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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行经半世反懵懂 谁料童蒙不谙情

    塌房被挤得水泄不通,门外和窗外都扒满了人,清浊的呼吸声夹杂着不平衡的

    心跳声,云飞已与瞿横天各饮下了二十卣毒酒。瞿横天气如牛喘,脸红得像块猪肝,

    脑袋似乎比先前大了一圈,两只手直垂着,以内力将毒酒逼出指尖,地下酒水洼洼。

    云飞则笑傲自然,有多少毒酒便吸多少毒酒,头上冒着白气,着实教人不可思议。

    罗彩灵暗笑道:又不知滋养了他多少功力。

    云飞右手的指头依次敲打着桌面,发出马蹄一般的嗒嗒声,对李祥道:

    我看差不多了。李祥噱然大笑,道:哎呀,我能说不能行的大哥,你还硬撑

    个屁呀!我看你都看得难受哇!瞿横天的精力消耗告罄,一心不能存二念,李祥

    的一句嘲讽比割他一刀还要难受,但自家落在下风,呆鹅般的徒弟们又找不出话来

    回敬,急得瞿横天肛门都堵住了。话音刚落,有的人明着笑,有的人阴着笑,还有

    的人喁喁私语,决不是什么好话。徒弟们看师父这个情形,心也灰了。

    罗彩灵笑道:一点也没错,你看看你这副德行,真是临死前还化妆,死要面

    子啊!瞿横天被一小女子指着鼻尖,莫大的羞辱感甚至能令他的心脏爆炸,倏然

    经脉倒转,一滴毒酒没逼出来,喉咙一甜,哇出一口瘀血来。云飞一扬脖子,又饮

    下一卣,将酒器倒悬,并无一滴落下。众人齐声喝彩,聒噪得几乎能将瞿横天的耳

    膜震破。

    仨徒弟见师父瘫在凳子上,面比蜡白,吓得急性惊风,大叫道:师父,你怎

    么了!连眼泪都急得流了出来,就似蔡邕哭董卓。瞿横天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

    气若游丝道:解药就在我的腰带里,快,快...徒弟们得了信,忙从瞿横天

    身上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就往他嘴里塞。李祥笑道:你这护心油,没事

    找俺们报仇,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你倒霉!瞿横天的徒弟们本待要

    发作,因此刻师父性命攸关,暂且把这口怒气咽下。

    瞿横天的气血在慢慢恢复,李祥筛满一卣毒酒,笑嘻嘻地递到他嘴前,道:

    来,喝杯凉水,喘喘气就好了。瞿横天怪眼一翻,着力把李祥的手臂一推,那

    杯酒都洒在了桌上,李祥不会武功,立地不稳,要不是罗彩灵眼快扶住他的夹肢窝,

    定然歪倒在地。

    瞿横天的三个徒弟们如何按得下这口窝囊气,其中一个叱道:鸭臭皮蛋你欺

    人太甚!三人举起拳头就往李祥身上砸,罗彩灵举手便要招架。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云飞大喝一声,把手掌往桌面上一揿,沾了一巴掌的酒

    水,飘然挥洒,出手遒健,星星点点的水弹子疾如旗鱼般地分击三人,三人就像着

    了魔咒一般,全被定如木鸡。

    好功夫!赢得四下掌声如雷,罗彩灵看得甜笑,心道:还用不着我动手

    呢!便撒了架式。

    云飞从籝子里抓起一把牙筷,随手扬掷,唰唰风过,牙筷就似钉子一般钉在墙

    壁内,力道又刚刚好,与墙面一崭平,轮廓为一个休字,酣畅淋漓,鬼斧神工。

    众人都看得瞠目结舌,有的人还跑到墙边去摸,手感平滑,啧啧道:嚄!真是奇

    了,这筷子进墙怎进得这般好!沉寂的空气里霍然爆发一片彩声。李祥乐得合不

    拢嘴,道:好兄弟,你倒蛮抢眼的嘛!要知道,云飞的光荣就是他的光荣。

    瞿横天方知与云飞的武功太过悬殊,愣在凳子上坐立难安。云飞爽朗笑道:

    承让了!李祥抬高了嗓音道:半瓢水还跑来献丑,真让人笑掉大牙了!朝

    瞿横天轻蔑地摆着手,道:走吧,走吧,回去洗了睡吧。瞿横天揩干胡子上的

    血渍,要解徒弟的穴道,却不知云飞的点穴功夫独到,在徒弟身上戳来戳去,就是

    解不开,弄得狼狈不堪;只好低三下四地央求: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云飞还未答理,李祥倒挺出身来,伸出一根食指在瞿横天的胸脯上戳了两下,

