来,你的势力把我们堂里的人打得抬不起头来做人,你又并未履行婚约娶我,还杀了我的父亲

    你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然后她又嫣然一笑,万分惊艳:

    也许,就为了我不帮你、现在还有谁来帮你、谁还帮得了你这一点吧!

    她那么漂亮,语音袅袅动人,人又单纯极了,但随口说出去的话,却直如一记闪电、一道惊雷。

    来人哪,起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也一定非常意外,说不定还会十分惊喜。她说,笑起来眼眸如梦,梨涡犹如梦正深深。

    蔡水择没料吴谅会倒过来给他致命的一击。

    吴谅一刀得手,黑刀犹在蔡水择体内,但仍不及抽回,张炭的右手四指已戳向他背门上。

    张炭的攻袭来得好快!

    且奇!

    吴谅本要反时倒撞了出去,但张炭这四指刚吸收了白愁飞大雪四指的功力,吴谅如何抵挡得住?

    张炭第一指已卸去了他的时劲。

    第二指已洞穿了他的肘部关节。

    第三指竟把他整只手臂弹飞出去跟臂部扯裂断掉然后才飞出去!

    第四指则捺在吴谅背门上。

    吴谅惨嚎,吐血,倒地,殁。

    吃惊的是白愁飞:

    这倒使他见识了张炭的反反神功奇效。

    更吃惊的是张炭:

    原来白愁飞的惊神指真有惊天地而位鬼神之力!

    但他伤心更大于惊心:

    因为蔡水择已遭了暗算!

    这使他十分自责,十分追悔:

    因为他竟不及告诉和提醒蔡水择:他在四楼窗户望下之际,另一件发现的奇事便是

    吴谅在风雨楼的子弟中,不是在苦战,也不是在突围,而是在跟梁何、欧阳意意交头接耳的在密议!

    所以他对吴谅早有提防,因此吴谅的黑刀一出手,他就马上出手。

    但还是迟了。

    他不及救蔡水择。

    他只能杀了吴谅,但挽不口蔡水择的厄运。

    他就是因见吴谅行动怪异,以为蔡水择也是内奸,所以才没有及时把吴谅有变的事告诉火孩儿,而致蔡水择不提防里遭了暗算!

    而厄运仍未过去。

    白愁飞已一个箭步,掠了过来。

    张炭十分清楚,自己凭反反神功,还能勉强抵挡两三招,但久战必败。

    何况他已失去了蔡水择的支持。

    而白愁飞随时都有风雨楼弟子的支援。

    依目前的情况:他们是输定了,也是死定了:

    那么温柔该怎么办?

    谁来救她!?

    出乎意外的是:

    蔡水择兀然拔出了黑刀。

    黑血疾喷。

    血雨洒落在温柔的嗣体上。

    白愁飞一晃身,一指捺向蔡水择。

    他用的是左手尾指。

    张炭再没有犹豫的机会,右拳一迎,以拳击白愁飞。

    白愁飞忽尔弹出了右手尾指。

    这一指弹得独特怪异,张炭别无选择,急递左拳,硬接这指。

    这一来,反反神功已不能成功将两道指劲化解,更不能转为己用,反而一齐左右夹攻体内,张炭大吼一声,鼻孔、耳孔、瞳孔、一起渗出血来。

    这一招,硬接下来,他已吃了大亏。

    这一下,张炭只觉金撞钟鸣、火星乱进、血气翻腾、痛苦不堪,一时无法应战,身子不住在原地旋转,而他双手用力掩着双耳,尖声狂啸,才能抵消心头烦恶、血气翻涌。

    白愁飞一闪身,已至蔡水择身前。

    蔡水择却一刀斫了下去。

    他而的居然不是白愁飞。

    而是温柔!

    已经昏迷了的、几乎受到失身凌辱、像一朵花般娇嫩的温柔!

    (他竟忍心杀她!)一百:黑道

    如果他那一刀是斩向白愁飞,得手的可能几乎是完全没有。

    但他现在斫向的是温柔。

    这就极有希望致功。

    因为白愁飞意料不到。

    不但是白愁飞没料到,连张炭也大感意外,所以他大叫:

    蔡黑面,你疯了!?

    白愁飞一指戳向蔡水择。

    天中部位!

