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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尘

我会假装你忘了我,假装你将你我的过往,像候鸟一般从记忆中迁徙,假装你已经走过寒冬迎接春天,我会假装到自以为一切都是真的!然后,祝你一生永远幸福!

——《海角七号》

1、尘

你见过星光下的大海吗?

茫茫夜色中,看不到地平线,只有蓝黑色的海水在月色下荡漾着细细碎碎的波浪,那波浪因为倒映着月亮泛着夺目的银光,闪闪的,仿佛深海里藏着璀璨的珍宝。海边黑黝黝的红树林在夜色下显得很模糊,像是没有晕开的墨汁,而天空却是灰的,除了月亮的光晕,所谓的海天一色其实是灰的,灰得凝重,灰得令人心生绝望。

多少年了,毛丽不敢独自面对夜色下的大海,她怕这灰色的海水。这样的海水像极了传说中魔鬼的眼神,它会诱惑人的灵魂,会把人拉下水去。在许多个寂静的夜里,毛丽会在那样的恐惧中闭上眼睛,聆听海浪撞击岩石的声音,咆哮着嘶吼着,似要跟岩石峭壁同归于尽,瞬间,就在海浪撞上岩石的瞬间,她甚至可以听到水花在空中绽开的声音。还有那些从海面吹来的风,很凉很冷,带着海水特有的咸腥味,让人不由自主陷入遐想,阳光下的海水可以繁衍生命,夜色下的海水是不是就变成了游魂的归所?那些冰凉的海风,也许根本不是风,而是一缕缕的灵魂,因为无所归依,才迫切需要寻找肉体的承载。这让毛丽很害怕,她不想成为游魂的寄托,两年前她毅然搬出了海边那栋房子。偶尔听到海浪的拍打声,多是在梦里。

现在,毛丽居住在南宁繁华的民族大道,六十多平方米的单身公寓,装修精致,住得很舒适。最主要的是自由,用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胡作非为也没人管。毛丽爱玩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除了工作,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玩,或者是在去玩的途中。虽然南宁城市不大,却热闹得很,夜生活丰富。像毛丽这种习惯在晚间醒来的夜猫子,白天大多数时候则在梦游。当然,她选择在南宁梦游,不单单是因为这里是夜生活的天堂,还因为这里离母亲居住的北海很近。在她半梦半醒要死不活的时候,她还可以找老妈诉诉苦,当然,每次都少不了一顿臭骂。

毛丽四岁时父母离异,父亲现在在上海经营连锁饭店,生意做得很大,算是有钱人。毛丽的父母是典型的知青婚姻,结合在特定的历史时期,一个是有着上海老资本家背景的“狗崽子”,一个是根正苗红的渔家女,在那个时期老爸娶到老妈还算是“高攀”呢,可是这种没有精神交流的婚姻注定长不了,“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大批的知青返城导致了大批知青家庭的离散,老爸和老妈的婚姻也未能幸免。没有办法,老爸自小接受西式教育,万分怀念上海的小资生活,跟仅有小学文化的老妈没法过到一块儿,结婚八年就吵了八年,刚好够一抗战。

毛丽是被母亲抚养大的,哥哥毛晋被判给了父亲,自小跟随父亲在上海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高考都没参加就被父亲送去英国留学,镀了层金回来摇身一变成了“海龟”,现在是十里洋场出了名的公子哥。毛丽的命就没这么好了,从小就被母亲教导:你爸是个没良心的人,不要我们娘儿俩了,你长大后不准理他。毛丽信以为真,向老妈发誓坚决不跟父亲,就是穷死饿死也要守着母亲。长大后毛丽才知道,其实老爸从未放弃过争取她的抚养权,是老妈不肯撒手。为了跟老爸长久抗争,老妈不惜带着毛丽改嫁,继父自己也有三个儿女,一家六口人,虽然经济不是很宽裕,但孩子们相处融洽,一闹起来,家里比动物园还热闹。毛丽她妈那时总幸福地跟邻居们说,瞧瞧,一屋的猴子……可惜好景不长,毛丽高中时被父亲接到上海过暑假,从此一去不复返,当初许下的誓言全抛到了脑后,坚决投奔有钱的爹了。

也难怪毛丽当“叛徒”,老爸太有钱了,在可以当公主的情况下,谁愿意当渔家姑娘,何况从小就备受老妈泼妇式教育的折磨,到了上海终于不用听老妈整日念经了,多乐啊。只是毛丽玩过了头,在上海读大学连毕业证都没混到,大三时便匆匆休学嫁人。