    道:想救徒弟,梦着呢!瞿横天黄着脸揖拳道:天上人间,方便第一。李

    祥还要打岔,云飞拉过李祥,走到那三个呆瓜身前,在一个呆瓜身上同时按下库房

    穴和气舍穴,那呆瓜才能动缠。瞿横天看云飞的点穴解穴手法如此奇妙,又愧又嫉。

    三个呆瓜分别被解穴后,都被云飞吓怕了,战战兢兢地躲在瞿横天背后。

    瞿横天见徒弟们脱了险,便翻过脸来,道:你有种!望留下名姓,我崆峒派

    算是认得你了!云飞听得暗锁眉头,上次与崆峒派的苍浪子蓟蓼、铁杆判

    官郜炯一案尚未澄清,今次又无意开罪了崆峒派,不知日后会生出什么事来。瞿

    横天见云飞不吭声,粗声粗气道:难到你敢做不敢认么?云飞不好决断,一望

    罗彩灵,见她脸色阴沉沉的,不敢妄生迁忤,道:在下姓云名飞,表字鹏举,大

    家同闯江湖,抬头不见低头见,有话好说...瞿横天得了名姓,厉声道:不

    必多言,后会有期!

    看得瞿横天一行人踢着腿饮恨离去,旁人都罗罗唣唣地指点评一。云飞心里一

    半爽心,一半担心。李祥走到门首,朝他们的脚根吐了一口浓痰,骂道:这个世

    界上,真正的傻瓜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傻!围观的人众都缠着云飞,问他如何修

    得如此好功夫,云飞含糊了两句,众人渐渐赞誉着散去。店主见没打坏店内的物件,

    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到内房的观音面前烧香去了。此时的店中,客人的挟菜与

    饮酒,酒保的张罗和吆喝都恢复了正常,虽然喧嚣,却很安全。

    云飞祥和地坐下了,他在考虑未来应面对的一系列后果。罗彩灵挨着云飞坐下,

    朝他后背捶了一拳,气鼓鼓道:何必对这种人委曲求全的,你要下次再敢这样,

    我可看扁你了!云飞没有看她,苦笑一声道:我知道了,灵儿喜欢强硬的男人。

    一听这话,罗彩灵愤然的面色突然转为黯淡,右手搭在云飞腿上,揪着布料,缓言

    说道:你错了,我并不喜欢强硬的男人,我只是不愿看到你在别人面前懦弱的样

    子。

    罗彩灵的语话笼罩住了云飞的耳膜,四周的喧哗好像变得恬静了;云飞心里浮

    沉不定,垂目看着罗彩灵揪裤的小手,纤雅可怜,忍不住将其握住;罗彩灵为之一

    颤,那只手似要溜掉又不愿溜掉,就像一只漂流的小帆船停泊在他的港湾里。云飞

    感到罗彩灵的手好烫,她的指甲在他的手心里轻轻蠕动,让他感到痒痒的,又舍不

    得放手,空气变得恬雍而美丽。李祥依旧伫立门首,用呆呆的眼神空望闹市,他从

    罗彩灵看云飞的神情中已体查出,他们之间不愿被人打扰。

    宝贵的温情很快就被理智冲散了,云飞的手徒然拿起,不敢对罗彩灵心存他念。

    罗彩灵也腼腆得缩回了手,云飞感到腿上的压力骤然消失,站起身道:咱们耽误

    了这么久,也该起程了吧。罗彩灵跳动了几下眼睫,来排揎心头的余情,茫茫然

    然地拎起桌上的包袱。

    让我来吧。云飞从罗彩灵手中接过包袱,挎在右肩上。李祥发现了塌房内

    极微小又极重大的变化,打着鲠道:我,我去牵马。

    今日寒燠失时,灼热的太阳似乎专门与远足的人作对,就像火龙在空中游荡,

    烤得大地都要化掉了。天空没半点云翳,风也偃止送凉,人就像被放在蒸笼里,又

    闷又热。踏着热烘烘的土地,浑象过火焰山的,那三匹照夜白曝着日头,喷着气,

    气力不支地奔行;骑上远行客的额头都落着斗大的汗粒,眼睛都被熏昏了,李祥骂

    道:这太阳真是可恶,不知是个什么鸟东西,忒般的热!

    一路风尘辛苦,只见前方青松碧柏,葱葱茏茏的一片山林,宛如乌云下地,浓

    荫蔽日。说到这山林,偏也奇巧,又可说是善地、又可说是恶地,却是如何的善法、

    恶法?听我道来,若是清心寡欲的人移居山林,便是修练道场;若是强盗们移居山

    林,便成了打劫圈围。

    对于远足之人说来,这山林却是歇腿的好所在。云飞一摆脖子,甩了甩汗,道:

    别把马儿累坏了,我们休息一下吧。罗彩灵用袖揩着汗,道:我正有这个想

    法。李祥虽头戴箬笠,还热得猛抖衣裾,把缰绳一提,翻身下马,挥汗成雨,吹

    气吹嘘道:心动不如行动,快快,就在这儿随便纳纳凉吧。

    进了林中,叶大笼樾,草木芾茂,让人油然生凉。云飞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药

    瓶,倒了三粒仁丹,一人食了一粒,以防中暑。三匹马被拴在树上,悠游自在地吃

    着青草;云飞闭目静坐着;罗彩灵躺着看天;李祥热得像个油人,取下箬笠,松着

    裤带,敞着衣服,哝哝说道:秋分都这么热,比及来年的三伏天,人岂不是要将

    皮剥掉才凉快!云飞睁开眼说道:咱们这一窝一拖地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

    聚泉庄?罗彩灵躺在舒适的草丛里,笑道:我就是要边玩边行,偏不放你见雪

    儿,偏把你牢牢地捏在我的股掌之中!云飞连忙闭上眼睛,再不敢顶撞她了。

    李祥唉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一到夏天,人就变成猴子了。云飞问道:

