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不要再说了!”
随着这样一声清叱,数丈开外的一株老榆树后转出一人,身姿窈窕,长发垂腰。
风纤素凝视着她,悠悠一笑道:“你竟也来了,宫翡翠。”
此刻再回想起她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一切都已明了。
她既知误会了萧左,又怎会再那般狠心地对他?她说的“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其实根本是在暗示萧左她不会再错下去了。
想不到宫翡翠也有这样的智慧!
风纤素又是一笑,一着错满盘皆输,输了,输了……
宫翡翠慢慢走到她面前,眼底的表情很奇怪,似是恍然大悟,又似若有所思,还有点犹豫不决……风纤素冷冷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半晌,宫翡翠忽而一抿唇,张口便唤了她一声……
风纤素怔了怔,她喊她什么?
——纤素姐姐?
她现已明悉所有真相,居然还喊她纤素姐姐!
风纤素扬唇冷笑,“宫大小姐现在还这样称呼我,是不是虚伪了点?据我了解,你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我自小便如此称呼你,也一直是出于‘虚伪’,为什么你现在才开始在意?”宫翡翠打断她,胸口微微起伏着,显然心中也很不平静,勉强朝她笑了笑,道,“如果你确实很介意,以后我们可以找时间谈谈我究竟该如何称呼你,现在……我要你跟我走。”
“走?去哪儿?”
“回洛阳。回家。”
“家?我没有家。”风纤素继续嗤笑,“宫大小姐想处置我这个叛徒,在这里不也一样?”
“你有,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宫翡翠抬眸看着她,脸色苍白,愈加映衬得眼神幽深,“而且,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不想处置你。我惟一想的,就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带你回家。”
风纤素怔怔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而萧左似乎也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满脸的惊讶。
怔愕良久,风纤素忽地大笑起来,“宫大小姐,你可真是好涵养,竟然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不,”宫翡翠的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但是语气却很冷静,仿佛她已在心中做出了某种决定。“已经发生的事,谁也不能当它没有发生。但我可以选择遗忘。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想一辈子都被这件事困扰,我想我的下半辈子能够快快乐乐地生活……”顿了顿,她问,“你想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问得风纤素再度怔忡。
“风姑娘,你要快乐……”
鬼魅般地,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般殷切,那般诚挚,她猛觉心口一阵剧痛,撕心裂肺一般,几不能呼吸。
“我不在乎!”她遽然喊出声来,抬眼恶狠狠瞪住宫翡翠,“你听清楚了吗?我,不,在,乎!这一切也许会困扰到你,却永远不会令我心存不安!我就是这么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一辈子屈居你之下!我为宫家奉献出最美好的年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它占为己有!而你,就是我第一个要除去的绊脚石!”
“若我是你,也会这么想。并且,早就那么做了。”宫翡翠点点头,忽然问,“为什么你迟迟不动手?为什么一直等到现在?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在犹豫什么?”
“犹豫?宫大小姐,你不要自作多情了,我从来没有犹豫过,我只是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罢了。”
“嗯,”宫翡翠又点点头,“这么说你真想杀了我?告诉我,纤素姐姐,你真的要杀了我,亲手?”
又是一声纤素姐姐……风纤素的心头骤然袭上一阵酸涩,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喊是什么时候?是她两岁那一年么?那一年,她也不过才七岁……不!风纤素,现在再去忆往昔是可笑的!是毫无意义的!
强行按捺住心上涌动的复杂难言的情感,风纤素冷声道:“不错,我要你死!你已成年,很快就会成婚。倘若你找个懦弱无能的丈夫,或许我还能留你一命。但是你……”
她转眸瞥了眼萧左,继续道:“你却跟他私定了终身。试问我怎会留一个如此可怕的对手在自己身边?宫翡翠,那时我便知道,我必须杀了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要杀你,我是你的仇人,我不是你的什么纤素姐姐!”
最后一句话出口,宫翡翠眼中倏地翻起了一分泪光,凄然看了她半响,才幽幽地道:“纤素姐姐,你故意说这样的话,是当真一心想要求死了么?”