其实她嫁得还不错,丈夫是马来西亚华裔,传闻家世显赫。不过这场婚姻仅维持了三年,毛丽孑然一身回到老家,现在在南宁一家出版社当编辑,白天梦游,晚上腐朽。

三年过去了,除了夜深人静时翻涌而来的寂寞,毛丽差点忘记她有过婚姻。这也是毛丽选择喧嚣的原因,她害怕在夜间独处,晚上睡觉必开着灯,上床前必先吞安眠药,然后一觉到天亮,爬起来继续上班,下了班接着玩。一日复一日,不让自己有一点点的闲暇,一闲就会胡思乱想,就像心里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一样,那种感觉非常难受,而且很痛苦。

白贤德总说她,你早晚会玩死。

白贤德是编辑部主任,直接管她的。但毛丽从不管她叫主任,亲热点就喊白姐,不客气的时候直呼其名白贤德,如果肉麻点就喊“爱人”,还故意嗲着声音喊,每次白贤德一听毛丽这么喊她,总是条件反射警铃大作,断定这丫头准是有求于她,不是装病请假,就是借口约了人提前下班,要么就是偷懒,该看的稿不看,该写的文案不写,白贤德一边给她收拾烂摊子,一边还得应付领导。时间长了难免穿帮,结果“挨板子”的是白贤德,毛丽屁事都没有。每次白贤德咬牙切齿要找她算账时,毛丽总是哧哧地笑,“爱人,是你把我招进来的,你当然得负责。”

一句话把白贤德抵到墙壁上,她只有认栽的份。因为两年前正是白贤德通过面试把毛丽聘到出版社的,结果聘来了一祸害,白贤德总是说毛丽:你真是个祸害!

面试那天,两人有过一段经典对话,后来在圈内广为流传。段子是这样的,白贤德在众多简历中发现毛丽的简历除了姓名、性别和年龄,工作经历一个字都没填,学历栏里倒是填了个大学肄业,她当时就纳闷,招聘启事登出去以后,给他们社投简历的最次也是本科毕业,很多还是研究生,有两个人还是硕士,这丫头就一大学肄业也敢来应聘编辑?白贤德很好奇,她还就想看看这丫头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藐视他们出版社,于是约了面试时间。

因为之前毛丽没有在简历上贴照片,白贤德不知道她长啥样,真的见了面,乖乖,简直惊为天人!其实就外貌来说毛丽并不妖艳,但她皮肤极好,没有化妆更显通透如玉,眼睛非常亮,溢满星辰般的光芒,浅笑盈盈,举手投足间有种漫不经心的调调,就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儿让她别有一种风情。白贤德更纳闷了,这么个仙人儿,啥事不好干偏要来当编辑,于是问她:“你为什么要来应聘编辑?”

毛丽一愣,一副诧异的样子,“不是你们登的启事招编辑吗?”

白贤德轻咳两声,觉得自己可能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当编辑,你这么漂亮应该有很多工作选择的。”

“我长成啥样跟我要当编辑没有直接关系吧,你们可不要以貌取人哦。”

“不,不是,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你当编辑的理由是什么?”白贤德捺着性子问。

毛丽漆黑的眼珠溜溜转,笑靥如花,反问白贤德,“那你这么问我的理由是什么,你有理由我就有理由,你没理由我就没理由。”

白贤德只觉头晕,抬起手,“好好,我们换个问题。”

“行,你问吧。”

“我看了下你的简历,你并没有相关工作经历,而且好像大学都没毕业……”

“不是好像没有毕业,是确实没有毕业。”毛丽纠正道,眨巴着眼睛,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白贤德不服她都不行了,“为什么没毕业?”

“因为他们很惭愧,教不了我,不好意思给我发毕业证吧。”毛丽一脸的厚颜无耻,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笑嘻嘻的。白贤德彻底服气,她敢保证这辈子都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她啼笑皆非地打发毛丽,“哦,是这样,那你先回去等消息吧,我跟我们领导商量下。”想了想又说,“如果你有照片最好给我准备一张。”

白贤德回头就跟当时还是编辑部主任的容若诚汇报,容若诚翻了翻毛丽的简历,看到了白贤德后来贴上去的照片,皱着眉头说:“我们招编辑,又不是选美,要这么漂亮干什么。”容若诚一向以务实著称,最不喜欢华而不实。

白贤德说:“我不是看中她漂亮,我是看中她脸皮够厚,做我们这行,经常要跟作家们蹭稿子,脸皮是要厚点的。以往我们的编辑去找那些大牌约稿,碰点壁就委屈得不行,工作难有进展,这丫头没准能行。”

容若诚问:“你怎么知道她脸皮厚?”

