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茎编成的席子上,两个白胖的男婴时而奶声奶气地牙牙嚷着,时而憨状可掬地翻滚打闹。夏静缘支颐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
千岛湖上童云愁突遭还童之变。华玄生陷湖中再生危险,便让众人先赴水貂岛,自己和甄裕留在现场,只盼查出些什么来。夏静缘只有随冯丹野、庞横和屈扬先行来到水貂岛。
水貂岛上用竹木茅草搭建了几间简陋的茅屋,留守有十几位江湖人士,可他们一见到那面目全非的童云愁,脸色顿时大变,认定返老还童并非偶然,唯恐祸及自身,纷纷收拾细软告辞。
变为婴儿的吕楚箫也在水貂岛,当初他的亲眷来千岛湖认亲,吕母一时难以接受,发病昏倒,也许惧怕邪咒,一家人竟然径直回了雪窦山,对小吕楚箫不管不顾。倒是三位结义兄弟不离不弃,可他们哪里会想到,数日之后,魔咒竟又报应在了童云愁身上。
此时冯丹野和庞横坐在席子边,哀悼相对。屈扬蹲坐在屋子角落,不知在想些什么。夏静缘对着两个孩子,开始也觉得害怕,但相处一久,忧惧之心消失无踪,脑中甚至不由想:不是每个人都在求长生不老,返老还童吗,吕掌门和童舵主又没有死,反而是重新活了一遭,这不是挺好的吗。如果自己也变成了个小女孩,华玄收了自己当徒弟倒也不错。
她瞎想一阵,重新打量起两个孩子,不经意发现,相较于小吕楚箫,这个小童云愁的容貌似乎颇与中原人不同,除了深目钩鼻,双目瞳孔中似乎还有一抹蓝影。
老童的父亲是位周游大洋的海商,娶了许多海外的异族女子为妾。冯丹野看出了她的疑惑,推着轮椅过来解释道,老童的母亲便是位波斯女子,是以他有一半波斯人的血统。我一眼瞧见这孩子的容貌,便,便没有怀疑了。
夏静缘面露恍然之色。小童云愁忽然哭了起来,冯丹野伸出右手在孩子眼前一晃,他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铜色指环,环壁镂空,镌有龙凤花纹,婴孩似乎对这指环十分好奇,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揽住他的食指。
夏静缘向冯丹野道:冯庄主,看不出你堂堂一个大庄主,哄孩子竟这样拿手。你一定有许多儿女吧?
冯丹野目光一暗,摇摇头:不,我个孩子都没有。
夏静缘知道说错了话,面露歉意。冯丹野微笑道:没关系,只怪我没福分。说着取下指环,给那婴孩把玩。夏静缘现学现卖,也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拿给了小吕楚箫。
上好的羊脂白玉!屈扬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盯着那枚白玉,富甲天下的灵蛟山庄庄主,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却甘愿跟在那个穷酸的钩赜派弟子身边吃苦受累,岂不可惜吗?
夏静缘虽然接任了灵蛟山庄庄主之位,但自从跟随华玄在外闯荡,便极少透露自己身份,别人只当她是华玄的女徒或是小丫环,从不知她身份如此显赫。冯丹野和庞横听闻,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夏静缘也不知这屈扬怎么看出来的,口中嗫嚅道:要你多嘴。
屈扬哈哈一笑,摇了摇扇子,正在这时,门吱呀一响,走进两个人来,全身湿漉漉的,正是华玄和甄裕。
众人急忙迎上去,夏静缘先拿棉布给华玄,然后取出包袱里的换洗衣裳。甄裕摇了摇头:重色轻友啊。可怜巴巴地自行取衣换上。
两人换衣毕,才与众人在桌边坐下。冯丹野当即询问起来。甄裕抽了抽冻得发红的鼻子:我们怀疑有人藏在湖水中故弄玄虚,挟制了童舵主,调换了那婴孩在那舟上。所以潜到湖底仔细查看。结果怎么样?夏静缘急切地问。
甄裕摇摇头:见鬼了,除了一群鲇鱼,什么都没发现。
华玄接口道:千岛湖水虽然清澈,但湖底水草葳蕤,怪石嶙峋,即使有人藏身也不易发觉。但凡人终非鱼类,总不可能久藏水下。一般人在水中至多屏息一刻,擅运内息的练武者也不过一炷香,可我在湖里搜寻了半个多时辰,完全不见异样。
屈扬忽然插口:倒还有一种可能,此人会否已练成胎息之术。
胎息?甄裕看着屈扬,你说的是道家的龟息气功?
