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洁虽当上了尚宫,但我叮嘱于她,初上其位,一切行事要小心谨慎为妙。
众人皆知是我抬她上台,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呢。
素洁本就谨慎,自然诺诺答应。她居尚宫之位之后,我们便没有多加往来。
她人原本分,对做钗制衫有天然的兴趣,听闻到了尚宫局之后,与那位霍千萍一拍即合,两人设计出不少新鲜的花样,特别是织金累丝制出来的金钗,成为宫中人人争相拥有的头钗。
其实此种金钗虽精巧无比,却不够坚固,日子长了便显出它的缺点来。但为求在比赛之时夺得众人眼球,我也唯有拿出此项技法让素洁预先练习。
其实尚宫局争夺尚宫之位时,来来去去也就是那几项而已。夏候辰出题之前,先叫康大为叫了几位尚宫局资深的熟手技人前去问话,听她们的意见,我略一打听,便知道他想考些什么。虽然我不若皇后那样直接问夏候辰,不也同样拿到了消息?
近日春雨绵绵,一连下了好几日的细雨。桃花在雨水中悄然零落,唯余一地碾落成泥的余香,枝头却结出青色小果,显示出大自然的天然规律。
我身上近日来了葵水,由内侍监记了档,夏候辰便没有召我侍寝。他对我原本就宠幸得不多。我们仿佛有了默契,他并不欲使我成为众矢之的。他依然恩泽遍撒花丛,甚至连宁惜文处都去过两次,事后还对我道:“你那妹妹与你美态不同,却有某种相同的神韵。”
我当然故意拈酸吃醋,在他面前娇嗔,“皇上,您怎么老拿我跟人家比呢?”
吃醋吃得多了,拈酸的样子仿得多了,便熟能生巧,有时几乎连自己都认为是真的了,逗得夏侯辰大乐。
他宠幸我虽不多,但每次在我这里的时候,便一直折腾,弄得我疲惫不堪。
第二天他走后,我总要睡到下午时分才起身。打听他在其他妃嫔那里的情况,却并非如此。有时一两个时辰便放人走了,有时事后他还自己去御书房批阅奏折。
我虽凡事擅用手段,任尚宫之时也知道不少房中之事可用汤药滋补,可这件事我却从未用此手段。我与宫内妃嫔关系不好,也不便以此事来打听。夏候辰在其他妃嫔处也宠幸过一两位宫婢,可在我这里却从来没有。不然我也好有个参照,莫不是我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过了两日,葵水终于过了,内侍监马上传了皇上旨意,说今晚留宿于此。虽然他对我没了以前的粗暴,我也渐渐得到一点儿欢愉,但一想起他的折腾劲,我还是不由在心底犯了愁。素灵与素秀倒是喜滋滋地帮我穿衣打扮,还拿了花瓣精油出来,准备我沐浴时使用。我见两人杏眼桃腮,正值青春年少,便在夏侯辰来昭祥阁的时候,让她们整天在夏侯辰身边晃悠,结果却是一个都没得手。我心中不由苦恼,心想这事儿看来还得问问娘亲才行。是不是凡是男子都是如此?
华灯初上,夏侯辰便踩着点子过来了。他每次来我这里,总是要点三两样小菜,喝点儿蜜酒,但量却控制得极严。自从与夏候辰相处得久了之后,我才知道他当真律己极严,平日里并无玩乐,像前朝皇帝经常进行的狩猎春游、斗鸡斗狗、射猜等活动,皆没见他提起过兴趣。除了在各妃嫔处还正常之后,平日他不是呆在御书房,就是与一帮大臣商讨国事,简直有如皇帝之中的苦行僧。
我一想及此,不由得扑哧一笑。他从对面抬起头,冷峻双目扫了我一眼,“爱妃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来了?”
我夹了一筷点心放在他的碟子里,道:“皇上,春日苦短,皇上没有兴趣与臣妾等前往千寿山一游?”
看他的样子便知他没多大的兴趣了。他搭了眼皮子不说话,半响才道:“爱妃想去?”