白贤德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果然,复试那天,容若诚亲自面见毛丽,问她:“如果要你去约余xx的稿子,他不肯给,你怎么办?”沉吟片刻,又道,“这样,你就把我当做余xx,现在你以出版社的名义找我要稿子,但我就是不给,你准备怎么办?”

毛丽一脸天真,“请你吃饭。”

“吃饭就可以被别人要去稿子,我就不是余xx了。”

“那就请你玩儿。”

“我一向深居简出,不爱玩。”

“那我跟你做朋友。”

“我不喜欢跟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做朋友。”

这就有点难度了,毛丽挠挠头,一双明亮的大眼忽闪忽闪,试探地问:“那冒昧地问句……你有老婆吗?”

容若诚愕然,“……没,没有,你问这干吗?”

“嫁给你啊!嫁给你,你还能不给我稿子?”

“……”

容若诚一脸惊恐地看着毛丽。

愣了好一会儿,一向严肃的容若诚忽然笑了,微微颔首,“你果然是脸皮够厚,不仅如此,你还很有勇气,行,行。”容若诚连说了几个“行”,但他并没有说毛丽可以留下来,因为最后的决定权不在他这,在当时的副总编许茂清那里。

毛丽作为那次招聘仅存的三个候选者之一,被白贤德领去见许茂清,白贤德当时就喜欢上毛丽了,交代她,“跟许副总编什么都不要谈,就谈吃喝玩乐,一准过。”

后来白贤德才知道,这正是毛丽的长处,她就是吃喝玩乐的祖宗。去见副总编本来是件很严肃的事情,前面两个候选者见过许副总编后看样子就没戏,按理毛丽应该很紧张,可是白贤德怎么瞅她都像是不正经,一个劲地问副总编帅不帅,主任挺帅的,就是太严肃了云云。白贤德心想这丫头怎么这么色啊,就这德性能过得了许茂清那一关?不过她很快就打消了顾虑,因为许茂清是出了名的喜欢美女,毛丽不正经,外号许帅的许茂清也正经不到哪里去,一看到毛丽就眼睛发亮,“这么漂亮啊,能当编辑吗?”

毛丽也瞪大眼睛,嚷嚷道:“哎哟喂,您也很帅啊,您这么帅也能当副总编?”许茂清一听就乐了,“嗯,反应灵敏,不错不错!那我问你,你怎么才能说服我留下你呢?”

毛丽歪着头,决定把在容主任那里没有派上用场的招数用到这来,她笑呵呵地问:“今晚有没有空?”

“有空,怎么着?”

“贿赂您啊,我请您吃饭!朝阳广场新开了一家私房菜馆,味道特正宗,环境也好,要不要去?”

“去啊,干嘛不去。不过我喜欢西餐。”许帅果然大方得很。

“那也行,我们就去五象广场,那里有很多不错的西餐厅,您穿得这么绅士,的确不适合满头大汗地吃火锅。”毛丽牢记白贤德的话,跟许茂清见面就谈吃,看他穿得那么时尚,就更有话题了,指着许茂清的衣服说,“您这上衣是versace最新款的吧,延续了versace惯有的贵族路线,但是又融合了本季的流行色,咖啡色,很容易让人想到秋天的落叶。”

“嗯,你身上的裙子是gucci新款秋装吧,不错,在南宁街头很少看到有人穿这个牌子的衣服,只是我们社的薪水不高,可能不够买你这样的衣服呢。”

“是吗?那您的薪水应该也买不起versace吧。”

“哈哈哈……”许茂清大笑,敲着桌子说,“不错不错,有个性,是我喜欢的类型,比前面那两个榆木疙瘩强多了。”当下打电话给容若诚,“这个叫毛丽的小丫头就留下来吧,长这么漂亮,没准是个祸害,与其让她去祸害别人不如让她祸害我好了,我们要发扬自我牺牲精神嘛。”

瞧瞧,这是什么话!