    刀,是黑色的。

    胴体,是白哲的。

    刀,架在温柔的腰身。

    她全身皮肤细致自傲,只腰下那一丛娇媚神秘的黑,与刀锋自映成趣。

    刀只要再轻轻用力,就会把温柔铡成两截。

    指,就捺在蔡水择额上。

    但还没有发力。

    情况非常明显:

    蔡永择的眼神告诉了他一件事

    只要他一发指劲,他也会一刀把无辜的温柔切成两段。

    温柔许是仍在昏迷中,但在黑色刀锋下白得令人眩目的腰肤掠起了一阵寒怵。

    蔡水择身上仍淌着血。

    他的手仍颤抖着。

    刀锋上依然淌着他自己的血。

    血厉红。

    女体雪白。

    血滴在温柔白皙的柔肤上,分外瞩目,十分分明。

    白愁飞的手指仍捺在他的额上。

    你的指头一发力,我就斫下去。蔡水择喘了七八口气,才能说全了这句话,但就算他每说一个字都顿上一顿、停上一停,但每个字仍十分清晰。

    你不会斫下去的。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理由杀她你要杀的是我。

    你可以试试。

    白愁飞静了下来。

    很文静的那种静,像一只敛翅的白鹤,他对敌而又尚未出于时候的样子很漂亮。

    许是静若处子就是指他那种人。

    他左看、右看、仔细端详:这个他差一点就占有了的玉洁冰清的身体,一时并未表态。

    无论我怎么想白愁飞好暇以整事实上,时间的确完全有利于他那一边 的试探道,你似乎都没有理由杀死温柔。

    你没看出来吗?我已经是个快死的人了。

    对,你已是个快死的人了,还多害个无辜的性命作甚?

    但我的命是你害的。

    可惜你杀不了我。

    可是你喜欢她,而且显然的你还没有得到她。

    所以你只要杀了她,至少可以打击我,让我永远得不到?

    猜对了。

    啧啧啧,这就是象鼻塔汉子们的侠义行径吗?

    不错,我是象鼻塔里的子弟,但你也别忘了,我加入象鼻塔前,是个什么人?

    你姓蔡,我没忘记。

    我们黑面蔡家,习惯翻脸不认人。再说,咱们兵器大王蔡黑面不能算是正规的武林中人,要算,也只能算是黑道上的人,黑道上的作为,讲究黑口黑脸黑手黑心肝,不须要讲究一大堆无聊的原则和规矩。只要我杀了她,能打击你,那我就一定会做,她又不是我的老婆。只要她死在这里,你和老字号、洛阳温家及象鼻塔的梁子就这辈子都解不下了。

    白愁飞瞳孔开始收缩,蹙眉微有痛苦之状,瞄了正自后侧掩上来的张炭一眼,道: 但今日的事,有他目睹作证。

    对了,蔡水择道,所以我只要杀了她,你就得留他的性命。

    说着把刀锋一铡。

    慢着!有话好说!白愁飞这次可有点情急了,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蔡水择说,我只要你滚出去。

    白愁飞又皱了皱眉然后笑了:我出去,你以为你们就能逃得了吗?

    逃不了。蔡水择道:可是只要你们一旦硬闯进来我们就先宰了温柔。我们没了命,你也没了到口的美食。

    你知道吗,白愁飞负手冷晒道,你的威胁十分荒谬。用你们自己人的命作为胁持,真是狗屁不通。

    你知道吗?蔡水择血污的脸却展现出自得雪亮的牙齿,不管通与不通,你只要再犹豫,我就一刀斫下去。

    说着,眼看他的刀就要往下剁落。

    慢着!

    白愁飞终于喊出了那一句,跺跺足,收了指便走,临走恨恨也狠狠地抛下了一句话:

    就让你们据持留白轩,看能守到机时!

    却在走时,撤了的手指遥向温柔身上一拂,这下却在蔡、张意料之外,不过温柔只 嗯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异状,这时白愁飞已领万里望疾步行出。一零一:白道

    白愁飞悻然退走留白轩,外面已候了一大群子弟。

    万里望却在白愁飞越身而过时,卸下拔毯,披在他的身上,并急急说了一句:楼主,我看他多只虚张声势,我们配合骤起一击,大可格杀这只剩小半条命的裂脸鬼!

    白愁飞却冷然横了他一眼:我岂是他们迫出来的?让他们苦守留白轩,咱们才能放长线钓大鱼!再说,以那黑面鬼身上的伤,能撑到几时?他一旦翘掉了,剩下一个饭桶,能有多大作为!

    万里望马上表示佩服与恍悟。

    他却没注意到白愁飞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一连皱了三次眉。

    或许,就算他注意到,也得假装没看见:一个领袖是不会喜欢让人知道他的弱点的,尽管那是他的手下、心腹。

    白愁飞蹙眉的原因正是他退出留白轩的另一大隐衷:

    他虽精似鬼,但仍着了刀虫的袭击;他一时能把刀虫的毒力强压下去,但必须要一些时间和找一个地方运功把附在要穴上的刀虫强迫出去。

    他现在没功夫去理会那么多。

    他急不容缓地要去解决两件事:

    一,逼出体内刀虫的毒力。

    二,与梁何所布伏好的主力,只等王小石一伙人入楼,他运用一切所能,杀个精光。

    要做好第二件事,现在他就必须要先做好第一件事。

    当然,他不无遗憾。

    始终未能对温柔一尝夙愿,真个销魂。

    他在离开留白轩之际,却做了一件事:

    弹了一指。

    这一指,是解开了温柔受制的穴道。

    他啃不下的东西,也决不让人占了便宜。

    何况,就算给解了穴道的温柔,也仍在留白轩里,飞不走、逃不了的。(温柔,嗷,温柔。)

    想到这女子自而柔而娇小的胴体,他在毯袍内的躯干,忽然炽热了起来。

    就在这儿,梁何火速报讯,传来了两道消息:

    1,一切已布好了:七绝神剑已到其六,还有当世六大高手中的神油爷爷 叶云灭亦已赶到,就等王小石来!