    什么意思?李祥笑道:一个个抓耳挠腮的。云飞悟出话音来,大笑道:

    你说蚊子叮人哪!李祥笑道:正是。好在秋天虽热,却没蚊子,心情倒不甚

    烦。云飞正欲答腔,罗彩灵道:你们两个别嘀咕了,饶我安稳地睡一觉吧。

    脚根处便是一滩深绿色的薮塘,就像一面镜子,映着青山,映着白云。三三两

    两的鱼狗巡飞在上,不时打破镜子,刁起疯狂摆尾的猎物,不一会儿,破镜又复圆

    了。莎地上麈麇悠徉;紫荻上蝴蝶纷飞,如果它们翅膀上的风能扇得大一些该有多

    好啊!

    罗彩灵吹着水浒所特有的略带熏腥味的微风,全身都被嫩绿的三叶草茸茸包住,

    似乎能听到小虫子的说话声,憧憬道:真想洗个澡啊!李祥把身边的牡荆一打,

    高兴地叫道:对了,可以游泳啊!边说还边解衣,笑道:再不泡水,要生痱

    子的。

    罗彩灵淘气地爬起身来,笑道:我也要去!云飞睁开了眼睛,看着罗彩灵

    一身薄薄的纱衣,脑中陡然嗡嗡一响,道:你不行!为什么我不可以?罗

    彩灵孩子气地眨着眼睛。云飞挤着嘴唇,碍着羞,不好说出。李祥已扑嗵一声

    跳下薮塘,惊起两只鹈鹕,哈哈笑道:各位鸟儿莫走啊,陪我玩耍嘛!罗彩灵

    一边看着李祥快乐地泅水,一边把云飞推来推去,嗫嗫嚅嚅道:你说啊,为什么

    李祥可以而我不可以?云飞心中正在犯急,冷不防见她手腕上还裹着绷带,灵机

    一动道:你手腕上的伤还未好,遇水会腐烂的。哦。罗彩灵点着头,这才

    端正坐好。

    这还提醒我了,你把腕上的布扯下来吧,天气这么热,让伤口透透气。云

    飞边说边帮罗彩灵扯绷带。不!我觉得没事。罗彩灵慌忙把受伤的手捂在胸前,

    脸含羞涩。从林口吹起了一阵东南风,热燥燥的,云飞劝道:还是扯下来吧,捂

    久了会流浓的。不扯,不扯,不扯!罗彩灵任性地叫嚷着,已将身躯远离了

    云飞,在她眼里,这绷带就像不可丢弃的宝贝。

    好吧,你要绑就让你绑着吧,日后可别怨我没提醒你。云飞背上生了一些

    汗,便打开包袱,取了一把泥金小扇悠然扇着,叫道:灵儿,你坐过来吧,我这

    儿有风。不要!罗彩灵背对着云飞,悉心抚摸着绷带,似乎从柔软的绸布中

    抚摸到曾经拥有的柔情,怎么也舍不得解下,因为,这是云飞亲手替自己系上的啊!

    李祥打了几个扎猛子就骨碌上岸,抠着后背,对云飞道:游泳都游得不安稳,

    刚才有个扁条黑虫附在我身上,怪痒痒的。

    啊!云飞惊异地一叫,瞪大了眼睛,急问道:那虫子是不是宽体象

    个纺锤,背面暗绿,有五条黑色间杂淡黄的纵行条纹?听云飞讲得这么翔实,神

    情又可怖,李祥顿时发觉那虫子一定不对劲,心里一凉,缩着颈子答道:对!对!

    云飞追问道:你的手上是不是被蜇了?正是!正是!李祥心里直打鼓,道:

    那是个什么怪物?我会不会中毒了?有没有性命安危?

    莫非~~~云飞的牙齿紧龁,脸上肌肉抽搐。李祥吓得捏住云飞的臂膀猛

    摇,大喊道:快告诉我啊!云飞忽然大笑起来,扯开李祥的手,道:瞧你紧

    张的,不过被蚂蟥刺了一下,它又不吸血。看着云飞笑不可抑的样子,李祥才明

    白受了愚弄,气得把他狠踢一脚,啐道:没什么你说得那么恐怖,神经病!

    和你开个玩笑嘛!云飞边笑边摇着扇子,感到身上又热腾腾了。

    蓦然传来一口筛锣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原来一中年强盗手提两把金锏,脚穿吊墩靴,立在一丈开外的槲树下叫嚷,由于天

    气炎热,不停地吐舌头。云飞与罗彩灵一个靠着树干坐着,一个抠着树皮。云飞自

    言自语道:我怎么总是碰到强盗?罗彩灵问道:你碰到过几次?三次了!