我道:“下了好几天的雨,天好不容易放晴,便想出去走走。来来去去都是御花园,真提不起什么兴致。我协理六宫这么久,也没带给姐妹们什么趣事儿,不如春日出游一番,可好?”
千寿山离京城不远,不过十里来路,一向是皇家狩猎之处。前朝老皇帝也曾经常带着妃嫔们在此游赏玩乐。
其实我是想,每次我葵水过后,他总要在我这里留上三四天的。如果明日出发,与众妃嫔们一起,若有人能引得了他的注意,岂不是很好?
夏侯辰目光闪闪。我知这是他起了疑心的先兆,以为我又在算计什么,便略有些失望地道:“皇上,若您国事繁忙,便只当臣妾没说。”
夏侯辰便笑道:“爱妃难得有此兴趣,朕自当遵从。”他附在我耳边道,“以天地作被阴阳交融,倒有别样一份乐趣呢。”
我面红过耳,扯了他的袖子,“皇上,您怎么老想着这些?”
他便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嘴唇已急不可耐地吻在了我的颈间。侍候的宫人一见如此,早红着脸退下了,还极为体贴地帮我们关上门窗。
他头一次在宫婢们面前表现得如此急躁,羞得我涨紫了脸皮,想从他手里头挣脱了下来,却始终不得。我扭动了几下身躯,却换得他在我耳边低声道:“爱妃,你这几下,可让朕实在忍不住了。”
他声音和悦,款款低语,仿佛雀鸟呢喃,说的却是如此露骨之言语,又让我浑身血往上涌。我唯有把头埋在他的颈脖之间,却忽见他喉结上下滚动,便不自觉地轻轻咬在其上。没想到他浑身一震,抱得我更紧,疾走几步将我扔在了床上,整个身子覆盖了上来。
又是一夜的折腾。这次却是不同,那种仿若身体飞上云端的感觉让身体的欢愉提到了极致,可欢愉过后便是疲累,他却不让我休息。我几番想沉沉入睡,都被他又折腾醒了。直至天色渐明,阳光从窗棂间照了进来,我才睡了过去。隐隐听得他起身叫人侍候上朝,我心中只得叹服他体力的充沛。
我勉强提醒自己,千寿山一定得成行。即便疲累不堪,我还是在中午时分醒了过来,便发了帖子到各宫,有愿意成行的,便报备上来,午饭过后出发前往千寿山春游。因夏侯辰也去,她们哪有不雀跃跟着的。我仍用了与皇后同发倡议的名义,事后才通知了皇后。我知道这样让她更恨我一层,但只有她恨我了,才不会疑心到夏侯辰。我们原本的初衷便是如此,我自然得做多几件让她恨的事来。
宫中人多好办事,一声命令下来,奴才们便一早打点好了。无数马车等待在宫门外,沿途侍卫护送,一路蜿蜒而出,来到了千寿山上。
千寿山因是皇室的御山,一应设备齐全,与宫中并无不同。皇后的住处自然是离皇上最近的,如今我的妃位略低于皇后,原应该选与皇上毗邻的梦海阁的。
可我一听这梦海的名字便道:“本妃向来浅眠,还让本妃梦里见海,岂不更是睡不着?”
领事太监便一路报名,我便道:“这印月阁不错,阁如其名,一定每晚有好大一弯明月。”
领事太监便道:“只是此阁离皇上住处稍远,恐不方便。”
我笑道:“千寿山就这么大块地方,即便再远,又有几步路可走?既出了宫,便没这么多规矩。皇上若怕麻烦,本妃便多走几步算了。”
领事太监只得应了。
我想他与我之间的住处虽不是太远,但中间隔了好几阁,中途这个美人出来展一下歌喉,那个美人出来偶遇一下,也能分散一下他的兴趣。
我们到达千寿山时,天色便不早了,安顿下来又花了不少时间。华灯初上后,他果然被皇后留住,没宿往我这里。我吁了一口气,心想今晚可算能睡个好觉了。
睡眠充足,我好不容易才缓过了神儿。司天监说这几天都是晴天,果真如此。第二天千寿山被阳光笼罩,绿草碧树背铺上了淡淡的金色,美不胜收。
我换上清爽便于行走的白色团花纹八破裙,上身只穿窄袖对襟衫,头上只用一支翠钗挽住头发,换上便于登山的翘头厚底绣鞋。镜子中的人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干练,看得我暗暗喜欢。
正要出门到皇上的住处与他会合,安排下面的活动,却听到院外有人道:“快禀告娘娘,皇上已带着人出发了,让老奴来接娘娘的。”
我一怔,忙疾步走了出来。康大为正在院子里站着,一见我便道:“娘娘,您选的地儿可真偏僻,跑得老奴气喘吁吁的。”
他的额头果然有汗。我忙叫人递了汗巾子过去,笑问他:“康总管,太阳不过才刚刚升起,皇上为什么这么急呢?”