华玄双目倏地凝定:《抱朴子》有云:得胎息者,能不以口鼻嘘吸,如在胞胎之中。依道家的说法,口鼻只是呼吸的门户,丹田才是气的本源。胎息之法,便是在吸气时臆想气自丹田吸入,稍作停留,再臆想气自丹田呼出。如此重复不不绝,便可在封闭之中屏息呼吸。
甄裕惊讶道:如此说来:只要练成胎息之术,潜伏水中一天一夜也不打紧。
但是,真有人练得成胎息之法么?华玄目光中透出疑色,四年之前,传言武夷山玄真观有一道人练得胎息之术,我慕名前去求教,他为我演示胎息之法,潜入一只大水缸中,一个时辰未浮出水面。我开始还信以为真,仔细审视后才发现了蹊跷。原来那水缸有内外两层,外层隔空,藏有一根细管,与内层连通。那道士在水下将嘴凑到那细管上,便可呼吸无碍,完全不是什么胎息之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没见过,就断定没有这等神功吗?屈扬笑道。
华玄沉吟一会儿,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未亲眼得见,不能断言。他说完这旬,便又陷入沉思,旁人也都沉默无语。
却听庞横颤声说道:胎息,胎息,那那岂不又是与琥琥珀神胎有关?冯丹野露出惧色:你别别胡说八道。
庞横痴迷道:吕楚箫和童云愁都遭天谴了,琥珀神胎不,是那鬼胎来报复了冯丹野一把捂住他的嘴:你疯了吗,什么鬼胎!
庞横倏然惊醒,垂头不语。冯丹野转头向华玄他们道:他受了惊吓,昏头乱语,各位切勿见怪。经历方才大变,华先生和甄公子定已累极,先歇息一阵吧,我们俩先告辞了。说着抱了两个孩子,携庞横去了隔壁茅屋。
甄裕看着华玄:这两个人,真古怪啊。华玄皱眉无语。
夏静缘见孩子被带走,略感失落,忽地眼睛一亮,只见草席上还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套赤色袍子,当即伸手取了来,和先前童云愁的那件黑绿罗袄放在一处,然后从细软里拿出剪刀针线,像模像样地做起活来。
小妮子干吗呢?甄裕好奇不已。
夏静缘道:我是看那两个孩子没衣裳穿可怜,想试着把这两套衣服改小。小女子虽然裁术不精,替两个孩子遮体抵冻的本事还是凑合的。
难怪这么眼熟,这是吕楚箫的那件袍子。屈扬拿起那件赤色袍子,放在鼻尖嗅了嗅,顿时眉头一皱,奇了怪了。
怎么?华玄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何蹊跷?
屈扬答道:第一次怪事发生那天我就站在祭台前不远,吕楚箫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记得他身上带着一股酸味啊,怎么现在又闻不见了?