    云飞似乎很恼火。罗彩灵道:这也叫多?你若是跑货的,三百次也不够!

    李祥有云飞壮胆,哪将这家伙放在眼里,叫道:这条路的年限比你爷爷的爷

    爷的爷爷还要老,怎么可能是你开的!这山上有几十万株树,若都是你栽的,给你

    几辈子也栽不完,真是瞎扯蛋!强盗听李祥说得有理,挠了挠脑袋道:我不晓

    得,反正全天下的强盗都说这句黑话,闲话少扯,不给买路财不许过!李祥一摆

    手道:不许过就算了,嘿嘿,我绕道走!气死你,怄死你!强盗见李祥吊儿郎

    当的样子,心中火起,大喝道:唗、唗、唗!老子不管,绕道走也要留下钱财!

    李祥走到强盗跟前,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牵了牵他的衣服,道:你看看你,

    哪里像个强盗的样子。接着把他腿一拨,道:腿要拉开一点。又把他下巴一

    撩,道:头要抬高一点。再把他肩膀一扳,道:胸要挺直一点。摸着下腭,

    点点头道:这样才有强盗的猛虎架式嘛!强盗木着身子,打着鲠道:你怎么

    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李祥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这年头,像你这种剪径的多着

    哩,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嘛!

    日头当可铄石流金,强盗还穿着厚褐衣,身上骚热不过,搜出一片发了霉的汗

    巾揩着汗。李祥浑身蒸湿,见强盗的腰背搢着一把棕扇,便大手大脚地取了下来,

    呼呼地扇着风,道:天气这么热,你也出来打劫,真是要事业不要温度啊!

    强盗已热得像铁古油,继续拭着汗道:没法子,日子不好过,混口饭吃嘛!

    那,你每天能挣多少啊?李祥笑嘻嘻地问着。强盗道:这可说不准,肥猪瘦

    羊就得看火气了,多则充用数月有余,少则一日开销干净。

    强盗咦了一声,道:我和你说这些打鬼!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被抢劫的,怎

    么一点也不怕我?李祥大笑道:你又不是妖怪,有什么好怕的?强盗一望罗

    彩灵,再望搭在马背上的包袱,道:你怕也好,不怕也好,留下姑娘,留下包袱,

    然后滚蛋!李祥陡然揪起强盗的衣领,叫道:你先头还说只留下买路财,怎么

    现在连姑娘也要?你不讲信用,你不是好人!

    费话!俺本来就不是好人!强盗把李祥的手甩掉,啐道:再敢对俺动手

    动脚的,俺剁了你的猫爪子!说罢,抢过李祥手里的棕扇,搢在腰背上。云飞与

    罗彩灵已笑趴在地上。

    李祥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云飞身前,叹道:我的生死轻如鸿毛,就让我去吧,

    你还要照顾灵儿取青龙宝珠呢!云飞连忙站起来,握着李祥的手,道:不!还

    是成全我吧!你的年龄比我大,孰不知孔融让梨于兄,这事非我不成!李祥道:

    不行!你死了,谁来保护灵儿?云飞道:我老是惹她生气,我死了一了百了!

    两兄弟哭抱一团,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在友情与人性的激烈攻势中,强盗手中

    的金锏落地,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贤哉二兄弟,我没脸见你们了!话刚落音,

    便擦着泪一蓬风地跑了。

    打发掉了强盗,云飞顿时推开李祥,道:我演得不赖吧!哼!我的演技

    才是一流的!李祥赶忙拍着被云飞肮脏的躯体污染的衣服,道:这次赶走强盗

    全是我的功劳,你只是个陪衬!知道吗,陪衬!少丢瘟!强盗是感于我那伤感

    动人的语调才动了人性本善之意!