不过许帅还真是有先见之明,毛丽小姐以其脸皮厚和惊人的气魄被招进出版社后,果真成了编辑部头号祸害,当然最初还是引来一片质疑声的,但是毛丽顺利完成几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后,渐渐被大家刮目相看。凡是重要的作家重要的稿件,只要是毛丽出马,没有不成的。连鲜少夸奖下属的容若诚也对她赞叹有加,顺带把白贤德一并表扬了,“你还是很有眼光的。”

白贤德却有苦难言,这毛丽工作上是没话说,手下十几个编辑,毛丽的成绩一直位居前列,策划的选题,做的书都很有市场。就是这丫头太爱玩,一天到晚没个正经的时候,把编辑部其他编辑都带坏了,上班勉强还收敛着,下了班就呼啦一群人去疯。白贤德每次都被拉去,吃喝玩乐久了,搞得她威信尽失,有时候明明是板起脸要训人,毛丽几句玩笑一开,气话成了笑话。

但是没办法,毛丽就是那种人见人爱的主,在社里除了许茂清就数毛丽人缘好,是人是鬼都能跟她交上朋友。因为她对什么都不上心,说好听点是不追名逐利,说不好听是不求上进,只爱玩,很少跟别人有利益上的冲突,当然招人喜欢了。尤其是她那张非人类的面孔,连见惯了美女的许茂清都说,毛丽那样子,神仙都招架不住。什么是非人类?无外乎有三层意思,要么是天使,要么是魔鬼,要么是妖精……显然,毛丽小姐比较符合第三种。从幼儿园开始,毛丽就被人追求,家里人也宠,都把她当宝贝,毛丽骄纵的性格多半是被宠坏的。

这些年经历了很多事,毛丽的性格有所改变,对人对事的态度也都变了,收敛很多,也看淡了很多。唯一没变的是她那张非人类面孔,快二十五岁了,尽管经常熬夜,但皮肤丝毫没受影响,白皙细腻,好得没话说。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典型的丹凤眼,细长的眼线微微上挑,笑起来双眼盈盈如星,按相书上的说法,毛丽那双吊梢眼是犯桃花的,天生的风流命。尤其在她似笑非笑的时候,下颌微微仰起,嘴角的弧线极美,那样子邪乎得很。用白贤德的话说,上班时是个人,下了班就是一妖精,往她那辆凌志车门慵懒地一靠,丹凤眼轻轻那么一睨,祸害啊,祸害。

在出版社,同事们都亲昵地叫她“毛毛”。这是毛丽的乳名,原先除了家人,没人知道。自从有一次毛丽她妈来南宁找她,还没进办公室就在走廊上吆喝,“毛毛!毛毛!你给我死出来……”从此之后,“毛毛”这个名字就在社里叫开了。

毛丽的性格很大程度上像她妈,一惊一乍的,到哪都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且性子死拗,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当然,最擅长的是吵架,毛丽的嗓音很好,又尖又亮,吵起架来可以震到楼板响。这点绝对是继承了她妈,因为毛丽她妈就是出了名的“泼妇”,毛丽还在肚子里时就听到老妈和老爸吵架,不是说胎教吗,这大概也算吧。

现在先不说她妈,说毛丽。

这天是个特别的日子,之所以特别是因为看上去很正常,但又预示着某种不寻常,毛丽三年荒芜的生活就是从这一天改变。

因为头天晚上跟几个朋友在乐巢迪吧玩到很晚,毛丽早上起晚了,驾车上班又遇上塞车,迟到在所难免。本来迟到就迟到,也没什么,不过这次比较倒霉,在电梯里同时遇见几个领导,社长、总编、副总编以及好几个部门科长和主任,正说笑着走进电梯。毛丽见状想闪已来不及,许帅最先看到她,热情地招呼,“傻丫头,还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电梯门为她留着。

她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低头看自己的脚。

许茂清紧挨着毛丽站着,玉树临风就够了,还故意好玩似的瞅着毛丽的窘样乐呵,许帅果然是许帅,笑起来的样子很是电人。作为出版社头号钻石王老五,许茂清最喜欢跟年轻人打成一片,什么玩笑都接招,工作之余还经常带着一帮年轻人去玩。这是因为许帅年轻时在美国留学多年,多少带了点美国做派,主张员工以愉悦的心情工作,员工也完全可以把上司当做朋友。也因为有了这样的头儿,出版社没有机关单位惯有的沉闷保守,工作气氛很活跃,上下级见了面,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哟,许总编,您这么风流倜傥,是来上班还是约会啊?”

而事实上,许茂清的确称得上是风流倜傥,相貌和气质酷似小梁(梁朝伟),据说许总编年轻的时候,那个杀伤力,啧啧啧……当然他现在也不老,四十出头风华无敌,所以才被人称为“许帅”,要命的是许帅不仅帅得一塌糊涂,还很会经商,虽然任着出版社总编的高职,工作之外还做投资,投资房产、炒股票,赚得盆满钵满,是全社最发的人。这样的男人是无法给女人安全感的,所以可怜的许总编至今单身,围绕在他身边的姑娘要么是待见他的人,要么是待见他的钱,貌似没有人真正想要嫁给他,当然许帅很享受单身也是一方面。

这会儿许茂清见毛丽老不吱声,终于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调侃道:“毛丽,迟到了吧,是不是该请客?”