康大为胡乱用汗巾子拭了把额头上的汗,道:“您就别问那么多了。皇上一大早就起了身,见千寿山空气好,便使人叫醒了众妃嫔,一路向千寿山出发。老奴亲自第一个跑来通知你。谁曾想您的住处这么远呢?”
他一连讲了两次这话,我便明白了,夏侯辰这是针对我来的。他一声不响地把我扔下了,就是想让我三步并做两步地追赶,最好赶得头钗尽落,张皇失措才好。
我心想如不称了他的心,他心中便又有了一个疙瘩。他是皇上,权势如一把剑般悬在我的头顶。我唯有急切地向康大为道:“那我们得快点儿赶过去。”
素灵与素秀早换好了衣服,听了我的话,便一左一右地扶着我。康大为在前头带路,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千寿山是皇家御山,圈了好大一块地儿,地势却不陡峭。山上种满了奇花异草,花草形态却与御花园工匠精心侍弄的不同,颇有一些天然去雕饰的味道。既是来赏玩,便没理由来上山还要坐轿子的,我唯有跟着康大为一路小跑地往夏侯辰去的地方赶。
一路上也见有被落下的妃嫔三三两两急急地往前走,见了我便打声招呼行礼,面有奇异之色。我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我这个主办之人都落在了后面,可见皇上的脸变得有多快。
到了最后,我们这伙人居然聚集了五六名妃嫔。我仔细一打量,这五六人皆是皇后跟前不大得宠的,又或是平日里与世无争的。大家一路往山坡上赶过去,我跑得实在累了,脚步便缓了下来。女人在一起,哪有不闲聊的。这几名妃嫔虽然平日里没多大的来往,但她们对我的偏见不多,便一路聊着衣衫鞋样等等闲话,一路往山上走,倒也自在。
好不容易见到前面有一片极大的空地,地上绿草如茵,早铺上了防水的油布,上面团团而坐三三两两的妃嫔,仿若绿地之上盛开的朵朵鲜花,五色斑斓,美得耀眼。皇上与皇后居中而坐,围着他们的,自是几位颇得宠的妃嫔。我略一打量,便发现宁惜文独坐一隅。她一向与皇后挨得近,无时无刻不向我炫耀她的受宠程度,可这次却离得远远的,穿得也并不夺目耀眼,不知是何缘故。
我领了几位妃嫔走近,依例向皇上皇后行了礼,其他妃嫔则又向我行礼,又有妃位低的向妃位高的行礼。一阵忙乱之后,皇后叫人腾了个空当出来给我,这才笑道:“妹妹定是贪恋山上空气清新,才起得迟,来得晚了。不过也是,整天呆在宫里头,的确挺气闷的。一旦闻着山上的清新空气,便不合得起床。本宫今儿个也差点儿起不来,非得皇上再三催促,才不辜负了这大好春光。”
我忙向皇上皇后道歉请罪,一番说辞下来,才换得夏候辰冷冷地哼了一声,“她一向懒惰,你跟她说这么多干什么?在宫里头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的!”