    罗彩灵道:你们都错了,强盗是看我可爱,我对她使了一个眼色,他便害羞

    地跑了。两人听得大笑,一片和乐融融中,罗彩灵笑道:想不到连不会武功的

    李祥都能赶走强盗呢!李祥快乐得像个受了表扬的孩子,道:赶走个把强盗算

    什么!恁你什么事,我高来高就,低来低对!云飞含笑跨上鞍鞯,一望晃眼的日

    头,道:起程!把马一夹,快蹄驰去。

    行在途中时,李祥发觉遮阳箬笠忘了拿,径自后悔,又不敢跟云飞和罗彩灵说,

    怕他们取笑。

    白云满彰来,黄尘暗天起,关山迢递,三个玩事不恭者又不知将多少风尘甩在

    身后。灰砾飞飞扬扬中,有十几个天真未泯、光腚的男孩子打泥仗;女孩子则蹴鞠、

    踢毽子。云飞注视着,既感到清纯的恰意,心中又不禁泛起一丝辛酸,谁说童年似

    黄金,只是人未醒。

    骄阳照曜下,三人的喉咙都已渴得冒火。云飞手搭凉篷地斜目一瞟,见一家店

    铺前的招牌上写着几行很惹眼的小字,便勒马控骢,过去一瞧,李祥与罗彩灵也下

    了马。李祥见云飞盯着招牌看,不知上面写着什么金玉之辞,便问了一声。云飞指

    着招牌道:这上面不都写得很清楚吗!李祥道:我识字不多,你念给我听。

    云飞还未启齿,罗彩灵倒赶先念了起来:本店出售各种解凉饮品,有鹿梨浆、甘

    豆汤、姜蜜水、木瓜汁、卤梅水、荔枝膏水、雪泡缩皮饮、椰子酒、梅花酒。

    哇!李祥的口水直往外泄,正待往屋内冲,倏然一个小椟子迎头飞了过来,

    擦着李祥的耳朵摔到地上,砸个粉碎,里面的铜钱骨碌碌滚了一地,琳琅作响。如

    此飞来横祸把李祥吓得虚掩耳目,腿像灌了铅,一步也不能挪。

    接着,屋内洋溢着夫妻二人的口角声,你凭什么摔我的东西?那就要问

    你自己了,定下了规矩,你不许碰我的东西,你刚才却挨了我的蒉子。我拿戥

    子戥些碎银子,不小心把你的东西触动了一下,你就摔我的钱匣子,你也太狠了吧!

    三十余岁、面目顑颔的丈夫已跑出屋来,用宽衣大袖在地上罗拾着散乱的铜钱,

    幸亏天气炎热,除云飞三人之外别无路人,不然可就会有趁火打劫的事发生了。只

    听得妻子在屋内惊天动地嚷道:我狠?你别往自己脸上涂垩了!你把小三子家送

    我的一块氆氇拿去当了抹布,糟遢东西的家伙,狗眼不识正货!丈夫道:翻那

    陈谷子烂芝麻的帐干嘛!见云飞等正瞅着自己,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此刻便

    要顾全体面了。

    妻子尚不知有外人听着,依旧在屋内嘹亮地叫道:你怕了吧,哼哼,你没理

    了吧!我偏要说,我偏要提!丈夫额头生津,频频向云飞这边呶着嘴,示意有外

    人在看笑话,妻子道:你装个什么猪八戒!发觉丈夫神色不对,便跫跫走出屋

    来,只见她身着吴绫、面如杏花、眉画黛绿、手套珠钏、耳戴丹璩、纂插金钗,丰

    仪大方。那女子徒然一见罗彩灵,脸色便好转了许多,还有些不好意思,陪着笑脸

    道:姑娘见怪了,都是这个死相害我难堪!她边说边隔空戳着丈夫,丈夫还在

    一文文地捡钱。

    罗彩灵只当这事没过眼,道:我们想买些凉水解渴。李祥连忙补充:最

    好是一样来一点。丈夫躬着背,冷冷答道:今天不做生意!妻子一听,道:

    你不做我做!李祥连忙说道:还是这位嫂子通人情,难怪容颜不衰呢!她

    听得嫣然一笑,甩着嫩黄色的手帕,道:还站在门口作什么,进来吧!

    三人一进屋子,顿感荫凉多了。李祥本欲饕餮大吃,听女主人说吃杂了会拉肚

    子,便胡乱点了两样。女主人又道:人在郅热之际吃点冷饮,酸甜清凉的感觉,

    比什么都过瘾,但要吃慢些,不然很伤胃的。云飞与罗彩灵略尝了些。言谈之中,

    得知男主人名为耿勰,女主人名为沃萱,此时正闹同居各爨,什么东西都分开着用。

    耿勰收抬了满地铜钱后,就一直坐冷板凳,对着帐单数钱,生怕少了一文,嘴

    里唠叨:你摔的还不是自家的钱,少了还不是该自家背时。沃萱哼了一声,也

    不作答。罗彩灵打量他们夫妻俩,见耿勰胸前的衣服破了一个窟窿,沃萱的眼色有

    些昏瞀,自己思量了一会子,道:如果两位不嫌打扰,我们想借宿一晚。云飞

    看了看日头,心道:此刻才是未时,还可以再赶百十里路,为什么她要留宿?

    罗彩灵这机灵鬼既放下这话,就定有道理,云飞也不便多问了。

    丈夫干咳了一声,推委道:三位借宿,本无不可;只是,茅椽蓬牖,恐怠慢

    了三位。妻子看丈夫早已看得烦躁,正想换个人看看,见罗彩灵花朵儿一般模样,

    早想留她叙话,拉着罗彩灵的手,扬高嗓子道:只要三位不嫌弃,我是欢迎宾至

    的!罗彩灵妍妍笑道:多谢沃婶子。沃萱笑道:姑娘甭客气,就当我是大

    姐好了!罗彩灵陪笑了一下,又把祈望的眼神转到耿勰身上,就看他定板了,耿

    勰心想多几个人渗合着总胜过与妻子一拍两瞪眼好,道:快别说了,要住就住吧。

    李祥溜望了一眼装冷饮的坛坛罐罐,拊掌笑道:俗话说,斋僧不饱不如活埋,这

    下我可以大饱私囊嘞!云飞暗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罗彩灵询问沃萱,他们夫妻间吵架的原因,沃萱先是沉默,半晌才肯说。原来

