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如豆,几碟家常小菜,一个锅煮,腾腾的冒着热气,周围散落着几个酒坛,一如当年巩义县,两人彻夜对酌时的情景。
杜山虎手捻着酒杯,醉眼朦胧,心里在暗自感慨,年纪到底大了,才饮了一坛,便已不胜酒力,若放在二十年,不十年前,怎么也能喝个四五七坛才对。
“老了啊,想我家那小畜生都已成亲生子,要说,咱们当年在巩义时,他才多大?转眼便是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小旅帅成了大将军,我这个庆阳弃将也快成大将军了,旅帅,你说说,咱们这一辈子是不是没白活?”
赵石脸色如常,以他的酒量,再喝倒十个杜山虎也是绰绰有余,听杜山虎这么一说,回想当年,心中微暖,笑笑道:“白活不白活,还要看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杜山虎哈哈大笑,不住点头,“旅帅说的总是有道理,男儿在世,想要的什么?可不就是荣华富贵嘛,这么说来,老杜这一辈子不算白活,可惜……”
说到这里,神情微黯,“老杜三十多岁才投在旅帅帐下生些年,跟在旅帅身边,那才叫痛快……想当年……”
“猛林,我们巩义有句老话,只有老朽之人才总愿回想当年之事,而有志之士,看的是现在及将来,不是我说你,你才四十多岁,至少还有二十年功业可建,别在我跟前充老啊……”
杜山虎眼睛一亮,到了他这个年纪,最怕的其实就是年华老去,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这话他愿意听。
“比起旅帅来,可不就是老了吗?不过……这老也有老的好处,西北张大将军年迈。但却安安稳稳做了这么多年的延州指挥使,大将军王佩,嘿,年纪也不小了,但灰溜溜回去之后。还能继续作他的殿前司指挥使。旁人都说是……其实啊,在老杜看来,朝廷上下,就是喜欢其“老成持重”。还有种大人,那可真真是当年太子一党,为太子做了多少事,再瞧如今,枢密副使作的有滋有味儿。再遍观中书,六部,枢密,别说四品以上了,便是五品六品的年轻人又有几个?”
说到这里,杜山虎已是眼眶微红,却还是接着说道:“旅帅啊,在您面前,这里也没旁人。老杜不怕说些犯忌的话,自旅帅从军至今,老杜都瞧着,看着呢,以旅帅的功劳。封侯封王算得什么?但到如今,也不过是三品大将军,得胜伯……”
“想当年在巩义的时候,咱就听旅帅说过。天下间的对手多了,打完后蜀。后周,南唐,灭了金国,西夏,还有南边的大理,西边的吐蕃,再不行,南边丛林,北边大漠,部族多如牛毛,再往远了说,西域诸国,过了那里,还有泰西诸国,天地之大,不愁没有对手……”
“那时老杜便知道,旅帅的志向根本让人无法企及,只要风云际会,定非池中之物。”
“说这些做什么?”赵石举起酒杯,一如往常般干脆的一饮而尽,酒水入喉,辛辣刺激着咽喉,就像是着了一把火,心道,杜山虎是喝多了,不然不会如此唠叨,还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但这些年,能在他耳边唠叨的,除了老娘,也没几个了吧?也不知是那河中烧酿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只觉心中暖暖的,却没有往常般不耐烦的感觉。
“这些道理不用你说,大家伙儿都明白,还是那句老话,不招人妒是庸才,王佩?在禁军一呆就是十几二十年,都呆废了的人,不用提了,西北张大将军,自折大将军去后,西北哪儿还打过像样的大仗?到现在,我看啊,西北精锐已是昨日黄花,拿不出手儿了。”
“种大人……被人防着防着,就已垂垂老矣,好在,还能终老长安……要我说啊,这就是前车之鉴……”
杜山虎此时一拍桌子,“着啊,老杜想说的就是这个,这些年起起伏伏,老杜才算瞧明白,这当官儿,就和打仗一样,你退上一步,旁人就进一步,到时候一退再退,军心士气没了,仗也就打输了。”
“所以说,退不怕,在退的时候一定要打赢几仗,下面的人才有心气儿,不会退的惯了,遇敌就掉头跑他娘的。”
“而到了咱们这个地步,想退,大家伙儿有时也不答应的,朝廷忌讳什么,陛下忌讳什么,咱们都清楚,但那又能怎的?咱们为国征战,不顾生死,问心无愧,怎能一味退却,那样的话,岂不是让人瞧的小了?”
赵石目光深沉,这些话就好像锤子,一下下的敲的他的心上,不过嘴上犹自道:“什么进进退退的,从巩义,到如今,你还能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
“明白,怎么不明白?”杜山虎晃着脑袋道:“大将军至孝,顾妻儿……嘿嘿,多少人瞅着呢,不然的话能放心得了?”
浓浓的嘲讽意味在酒气之间飘荡,“当争则争,不争那来的荣华富贵,哪来的妻儿平安?”
“只有争到旁人不敢来争,不敢来抢,咱们才能平安喜乐,才能再想着干出点什么,青史留名,旅帅可能以为这是醉话,但这可不是老杜一个人的意思,其他人不敢说,只好老杜来说,若没了旅帅你,咱们这些人,还不够人家上嘴唇一碰小嘴唇的呢。”
赵石心里一惊,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开始,盯着眼前这个一路走来,不离不弃的心腹大将,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面的人竟然有了这样的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家伙竟敢存了这样的想头?