真是报应!因为他最好说话,吃喝玩乐最在行,南宁什么好玩的地方,他无不亲自体验,毛丽脸皮又最厚,经常在同事的怂恿下挖空心思撺掇许茂清请客,什么股票大涨了,搬了新房子,交了新女友等等,许茂清每每哈哈一笑,“行啊,你们挑地方吧!”全社最大方的人,就是他了!

现在许茂清反过来调侃始作俑者毛丽,“别低着头啊,不就是请客吗,大不了你请客我付账嘛。”

电梯里一阵哄笑,毛丽也笑出声,“许总编,别拿我寻开心啊……”

“怎么叫寻开心呢,每次跟你搭电梯,我就有艳遇的感觉,你看你今天这么漂亮,芬芳四溢,香奈儿19号吧,要不要请客?”

发行部的梁子坤连忙凑过来闻,“哇,真的很香呢。”

毛丽原本脚都抬起来了,要踹过去,结果发现梁子坤旁边站着的是副总编容若诚,电梯里的人都在笑,就他不笑,毛丽心虚地缩到一边去了。

在出版社,除了掌管全社的汪社长,分管编辑部的容副总编是全社最严肃的人,只要有他们在场,即便是毛丽,也会收起所有的玩笑,一本正经地假正经。汪社长年纪大,德高望重,毛丽对他多是敬畏,她最怕的还是容若诚,来出版社两年,她几乎没见他怎么笑过,他总是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忙工作,除了工作,跟编辑们也很少有多余的沟通。毛丽每次淘气得不行,白贤德就搬容若诚出来,“老容来了!”毛丽立马警觉地东张西望,那样子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时间长了,容若诚有了个外号“猫大人”,而毛丽则被编辑部戏称为“鼠小姐”。

毛丽对这个外号居然还很喜欢,堂而皇之地用来作msn的注册名,连msn的头像也是只可爱的卡通小老鼠。因为她刚好就是属鼠的,经常穿着印有mickey(米老鼠)图案的t恤在编辑部的走廊上晃悠,她背的包,戴的发卡、耳环,以及车上的挂件和绒毛玩具,也大多是人见人爱的mickey。奇怪的是,许茂清跟容若诚性格南辕北辙,偏偏两人关系最好。许茂清拍拍容若诚的肩膀说:“你们不觉得,最有艳福的就是我们老容吗,全社最漂亮的姑娘就在他隔壁办公室。”

众人窃笑,容若诚斜他一眼,“就你多事。”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四楼编辑部。容若诚一脸严肃地走出去,他从来就不开玩笑,尤其是这类涉及男女关系的玩笑。

毛丽像是做了坏事的小孩子跟在了他后面,她走得很慢,因为要进编辑室就必须经过副总编办公室,她想等容若诚进了办公室后她再进编辑室,今天上班迟到被撞到,她可不想找晦气。只是平常几步就蹦完的走廊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么长,容大人今天也好像比往常走得慢,背影犹犹豫豫,似乎在想什么事。就在他到了门口准备拧开把手的时候,毛丽以为他会进去,谁知他突然回头,吓了毛丽一跳,差点夺路而逃。“你干什么?”容若诚还反问她道。

毛丽讪笑道:“没,没什么。”

老容的脸色好像还不是很难看,“先进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糟了,是祸躲不过!正好白贤德抱了摞稿子走出编辑部,瞧见毛丽脸色难看地被副总编“请”进办公室,诧异之下,深表同情。

毛丽冲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白贤德乐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把门关上。”容若诚已经进了办公室,吩咐毛丽。

毛丽心想这回死惨了,还关上门。平常副总编办公室的门一般都是开着的,因为编辑部多为年轻女孩子,容若诚很注意,谈什么事都开着门,以免给人造成误会。今天要关门谈,就为迟到的事?容若诚在办公桌边坐下,毛丽关上门还站在门口呢,战战兢兢的,不敢靠前。

容若诚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她过去。毛丽搓着手,忐忑不安地坐在了他对面,隔着张桌子,她都能感觉到今天的气氛跟以往有所不同。究竟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容大人的脸色似乎有些微妙,只见他开了电脑,一会儿移动下鼠标,一会儿摆弄下桌上已经很整齐的文件和签呈。他始终不朝她看,不停地咳嗽,好像比她还紧张。