    丈夫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对妻子没好脸色;妻子做了一天的家务事,本就累够了,

    见到丈夫一脸阴气,说不上两句就发生争执;也不过是件鳞爪小事,两人都有错,

    都不肯屈服。李祥一听就火了,骂道:把在外面受的气发泄到家人身上的浑蛋最

    不是个东西!话出了口才发觉不该说,罗彩灵暗骂李祥这只呆鹅。

    沃萱身上的震天雷顿时爆炸,气得指着丈夫的鼻尖,道:听见没有,连个外

    人都说你不是个东西!耿勰身上的霹天炮也怒气腾涌,一怒李祥,二怒妻子,把

    桌子啪地一拍,耸起身子,道:我是东西也好,不是东西也好,终归是你丈

    夫;你生是我耿家的人,死是我耿家的鬼,你又奈我何!沃萱听了这话,像吃了

    杜梨一般的苦涩,眼泪顿时扑答扑答地落下。

    云飞觉得呆在这里好难受,真想避之则吉;罗彩灵吓得把凳子挪了挪,躲到云

    飞身后。李祥可躲不得祸,咳嗽了两声,堆着一脸笑,左劝右慰道:夫妻间,纵

    有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过,怎可当着外人的面相互撕扯嘴脸。边说边自掌自嘴,

    道:都是我这个烂嘴边的不好,有什么气就往我身上发好了。云飞也劝道:

    说得是,夫妻间撕破嘴脸不好看呀!我这兄弟甚没脑子,两位不要在意。

    耿勰见妻子难受,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脸色缓和了许多;沃萱蹭起身子,

    从腰间取了一块翡翠色的绡绢,抹着泪跑到厨房去了,又拿刀又洗菜。罗彩灵看得

    不明不白,问耿勰道:她怎么在这个气头上还有心情做饭啊?耿勰压低了声音

    道:你不明白,她每次和我吵完架都要怒气冲冲地做饭,将一肚子的气都发泄在

    蔬肉上。你看她瞪土豆的眼神,拿刀的架式,切黄瓜的力道,可吓人哩!与罗彩

    灵耳语道:所以,在这个时候,一定、绝对、万万不能惹她!

    罗彩灵往厨房一瞧,还真有那么一回事呢,拨指一算,又不对啊,道:现在

    不是午饭的时辰啊?耿勰垂着眼皮道:说起来也惭愧,和她斗了一中午,如今

    还粒米未进呢。遂又一笑,道:今天她憋的火格外多,烧的菜一定好吃,姑娘

    可想尝尝?罗彩灵搓着指头,道:虽然我已在路上吃过了,听你说得美滋滋的,

    这不听话的肚子好像又饿了呢!别忘了还有我呢!李祥一边嚷着,一边向耿

    勰赔不是,耿勰倒也不记嫌仇,与李祥嬉合了一下,便化了嫌。云飞揉了揉眼,道:

    我肚子不饿,可有床借我休息一下?耿勰忙称失礼,将云飞安顿在东边耳

    房。

    哎呦!突然从厨房里传来一声惊叫,罗彩灵第一个跑去看,原来沃萱急恼

    慌神地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划了一刀,鲜血直流。罗彩灵问长问短时,耿勰暗地取

    了卷柏,悄悄叫罗彩灵拿去给妻子擦,不要透露。沃萱问时,罗彩灵说是自己随身

    携带的,沃萱道了谢,擦了卷柏,包扎后继续做饭。耿勰也领云飞歇息去了。

    家常便饭做好后,吃得最香的是李祥,假装吃得香的是罗彩灵,只顾填肚的是

    耿勰,口舌无味的是沃萱。沃萱挑了几口籼米入嘴,越嚼越没心情,起身离席了。

    耿勰则陪席劝菜,李祥先前冰水吃得多了,只添了两碗饭就再装不下肚,罗彩灵和

    李祥一齐离席,与主人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去找云飞。可怜耿勰,正因得罪了妻

    子,碗也该他洗了。

    且说罗彩灵和李祥到了东边耳房,梓门也未掩,云飞侧卧在铺箦的榻上,睡得

    正香呢。罗彩灵轻手轻脚地进去了,心中顿生一鬼点,拉过李祥,道:我们玩一

    个游戏吧!李祥问道:什么游戏?罗彩灵道:谁能把云飞撩醒,就算谁胜。

    李祥乐不可支,连声赞好,便将扫帚上的梗子毛拔了一根,想去搔云飞的痒,刚靠

    进云飞脸前,云飞眼睛未睁,哇地一张口,啊唔一声便把梗子毛刁到嘴里,

    但后呸到地上,待一系列动作完毕,又恢复了憨睡的模样。

    原来他没睡着啊!罗彩灵心里有了谱,便跑到门外,将臭椿树的叶子摘了

    一片,放在火上烧了一烧,然后凑到云飞鼻前,心想:这下你该睁眼了吧!这

    臭椿叶子的臭味甭提多难闻了,可是,撂了好久云飞都没动静。难道他被臭死了?