我垂首无语,心想自己罪名够多的了,“懒惰”这个词儿倒是新鲜,今天第一次听到。他尖酸得毫无道理可言。一个月唯有他到我那里的几次是睡到日上三竿的,便被他拿来说辞,真是冤枉至极。
他的一顿骂,把其他几位迟来的都带到了。那几位迟到的妃嫔个个露出羞愧之色,我便暗暗庆幸挨骂也有人陪。
皇后便笑道:“皇上,您别生气了。看今儿天气晴好,臣妾叫人准备了不少风筝,妹妹们今儿个穿得都轻便,难得出来,不如让妹妹们都松乏松乏,放放风筝也好。”
夏侯辰这时才放松了脸皮,点头应了。
我巴不得离这张冰脸越远越好,忙起身从发放风筝的小太监手里拿了一支蝴蝶风筝去放。
众妃嫔有意在夏侯辰面前表现,有的还带了私藏的夺目出色的风筝来,比如说极长极巨大的千足蜈蚣风筝、沙燕风筝、画有西厢记图案、富贵牡丹、五福捧寿的风筝等,色彩鲜炎努令人赏心悦目。而且从绘制的笔法来看,笔触细腻多变,形象夸张而逼真,当真是人人使尽了浑身解数。像我这样毫无准备领着普通蝴蝶风筝的倒有几位,便是后面跟来的那几位了。来这千寿山,是昨天中午时分才通知下去的,她们准备得如此充分,果然个个都财大势大不容小瞧。
只是我这个发起人,反而寒酸得落在了人家的后头了。
被夏侯辰这顿排头一吃,我更感觉我这宠争得不够尽力,仿佛没使尽吃奶的力气一般,不禁略感有些惭愧。我与他有协议的,目的就是让皇后吃味,把枪头指向我,看来我得再卖力点儿才行。
正思索着,却听草地上传来阵阵喝彩,却原来是皇后的风筝正扶摇直上。那是一只巨大的彩凤,从地上望去,只见七彩的羽毛,青色的凤爪,仰首直冲云霄,仿若真鸟一般。
我暗想,既有彩凤,必也准备了金龙,皇后对夏候辰倒真是下足了本钱。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真龙便也直冲上天,与彩凤比翼双飞,嬉戏起舞。看来这一次皇后得了头彩,去了一些前两次被我尽赢的丧气吧。
知道这一次不可能再抢她的风头,我便有些无聊起来。四下望了望,想找个地方静静,却见宁惜文手里也拿了一只普通的蝴蝶风筝,神色羡慕地仰望着天空中飞舞的那一龙一凤。我总感觉宁惜文此次出来,似有心事。她对我怨意已久,见她独自站于一隅,我却不能上前询问,只得在僻静之处暗暗打量。
皇上皇后的龙凤风筝先是自己放着,过了一会儿便交到了宫婢手上。两人坐在草坪上言谈甚欢。
放风筝时略有小风,此刻的风却吹得逐渐大了起来,忽然间一阵强风吹来,把天上的大小风筝吹得左右摇摆不定。那龙凤风筝本来体积就大,被风一吹更难操控,拉得下面的宫婢几乎脱手,幸得又增添了几名宫婢拉着,才没有脱手而去,却使得那龙凤风筝在天上打起架来。本来两风筝相距便近,现在绳子绕在了一起,眼看便要坠地,一众宫婢急得失声惊呼。
我暗暗好笑,心想这下可好了,天上龙凤明斗,地上凤龙暗斗,倒也应景。
却见宁惜文不知何时舍了自己手里的风筝,迎上去,帮宫婢们解开在天上缠绕的风筝。我心中暗暗称奇,宁惜文开始便独坐一隅,这时候去凑什么热闹?
风越吹风大,天上的风筝便越缠越紧。眼看龙凤挤成了一团,虽有宫婢们出死力拉着线,线断也是迟早的事。皇后好不容易得了个头彩,想不到老天爷不帮助,到头来又让她见了个不吉之兆,也不知她心里是不是堵得慌。
皇后与皇上此时自然也顾不得在地上相谈欢了,都站起身来指挥宫婢。只可惜遇此情况,神仙也难救,只能舍了一只救另外一只。只听得啪的一声,凤形风筝扯断了线远走高飞了,龙形风筝没了牵绊,独自高高在上飞舞。围着它的,自然是一些小型的雀鹰蝴蝶之类的,倒重现一片祥和。我心想,怎么会这么巧的,断的是凤形风筝而非龙形的?