华玄神色一凛,把那件赤色袍子拿过来,嗅了嗅,却什么都没闻到。
反正我是闻到了,信不信由你。屈扬耸了耸肩,也有可能是后来下起了小雨,把味道冲淡了。
原来当时下过雨。华玄将赤袍递还给屈扬,便神不守舍地走到墙角坐下,再不理会旁人。屈扬瞪了他一眼,甩袖走出屋子。甄裕伸了伸懒腰,躺在那张草席上呼呼大睡。夏静缘拿起剪刀针线,将两件衣裳拆开改小。任由银针指间穿梭,碎布合拢,她眼角余光始终在华玄身上,怎么也瞧不厌。一时之间,颇得农家温馨。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静缘巧手迭施,两件小衣裳的框架已成,就剩下最后的整幅修边。她再向华玄瞧了一眼,钩赜派弟子仍端坐墙角,双眼却已闭合,身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夏静缘嘻嘻一笑,放下针线,蹑手蹑脚地走到华玄身边,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将他从眉毛看到鼻尖,从鼻尖看到嘴角,轻声道:衣咔估。
这是六个月前,她学到的一句土语,话方出口,不禁满脸通红。
你说什么?令夏静缘意想不到的是,华玄并没有睡着,忽然睁开了眼。
夏静缘吓得险些跌倒,慌忙站起来,支吾道:你你没睡着啊!华玄淡淡一笑。
她只有搪塞道:我我是想问问你,要要不要去榻上休息?华玄微微摇头,起身道:忙完了吗?陪我出去走走吧。
夏静缘轻轻颔首,随他走出屋外,轻轻带上屋门,心中却忐忑不定:刚才那句话,他可是听到了?若是听到,可懂得它的含义?若是懂得含义,又为何还装得若无其事。
两人走出屋子,眼前顿时豁然,茅屋便建在岛岸不远,眺望过去,碧莹的千岛湖水尽收眼底。几片叶舟并排拴在岛边的一棵芭蕉上,随着湖水款款摇摆。
华玄享受了一会清风,转首向夏静缘问道:静缘,你相信之前这两桩怪事,都是琥珀神胎作祟么?夏静缘摇头道:我不信。
华玄奇道:为何不信?夏静缘笑道:之前灵蛟山庄的龙,神兵门的天外幽客,我一开始都深信不疑,到头来却都给你揭破了其中的诡计。所以这次我学乖了,这琥珀神胎一定也是谁设下的障眼法,一定还隐藏着什么阴谋,到时候一定会被你看破的。
华玄微露惊讶:你说得对。
夏静缘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拢回耳后,心念一动,小声道:华大哥,我答了你的问题,你也答我一个,好不好?华玄笑道:你要考较我什:么?
不是什么钩赜的问题。夏静缘摆摆手,鼓起勇气,我是想问,那那天在南京长江边,你祭奠的那那个人究竟是谁?
华玄眉宇间生出一股怅然之色,长叹一口气:那那个人,聪明绝顶,却又蠢笨至极,他,他是我心中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我真想就此忘了他,偏生他在心中根深蒂固,再难抹除。
夏静缘虽早有预备,仍是胸咯噔一声,心如刀割:果然,华大哥早已心有所属,在我之前,他早就邂逅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女子,即便她已经死了,华大哥也永远忘不了她。想到这里,泪珠已在眼眶中打转。华玄凝望湖水,全未注意到她的神情。
便在这时,忽听湖水响动,循声望去,远处驶来一竹筏,上面是一尼姑。
无悔师父?华玄迎上前去,将那女尼接上岸来。
无悔向华玄和夏静缘行过礼,缓声道:这位可是钩赜派华玄先生?华玄回礼:正是。无悔道:弟子奉恩谛寺住持明慈大师之命来传话,诚邀冯庄主、庞帮主、华先生和濯门的甄公子今夜赴涟漪岛骨塔一聚。
华玄奇道:不知所为何事?
无悔答道:师父已听说了童舵主的遭遇,料知是这琥珀神胎所造的孽果,心想若是任所欲为,灾祸无尽无穷,是以在骨塔之下设立法坛,命众弟子诵咒洒净,驱除戾气。到了今夜子时,便将琥珀神胎自塔刹取下,在众位见证下将其焚毁,永断邪念。
华玄轻咦了一声,转头看向夏静缘,脸上露出愕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