    罗彩灵心里直打秋千,一摸云飞的鼻子,没气;再摸心窝,不跳了!使劲地摇云飞

    也没反应,鼻子一酸,扑在他身上哭将起来。

    云飞本没睡着,忖道:这丫头怎么哭了?觉得心窝上散布着缕缕热气,身

    体被她的手臂抱得好紧,便睁开了眼睛,撩起她的头发,心里念道:若说你聪颖

    过人吧,什么鬼点子都装在这小脑袋瓜里;若说你傻吧,直傻到让人痴醉。再睃

    目一扫,又见李祥正用手指揩眼角,李祥他也...一时间情感交织,宛然真

    到了天堂一般,心里喟然叹道:有这样两个知情朋友相伴,也不虚此行了!竟

    不知怎样安慰罗彩灵才好,嘴角微微张开,道:灵儿...

    罗彩灵突然直起身子,右拳在云飞胸头上猛的一捶,云飞嗳唷一声,突如

    其来的变故真把他给搞混沌了。罗彩灵淘气地笑道:你把我们当成三岁小孩子啦!

    闭气的功夫使在你身上,本就合乎情理嘛!我能那么容易被你脱白呀,哼!说罢

    又转面对着李祥,眉飞色舞道:他可是被我弄醒的喔!李祥颏首笑道:我服

    了,我服了!罗彩灵得了便宜之后,便蹦蹦跳跳地跑到隔壁与沃萱扯话去了,随

    手把两扇门拨得摇摇摆摆呜呜响。

    云飞暗自好笑,自己骗人反被人骗,深愧技不如人,爬起身来,不经意地一看

    衣服,胸前竟残留着点点湿斑。

    她真的哭了!云飞的心房猛地一跳,为什么?她不是在演戏么!这事

    儿又将他搞得一头雾水,忙问李祥:刚才你哭了没有?少臭美了!你就算真

    死了,我哼都不哼一声。李祥正坐在椅子上脱鞋子。

    讨厌的家伙!云飞骂了一句,念及罗彩灵,又眩惑起来:她扑在我身上,

    我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大可不必真的动泪啊!那,她又为什么要哭呢?云飞隐隐

    发觉到,罗彩灵把自己包藏得很深。

    其实,罗彩灵刚才已对着云飞的心窝,哭着把自己所有的心事倾囊相告,只是

    哑言无声,难怪云飞会觉得她在自己的胸口上吐气。

    李祥坐禅似的囤在大椅上,云飞说他没个坐相,还捏着鼻子吵他脚臭。李祥置

    若罔闻,扳着脚趾头玩儿。云飞不再理他,转头睡去,径自思索着罗彩灵,从紧闭

    的眼眸中似乎看到了一线隐微的折光。

    女人之间的言谈从隔壁透墙而来,声音细眇却清晰。沃萱吐着苦水道:我天

    天在家当灶蚂子,他却一点都不体谅我!罗彩灵剥着柑橘皮,道:也许是他不

    会表达罢了。沃萱道:才不是这样呢!他从来都不曾主动买件东西安慰我,我

    在家里就像一个犯人,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事,真受够了!犯人、犯人,做饭的人!

    罗彩灵嚼着柑橘,酸甜多汁,轻笑道:和你相较,我感到自己好幸福,我身边的

    两个都挺会安慰人的。

    沃萱道:对了,你一提我还真觉得不可思议!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和两个大

    男人混在一起?他们虽然穿得人模人样,只是一个面目黑土土、另一个脸上有刀疤,

    两副乞丐模样。这话传到李祥的耳朵里,放下脚趾头,隔着墙壁悒悒不乐地大声

    叫道:乞丐怎么了!伍子胥还讨过饭哩!沃萱的语声顿时止住了,又听到罗彩

    灵的格格笑声。躺身在床的云飞禁不住笑出声来,转过面问李祥:你从哪里听到

    这句典故?李祥呆呆笑道:我虽然没读过书,不过混在三教九流中,那些杂史

    歪经也晓得些许。

    李祥想把盘屈的腿放下来,那一双腿竟不听使唤,造次之间差点栽个跟头,只

    好扶着黄连木桌子,苦着眉头。云飞问道:你怎么了?李祥捏着腿答道:我

    的脚好酥好麻!云飞笑道:不听我的话,吃亏了不是?我来帮你治治。便来

    到李祥身边,揎起袖子,举起拳头,往李祥小腿上重重一捶,只听到一声杀猪般的

    惨叫,李祥只觉得臁骨都快被捶断了。接着,云飞把李祥的脚搬起来左右撇弄,李

    祥痛酸难忍,钳着桌子,闭着眼睛瞎叫唤。过一会儿,李祥下地活动了一下腿脚,

    道:嘿嘿,真的不痛了!云飞拍了拍手,掸了掸灰,心道:对你这种人,就

    要来硬的。

    再说隔壁屋里,沃萱抓了一把桃酥递给罗彩灵,道:姑娘别客气,吃啊!

