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吹牛,王绝之出道以来,只有他盯别人的梢,从来没有人盯过他的梢——他的轻功这样高,谁盯得了他的梢?
可是如今他领着八十辆大车,犹如拖着八十块又大又笨重的绊脚石,再也没有更容易被盯上的目标了。
他们在出发的第二天,就给盯上了。
盯梢的一共有四拔人。
第一拔只有一个人。那是一名老得头发眉毛和胡子牙齿统统掉落一干二净的老人,额上的皱纹多得几乎到了头顶心,谁也猜不出他的年龄——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么老的人。
王绝之总觉得老人有点眼熟,不知从何处见过。谁都知道王绝之记性超群,否则也练不成一身绝世睥睨的武功,况且这样老的人,只消见过一次,是决计不会忘记的。偏偏王绝之却半点也想不起来。
老人虽老,身手却是半点也不老,四拔人之中,倒以他的身手最为矫捷。
王绝之一伙人不停行军十二个时辰,轮流在车内休息,老人却一身甲胃武装,健步如飞,连鸠杖也不用,连跑十二个时辰,精神却半点倦容也见不着。
第二拔是两名妙龄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知是双生姊妹。王绝之对她们的兴趣最大,多次从车后仔细查看过她们的容貌,发觉一姝颊下有一颗小痣,另一姝则没有,这便是两女面目唯一的分别。
至于她们的发髻服式,相差可就大了。一个梳着凌云髻,一个梳着随云髻;一个额贴鎏金花黄,一个耳挂珍珠耳环;一个衣裳杂裾垂膝,赶车时下罢飘带,翩然若似仙子,一个被服褂裳,赶车时阳光掩映衣衫,曜耀目光,有如游龙乘云。衣饰争妍斗丽可说是难分轩轾。
两女也雇了大车,轮流赶车、轮流休息,赶车时还不忘取出荔枝、槟榔、桑椹、石榴、薄桃、柑桔诸零食来吃,看她们优闲的神态,活像出门郊游的名门淑女,哪里有半分盯梢的模样?
第三拔是一个人,也是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五个人——这一天来,已经换了五次人。先是乞丐,再是儒生,跟着是农民、道士,此刻跟着王绝之的,却是一名奴仆装束的少年。
盯梢的四拔人之中,似乎以他们最是认真,也最是偷偷摸摸——其余的三拔人,简直盯得光明正大,简直唯恐王绝之不知道似的。
第四拔的人数最多,前面三拔加起来也不及他们的零头:一共有三十九人,但都身穿劲装,剑在腰、弓在背,个个骑着快马,就算是盲人,也听得出他们来意不善。
王绝之坐在最大的一辆车里头,用最舒适的姿势躺着,品着茗茶,眯着眼,赞叹道:“好菜好茶,想不到金季子如此体贴,大车之中也预备了如此好茶,真是待我不薄。前天那顿拳,似乎打得太重手了,如今想来,倒真的应该留一点力才是。”
琅琊王家来自北方,北方人向来不习惯品茗,南下江左之后,依然不懂茶道。然而王绝之从小不羁狂傲,吃喝玩乐无不精通,早在他十三岁初下江南时,已爱上品茗这玩意了。
伏飞鸟身轻如燕,飘进了王绝之的大车,问道:“王公子,我们何时下手?”
王绝之愕然道:“下什么手?”
伏飞鸟道:“下手把那四技人马杀个片甲不留啊!”
王绝之品了一口茶,悠悠道:“我们相处无事,这样很好啊,为什么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伏飞鸟不知王绝之是真的不明,还是装傻,急道:“这四拔人跟踪了我们整整一天一夜,绝非善意,我们若不先发制人,给他们先一步下手,恐怕便会落了下风。”
王绝之道:“你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怎知他们来意非善?或许他们只想河水不犯非水,跟我们和和平平、快快乐乐的一起上路哩?”
