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品源源不断送入燕军大营。
黄金十六万两,白银六百万两;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庭仪物,及女伎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将在第二批出城。龙白月灰头土脸的被放出麻袋时,正看见女伎们哭声震天的聚拢在一处禁军校场上。内侍太监为防她们寻死,不敢将她们关在有房梁的屋子里,可尽管身处户外,仍有人不断趁人不备,吞下私挟的黄金等物,宁死不入北虏阵营。
龙白月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活动着四肢筋骨,爬进人群里。她在袋中被闷得不成人形,鼻青脸肿,脑门上还凝着好大一片血痂,混在一众花容月貌里,不甚起眼,于是乘机打量四周情况,盘算如何能逃走。
她好歹算是出宫了,尽管眼前这境况也是够糟的,龙白月自我解嘲着心想。与内侍太监接洽的人,已出现一口蛮语的燕人,她冷眼觑视着那些高大魁梧的士兵,猜测再过不久,她们也许就要被送入燕营。
第二批贡品数量庞大,因此看守的人也特别多。龙白月瞧瞧一脸严肃的太监和他们的禁军爪牙,心知很难脱身,不禁暗暗叫糟。这时她身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叫,一名红衣女伎抱住另一名面色惨白的女子哭喊着:“姐姐……”
龙白月慌忙凑上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吞金,我姐姐她吞金了。”那红衣女伎仓皇回答,惊疑的看着龙白月将手掏进她姐姐口中抠挖,引那女子剧烈呕吐起来,须臾真直着脖子吐出半块金子。
“真是,宫里搜刮那么久,你们怎么还有金子啊?”龙白月接过红衣女伎感激递来的手帕,擦擦手,训斥道,“别随便寻死。”
“哼,你说得倒轻巧,”获救的白衣女伎虚弱张眼,不屈的脸上尽嫌龙白月多事,“你以为我们被送进燕贼军营,能有什么下场?一样是死,还不如现在死得干净。”
龙白月一怔,摸摸脸恍然道:“糟糕,转了一圈,又活回去了……”
“以前没在教坊见过你,以你的姿色,是拿来凑数的吧?”白衣女伎傲然别开眼,鄙夷道,“看打扮你只是一般宫女,自然不知道我们的愁苦……”
“姐姐……”红衣女伎有点窘迫,毕竟人家是救命恩人,怎好如此以怨报德。
龙白月可见不惯她们芍药带雨的模样,生起气来——宫妓了不起啊,她从前好赖是花魁,论姿色才不输她们!于是龙白月也仰起自己肿胀的大花脸,愤然道:“我怎不知?你若是连求死的决心都有了,为什么不试着逃走?”
“怎么逃?”白衣女伎压低嗓子怒道,暗暗环视周遭,“你没看见禁军手里都是兵刃?”
“兵刃又算什么,逃不出去,最多死在刀下,我们有成百上千人,他们只有百来人,大家齐心协力,至少能逃走一大半。”龙白月轻声反驳她。
那白衣女伎一愣,半晌之后回答道:“你还不明白么,之所以能被他们挟持住,是因为谁都不愿意冒险去做那死在刀下的人。”
龙白月道:“我看众人都哭得哀戚,想来大家都该知道,做敌军营妓的下场。你们只是缺少带头的人——我愿意带这个头,你们能响应否?”
红衣女伎颤抖起来,摇摇自己的姐姐:“姐姐,以我们的本事,此举可行。”
白衣女伎略一沉吟,执起龙白月的手,应允的语气里有一丝赧然:“姐姐虽然貌不惊人,可胆识令人感佩,妹妹早已视死如归,今天便随姐姐拼了,若能救得几个姐妹,也算死得其所。”
“得得得,别讲场面话,”龙白月愤怒——她怎么貌不惊人了?还直接认她做姐姐,要死了,“这里的人你比较熟,和大家通好气,觑准时机我们就冲出去。”
白衣女伎点点头,果然下去布置。她似乎在宫中教坊颇有地位,只见她略略举目四顾,立刻便有几名女伎悄然向她靠拢。她部署一番,女伎们心领神会的点头退下后,又转而去跟其他女伎交头接耳。白衣女伎这时方对龙白月说:“成了,一刻钟后,随时听姐姐下令。”
“恩,”龙白月点点头,自信笑道,“到时候我一声令下,大家四散逃跑,只要冲出一道缺口,官兵们断然拦不住的。”
白衣女伎但笑不语。她们自幼长在宫中,身怀绝技,却从没有其他想法,眼前这女子真是奇特——一旦龙白月给她们指出明路,她们比她更有把握,断然叫她大吃一惊。
一刻钟后,龙白月与白衣女伎对视一眼,乘着禁军交班的时候,齐声一喝,白衣女伎站起身来高呼:“听朋头令,飞花逐月——”
红衣女伎一笑扬袖,一根红色绳索倏地飞出,牢牢缠住不远处的屋脊鸱吻。她原是宫中绳妓,专会踏索弄巧,此刻更是将绳子一抛一扯,人便轻盈盈飞上屋檐。
其他女伎则是宫中习“小打”,即表演驴球的伎人,她们不但能歌善舞,且善骑射,能挽硬弓,这些都是龙白月不知道的。
白衣女伎正是她们打驴球时的头领——专门负责接球击入门洞的“朋头”。此刻她指挥众人,按阵法四散逃开。女伎们霎时间如飞花一般穿梭,令人眼花缭乱,几名手脚伶俐的女伎抢下校场边的旗杆,合力踩断了抛给白衣女伎。
这时红衣女伎在屋檐上唤了一声:“姐姐仔细。”
话音未落,她便踢下一块瓦片,檐下一女立刻将瓦片接住,抛给白衣女伎,就见她一挥旗杆,瓦片应声击出,电光火石间袭上一名燕兵的门面,一举将之击倒。
欢呼声中,更多歌舞伎乘乱四散逃跑,看守禁军一时措手不及,被她们冲出包围。内侍太监急忙大叫:“反了反了,快给我抓起来!”
