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诚的脸从来没有这样阴沉过。
毛丽站在他面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只觉背后冷汗涔涔,头晕得厉害。
“为什么不敢看我?”容若诚的语气冷得像是结了冰,音调不高,可是蕴涵着可怕的怒气,“抬起头来!”
在出版社,容若诚的严厉是出了名的,但对毛丽一直很客气,即便她有时候犯了错,他也只是语重心长地训导几句,就说马春梅,没少跟容若诚反映毛丽的种种“劣迹”,老容表面上很生气,说要严肃处理,但很少真正动怒,顶多要她注意影响下不为例云云,正像白贤德说的,他一直很护她。可是这次,他没打算放过毛丽。
都说纸包不住火,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容若诚到底还是知道了毛丽请王瑾代写思想汇报的事,虽然毛丽去北海前反复交代王瑾不要说出去,可她大概忘了这丫头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要她守住秘密无异于天方夜谭。
毛丽知道这回她是死惨了。
其实她干过的坏事不少,大约是被周围的人宠惯了,一向胆大妄为,很少有心虚的时候,但这次的事不同往日,工作上偶尔犯错与戏弄欺骗容若诚两者性质截然不同。她开始也没想到后果会有这么严重,直到看了王瑾写的那篇乌龙汇报,她就意识到这回没有好果子吃了,所以去北海之前她的心就是悬着的,昨天傍晚从北海赶回南宁,一晚上都睡不踏实,梦见许多零零碎碎的过去,心里堵得慌。
早上匆匆忙忙上班,毛丽越发觉得兆头不对,因为赶时间在竹溪立交桥连闯了两个红灯,她被交警拦下,那交警不是别人,正是白贤德的帅老公郝健一。
说起白贤德的这位老公可不简单,郝健一是竹溪立交那块出了名的大帅哥,一米八五的个头,长相酷似当年一把火烧遍神州的费翔,穿上警服站在路口指挥交通,那个英姿飒爽,绝对的偶像级人物。据说很多经过这条道的美眉最喜欢被他拦下,开罚单都没关系,只要能跟他套上话,那真是无尚的荣幸。毛丽就不明白了,这样的极品怎么被大大咧咧的白贤德给套上的,长得帅就算了,关键是人家还是标准的家庭煮男,毛丽经常上白贤德家蹭饭,每次去都是郝健一在下厨,手艺一流。吃完饭,还包洗碗,还管收拾孩子洗澡睡觉。那个时候的郝健一,伏在女儿床头,拿着漫画书给女儿讲童话故事时的温暖神情,让毛丽嫉妒得咬牙切齿,为此经常挤对白贤德:“还是老大你道行深,这么个稀罕物都被你钓上了。”
“毛丽,又是你,我大老远就瞧见你横冲直撞,你不要命了?”虽然是老熟人,但郝健一这回板起脸的样子像是蛮严肃的,还特别强调,“白贤德交代我了的,一定要对你严格要求!”