毛丽傻眼了,搜肠刮肚回想自己这阵子工作上出了什么纰漏,或者犯了什么错误,想来想去,好像就只有跟那个鸟人张番吵架的事还算得上事,其他没怎么着啊,她这阵子蛮规矩的,夹着尾巴做人……

“这个,嗯,你的思想汇报我看了。”容大人终于发话了。

一个礼拜前。

有个叫张番的作者打电话给毛丽,询问作品的印数。说到这个张番,可真是狂人一个,据说来头不小。他经人介绍给毛丽投了一部稿子,是一部悬疑小说,毛丽觉得很不错,选题论证也过了,张番打电话过来问首印多少册。毛丽说大约一万册,张番立即在电话那边一顿怪叫:“一万册?是不是在开玩笑?让我猜,一定是!听说有个姓郭的小子小说首印就是几十万册,以我的作品……”

毛丽反问一句,“请问你姓郭吗?”

张番也不是省油的灯,“我不姓郭,姓是父母给的,这是我的骄傲。你这么问不仅是对我的不尊重,也是对我伟大父母的不尊重,你怎么能把我跟那个姓郭的相提并论呢,他跟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

“你们的确不是一个层次。”毛丽客气地笑道。

“你在笑!你为什么笑?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你是在嘲笑我,在拐着弯儿骂我,你是编辑吗?有没有职业操守?就算作者没有名气,但你能肯定他日后不会超过那个姓郭的小子吗?你必将为你今天不负责任的言辞后悔,别人起印八万册要出我的书,我都没答应,你们竟然只印一万册,这是对我作品的极端藐视!”

“那你怎么不答应八万册的那家呢?”

“因为友情第一,是朋友推荐我来的,说你们起码也是二十万册起印。”

“那你让你朋友帮你印吧,我们社印不了。”毛丽不等对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这张番,八成是脑子进水了,八万册不出,找到这来。现在图书市场这么不景气,销量能有个三万册就阿弥陀佛了,他还要二十万册,准是昨晚没睡醒还在做梦来着。当时电话挂了就挂了,毛丽转身就忘了这茬事。不想张番又一个电话打到副总编办公室,把毛丽给告了,说她不尊重作者,没有职业操守云云。容若诚把她叫到办公室一顿训,责令她跟张番道歉,还得写份深刻的思想汇报。

虽然容若诚一般不发脾气,但若真的训起人来,那也是很骇人的,不过容若诚一直有些惯毛丽,平时很少批评她,就是有时候出了错也顶多说两句,不会动肝火。但毛丽那次显然犯了冲,不仅挨了顿训,思想汇报还不得少于五千字。这是老容的一大工作特征,每次有谁出了纰漏,挨训是一方面,深刻的思想汇报是少不了一份的。

问题是毛丽最不擅长写这类公文,正头大呢,编辑部新来的大学生王瑾摇晃着进了办公室,她颇有些“吨位”的肥硕屁股在毛丽面前一晃,毛丽难得地眼睛发亮起来。王瑾刚来不久,还在试用期,没有什么具体事情分派给她,每天除了收发些报纸,给编辑们寄寄快件,王瑾整天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就一个人坐沙发上掰指头。毛丽一直对她不怎么感冒,嫌她喜欢扮天真,爱表现,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说话还嗲声嗲气,眼睛直眨的。可是毛丽那天却冲她眉开眼笑,“小王,来,我跟你说件事。”说着,就往办公室外走。王瑾一听说要跟她说事,屁颠屁颠地跟了出来,甜笑着说:“毛毛姐,你找我有什么吩咐?”

“没事,就是跟你聊聊。”

“聊啥呀?”

“小王,最近表现不错哦,我跟领导几次都提到你了。”

“真的呀——”王瑾发嗲的声音万夫莫敌。毛丽轻咳两声,装得一本正经,“嗯,领导对你的表现也很满意,现在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帮我写份思想汇报吧。”

没错,毛丽就是要王瑾帮她代写思想汇报,还特别强调要“情真意切”,务必表达对容副总编的真实想法,让容副总编明白她即便有时候犯错,也一直以在这里工作为荣耀云云,一心想图表现的王瑾拍着胸脯说这事交给她了,绝对没问题。说起这王瑾,据她自己说,她大学时就在网上发小说,专门写vip文的,五千字的任务对她来说显然是小菜一碟,毛丽把这活交给她绝对一万个放心。

只是这事不知怎么让白贤德知道了,当时就警告她,“毛丽,你真是很无耻,要是让老容知道,小心扒你的皮。”

“没事,我要小王写好后打印出来,偷偷搁老容办公桌上就行,谁知道啊。”

毛丽压根就不想为这么点小事烦心。

现在老容突然问起思想汇报,莫不是他察觉出什么了?王瑾那丫头虽然喜欢讨好卖乖扮天真,但做事还是很踏实的,虽不知道她思想汇报写的啥,但就是份思想汇报而已,不应该有太大的意外啊。毛丽瞪大眼睛,背上冷汗直冒。

容若诚很敏感,似乎起了疑心,“你在想什么?”