风纤素心头一片刺痛,口中却长笑道:“笑话,我为什么要求死?不错我输了,可是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萧左不敢拿你的命来赌,你敢不敢?化麟锁是凭借吸取血液中的毒素达到解毒的目的,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这种慢性毒药,却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毁损你的五脏六腑,它只会使你体质变弱,然后任何一个风寒着凉都能要了你的命……”
她的话极尽尖刻,而宫翡翠只是望着她,直直地望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镇定和坚持,是的,坚持,不是执扭。迎着那样的目光,风纤素心中隐隐有了某种顿悟:宫翡翠,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自私的大小姐,不再高傲无礼故作姿态。她曾对她那样的不屑,可是今天,她的眼睛里只有同情和亲人般的温暖……
这时,宫翡翠再度开口了。“不,”她说,声音很轻,却很笃定,“你在求死,纤素姐姐,因为百里晨风死了。”
风纤素刚想冷笑,就听她接着说:“也因为,百里晨风并不是你杀的。我相信他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风纤素尖叫起来,“谁说他不是我杀的?他跟踪我,被我发现,所以我就杀了他!”
“不是。”宫翡翠说。
只是两个字,却轻易地窒息了风纤素的声音,她的呼吸。
那一夜,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于此刻回想起来,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清晰到那人脸上的每道纹路,都能被她鲜明地记起——
百里晨风,为什么是你?你跟踪我,你竟然跟踪我!
她望着他,震惊惶恐愤怒伤感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整个人像在水火之间来回,又冷又热。
“我怕你有事,所以跟来看看。”他那样说。
她闭起眼睛,只觉手脚一阵轻颤,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就在她犹豫不定时,眼前白光一闪,小鬼和色鬼都已双双出手。
她惊呼:“住手!”
可惜已经来不及,小鬼将剑啪地插回剑鞘,飞身返回,而他眉心上,一点鲜红,如女子挑染上的胭脂。
“百里晨风……”她的唇在哆嗦声音也在哆嗦,“你为什么不避?为什么不避开?”
他是百里城第一刀客,小鬼本无可能一剑毙命的,可他为什么不避?!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璀璨得像天上的星星,但流逸着的却是她不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明白的感情。然后——
笔直倒下。
她冲上前抱起他的头,摸到了一手的血,那血映衬着她苍白的手,分外鲜红。
“你、你、你……”她已颤不成音。这个男人,何其狡猾,明知她不会接纳他,却最终以这种方式让她记住他,一辈子永远永远都记住!
不甘心,百里晨风,我不甘心!
他微微睁眼,什么话都不说,瞳仁映出她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失魂落魄。
百里晨风,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的眼泪滴到他脸上,他忽然笑了,轻声道:“还记得龙王和李晴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本是她一手安排出来的悲剧,是她鄙夷不屑的爱情……可是百里晨风,为何他要她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我说过,如果我是龙王,我也会那么做。”
他愿当龙王,可她却不愿当李晴啊。她不当那个杀了人却后悔万分最后还殉情的女人!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甘与倔强,轻轻一叹。
“风姑娘,你要快乐。”
她摇头,快乐离她何其遥远,从来触摸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忽然急声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要——”声音突然停止,她看着他双目圆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在急切的瞬间,看着他的手无力地松落,十丈软红翩翩离去,宿命带着孤独的浮光掠影急急而来。
快乐?不可能。
尤其是,这样眼睁睁地见识过生离死别之后。
无论她多么多么不甘心,但是百里晨风,他赢了,他还是赢了……
泪眼朦胧间,隐约觉得手上一热,那一瞬间,风纤素以为是百里晨风,他还没死,他再度抓住了她的手,叮嘱她要快乐,但是定睛一看,却是宫翡翠……晨光拨开夜色,第一缕阳光映在她脸上,那容颜依稀缭乱。
风纤素呆滞地看着,十七年的岁月风般飘过,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原来她竟一直没有看清楚她。
再转眼看萧左,这男子真属人中龙凤子,与宫翡翠站在一起,这般的赏心悦目……可对她来说,却是宿命铺下的劫,如何跨得过……风纤素,如何跨得过?
“纤素姐姐,你累了,我们回家吧。”
“我累了……”风纤素喃喃道,她累了,她累了,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精神一旦松懈,一直勉强抗衡着的伤痛便席卷而来,如潮水般扑天漫地,将意识吞噬。
伤势发作,她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