伏飞鸟为之气结,竭力解释道:“王公子,这四拔人大有可能是石勒的人马,也有可能是杀胡世家、李雄、祖逖、慕容、段匹单、拓拔猗卢、文莫圭派来的高手,他们跟踪我们,意味咱们行藏已露,情况大是危险,若然不把他们尽早铲除,后患无穷。”
王绝之懒洋洋道:“咱们既然行藏已露,还杀他们干什么?”
伏飞鸟愣了一愣,大声道:“这些人随时会下手来攻击我们,先发制人,才是用兵的上策。”
王绝之道:“他们跟踪我们这么久了,如果要动手,早就动了多时,何用等到如今?”
伏飞鸟张口结舌,无话可驳。
忽听得马蹄达达急响,三十九匹快马越过八十辆大车,回转马来,成一字排开,拦住来路,车队前无去路,唯有停下。
伏飞鸟顿足道:“早说过要先发制人,现在反给人家先动手了。”如一支燕子般,飘出车外。
为首的汉子是一名昂藏八尺的匈奴人,高鼻深目,容貌极是威风,戟起佩刀虚指,大声道:“谁是你们的首领,快叫他出来!”
伏飞鸟身形一展,擒贼先擒王,正欲捉住为首汉子,猛地发觉身子不能移动半分,却是给人捏住了脉门。
捏住他脉门的却是王绝之。不知何时,他也已跳出了车外,打着呵欠,说道:“这些大车都是我的。英雄高姓大名,有何赐教?”
汉子恶狠狠道:“咱们就是横行无忌的太行一窝贼。大爷正是他们的首领、江湖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铁拳神刀俏郎君江七斤,你听过我的大名没有?”
王绝之差点失笑:“你这副样子也叫作俏郎君,由此看来,你的铁拳神刀所谓的‘铁’和‘神’,只怕也是跟你的‘俏’差不多的货色。”
江七斤瞪眼道:“你在说什么?”
王绝之赶紧道:“没,没说什么,我不过说,在下孤陋寡闻,没有听过大爷的名字。”
江七斤呵呵大笑:“你连大爷的名字也没有听过,真的不是江湖中人了!”
此言一出,身后群贼哄堂大笑起来。
老实说,王绝之闯荡江湖多年,阅历甚广,倒是真的从没听过太行一窝贼和铁拳神刀悄郎君的名字,说道:“阁下是太行一窝贼,这里既不是太行山,为何居然碰到阁下?”
江七斤忽然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石虎身旁有老虎?”
王绝之道:“没有。”
江七斤道:“石虎的身边既然没有老虎,太行一窝贼自然可以不在太行山出没了。”
王绝之禁不住莞尔,点头道:“这也倒也有道理。”
江七斤道:“这些车子装的是什么货物?”
王绝之实话实话:“都是些粮食杂物之类。”
江七斤道:“大爷见你如此顺从,给你一点便宜,你带着十辆车子走路,余下的,便当是留给大爷的买路钱吧。”
王绝之苦着脸道:“这些车子是我替人保管的,只怕不能留给大爷。”
江七斤瞪眼道:“你不给,我便把你的人一古脑儿宰光了!”
王绝之道:“你就算把我们宰光了,也不能给。因为……”
江七斤道:“因为什么——”话没说完,咽喉已被割断,好快的出手!
王绝之反倒呆了,出手的并不是他。他本拟戏弄江七斤一番,然后露一手神功,把他们吓走,谁知还未动手,已有人“为他”杀死了江七斤。
出手的也不是伏飞鸟、绝无艳,而是那名老人!