    罗彩灵一笑,道:我嘴里的柑橘还没吃完呢。沃萱笑了笑,从衣橱里打开一竹

    簏,里面翻出件小罩褂,摺整齐了捧在手上,对罗彩灵道:我有一宗事拜托姑娘。

    罗彩灵吃着桃酥,把视线聚在小罩褂上,道:好大姐,有什么事就尽管说罢!

    沃萱道:这些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和丈夫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我也

    不愿这样,可是,和他说不了两句就控制不住了。吁了几口沉郁在心之气,道:

    我有个七岁的儿子,名叫耿锴,我和丈夫争执时,他总是撒腿跑掉了。我知道他

    一定在伤心,为了不让他看见,就把他托到邻村的亢婆婆家带着。

    罗彩灵问道:你们这样做,就不怕五邻四舍的说闲话么?沃萱闷住了,罗

    彩灵摆摆手,笑道:算我没说。沃萱强行转笑了一下,道:亢婆婆是个好人,

    最喜欢小孩子了,纵是如此,我还是有些揪心。天气转凉了,你能帮忙把这衣服送

    到我儿子手上么?罗彩灵道:怕他穿不暖吧!欸。沃萱不敢大声回答。

    罗彩灵凝眸问道:为什么不自己送去呢?沃萱躲避着罗彩灵的眼神,道:我,

    我怕他怪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罗彩灵能明白沃萱作为一个母亲又身为一个妻

    子的矛盾立场,义无反顾地答应着,把小罩褂搭在左臂上。

    院子里晾着几吊鲞鱼,发出难闻的腥臭味;衣服都晒成了麻花,也没人收。罗

    彩灵刚走出大门,被孩子他爸召唤住,只见耿勰捧着一盒糕点,吃吃鲠鲠道:我

    有、有个七岁的儿子,嗯,托在邻村的亢婆婆家带养着,我、我做了些东西给他吃,

    想、想麻烦,嗯,麻烦姑娘一下。好容易听他说完,罗彩灵格格笑道:怕他吃

    不饱吧!心道:这对父母倒挺有意思的。呣。耿勰揩汗答道,看见罗彩

    灵臂上搭的衣服明白了一二。没问题!罗彩灵右手接过,绽起的笑容更令耿勰

    暗自愧怍。

    这时,有一个小孩子到耿勰家来找耿锴玩,耿勰说不在,还笑眯眯地将解渴的

    饮料给那孩子吃,一口赞他乖啊巧的。这一点很叫人匪疑所思,大人们对别家的孩

    子总比对自家的孩子亲热,见面又是逗笑又是买东西给他吃,难道自家的孩子就不

    值得人疼么?

    郊野的一棵大槐树下,阳光透过叶片琐碎地照在一块石桌上,四周插着几根木

    橛,小孩子们在扮家家酒玩儿,男孩作蜜蜂,女孩作蝴蝶。吃饭罗!孩子们兴

    冲冲地叫嚷着,一人端一面木板,上面分别摆着泥丸子或一些青草、梗柯。他们把

    这些天然的食物放在石桌上,一个孩子道:这个位置不好,咱们到那边吃!另

    几个孩子欢快地答应着,闹哄哄地跑开了,只剩下一个离群的男孩独坐木橛,他头

    扎垂髫,生得面色黧黄,双目无神地望着别人远去。头顶上,被槐树抛弃的一片叶

    子忧伤地落在石桌上。

    这个孤苦伶仃的男孩忍不住扑在石桌上哭泣,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哭了。一阵沙

    沙的脚步声踏着莎草向这边拢来,窈窕的身影遮住了暖烘的阳光,在男孩身上抚摸

    着。男孩感到背上清凉,眼中热消,便将哭红的眼睛在衣袖上擦了擦,回头顾望,

    只见一个姐姐捧着一件小罩褂和一盒糕点,含笑婷立在旁,生得面若春花、目如点

    漆,正是罗彩灵。男孩瞪大了眼睛,只一逢面,就打心底里喜欢这位姐姐,又不知

    这位姐姐找自己有何事,痴痴傻傻地望着她。

    罗彩灵陪坐在男孩身边的一根木橛上,取缟绢替其拭了泪,端祥他不住,亲声

    问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啊?男孩夹紧了臂膀,答道:耿锴。罗彩灵

    见他怕生而紧张的模样,抿嘴一笑,续问道:多大了?七岁。耿锴已把头

    低得老下。罗彩灵摩挲着他前额的短髦,问道:怎么住在这儿呢?我没有家。

    耿锴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罗彩灵的脸色黯了下来,道:怎么会没有家呢?

    我爹娘吵架,不让我和他们住。耿锴的声音在发抖。罗彩灵撩弄他的耳鬓,道:

    他们好坏啊,你恨他们么?耿锴摇摇头,道:不恨。

    孩子纯真的答语总能令成年人感动,罗彩灵细语问道:为什么呢?耿锴举

    起弱目,答道:因为,他们是我的爹娘。罗彩灵的手垂落下来,心里好不是个

    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