“我保证下不为例。”
“还有下次?下次让我逮着直接扣车!快点,驾驶证、行驶证拿出来。”
“哎哟,郝大哥,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本上没几分了。”毛丽嬉皮笑脸,以为又可以蒙混过去,但郝健一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一边填单据一边说:“那也是你活该,你说我逮住你几回了?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不是我说你,毛丽,你要对你生命负责,也要对别人的生命负责。”
“……”
于是毛丽被开了罚单不说,还被扣了五分,她气咻咻地赶到出版社上班,打定主意要找白贤德算账,哪知道一进门反被白贤德揪到里间办公室,告知老容要把王瑾开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谁也不清楚,毛丽当即吓得腿发软,白贤德要她主动去跟老容承认错误,否则让老容来找她,后果会更严重。
“白姐,救我!”毛丽都要哭了。
“活该!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白贤德这次铁了心袖手旁观。可怜的毛丽挪着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副总编办公室的,早上匆匆忙忙上班她还没吃早餐,心虚加上低血糖,这会儿她正头晕眼花,脚像踩在棉花上,老容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剜过来,她盯着脚尖根本没勇气抬头。
“你怎么不说话?”容若诚嗓音越来越高,激动地敲着桌子,“你不是很能说的吗?哪怕是谎话你也说啊!你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你觉得践踏别人的自尊很好玩是不是,你说啊,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毛丽的身子开始摇晃,泪水流了一脸,“对,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啊?跟我吗?无耻!”容若诚的手一扫,桌上的茶杯飞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竟然说她无耻……
她无耻!毛丽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老容的脸忽近忽远,声音也是忽近忽远,直至最后她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意识开始游离,恍然有风声在耳畔,还有遥远的海浪声,在耳畔哗啦啦地涌来,潮涨潮落,海鸥的鸣叫刺破长空,她感觉置身在一片冰冷的海水中,是她最害怕的灰色的海水,一寸寸地漫上来,她周身冰冷,渐渐窒息,直至最后溺毙……怎么倒下去的,她完全不记得,最后的意识是容若诚扑过来抱起她,大喊:“来人,快来人!”
……
记忆的深海黑暗无边,时光的碎影浮出水面,急救室里人影幢幢,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扑涌上来,医生在低声交谈,金属器械操纵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连无影灯照在头顶的感觉都是那么熟悉,是做梦吗,恍惚间,很多的往事翻涌上来,毛丽感觉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手术台,她也是这般意识游离,只听到章见飞在外面走廊上跟医生咆哮:“必须救活她!你们必须救活她!”
她当时只觉自己快死了,原本两人的婚姻已经陷入僵局,无休止的争吵和冷战耗尽了彼此的余力,她已经决定放弃了,却意外发现自己怀孕,章见飞坚持要她将孩子生下来,她不肯,都要分手了还要孩子干什么,她不想造这个孽。可是她后来才知道,当她躺上手术台,医生将她腹中那个已经快成形的生命剥离时,她造了更大的孽,身体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连哭都忘记了,孩子被剥离的那一刻,她竟然悔了……
回想两人三年的婚姻,她忽然自责起来。一直是她拒绝他,打击他,伤害他,每次都是他以自己的迁就和忍让换取她短暂的平和。她不爱他,她固执地认为自己不爱他,于是无视他的感情,直至最后将彼此逼到绝路。但是因了那个未出世孩子就被剥夺生命的孩子,她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抑或是她根本不懂爱,不相信爱?
那天下着雨,天气阴冷,毛丽手术过程中大出血,差点连命都丢了,醒来正是翌日清晨,窗户开着的,大团大团的雾从窗外涌进来,又湿又冷,房间里光线昏暗,一切都是模糊的,明明是清晨看上去倒像是黄昏。章见飞站在她的床边,表情木然,他当时盯着她的肚子,眼里寒彻似冰,她从来没见过他用那么冷的眼神看她,即便两人有时候吵架吵到要离婚,他也没有那么冷冷地看过她。
“我们完了。”许久,他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是的,完了,一切都结束了。签字离婚的那天,她在他面前哭得崩溃,他只当她是演戏,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她还有什么脸哭。那时候她多想他能说句挽留的话,哪怕一个缓和的眼神都好,那么她一定会死心塌地跟他过日子,再也不闹,再也不跟他怄气了,可是他最终决然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不久他回了马来西亚,除了给她寄过一封信,再无联络。而她看完那封信,她才真的崩溃了,放声恸哭,在海边哭了一夜,直至最后昏倒,被渔民发现抬去医院。那封信她后来又看了无数遍,三年了,她记住了每一个字,甚至是标点。
最后一段话是这么写的:
“对不起,我没能带给你幸福,虽然知道你从来不爱我,但是能守在你身边爱你是我曾经最大的幸福,可惜,你不幸福……你知道吗,我现在也学会了看星星,在我们槟城有一座升旗山,在山顶看星星再好不过了。在同一片星空下,我们还是在一起的,请相信,你所看到的星光一定有我泪水的折射,现在每每面对星空,我就会流泪,毛毛,你看得到我吗?我不是月亮,我就是浩瀚星空中最卑微的那一颗星,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我只能是卑微的。此生无缘,只愿有来世,让我们真正地好好爱一回,这样我余生也就有希冀了,我也才能活下去。有时候我竟然盼自己快点死,这样就可以快点到来世……希望你能走出这个悲剧的阴影,好好生活,嫁一个你真正爱的男人。在你重新找到归宿前,我会保证让你生活得很好,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生活得好,我不会食言。就此别了吧,期待来世我们再见。珍重!”