都不要命了吗?他一直以为,虽说自己身边有了这样那样的各色人等,势力渐成,但总觉着,各人都有家室,一旦到了危急关头。能挺身而出义无反顾站在他身旁的,又能有几个?
但现在看来,却有待商榷了的,像杜山虎这样沉稳厚重又带着几分军人般的油滑的家伙,能说出不是他一个人的意思。那肯定就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看这样子,有些人是将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他的身上了,还道方才众将说出那些胡言乱语都火气上头的缘故,这会儿看来。却是未必。
朝廷那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这里就来个军心不稳,饶是他这样一个人,此时背后也是冰凉一片。
好像不认识一般,眼睛死死盯着杜山虎。眼底却已冰寒一片,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
这下杜山虎可也受不了了,酒意随着汗水一股脑的冒了出来,连连摆手,“旅帅,旅帅,咱先不忙着恼……”
“你说。”赵石是真恼了,他是个控制极为强烈的人,这会儿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群人竟然背着他搞七搞八,由不得他不恼火万分,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两世为人,却都在军旅中讨生活。怎能不明白这事的凶险?
“咱们吧……”杜山虎说话有些吞吐了,赵石积威在他们这里已是极深,见赵石这副模样,不自然的。便有了畏缩之意,这还就是他。若是其他人,恐怕更是不堪,杜山虎心中不由大骂,这群兔崽子,可是把老杜给卖了。
不过事到如今,话却不能不说,身后是一群直可托付生死的同袍弟兄,眼前是自己真心敬服的旅帅,若话不能说透,生了隔阂,才是不美。
所以只有硬着头皮接着道:“旅帅……咱们就是想着……旅帅年纪轻,朝廷防着是防着……但却能带着咱们走的更远,旅帅总是忍让,也不是办法。”
话是越说越顺溜,“就如当年,旅帅带着咱们这些老兄弟进了京,宫里闹出多大的事情?咱们豁出性命后呢,功劳那么大,可好,没几天功夫,就把咱们赶出了长安,若非旅帅带着,咱们还有几个人能回得了家?”
“那会儿咱们即不属西军,也不属东军,受的是夹板气,就算有旅帅带着,您瞧,到最后,还是陷陷被金狗围了,援兵呢,狗娘养的,一个都不见,若不是旅帅亲自断后,大家伙儿又同心同德,那一战啊,咱们就都得成了他娘的他乡之鬼,但好些老弟兄,连个尸首可都没找回来……”
“接着又怎样,大功劳有了,魏王回京,咱们得到了什么?又去蜀中,传他娘的狗屁圣旨,一来一回,死了多少同袍,把蜀国都灭了,回了长安,屁股还没做热,就把咱们拆的七零八落,那会儿咱们这些老弟兄就不服气,那么能打的羽林左卫,就交给了王虎那个窝囊废?咱们到都是加官进爵,但凭什么旅帅就弄了个虚衔的羽林中郎将?”
“那时候一些老弟兄私下里便嘀咕,朝廷处事不公,枉费了旅帅一片忠心,李承乾那老匹夫到是官运亨通,咱们在前面打生打死,他在后面升官发财,凭什么?凭他年纪大?我呸……”
“这次咱们舍生忘死打下河中,又有人上赶着来抢功劳,还让?让他娘的让,旅帅不发话,咱们没辙,不过却也得准备准备了……”
帅您也别恼,咱们都是你手下使出来的,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只是长安城两座城门在咱们弟兄手里,不说羽林左卫,就说雄武军,羽林右卫,换什么人统领,也有些自己人可以使唤……”
“旅帅,你别这么看着老杜,咱们可不是想谋反,这是退路……”说到这里,杜山虎也不自禁的压低了声音,“这次回去,若还是那般,咱们也就心寒了帅在长安呆的不痛快,不如出走旁处……老杜知道,吐蕃那边旅帅有些安排,到时直奔吐蕃便是,沿途自有人接应……”
“到时候,咱们这些老弟兄也都辞官不做,怕是朝廷那些人巴不得呢,咱们到吐蕃汇合,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旅帅若还想打出一片基业,咱们也没二话,灭了吐蕃国祚,听说西域别有一番风物,大家伙儿也想去瞧瞧,咱们不像旁人,咱们是念旧情的,不找大秦的麻烦,嘿嘿,到时天高地阔,看谁还敢来抢老子们的功劳……”
赵石听的眉毛都扬起了老高,这群家伙,想的可够长远的,不过怎么就在这家伙身上找不到一丝忠君为国的痕迹呢?
这一丝疑虑之后困扰了他很久,其实很简单,自唐末乱世以来,诸国林立,虽儒家大道还占了主流,但对于这些军前将士来说,连年征战下来,今日西夏,明日后周,隔一天又是金国。
汉人和汉人,胡人和胡人,汉人和胡人,杀做一团,不论黎民百姓,还是军中将士,都是朝不保夕,一个个集团产生消亡,如同过眼繁花一般,文人口中的忠君爱国之说,在王朝变幻之下,连他们自己都少有相信,就更何况这些军中的厮杀汉了。
这还是在大秦国力蒸蒸日上之时,若是国势衰颓,不定这些领兵大将们能干出什么来呢,到底赵石在这里时日尚短,不能理解这种深层次的东西也在情理之间的。
所以这些话听在耳朵里,除了惊异之外,真的没有旁的什么情绪,这和谋反也真的没有什么区别,看着杜山虎两眼放光的样子,赵石一时间,讶然无语……
此时他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陈桥兵变……他隐隐有些担心,这些异想天开的家伙,哪一天真的弄出一件黄袍来,非要穿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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