不由暗暗打量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康大为。据闻他身手甚好,我虽从未见过,但我上次跟踪夏侯辰便是被他捉了出来,想必传闻是真的。
却见他袖了双手立于一旁,老老实实的样子。
凤形风筝既断,宫婢们便站立不稳向后倒退。恰好宁惜文站在她们的身后,被她们一撞,便跌了个滚地葫芦。只听得惊叫连连,中夹杂几声惊呼,特别的刺耳。我一听是宁惜文的声音,忙走过去查看。拨开人群,却见宁惜文躺在地上呼痛不止。我见她以手护着腹部,心中一沉,想她该不是……
宫婢们忙扶起了宁惜文。皇后看来与我一般想法,忙叫了御医过来确诊。我暗叫不妙,心想宁惜文脑子坏了吗?在胎象未稳之时,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布了此事?
可我却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御医向皇上恭喜,看着皇后亲切地挽了她的手臂,让她注意休息,小心身体,还向皇上奏请把她所住的地方换到离昭纯宫近的清韵阁。自然又引得人人羡慕,赞扬不已。
夏侯辰自是大为高兴,当即晋了她的妃位,成为贵人。其他妃嫔道贺声不断。我见眼前满眼的喜乐融融,心下却一片悲凉。皇后春秋正盛,未产嫡子之前,若肯接受他人产子,倒也奇了。
前几朝倒有先例,低等妃嫔产子,为保其性命,可以过继给皇后。但如今皇上正全力钳制时家势力,朝堂内外几成水火,怎容皇后坐大?只怕日后斗争一起,皇后便成水中沉木。再说了,有前朝上官太后的先例,皇后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会不存一份戒心吗?孩子的亲生母亲尚在,宫内人多口杂,难免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教坏了,到了最后,调转枪头对准自己。
我左思右想,总是感觉宁惜文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一个不慎,恐怕母子两人的性命都威问题。可看见她刚刚拼了命护着的模样,我便知道她是多么期望有一个孩子。
后宫的女人谁不期望有一个孩子,谁不希望能母凭子贵呢?
山坡之上的阳光照射下来,将绿草的叶面反射出一层绒绒金光。我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见她含羞带笑的脸,情深款款地望了一眼满脸俱是喜色的夏候辰,又回头向关切问候她的皇后称谢,唯独没望的,却是我这个姐姐。素灵虽为我披上了大氅,我却感觉浑身冰凉刺骨。
回宫之后,我便叫粟娘时时注意清韵阁的情况,但我也知道,自己理会不了那么多。宁惜文与我刚开始时一样,将皇后当成了靠山。只不过我比宁惜文清醒,再加上我在宫内呆的时间长,熟知尚宫局一切,自己留了一手,现在想想宁惜文的秉性,只怕是砧板上的鱼肉。
去了千寿山一趟,反惹得夏候辰无理由地不痛快起来,一连两个星期都没往我这边来。我倒有些着急了。因着宁惜文的事,我要向他讨个便利,找个借口将宁惜文的住处搬离清韵阁,最好搬到我的昭祥阁。由我照看着,总能想办法保住了她腹里的孩子。
素灵见我几日都神不守舍的,便打趣道:“娘娘,您莫不是想着皇上了?娘娘如今身份高贵,皇上不来,您也可以去看看他呀?”
我脑中一亮,心想自己是急糊涂了,怎么把这碴儿给忘了?看来自己争宠的道行还不够深厚,其他妃嫔常做的事,我怎么连想都想不起来?
我便叫素灵给我收拾打扮,准备去夏侯辰的朝阳殿一趟。素灵见我听了她的建议,兴致勃勃地取了一件粉红色底有团纹的曳地长裙,颜色鲜嫩得像花儿初绽。我一看便感觉这件衣服太过鲜嫩了,正想摇头叫她换过,回头一想,我这次去,是有求于夏侯辰的,怎么也得把他哄高兴了,把上次的事件不动声色地揭了过去才是。这种颜色不正是他喜欢的吗?庆美人就是因为喜欢穿鲜嫩的颜色,才在一众妃嫔中脱颖而出的!