老人使一把奇薄如纸的短刀,杀入群盗之中,运刀如飞,每出一刀,必有一人倒下,刀法之高,委实骇人听闻。
转眼之间,群贼死了十七、八人,吓得四散奔逃。
老人沉声道:“一个也逃不了!”脱手飞出短刀,喀嚓喀嚓喀嚓,切开了三人的脖子,短刀直飞向第四人。群贼策马奔走,四散追逃,却也逃不开他的飞刀夺命。
他掷出短刀,出招不停,掌劈脚踢,又有三人死于他的手下。
群贼见他杀得凶狠,其中一人心知逃不掉,索性拉马奔向老人,拉起僵绳,马颈仰起,前足立起,便要蹴碎老人的头颅。
那贼突然脸颊溅上数滴,却是马血。老人的掌刀穿过马颈,铲到那贼的面门,忽然硬生生顿住。
王绝之不知何时,到了老人身前,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虚点老人脉门,老人只须掌刀再进一寸,脉门便得撞上王绝之的指头,是以老人不得不止住掌势,幸好他的内力到了收发由心之境界,撤回招数,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那贼逃过大难,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跳下死马背,飞也似的逃跑开去。
王绝之拾起短刀,刀尖向已,递回给老人。他在截住老人掌刀之前,先截获了短刀,否则以短刀的急劲势道,至少得再杀五、六个人,最后再一个大回转,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道:“江湖传言,琅琊狂人王绝之的脾气比石头还要硬,心肠比豆腐还要软,果然不错。这班小毛贼拦路截劫于你,你居然还要保住他们的性命。”撤回掌刀,接过短刀。
王绝之道:“我不明白。”
老人道:“你不明白什么?”
王绝之道:“你跟踪我,我明白;你要杀我,我也明白。可是你为什么出手助我击退这班毛贼?”
老人咧嘴笑道:“这班毛贼的武功稀松平常,买盐不咸,买糖不甜,既杀不了你,白白阻了老夫的光阴,你说该不该死?”
王绝之叹了口气,说道:“和坞主,你要为儿子报仇,这便来吧。”
这老人赫然是江右连横坞的老坞主和汤。当今时世大乱,官兵与盗匪不分,百姓无以自保,遂纷纷筑起保坞,抵官抗贼。当今江湖群坞之中,以江右连横坞势力最大,连合了江右二十三个大坞,相互呼应攻守,集结军民四十七万余人,自成一国,既不投胡、也不联晋,独善其身,王敦、祖逖多番邀他们共战胡虏,也是不果。
和汤便是手创江右连横坞的和坞坞主,快刀之狠之速,一步杀十人,八十年前已享誉武林,当真是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如今年岁虽已过百,刀法其快大减,然而功力更纯,观乎刚才一战,已知他雄风仍在,不减当年!
一年前,王绝之手刃了和汤的小儿子和攻,自此之后,和汤上天入地,到处追寻王绝之报仇,可是王绝之行迹飘忽,直到今时,他方才找到了王绝之。
和汤嘿嘿道:“攻儿作恶多端,死在你的手上,也是罪有应得。只是老夫为人父亲,心痛爱儿之死,却不得不杀你,以慰他的在天之灵。”
王绝之道:“我明白。”
他要杀石勒,岂非也是为着同样原因?他父亲王衍手握权柄,误尽苍生,本来是死有余辜,但是他为人子者,不杀石勒为父报仇,就是不孝!
和汤道:“但是今日我不杀你。”
王绝之道:“哦?”
和汤道:“我不杀你,因为你的武功比我高出太多,我杀不了你。”他说的确是实话。
王绝之道:“江右连横坞高手众多,单是你的四名儿子、十名孙儿、四十六名曾孙,至少有二十人的武功可以臻身一流高手之列,如果一起上来,保险我死无葬身之地。”
和汤叹道:“攻儿恶贯满盈,他们个个额手称快,感激你差点来不及,哪会答应找你报复?只有我这老头子,心疼于爱儿被杀,方会巴望着找你报仇啊!”
王绝之道:“嘿嘿,那你来干什么?”
和汤咧嘴笑道:“我查知,你此行是要运送粮食给迷小剑,是不是?”
王绝之苦笑道:“连你也知道了。看来江湖之中,真的全无秘密可言!”