    2,孙鱼回来了。

    低头。

    垂首一向是他的掩饰,也是他的本领。谁也不知道他在低着首的是盘算着什么,还是掩饰着什么。

    别人的低头可能是因为气馁或缺乏信心,他的低首决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一种莫测高深的姿势。

    他可以是任何人的好友,因为他了解别人。任何人都当他是知交、知音,甚至连大奸大诈的雷损,都当他是惟一至交,但却没有人是他的知心。

    重要的是:不是他没有好友,而是他不要任何人是他的好友。

    因为他的心是不让人知的。

    别人当他是相知,并不代表他也当别人是知交。

    他一生下来就低着头,颈脊不能竖直,令人怜悯同情,可是他却说过这样子的话:

    我生下来不是求人谅解与同情的。

    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我活着要做的是最该做的事,甚至只做该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

    他就是狄飞惊。

    低首神龙飞惊!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雷纯遣她三名剑婢和另一名不住拿湿中抹脸的俊脸凸腹的汉子,抬着一顶深黛色的轿了疾行人六分半堂的不惊堂里来,然后跟狄飞惊说,这个人曾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现在却是我们最重要的朋友,这个人全武林、整个江湖、偌大京师里的人都在找他,然而他却在我的身后,你的眼前。

    然后她问。

    你猜是谁?

    狄飞惊垂着头、缩着膀子、屈着腰脊,似乎分外能感受到那问题重若千钧。

    那就应该是他了;狄飞惊低沉的语调、配合了他低首,仿佛在垂目审视挂在他胸前的一方白色透明的水玉。

    暗红透紫的那一块在三合楼、六合阁里给白愁飞一指打碎了,但碎了那紫的还有这白的,毁了那一块却还是有这一块。

    然后他说的三个字亦有重逾万钧之力。

    他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苏梦枕!

    苏梦枕!

    雷纯似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她似乎也没料到狄飞惊会料得到,而且一料就料到了。

    你是怎么料到的?

    所以她问了这句话。

    没料,狄飞惊乍听这句话,却明显地吓了一跳,好像鼻尖给一块烧热的炭火炙及一般。

    真的是他!?

    雷纯点点头。

    狄飞惊跺足,终于仰天叹了一声。

    他难得抬头,在夜色里,眼神依然明亮,眼色之丽,直夺美人之目,占尽粉妆铅华,犹亦不及之。

    白愁飞一出留自轩,火孩儿蔡水择忽然摇摇欲堕。

    张炭连忙搀扶着他:看到这结义兄弟浑身是伤,不觉潸然泪下。

    你要撑下去啊兄弟!

    对不起,炭哥,请原谅我

    今儿你做得很好啊你救了我、救了温柔,还要我原谅你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伤害温姑娘的可是,若不如此威胁他,只怕姓白的既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温柔。他看了我的刀虫,任他绝世本领,也得要去回一口气,迫出毒力,我这下相胁,让他正好有下台阶若然没有把握,我还真不敢拿大家的性命开玩笑哪。

    我知道初时我是不明白,现在都知道了。

    你知道就好了。

    蔡水择艰涩的一笑,一笑,血水就自嘴里涌出来。

    我一直对你都有误会。自从上次九联盟要吞掉桃花社和刺花纹堂 的台字旗一役中,你临阵退缩、遇战脱逃,从此我对你就有戒心,怀疑你的勇气和诚意就算在老林寺之役里你表现勇悍,负伤救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屏弃我对你的成见

    那不是成见。我确是临阵脱逃,我的确是怕死,我的确是放弃了与朋友并肩作战的机会。如果硬要说理由,那就是:那时我父母尚在,他们在黑面门里受到蔡红豆和蔡黑狗等系人马的排挤加害,我不得不留着有用之身来护着他们我们兵器蔡家,仗着朝廷里有个姓蔡的大人物看来比谁都受礼遇,谁都怕了咱们但在江湖