显然是她做贼心虚的表情引起了他的怀疑,毛丽连忙满脸堆笑,“没事,我就是在……在想那思想汇报……”

“嗯,”容若诚双手交握,沉吟道,“这两天我也在想那份汇报,写得……很深刻,也让我很意……意外,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毛丽,你知道的,这个……嗯……这事怎么说呢,还是你说吧。”

“啊?我说?”毛丽完全不知所云。

“你写的,当然你说比较合适。”容若诚支支吾吾,目光也是躲躲闪闪。啥意思啊,这是?毛丽使劲吞了口唾沫,娘啊,她压根就不知道那思想汇报写的啥,要她怎么说,这可坏事了,如果让他知道思想汇报是请人代写的,那还真不保会扒她的皮。

“怎么了?随便说说嘛……”容若诚笑了笑,他很少笑,他笑的样子比他不笑的时候还让人心里没底。

毛丽挠挠耳朵,扯扯头发,很为难,“容总,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我都听着呢。”

容若诚终于正视她,犹豫了下,说:“毛丽,如果真像你写的那样,我是没什么意见的,我们共事两年,想必彼此都很了解,我这人……就是不太会说话,但对生活还是很热忱的,只是我有自己的原则和立场,很多时候不得不……唉,怎么说呢,我们每个人都活得这么不易,受过伤害就变得格外敏感,怕重蹈覆辙,怕万劫不复,所以对感情对生活即便有想法也只能深藏于心。不知道你听明白我的意思没有,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并非是铁石心肠,我也认为你并非是你外表表现的那样……那个怎么说来着,我的意思是……嗯,所以那个……你明白了吗?”

毛丽歪着头,如果她是只兔子,耳朵一定竖得老高,她明白?哦,no,她什么都没听明白!尽管她很努力地把容大人说的每个字都捉进耳朵,连细微的叹息都不放过,可是她还是云里雾里,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看他吞吞吐吐,表情微妙,似乎手都在轻微地抖。该抖的是她啊,他抖什么?

谢天谢地,这时候门外有人轻叩,是白贤德。显然是来救场的。

容若诚也像是如释重负,“进来。”

白贤德笑吟吟地拿了份单据进来,“容总,这是刘离的稿费,请您签个字。”容若诚埋头审稿费的间隙,白贤德踢了毛丽一脚,示意她快逃。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毛丽马上站起来,毕恭毕敬地说:“容总,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容若诚“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

毛丽一溜烟地就跑了,一进编辑室就倒在沙发上,大口喘气。美编唐可心戏谑地瞅着她,“怎么了?被老容扒皮了?”

“你才被扒皮了呢!”毛丽没好气地回了句。

“那你干吗这德行?”唐可心对面坐着的是丛蓉,她正咯咯地笑。

毛丽从沙发上坐起来,四顾张望,“对了,王瑾那死丫头呢?”

“找她干什么?”白贤德推门而入,一把揪住毛丽的耳朵,“说吧,今儿个怎么报答我?”

“哎哟!爱人,轻点!以身相许行不?”

“切,来点实际的。”

“下班请你吃火锅。”

“这么大热天还吃火锅,你嫌我脸上的痘冒得不够啊。”白贤德松开手,扯了扯毛丽刚烫的鬈发,“说,老容找你干吗?”

“还,还不是那份思想汇报的事。王瑾那死丫头跑哪去了,我要找她……”

“哦,我把她打发到仓库发货去了。”白贤德说着走过去,搬起两大摞稿件往毛丽办公桌上一放,还敲得咚咚响,“知道怎么报答我了吧?校对科刚校对完,你抓紧时间处理下,明天要下印刷厂。”

毛丽惨叫:“我就是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啊,大姐!”