女伎们配合默契,瞬间就用瓦片将不多的几名燕兵打倒,可脱离燕兵监视的禁军哪敢违命,当下抽出腰刀,要抓住几名带头起事的女伎。
女伎们穿着打扮都差不多,各个天仙似的,阵形稍微一换,便让人眼花缭乱。龙白月傻乎乎的站在中间,觉得自己挺多余的,嘿,她还是别瞎指挥,赶紧乘乱逃吧。
混乱已将禁军源源不断的引来,龙白月才冲出包围不久,便发现又有人马包抄上来。她心中恨道:明明没有几个燕军,尽是自己人为虎作伥,大男人只会忙着抓女子去进贡,实在可恨。
几名女伎竟抢下禁军的武器,她们素擅剑器舞,把式练得不比士兵们差,力道穿不过甲胄,便冲他们的眼珠子剜。一时间校场里乱成一团,眼见着女伎们跑掉不少,一名禁军教头干脆杀一儆百,一刀将迎面一名女伎戳死,高叫道:“谁还敢跑?!”
极短的时间里女伎们被震慑住,下一刻,只听咄地一声,那禁军教头喉上中箭,竟当场毙命倒地。龙白月惊骇得望向箭矢来处,竟又是那名白衣女伎,她不知何时手中已换了弓箭,娇喝道:“好个保家卫国,死有余辜!”
立时气势扭转,女伎们人心振奋,转眼间又逃走二三百人。白衣女伎已成众矢之的,禁军们架起弓弩,齐刷刷对准了她。屋檐上红衣女伎撕心裂肺的大叫:“姐姐——”
白衣女伎却置若罔闻,比在指间的箭镞滑过众人,瞄见龙白月,与她对视,快意得喊道:“姐姐,你快走吧,这死法比吞金快活多了!”
龙白月张开嘴,还没来及回答出一个字,就听嗖地一声,她身后一名士兵倒地——白衣女伎替她开辟出一条生路。龙白月感激不尽,立刻扭身飞跑,还没跑出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红衣女伎疯狂的大喊:“姐姐——”
龙白月只能咬着牙继续奔逃,她清楚白衣女伎已死,心下凄恻——当她顺着她开辟的道路逃生时,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斜前方一名禁军架起弓弩,瞄准的角度冲上,显然是指向屋檐上的红衣女伎。龙白月心头一紧,警告自己此刻只能独善其身,可就在她要越过那名禁军的时候,她在最后一刻诅咒着自己,用往日踏破舞毯的功力,一个鱼跃,扑向那名禁军。
箭矢偏歪,落在红衣女子脚边,她一愣,从姐姐丧生的哀痛中清醒过来,慌忙从另一侧翻下屋檐逃遁。她红色的纱裙翻飞,像一团红云,龙白月侧着脸躺在地上,看着那团红云在屋顶上消失,苦笑着感受刀架在脖子上的清凉。
她还真是一个好人哪,龙白月一边为自己哀悼,一边护着自己贴地的脸颊。她的衣带被禁军拎在手里,那人只管抓活口,蛮横得将她往已控制住的区域拖,那里正蜷着被重新俘虏的女伎,充满威胁意味的刀子白花花亮成一片。
龙白月被扔进人堆里,果然貌不惊人,谁都没想到她是这场动乱的始作俑者。她小心翼翼的待在女伎们中间,盘算着下次该如何脱身。这次失败也罢,她不信就想不出其他法子来。
事态平息之后,内侍太监一清点人数,果然少了一大半,立时气得跳脚:“快去周围搜!除了死掉的,都得给我捉回来!”
痛定思痛,太监干脆花了点时间,将她们每人缚手缚脚,又用布巾扎住嘴巴,免得再互相串通作乱。用木栅栏钉成的囚车被征了来,禁军将女伎们扔进车子,锁好,开始陆陆续续往城外运。
在出城的途中,各个路口都停着拖拉贡品的货车。数万斤的丝绵;宫中的大礼仪仗、大晟乐器、后妃冠服、御马装具;天台浑仪、三馆太清楼文籍图书、国子监书板;藏经、道经书板;内库藏银、宗正玉牒;四百余万匹库绢,四万八千四百匹表缎;朱勔家书画,及架库油衣什物、生药、玳瑁;景灵宫陈设神御服物,宗庙什物……都等着被清算运走。
战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京城仍有几处城门上烽烟滚滚。尘土在道路上弥漫,给一切新鲜事物都蒙上一层灰色。黯淡中只有一处是鲜亮的。
透过囚车的木栅栏,当龙白月无神的眼睛扫上那一处鲜亮时,她顿时双目大睁,闪出惊悸的灼光。
紫眠!
她被缚住的双手攀住木栅栏,一道一道的抢过,在拥挤的囚车里挪动,目光从每一条缝隙中追着他的侧脸,再然后是背影。
他被一群燕军将领簇拥着,轻轻走过满是尘埃的街道,身上穿着帝王的十二章服,衣上簇新的十二章纹刺绣,仿佛能发出光来。那冕服并不合身,镶玉盘金腰带束着他纤细的腰身,仿佛能将他拦腰扼断。
紫眠!紫眠——龙白月焦急的呼唤他,疯狂拍打着坚硬的木栅栏,却只能发出不甘心的哀鸣。最终她的目光在绝望中灰暗下去——为什么紫眠能穿着冕服?他真的叛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