    蔡水择忽然痛得叫出声来。

    你怎么了!快别说这些了!是我不好,都是我误会了你

    你没有确是我懦怯、我不好、我自私我那时确是想:跟桃花社有什么好?万一个不好,就英年早逝,给九联盟的人杀了。

    整了、灭掉了。我想,其他七道旋风里的兄弟,都没有顾碍,但我不同我还有父母、家室!我只是打造兵器的一名世家子弟,又不是十足的武林中人,我只要好好的活下去,于啥要抱着一齐死?所以我就没有我愧对赖大姊,我愧对众兄弟们我怕死,我贪生,我不敢牺牲我觉得我自己才是聪明人,我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成就我不要永久俯首于赖大姊门下

    我明白,我明白张炭看见蔡水择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出气多入气少、神智仍清醒,神气已在瞳孔散乱,只能垂泪地安慰他,谁不是这样想过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这样想过,只不过,每到要害关头,我认为活着不如活得好重要。那关节上来时,我总会选择了我良心里要做的事;人生里总是难免一死,做了违心背义的事,活着也不痛快,真是何苦?何必?这也许就是自道、黑道中人不一样之故吧?刚才你说 黑面蔡家是黑道中人,其实你的所作所为,白道上的汉子都远望尘莫及呢

    也不是,我只是看开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味钻营,老望出人头地,不惜离义弃信,但我能赚得什么?反而内心不安,活得一点也不惬意。真怀念当日跟桃花社的兄弟姊妹们,弹剑高歌,快意恩仇,不知多好!原来人生不是为求绝世功名、世间富贵,而是快活就好!我也放下了。父母大去之后,妻离子散,只我一人,孤身何惧!要生要死,自来自去。我更自在了!所以豁得出去,敢跟六合青龙战,敢与元十三限斗,敢在这儿唬走了白愁飞纵这一生算是短了一些、促了一点,也是不枉了。看来蔡水择惨笑起来,流血甚惨,仿佛要流尽他体内的血才能止休,我不能跟你们再比谁的脚趾甲长了。

    你你别这样说过去我我错看你了。要比喝粥,谁也比不过你!

    你知道吗?我是黑面蔡家的人,练有一种天火神功和哼哈二气,只要真气护体,元气淋漓,我还真一时三刻虽受重击但死不了这就是何以我屡遭赵书四痛击而能再战,而也是刚才还能硬持一口气威胁姓白的原由了可是,而今,我已伤成这个样子了,活着已没有意思了。这样强挺下去,我只是多受折磨

    兄弟,你要撑着,小石头快来救我们了。

    我已等不到那时候了蔡水择强笑了一笑,裂了的一张脸裂了个袭开的笑容, 我不能再抵受下去了。请恕当老弟的我闲上一闲,早些放下去吧。我要散功了说实在的:我到底还是为逞这一时之勇,仗一时之义而死,在世种种纷华,人间种种盛事,我都无法一一体味领受了,梦幻空花,天火烛照,我今也不止有悔呢。兄弟,如有来生,来生再会了

    不!

    蔡水择倦极了地笑了笑,又笑出了血。

    不!!你要挺下去

    蔡水择充满歉意地握了握、紧了紧本来捉住张炭的手。

    不!!!

    这是张炭第三次叫出不字,但他同时听到了种声音:

    一种炒豆子般的爆裂声响。

    然后蔡水择整个人抖动了起来。

    像一条离水的鱼。

    他整个人颤哆着,这时际,爆豆的裂响越密集了。

    张炭狂吼道:不行,不行,你不可以放弃!你还是那么自私,那么自我,那么自命英雄!你说去就去,这时候,教我一个人怎撑下去

    但蔡水择的身躯已静止了。

    已兀然静止了。

    全然不动了。

    张炭呆住了。

    愣住。

    直至一声唏唏簌簌地传来,有人慵倦惺松地问:

    怎么搞的?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天我的衣服呢!?

    然后是悠悠忽忽的一声。

    尖叫。一零二:楼里的主人

    大红的轿子,猩红的帘!

    竟红得比怒吐的梅蕊还艳。

    (可是里面真的是他吗?)

    (他真的还没死吗?)

    (他真的是在里边吗?)

    (他仍然病重吗?)

    狄飞惊虽然还没看到那已成了神话里的传奇人物,但看到这顶轿子和它的颜色,已引起他无限的想像,无边的传奇,无尽的遐思。

    他看到这顶轿子,除了发出一声浩叹,还骤生了一种嗜血好杀的冲动,恨不得一手粉碎掉这顶轿子才能甘心;又油然起了一种至高的崇敬,竟有跪下去膜拜的冲动。

    这轿里的人,一生未尝过健康的滋昧,他的躯体仿佛是用来受昔的,意志也是。越是受苦,他好像越坚强、越坚定。他在位的时候,准也不能击败他;他失意的时候,依然谁都不能取代他。

    雷纯却仍带着诧然,且佩且疑地问:却给你料着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狄飞惊又变得匕目不惊的了:我猜的。

    雷纯仍敬仍羡地抿嘴笑说:猜的也要有个谱儿在心里呀。

    狄飞惊又垂下了头,只淡淡他说:不错,猜的凭据有二:一是推理,二是直觉。

    雷纯饶有兴味地问:直觉?你就凭感觉?