毛丽从此不敢再看星星。
即便再美的夜,再多的星星,她也连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害怕看到他泪水的折射,那是她承受不起的痛,今生今世,不得解脱。
这会儿已是深夜,窗外高大的凤凰树在风中轻轻摇着,空气中有隐约的花香,其实窗户是关着的,花香应是床头摆放着的百合弥散出来的香味。毛丽醒来已经很久了,一直呆呆地躺在病床上,任护士在她的手腕扎下那一针,疼痛很轻微,冰凉的药液迅速渗入血管,流遍全身。又是那种最深处泛起的悲恸,让她陷入无边无际的茫然无助,只有泪水汹涌而泻。好在白贤德出去买水果了,她一个人静静地流泪,没有人看见。
片刻后,白贤德买了水果进来,她老公郝健一也提着保温瓶送来了粥。毛丽极快地转过脸,拭去脸上的泪痕。白贤德问她怎么了,她笑笑,说没事,打针疼的。白贤德知道她撒谎,估计看到郝健一在场,倒也没有深问。
但郝健一看到毛丽就颇不自在了,傻笑着跟毛丽打招呼,挠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毛丽强作镇定,回应郝健一的问候,自然也问起罚单的事,白贤德一听,差点将他轰出病房,“你个死东西,竟然敢开毛毛的罚单,还扣她的分!难怪她会晕倒,没准就是被你气的!明天早上你立马给我把单撤了,要不有你好果子吃,胆儿大了你,无法无天了……”
“大姐,人家是为工作。”毛丽反倒帮郝健一说话,她自己闯的红灯,自己心里有数。可白贤德不依不饶,硬是把郝健一骂了个狗血淋头,郝健一在外头威风八面的,但一面对老婆就矮了半截,低眉顺眼地活像个小媳妇。毛丽吃完了粥,他乖乖地洗了苹果送来,白贤德要他滚,他就乖乖地滚,回家给喜儿讲大灰狼的故事去了。
喜儿是白贤德的闺女,刚满三岁。毛丽过意不去,要白贤德回去,想都想得到,她是上午昏倒的,现在是晚上了,白贤德整整在医院耗了一天。
“这么晚了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行,喜儿没你可不行。”毛丽知道喜儿最黏白贤德,晚上没见娘就不睡觉。
白贤德说:“没事,一个晚上而已。你家人不在南宁,我多少还能照应着点,也正好有机会聊聊天。”她给毛丽削了个大苹果,递过去,“医生说你低血糖,加上疲劳过度,休息下就没事了。你安心躺着,许总编在外地开会,说批你三天假,让你好好养养身体。”
毛丽接过苹果,脆生生地咬了口,“这苹果,真甜。”白贤德很高兴,她肯吃东西就表明问题不大,吃了点粥,脸色好看些了,精神似乎在慢慢恢复。毛丽一边低头啃苹果,一边翻杂志,“爱人,有什么话就说吧,你这么深情地看着我,实在让我招架不住。”
白贤德扑嗤一笑,这死丫头,身体稍微好点又开始贫。两人贫惯了,静默不过一会儿,又掐上了。白贤德也削了个苹果给自己,咬得脆响,“见识了啊,认识你两年,只知道你的拿手好戏是梨花带雨,不想你还有绝招没使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是真晕。”毛丽白她一眼。
“真晕啊,我还以为你是装的。”
“我要是能装得这么像,我可以拿奥斯卡奖了。”
“可也不至于吧,凭你毛丽的胆子,还真能吓晕过去?老容虽然严厉,他发脾气的样子我也见过,不至于会把人吓晕吧。”这是白贤德最好奇的地方,不仅她好奇,全社的人都好奇,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毛丽小姐居然还能被副总编大人给吓晕,当时隔壁的一编室和走廊对面的其他三个编室并没有听到什么咆哮如雷的声音,只听到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接着就是容若诚大喊快来人什么的,大家还来不及冲进副总编室,容若诚就抱着毛丽冲出来了,直奔电梯。
“哇,你当时没看到老容那脸色,比你的还白!”白贤德嘴大,一个苹果没几口就啃完了,咋呼着说,“我跟他共事十几年,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紧张,乖乖,你快说,他怎么把你吓晕的。”