“别叫我大姐!老容的指示,今后要对你严加管教!”白贤德板着脸说。她很少板脸,明明是很严肃的,可毛丽怎么看都觉得是装的。果然,不过两分钟,白大姐憋不住了,凑到毛丽耳根嘀咕:“我说你那份汇报都写的啥,容大人这两天可不对劲了,每天都来回编辑部好几趟,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像要剥你皮似的……”

毛丽是那种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也得先玩了再说,老容要剥她的皮,明天大不了给他上出苦情戏。毛丽最擅长的不是笑,尽管她的笑容迷死人,她最擅长的是哭,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小样儿,谁见了都不忍心剥她的皮。唐可心就经常戏谑毛丽,“琼瑶没看上你,真是个损失。”

毛丽丝毫没把老容要剥她皮的事放心上,跟丛蓉讨论了下最新流行的蕾丝裤袜,就开始看稿,看了会儿觉得头晕眼花,见白大姐不在,于是上网偷菜。毛丽最近迷上偷菜的游戏,是个游手好闲的作者朋友教她的,结果一玩就玩上了瘾,经常三更半夜爬起来去好友的地里偷菜,自己玩不过瘾,还带着编辑室的丛蓉和唐可心玩,于是在工作之余大家有了新的话题,相互交流种菜和偷菜的经验,乐此不疲。当然这些都是背着白贤德干的,如果让白贤德抓到,那就有好果子吃了。

毛丽现在的级别已经玩到很高了,可以种人参雪莲,也可以养熊猫,一会儿工夫,她就偷了别人两只梅花鹿幼仔、一个人参、四个何首乌,这会儿正蹲在唐可心的牧场边上等着偷袋鼠幼仔,msn的对话框弹了出来,是个红心怦怦跳的传情动漫,毛丽一看,是跟她聊了一年多的“尘”。

因为白贤德看得紧,加之工作忙碌,毛丽一般很少在上班时间聊天,有时候在网上碰上了顶多打声招呼,问候一下。尘在毛丽众多网友中算是很安静的一个人,话不多,很礼貌,毛丽只知道他是个上了岁数的老男人,除了性别,其他诸如职业、婚否、居住地等信息她一概不知。不过这不重要,网络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甭管你是什么人,往电脑前一坐,乞丐也可以装成比尔·盖茨,小混混也可以说成是查尔斯。毛丽闲时没事就喜欢在网上闲逛打游戏,今天植物大战僵尸,明天在天涯掐架围观,三天两头跟人拜堂,装神弄鬼,她自己都这德行,当然没理由要求对方背景清白。

尘能跟毛丽聊了一年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从不寻根问底,总是淡淡地来,轻轻地走,一点也没给毛丽添麻烦。毛丽最怕麻烦,有些网友聊了几句,就恨不得把你祖宗十八代都刨出来,要不就提出见面,毛丽大凡遇到这种人,直接拉到黑名单。这位尘老兄却从不多问她什么,也不会动不动就扯到sex上去,有时候毛丽玩笑开过了,他还会闪人。但是第二天在网上碰到,他又像没事似的跟她打招呼,问她迟到没有啊,有没有吃早餐,心情好不好等等,就像父亲经常给她打电话询问的那样,亲切随和,让毛丽无法抗拒。因为自幼父母离异,父爱的缺失让她对年纪稍长的男人一直颇有好感,她也毫不忌讳地在编辑部宣称“我喜欢老男人”。

“你在做什么?”尘在msn上问毛丽。

“我在偷菜。”

“偷菜?”

“哦,一种网络游戏,你不懂。”

“没办法,老了,跟不上时代。”

“得了吧,少来这套,在我面前装老。”

“你的领导不管你?”

“你是说白老婆?哦,她出门了……可惜了,那只袋鼠本来我可以抢到的,我都蹲了半天了。”毛丽打字的速度飞快,“你不知道,今天一上班差点把我吓个半死,副总编把我叫进办公室。”

“这也很可怕吗?领导找下属谈事很正常。”

“是很正常,可问题是我很紧张。”

“为什么紧张,又做了亏心事?”

“可不是,前几天他要我写份思想汇报,我没空写,就让办公室一个试用生帮我写了,不晓得他是不是发现了,今天早上专门找我问这事。”

尘一阵沉默,没有回话过来。

毛丽打过去,“怎么了?”

还是沉默。

“喂,你没事吧?”

尘终于回了,“哦,刚接了个电话,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找人写了份思想汇报,可能被领导发现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这事做得有欠妥当。就算没时间写,也应该跟领导说明,怎么能找人代写呢?这是欺骗!”

“啊,这么严重啊?”毛丽吓坏了。

“可能,比你想象的还严重。”

“那我怎么办?”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要忙了,先下了。拜拜!”

“喂,喂,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

尘显示为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