    狄飞惊又望着自己胸前挂的颇梨:我想,金风细雨楼楼主,名动八表、群雄之首的苏梦枕苏公子,绝对不会死得这么容易,死得这般无声无息的。我一向认为:像苏梦枕这种人,除非是他自己要死,否则谁也杀不了他。

    雷纯意犹未尽:然而这道理你又怎么推出来的呢?

    狄飞惊这回不望自己胸前的水晶,而改看自己的脚尖,只淡淡他说了一句:雷满堂。

    雷纯秀眉一蹙:雷满堂?

    可不是吗?狄飞惊悠游地道,主风细雨楼原创人是苏遮幕,他有四位生死之交,那是嵩阳大九手温晚、报地狱寺主持红袖女尼,妙手班门中的班搬办,还有封刀挂剑霹雳堂雷满堂。他们四人,确跟苏家都有过命的交情,就连苏梦枕当政之后,也没有放弃四家的情缘。苏梦枕自己拜师小天山红袖神尼门下, 红袖刀便是神尼所赐。班搬办替苏氏父子兴建天泉山风雨楼四楼一塔;而苏公子的势力一旦遇危有险,温晚即派了他的得意弟子、也是天衣居士的私生子天衣有缝 过来助之。雷满堂虽碍于雷家外系雷总堂主与苏梦枕敌对,无法们帮苏系的风雨楼,但雷满堂曾任江南霹雳堂的代掌门人,如果不是他暗中阻截,雷老总在京里的实力久未能取下风雨楼,霹雳堂早就会派重将来援;雷家迟迟未有重大举措,以致雷总孤掌难鸣,急于求胜,才会为雷媚这逆贼所暗算,大志不酬。这样说来,雷满堂的情义依然是在的

    雷纯秀眉一挑:这些跟你判断出苏公子就藏在我处,又有什么切身关系?

    关系重大。第一,别忘了,在京里的派系,以关七最早建立了最大的势力,其次才是我堂。我堂实力茁壮后,才有金风细雨楼的出现

    雷纯应和道:所以是金风细雨楼后六分半堂而立。

    对了。风雨五楼既由妙子班门的班搬办所建,而当时雷满堂代表江南总堂坐镇此处,难保没有一条特殊通道,是从天泉山风雨楼直通我堂的。狄飞惊条分缕析地道:对不对?

    雪纯轻叹了一声:对。

    第二,既然白愁飞处心积虑要背叛杀主,他定必已细心布署,不让苏公子有任何活路。就算苏公子逃得了一时、躲得了一阵,也定必会给他翻查出来的。可是,他显然无所获。一切活路,都给封死。若苏公子仍留在楼内,决保不住。惟一的可能,就是绝不可能六分半堂跟金风纫雨楼毗邻而峙,这本是一条死路、却是苏公子死里求生的活路。

    雷纯微喟道:死路后面本就是活路,绝崖之后必有苛景,越寒冷时的花就越艳。

    第三,也只有这条路,是白愁飞封锁不了的,也是惟一一条苏梦枕可以从容将之完全毁灭证据的路,何况白愁飞曾乱用炸药!像苏梦枕这种枭雄,此时此境,也惟有此路可走。何况这是白愁飞认为的地路。他只能把死路走出活路来。

    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雷纯这回在看她自己的手指,如果把死路走得好,本就可以走成活路。

    她的手指很尖。

    很秀气。

    她的拇指上还戴了一只碧眼绿丽的魔眼翡翠戒指!

    狄飞惊认得这枚空戒指,

    那是雷损死前戴在手上的戒指,雷纯是新近才戴在手上的。

    第四,我加入六分半堂已二十年,就算通向六分半堂的暗道,我也一定知道的, 狄飞惊既然说了,就准备把话说尽了:那除非是就在小姐你住的踏梅寻雪阁阁内。

    对,雷纯眼里充满了钦佩之色,地道的出口,确就在寻雪阁内梅林里。

    想来也是。飞惊忆想道,雷总堂主在世的时候,那儿总派一众一流高手守着,雷宝、雷属、雷巧、雷合全布在那地方,你也还没回到京里。

    我本来也不知道,但爹在金风细雨楼苏公子寿宴里惨死前,曾在我耳边说了两件事。

    狄飞惊也记得参与斯役的人都对他说起这一幕:雷总告诉了你雨道的秘密?