毛丽的脸色黯淡下来,“我晕倒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晕,这事就不要再说了吧。”
白贤德点点头,这才不再追问,替她掖掖被子,“那你睡吧,睡好了才有精神,也怪我这阵子给你布置的活太多,你放心吧,你手头的工作我挪了部分给三编室,让你有更多的时间休息。”说着不知怎么,眼眶陡地就红了,“毛丽,你能不能对自己好点呢,平常见你挺闹腾的,其实我知道,你过得不开心,我不知道是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但你还这么年轻,甭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好好对自己,日子总可以过下去的。”
“是吗?”毛丽神色恍惚,无力地靠着床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刻意要虐待自己,其实我过得还算可以的吧,能吃能喝能睡能玩儿……我累了,想睡觉。”
“好,好,我不说,什么都不说了,你休息吧,我出去透透气。”白贤德只得离开病房,顺手帮她把门带上。刚出大楼,就看到了容若诚,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花园的榕树下抽烟,从地上一堆的烟头看,显然他已经来了很久。
白贤德正寻思着过不过去,容若诚倒先看到了她,明显有些不自在,白贤德想装没看到都不成了,只得走过去打招呼:“容总,您来了,内(那)个……您吃了没?”话一出口,她就想掌自己的嘴,都十点了,还问这。
容若诚起身,路灯下的他显得格外萧瑟沉默,一身的烟味,他弹弹身上的烟灰,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吃了,你……还在这啊?”
白贤德说:“可不是,那丫头没什么家人在南宁,我晚上反正没事,陪陪她。”
容若诚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她,还好吧?”
“挺好的,晚上吃了点东西,精神恢复得不错。”白贤德虽然一肚子的疑问,却也不敢贸然问容若诚是怎么把毛丽吓晕的,作为下属,遇到不方便问的事情最好是装糊涂。
容若诚显然也没有要解释的表示,兀自又坐回到长椅上,他抬起头,医院外的霓虹闪亮,街灯如珠,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城市的森林一到晚上,就显得格外凄清冷漠。而月光透过头顶的树叶间隙漏在他肩头,唯独他的脸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听到他的声音发涩,莫名问了句:“小白,毛丽……来出版社多久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用这话来形容倒霉的王瑾再恰当不过,本来很严重的事情在王瑾这里最后来了个惊天大逆转,别看这丫头身材滚圆憨头憨脑,可她的文笔确实不赖,多年写网文磨砺出来的,功底深厚,随便掰篇文字都美得像诗,据说她还是某文学网站的当家花旦,花旦啊,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这话也是没错的。毫无疑问,王瑾帮毛丽写的那篇思想汇报虽然闹了个大乌龙但也显露了她的才华,老容是个惜才之人,经过深思熟虑他收回了辞退的决定,还要给王瑾成立专门的工作室,她之前在网上发表的全部作品也将陆续出版……
毛丽回社里上班得知这消息时事情已经定了,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问白贤德:“工作室?老容要给她成立工作室?”