如此一想,我便任她为我打扮。素灵手艺极巧,打扮起人来极费心思。宫中鲜嫩的美人众多,我总以为我的年纪偏大,穿不起这么鲜嫩的颜色,可经她的手一扮,再画上烟霞的眼影,整个人便有了一种既鲜嫩可口却又将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诱惑。
素灵自己也怔住了,道:“娘娘,您看看,穿这件衣服正好衬得上您呢。”
我对着镜子想,如此装扮,不是明摆着自己送上门去任君品尝吗?在腹中对自己苦笑,既是有了这种打算,又何必矫情?
来到朝阳殿外,经过层层通传,才得到一个答复,说皇上正批阅奏章,叫我暂时在门外守着。我在门外踱了两个来回,却隐隐听见殿内传来女子嬉笑的声音,心想他这奏章批得可真热闹。看来今天并不是来见他的好时候。于是我便告知通传的太监,说我没什么事,只是来看看皇上。皇上既然有事,那我也就不打扰了。
通传太监道:“那娘娘您等一会儿,奴才通知了皇上您再走?”
我见这小太监也甚是可怜,跑来跑去累得额头都是汗,便笑着答应了。
又过了一小会儿,我在殿外又踱了个来回,却见康大为亲自出来了,向我行了礼,“娘娘,皇上这会儿正休息着呢,请您进去。”
我侧耳听了听殿内,还是听见隐约有女子说话的声音。我所求之事不欲被人知道,更不方便其他妃嫔在场,便向康大为道:“康总管,还是别了。皇上今儿个看起来确实不便,本妃还是改日再来吧。”说完便回身向殿外走。看来今后来见夏侯辰,得事先打探清楚他身边有没有人,方不方便才行。
正待出殿门,却听夏候辰在我身后道:“既要见胱努等不到一会儿就走了,你的诚心也太少了吧?”
我忙转身向他行了大礼,果见他身边站着一位入宫没多久的选侍,约摸记得是姓杨的。那杨选侍忙向我行了大礼,笑道:“娘娘,皇上喜欢臣妾做的果汤,臣妾便每日炖了送过来。正要回住处,不想娘娘便来了。”
我心想我又没叫你解释,你不必解释得如此清楚的。夏侯辰的兴趣我比你清楚,荒唐起来连佛堂都敢做,何况是他自己的朝阳殿?我便只微微地笑着,并不答她的话。
她便向皇上和我行了礼,告辞了。
夏侯辰当下领头向朝阳殿走去,我手提了裙摆跟着。原本我与他的关系已经融化了的,经过千寿山一游,仿佛又结了冰,也不知他今日怎么对我。
不行,得先把他这个大冰块融化了才是。想想他以前很是受用我的娇嗔,我便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皇上,您别走得太快,臣妾跟不上……”
长廊有太监守着,听得我的叫声,有些就微露了笑意。夏候辰却没理我,反而加快了脚步,几步便转过长廊不见了。
我只得提了裙摆小碎步地跟上去。原来我并不觉得朝阳殿外的长廊多么的长,可今儿个怎么感觉这么长呢?
作为一国之君,夏候辰脾气也太大了一点儿,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他怎么当一国之君啊?
我一路腹诽着走进了朝阳殿,见他早在书桌后坐着了,手里还拿了本奏章在看。我被晾在大殿中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是尴尬。大殿里空空荡荡的,早就屏退了宫人,仅余我们两人。我鼓起勇气走到案桌之旁,低声问他:“皇上,朝堂上出了什么大事儿,要您如此勤勉?”
我也只是无话找话,随口问问,哪知换得他冷冰冰的一句:“朝堂上的事哪容你随便评论?妇人不得参政,你可记得?”
我被他一唬,忙下跪请罪,口里直称:“臣妾不敢。”
他那两道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个来回,道:“今儿个倒真打扮得与众不同,说,是不是有求于朕了?”