    那时候,爹在通道出口布下了天罗地网,重狙击手全部埋伏在那儿,只等苏公子利用这条隧道偷袭六分半堂,他便可以一举歼灭之。雷纯抿嘴一笑,梨涡深深:可是苏公子一直没有利用这条甬道。

    狄飞惊点点头,道:我想,苏公子必须想到当年其上一代与雷满堂交好,既然他知道隧道的秘密,雷总也极可能知晓;雷老总既然知道,就必会屯重兵以待。苏公子是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做自招其败的事。

    雷纯笑道:结果,那就成了他日后的求生之路。

    她美丽得十分风情他说:幸好,你是我这边的人,而不是我的敌人。

    狄飞惊听了心中一震。

    然后她又委婉地笑着,笑看自己的指尖,还有指上的魔眼翠戒:

    爹临死前还不止跟我说这句话。

    哦?

    狄飞惊没有正式地问。

    但他的语气却是问了。

    这种语气可以让人不回答他的问意:毕竟没有问出来,就算不回答也不算什么不给面子。

    狄飞惊做事,一向留有余地。

    予人留有余地,就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他还告诉我,必要时召集江南霹雳堂雷家高手来援的方法。雷纯眨着一双幽梦似的眼,除此以外,还有一句话。

    狄飞惊这次完全没有问。

    他从来不问不该问的问题。

    但雷纯却主动他说了。

    虽然他可以说是间接死在苏梦枕手里,但在他临终前却告诉我:既然我已死了,就是死了,你要为我建立的大业而活,而不是为我报仇而死,这样我虽死犹活。真正的复仇不是用自己的力量来杀死敌人,而是用敌人的力量来壮大自己。

    狄飞惊听罢,长叹道:

    总堂主果然是非凡人物,见识非常人能及。

    雷纯笑了。

    纯纯的笑了,但可能因她眼色依然不改其但之故,令人觉得她是带点悲凄的:

    所以,我们今晚轿子里的客人,才能活到现在。她指着那顶艳丽的轿子切声他说,所以,风雨楼里的主人,才可以活到现在!而且

    她的柔弱显得在此时无比坚决:

    我们还等到了时机,让苏公子重新成为金风细雨楼里的主子:

    楼子里的惟一主人!

    然后她忽然改变了话题,向秋飞惊充满歉意地问:

    这么多和这么重要的事我都没在事前告诉你,她殷切的问,你不会感到生气吗?

    你做的都是对的。狄飞惊似不假思索地道,你才是总堂主,尤其是那么重大的事,你才不必事先跟我说。

    雷纯向狄飞惊倩然一笑,非常感激的样子。

    这时候,那顶艳丽的轿子、轿子里的人却陡地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呛咳,而且像一个病深疾重的弥留者,一口气把剩余的呼息深吸力吐出来,然后才说了一句话:

    你们的话不一定都对。

    狄飞惊微诧。

    雷纯眨着疑问的眼色。

    她的眼连悲切、凄迷、猜疑的时候都是郁色的。

    至少你们说错了一件事。诡异的轿子里诡异的人以诡异的声调说,我是一个自招其败的人至少,我重用了白愁飞,就是自招其败的如山铁证。一零三:温柔的相信还是

    醒来。

    温柔。

    白愁飞临走前因生怕给这两条汉子占了便宜,所以他随手解开了温柔的穴道。

    于是温柔温柔地转醒。

    第一件事,她便是发现自己竟是赤条条地。

    她大惊。

    飞红

    于脸。

    这是怎么回事!?

    她羞呼,抓起床单,掩住身子,之后看见张炭也在,忿叫:

    张炭讷讷地,转过身去,又转过来,想跟温柔解释。

    正好温柔正设法尽快把亵衣穿上,一见张炭回头,大喊:

    别别别回头!你敢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睛,喂给麻鹰吃了!你这死黑炭头,干什么的,本姑娘不杀了你

    这时候,她觉得乳首似有点痛痒,仿佛曾给人轻嚼过,那乳蒂略有些刺痛,乳荤也红了一大斑。

    但下身下身却似没啥异样

    (到底这里发生什么事情?)

    (白愁飞呢?那死大白菜去了哪里!?)

    所以她见张炭像见了鬼似的疾转过了头,她一面疾穿上衣服(好冷,冻得手都冰了 这时她竟还有余暇这样想)(真羞家!近日因为太冷了,今天还没洗澡,给人这样瞧了真是这时她居然还想到这些),一面厉声问: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话未问完,她已发现地上倒了五具尸体,其中两个是她认得的,其中一人还是她的好友:

    蔡水择(还有吴谅)!