和汤道:“别忘记我曾经是江右连横坞的坞主,如今虽因年老而退位让贤,江湖上的眼线还有不少的。”
王绝之道:“杀胡世家、石勒、祖逖的眼线,恐怕也不会在你之下。”
和汤一拍大腿,大声道:“正是如此!你为金季子顶上了这个黑锅,此行必死无疑。我跟在你的后面,看着你给各方而来的高手围攻而死,还可以捡你的尸身——就算你的尸身不全,总可捡得一块半块——去祭攻儿在天之灵,也算是给他一个好交代。”
王绝之道:“就算那些人杀不了我,一战再战之下,不免两败俱伤,你便可大收渔人之利,趁我受伤,取我性命。”
和汤拊掌大笑道:“举一反三,孺子可教!”
王绝之悠然道:“难道我不懂得先杀了渔人,渔人死了,又如何得利?”
和汤道:“你不会杀我的。”
王绝之道:“为什么?”
和汤傲然道:“我是江右连横坞的手创人,当今坞主和玫是我的儿子,如果你杀了我,整个江右连横坞四十七万人跟你誓不两立,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杀你为我报仇。你敢杀我吗?”
王绝之淡淡道:“我连石勒和杀胡世家也敢得罪,难道会怕了区区江右连横坞吗?我今日便把你宰掉,首级送回连横坞,看看我敢不敢?”
和汤怔住,冷汗涔涔流下,忽又大声道:“老夫今年一百有九,你的狂傲天下闻名,必然不会以少凌老,杀了我这位老人的,对不对?”
王绝之道:“我是琅琊狂人,是一名疯子,一名疯子发起疯来,不管你是老人小孩、女人孕妇,也是照杀无误,对吗?”
和汤面如死灰,大声喝道:“王绝之,你要杀我,这便来吧!我武功虽不及你,还可跟你一拚!”短刀递出,像切肉一般切向王绝之。
王绝之退后数步,三指成鹰爪之形,斜势划向和汤的脉门。然而和汤的短刀比他的手指快了一步,堪堪避过了这记精妙的接掌抓法。
和汤情知武功不及对方,一招不守,拚死抢攻,就算杀不了王绝之,把他砍个重伤,或者砍下一手一足之类,也算是为儿子报了仇了。
王绝之面对刀却是只守不攻,凝神观看刀招来势,心下赞叹:无怪乎和家快刀名誉江右,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简单朴素,所有花巧招式尽除,连破空的方位路程,也是走至最短,怪不得刀招可以使得如此之快!
再看数十把,又有了新的领悟:老头子这把刀既薄且短,破空最少,对于刀法之快大大有利。若然接上一柄较重的长刀,刀劲虽然较大,其快始终有所不及了。
又想:这短刀薄而不脆、刚中带韧,也是一柄上好宝刀。寻常短刀纵是铸造得轻薄有余,快是够快了,与人兵器相交,却是一碰使断,也没有多大作为。
这时他对于和汤刀法大致了然,晓得了三、四分,情知要将三、四分提升至五、六分,非得再过上数万招、耗上三、五、七天不可;要想明白七、八分,更非亲睹和家刀谱不能达致;要想将这套精微奥妙的刀法明白到九分十分,更必须十多年修练,不能睹其真义。
王绝之长啸一声,脚踏九卦方位,双掌左右连出不断,每一掌均是使得轰轰发发,内力十足,和汤的刀势给荡得东歪西倒。
和汤受挫,却是不屈不挠,横切十九刀,一刀比一刀快,自上而下将王绝之由眉心削至脚踝。
王绝之双手不停,或挡或抓、或拍或弹,将十九刀消解于无形,短刀断成两截。
这样一来,和汤没有了使得称手的快刀,武功势必大打折扣,况且王绝之对他的武功大致明了,便是以后另遇强敌时,和汤上前来攻,也已不惧。
王绝之一弹得手,退后七丈,问道:“和坞主,我再三想清楚,决定不杀你了。你还打不打下去?”
和汤捧着断刀,情知武功跟对方相差太远,再打下去,也是枉然,咬牙切齿道:“老夫还是要跟着你,看你怎样被敌人撕成一条条、一段段!”
王绝之道:“随便。”
八十辆马车超过和汤,谁也没再看上和汤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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