我最怕的就是他这种语气,直通通地揭穿你所有的目的,揭开所有华丽的表象,直指中心,让你事先排演好、思量好的话都没有办法说得出口。我们之间不是有协议吗?前段时间你也演戏,我也演戏,明明演得好好的,关系也融洽了呀?
怎么弄来弄去,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呢?
我忙笑道:“皇上怎么会这么想?难道臣妾只有有求于您时才会来见您的吗?臣妾实是……”
他冷冷地一哼,让我把下半句“……实是思念皇上才来见皇上的”噎在了嘴里说不出来。
想想自己盛装打扮,穿了自己从不喜欢的颜色来讨好他,却得到这种结果,我心中不由暗自沮丧,心想难道他不需要我钳制皇后了?我快变成一颗弃子了?
如此一想,我心里头便发慌。他未叫我起身,我又不敢起,跪在地上,只觉地板冰凉,深感伴君当真如伴虎,更何况是一只喜怒无常的虎?
他冷冰冰地道:“起了吧,跪在那里给谁看啊?”
我这才起了身,望向他。他却又将那不知怎么重要的奏折拿在手里看了。这下我可不敢再问他什么,更不敢告辞了,唯有呆呆地站在书桌前傻等着。
好不容易等他看完了奏折,啪的一声合上了,我才道:“皇上,您好久没去臣妾的昭祥阁了。臣妾近几日叫工匠移了几棵含笑花栽在院子里,您不跟臣妾一起去看看?”
夏侯辰慢条斯理地把奏章放下了,又拿起另外一本,“唔”了一声,再不理我了。
我心想他这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啊?
我实是忍不住,于是再次轻声地问道:“皇上,您是去还是不去……呀?”
夏侯辰啪的一声把奏章拍在案桌之上,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传出老远,吓得我浑身一震,倒退了一步,差点儿踩上裙摆跌倒。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却听他怒声道:“朕知道了……”
张皇之下,却见他脸上隐现一丝笑意,终又恢复成冰块的模样,道:“朕自有安排,你回去候着吧!”
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他到底是来还是不来。
回到昭祥阁,我赶紧把这粉色的长裙脱了,叫素灵收在箱子里,眼不见为净。换下衣服后,我心中却有些发愁。如果不赶快行动,让皇后找到机会下了手,就来不及了。
可如今妹妹当我是仇人一般,要怎么才能化解她心中的结呢?我深深后悔当初不该因一念之差让大娘作了替死鬼,可当时我又能怎么样?大娘与娘亲本为亲姐妹,相貌本就相似,如果死的不是她,便是我的娘亲。没想到不过一时的怨恨.便招了无穷的后患。
到了傍晚,华灯初上,夏候辰没来,用了晚膳之后他也没来,我便不抱希望了。换上一件宽适的袍子,我便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描画起来。我心中想着宁惜文腹中的孩子,画来画去便画了一双小小的童鞋。望了望窗外,眼见月亮升到正空,应该快到三更天了,想来他不会来了,便叫道:“素灵,歇了罢。”
却没有听到素灵答应。我正想再叫,却感觉有一双手从我肩头伸了过去,拿起我画的那张图,道:“你想要一个孩子?”
听到那低醇柔和的声音,我才惊觉夏侯辰终是来了。这一瞬间,我忽地感觉自己仿佛在寒冷的冬季里从屋外走进了暖融融的屋内,浑身发热。我道:“皇上……”
他的眼眸在灯光的照射之下发出柔和的光芒,望着纸上那双小鞋的时候,连面孔都温柔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鼻孔却有些发酸,他终是来了。
他的目光从纸上移开,只道:“可如今却不是时候。”
我将他的话联系了起来,才忽地明白他的意思,不由面红耳赤,道:“皇上,臣妾也知道不是时候,只是皇上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将要出世的孩儿吗?”
他凝目望着我,仿佛在探究我的表情:“可那不是你的。”
我低头道:“可那是臣妾妹妹的。”
他面孔冷了下来,“朕一早知道你求的,便是这件事。朕不会答应你的,不能让她再起疑心了。”
我浑身一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他。这是怎么样的一个男人?居然用一个腹中胎儿的性命换取皇后的信任?他明知皇后不会放过它的!