    天哪!叫了起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炭正待分说,忽然听见外面嘶喊争吵声遽然停了下来,完全地静了焉,一时间只听到马队兴履调度进退齐整的微呵。

    张炭忙从窗棂往下望去,只见楼下火光猎猎,照得通明,金风细雨楼里的人,人人严阵以待;这时大栅门忽徐徐往两边推开,一队人马,缀缀步入,井然有序,马上为首一人,鹅绒黄色的衣袍,远远望去,仍见其肤色白好,气态清朗,像只是来赴一场吃的玩的乐的盛宴,而且仿佛还无所谓地可以净拣甜的美味的吃。

    张炭这回是第二次自白楼凭栏下望:以前他跟王小石为弟兄时。

    常在红、青、白、黄四楼走动(玉塔则是苏梦枕的重地,别说张炭了,就连王小石、白愁飞也少有徘徊该处),却没有现时这种感觉:

    他刚才居高临下一望,乍见自己的战友吴谅交头接耳不已,在这四面楚欧的情形下,连少数两名同僚,也变得如此人心叵测,使他产生了一种严重的悲情无助感觉:而今再看悠荡而入的王小石,只见他真诚义如赴宴、视死如视乐;凡他过处,敌人都让出一条路来,让他直驱白楼,张炭心中不住喝了一声来:

    大丈夫,当如是也!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生死等闲事,抱剑对千军!

    养气不动真豪杰,居心无动转光明。

    (对,就这光明磊落四字而已矣!)

    忽觉鬓边一热。

    原来是温柔自左后侧靠近了他,随他的视线下望,就看见坦然分众而入的王小石和他的兄弟们。

    天!温柔轻呼,她看见王小石含笑遥向她招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王小石也可以直入风雨楼

    刚披上衣服的温柔这样诧呼,只觉一阵刚刚成熟就给掩罩着的处子体香,馥人欲醉。

    张炭不止鬓边觉热,眼里看的是她云鬓半乱、眼儿犹媚,心里想的是她玉软温香火热胴体,一时连脸颊都懊热了起来

    (该怎么告诉她呢?)

    (该告诉她哪些事?)

    (告诉她他是为她而遭困留自轩么?)

    (还是告诉她蔡水择就是为了她而死、吴谅因她而背叛?)

    (难道要告诉她小石头这些人是为救她而深陷重围的!?)

    (抑或是告诉她白愁飞人面兽心要强暴她?)

    她会温柔地相信,还是?

    他不知道。

    他或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她他爱她

    他甚至不知道。

    蔡水择是不是也暗恋着温柔,所以才不惜生命来救她

    小石头是不是也爱慕着温柔,因此才不顾一切以救她

    要不是为了爱,就为了义便不可以吗?难道男人只跟男人有义气,换了女子就不可以?

    自己呢?

    (却是为啥这般豁出了性命:就为救这糊里糊涂的她!?)

    你说呢?

    人在恋爱中,是不是一下子变成了什么都可以,或者成了什么都不可以?是否本来可以的忽然变得不可以了,而可以的又全变成了不可以?

    恋,到底苦还是甜?

    爱,究竟可不可以值不值得

    去爱?

    你说呢?一零四:杀出大围

    她依然单纯如一次闪电,一道惊雷。

    那么美,美得教人可以忍耐,可以等待,美得带点稚气,清纯得仿佛连这美的本身也残酷了起来。

    她看着那顶艳丽的轿子,清清而亲亲的轻轻笑了起来,说:

    白愁飞背弃了你,这才是真正的自招其败。

    轿里的人咳嗽。

    咳了好久,仿佛连心和肺都咳出来了,才喘着气道:

    白愁飞小看了没有雷损的风雨楼,这才是他的败笔。

    雷纯笑语晏晏地道:他也不该提前引发王小石的反扑.这叫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轿中人咳道:他沉不住气的原因是怕再待下去,王小石会因而坐大,他要趁此做掉了他的心腹大患。别忘了,白愁飞是在江猢上用了几十个化名,失败了十几次,才一层一层地、一阵一阵地打上来的。

    他已不能再失败,他已三十多岁了,再也失败不起。

    他顿了顿,语音苍凉:一个人年岁长了就败不起了。我就是这样子。

    雷纯愉快地抿嘴笑道:可是你败了依然能再起。

    轿里人涩声道,那是因为你,

    雷纯酒窝深深:因为你是苏梦枕。

    她婉转而坚定地道:只有苏梦枕才是风雨楼真正的主人。

    轿里的苏梦枕沉郁地道:那到底是你起?还是我起。

    雷纯道:我只知道:我爹败了,你也必败胜利者是白愁飞。

    他等你解决了我爹爹,然后他设计迫走王小石,背叛了你,剩下的就可以慢慢收拾我、并吞六分半堂:可是他没料到王小石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象鼻塔会崛起得那么速。他等不及了,所以要立即铲除王小石派系的实力。

    不。苏梦枕有力地更正:真正的胜利者是蔡京。以前,他笼络京里迷天七圣的势力,一时叱咤,只惜关七神智迷惚,不足堪当大任。之后,他拉拢你爹爹,但他也很快发现,雷总堂主既有江南霹雳堂的背后支持,而且也不全让他牵着鼻子走。现在他知道白愁飞的野心不止于武林称霸,还想当政,他就利用这个心理,纵控着白愁飞,霸占风雨楼,对付六分半堂,并吞京里其他派系实力。真正的获利者是蔡京。