我声音渐冷,“皇上,可那是你的亲生骨肉!”
他身躯一震,眼内散出幽幽的光,冷冷的,让人透心凉,“朕还会有许多的孩儿。”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感觉刚刚拉近的距离因这几句话越来越远。他终是我不能了解的人。他比我狠得太多。我的算计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已,而他的算计,却算尽了天下的人心。
我知道已不能求他。他能来,能对我解释这些,对他而言已是极限了。我望着案台上压着宣纸的镇台,只感觉那镇台边缘在我眼中已渐渐地模糊。
如果我现在有孕在身,结果会是什么?我不敢再想下去,原想自己和其他人相比,会特别一点儿,对他会有价值一点儿,原来一切不过是我的奢望而已。
我闭了闭眼,将泪水吞进了腹中,道:“皇上,天既已夜了,歇了吧?”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要明白,这个江山,朕得将它保了下去。你不知道,时家已成为第二个上官族,朕不能让他们如愿!”
我淡淡地道:“臣妾是一个妇人。皇上忘了?妇人是不能参政的。臣妾不懂得皇上的朝政大事……”我声音逐渐转冷,“可是时家的坐大,不是皇上一手造成的吗?”
他颓然退了两步,道:“朕有什么办法?如无时家的帮忙,朕早已死在了太后的手里。你要朕怎么办?”
他以时家来牵制上官一族,又做出了多少的妥协?答应立时凤芹为皇后,只是其中之一吧?可妥协一旦铸就,便再难以收拾,连自己的骨肉他都要妥协掉?
师媛媛的流产,最后不了了之,他一定知道谁是暗中黑手,但他依旧妥协了其实我比他又好得了多少?
我又凭什么指责于他?我原应该愤怒的,却只感觉悲凉。这繁华似锦的表象之下,撕开之后,只不过一堆糟粕罢了。
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他握住,他摇晃着我:“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对朕失望了吗?这才是你真正看朕的表情吧?恩……?”
我一使劲,挣开他的掌握,腰抵住了案台,道:“皇上,臣妾原就是这样的人,您不是知道吗?不是我善于作假,善于算计,您会召了我回来?大家都是同一类人,不是吗?”
我想笑,却又想孔努最后却只冷冷淡淡地说道。
他狠狠地笑了:“不错,大家都是同一类人!”
他一挥手,将案台上的物品全都扫落到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康大为在外面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他道:“守在外面,别叫人进来!”
康大为应了一声,再无声息。
他恶狠狠的样子叫我害怕,不由自主地抬手击打他的前脚抵住不让他靠近,可他的手臂却如铁臂一般,环绕住我的腰,让我动弹不得。我又听到了衣服撕裂的声音。感觉自己被放到了冰冷的案台之上,仰面朝天地看着屋顶的沥粉贴金莲瓣图案,被一波一波的侵入,心却如终于沉入水中的浮木,越来越下落。
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了来,“宁雨柔,别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明天,朕与你还是皇帝与宠妃……”
他在我耳朵轻声地道:“朕劝你还是别自作主张,别坏了我们的协议。要知道皇后张开了陷阱等着你凑近呢。她并不是一个愚蠢女人,你妹妹给了她如此好的机会,让她可以考验你的心是不是真的这么狠,她怎么会不好好加以利用……?”
屋顶金瓣莲的金光刺得我的眼睛生疼生疼。室内虽然暖意弥漫,我却只感觉到背部贴着冷冷的案台,寒彻入骨。他说得没错,如果我真与宁惜文接近,一定会让她借机发难。
我低声道:“皇上,您既知道我与您是一样的人,这一层您请放心……”
我倾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室内青烟冉冉而起,熏走一室的荒唐与靡乱,他总是让我略有希望之后,再给我致命的一击,让我的心略柔软之后又逐渐变硬。
之后几天,他虽常常来昭祥阁,在宫女面前与我情深款款,却再也没了前些日子以假为真的亲切氛围,在人前他对我的好,让我从骨子里感觉到冷,而在人后,我们则相对两无言,我却想,如此也好,他从未宠爱过我,将人前的假象剥去,反而让我更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