    雷纯一笑:可是白愁飞的野心着实是太大了。

    苏梦枕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雷纯纯纯地一笑: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觉得,这是时候了,白愁飞已沉不住气了,要调度所有兵力与王小石一战,我们正好可去收拾残局。

    苏梦枕沉默了一下。

    奇怪的是,他一旦沉默下来,仿佛连火把猎猎和虫虫呢喃之声都沉寂了下来。

    场中一时死寂无比。

    天底下,说话与不说之间能有此声势者,仅苏氏一人耳。

    我不明白。

    人不是老拣他明白的事去做正如人不是老做对的事一样。

    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可以这样说。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对付白愁飞,收复风雨楼?

    雷纯一笑。

    笑得真好。

    那我为什么要救你、要收留你、还把树大夫的弟弟树大风请出来治你的病?还替你保住你的心腹强助?

    雷纯眨眨如梦似幻的大眼睛,露出皓齿幽幽笑说:也许我本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我本就深深地喜欢上了你

    许是英烈的决心,来自似水的柔情。你虽然失败了,但成功的失败就是成功的开始。雷纯明黠他说,这世间一向都是做对了没有人知道,做错了没有人忘记;这就是人们的铁律。要制衡它,就尽拣大对大错、大成大败的做,人们反而弄不懂谁对谁错。

    她纯纯、美美地一笑又道:小是小非,谣言漫天飞;大是大非,反易指鹿为马、黑白不分。前进后退易,左右为人难。

    狄飞惊干咳了一声。

    雷纯轻睨着他:你也有话要说?姑且说吧。

    对付金风细雨楼,是件极危险的事,你可有把握?

    雷纯嫣然一笑:

    我是杀手锏白愁飞断断意料不到。

    狄飞惊道:可是就连当年雷老总到头来也棋差一着。

    雷纯淡淡地道:那时的风雨楼是有苏梦枕的金风细雨楼。

    狄飞惊:不过苏公子已非昔日的苏公子了。

    雷纯:不错。所以我才要助他行事,你也得帮他成事。别忘了,苏梦枕毕竟是苏梦枕;苏公子永远是苏公子。

    狄同意:有些人,的确是永远遇挫不折、遇悲不伤的,而且倒下去便一定会爬得起来;在哪倒下,便在那里爬起来,甚至蹲着的时候也比站着的人高大。

    雷纯笑:何况,我还跟他找到了他的好拍档,当年四色楼子里的总管和莫北神都会重新归人他的部队里。至于江南霹雳堂,已派八雷子弟中的雷如、雷有、雷雷、雷同等四雷来,而我们的第一号战士,他也已恢复了,今儿就要出战。

    狄飞惊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作不得声。

    在轿里的苏梦枕似也微微一震。

    雷纯反问:你还有什么意见。

    没有了。

    我反而帮助杀父仇人去复仇,你也不反对?

    你才是六分半堂的总堂主,我跟随你,绝对服从。

    这不伤害你效忠六分半堂的原则吗?

    雷总死后,你已代表了六分半堂,何况,没有原则一向就是我的原则。

    雷纯笑了,眯眯着眼,眼肚儿浮了起来,很娇也很美。

    这样很好她晏晏笑着,没有原则就是你的原则

    然后她忽然拍了拍手,微扬声唤:杨总管,杨堂主,你这还不出来见见故主 只见一个高长瘦子、额上有痣、举止斯文儒雅、得礼有礼的人,缓步向前,朝轿子深深一揖。

    苏公子

    他的语音微颤。

    火光中,他在年前仍俊秀英朗的俭,而今已一脸沧桑、布满皱纹,像他用一年的时光老了二十年。

    只闻轿中人又震动了一下。

    这种因惊骇而发生的颤动虽然极其轻微,但像狄飞惊这种人还是一定听得出来的。

    只听轿子里的人长嘘了一声,好半晌才充满感情地咳了一声。

    无邪

    杨无邪一听这语音,顿时热泪盈眶,眼前在享,如飞掠过,百感交集,尽在心头,种种繁华,一一历尽,不禁立跑下去,便咽地唤了一声:

    公子!!!

    这时,温柔却充满不信与好奇地问张炭:小石头他们来干什么?

    他已跟不飞白不飞的谈和言好了么?

    小石头?张炭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蔡水择,他那张裂了的脸像极了一个笑容, 他是来救咱们,为我们杀出大包围而来了。

    大包围?温柔看见那一层、一阵又一阵、一堆又一堆的风雨楼子弟,这好像才弄懂一些当前局势:我们要从这几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