“没错,这得感谢你,功德无量啊,毛丽。”
“……”
下午开例会,容若诚果然在会上宣布给王瑾成立工作室的事,还交代一句:“社务会通过后,就由毛丽负责这件事吧。”
“那很好,王瑾就是毛丽发掘的。”白贤德接话接得真快,会议室里的人全笑了起来。
毛丽狠狠剜了眼白贤德,恨不得拿胶带封上她的嘴巴。
说起这次的绯闻事件,毛丽真是想死的心都有,现在每个同事见到她总要拿这事开涮,其实容若诚已经很避嫌了,毛丽住院那两天他都没敢明目张胆地去病房看望她,只发了个短信向她道歉,毛丽回复说不关他的事,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云云,尽管这样还是没能化解两人间的尴尬。早上碰巧在停车场遇到他,两人一同进电梯,结果很快就传开,说他们“恋情”进展迅速,已经同进同出了。毛丽纵然有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她是真的想死!
这会儿白贤德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容若诚没有再接话,岔开话题说别的事去了,但他的脸色明显有些异常,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像是不大好意思似的。毛丽碍于那么多同事在忍住没吱声,散了会一回到编辑室,她就和白贤德掐上了,白贤德还一脸无辜,“工作安排嘛,你也未免太敏感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这也是为你好。”
丛蓉在外面办公室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插了句:“呃,你们有没有注意,老容的脸好像红了呢,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
唐可心说:“没看错,没看错,我也发现他脸红了。”
“闭嘴!”毛丽冲出去,敲着她们的桌子说,“你们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我都落到这地步了,你们还幸灾乐祸!”
丛蓉怪声怪气地说:“怎么是幸灾乐祸呢,我觉得这事挺好的,老许的绯闻我们都听厌了,容副总编的,哇,刺激!”
毛丽作势就要去掐死她……
两日后,许茂清从外地开会回来得知事情经过,羡慕得不行,逢人就说:“还是老容深藏不露,潜伏,这就是潜伏啊。”这话传到毛丽耳朵里,她只有装聋作哑的份。但她不是傻子,自她到社里来上班,许茂清对她的宠溺和偏爱她又岂会不知?行事大胆的许帅也从不掩饰对毛丽的喜爱,若不是碍于领导身份,以他的作派只怕早就公开追求她了,这事在出版社也是人尽皆知,以往不管是开会还是饭局上,同事们最喜欢拿两人开涮,毛丽却从来都是打哈哈。
她并不否认许茂清的魅力,只是她从未动过与上司谈恋爱的念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许茂清绯闻太多了,出版社有句戏言,说许总编每月一个女朋友,到年底还没女朋友过年,全社除了马春梅大惊小怪,大家都见怪不怪了。马春梅曾在会上公开批评“某些同志,生活腐化堕落,作风极端的不正派”,指的就是许茂清。可是他毫不在意,还笑着作总结性发言:“对于我们这些文化单位来说,实践是检验生活的唯一标准,多体验生活是有助于我们整体把握图书出版的流行动向的……”
当时毛丽接了句:“是的,从最近接到的一批稿子来看,多是婚外情三角恋,由此判断,现在流行不正当男女关系。”
此言一出,满堂哄笑。许茂清从此视毛丽为知己,两人早就撇开了上下级关系,除了谈工作,就是交流吃喝玩乐的经验,但是绝对不会逾越底线,每次许茂清旁敲侧击地试探毛丽:“毛毛,我们什么时候也发展发展不正当男女关系?”
毛丽总是狡黠地打太极,“我们的关系一直就不正当嘛,没听说有人在背后议论啊,说我们是臭味相投。”
别看毛丽一天到晚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她在这方面也是个中高手,不露痕迹地拒绝,又不伤着对方。而聪明的人总是会有聪明的方式处理微妙的人际关系,许茂清就是那种极品的聪明男人,几次试探未果,不管是不是自己期望的他都欣然接受,这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对人对事都是处理得刚刚好,极善把握分寸。
那天不知道是为什么事,一帮年轻人又成功撺掇许茂清请客,席间他喝了不少红酒,刚好话题又扯到毛丽和容若诚的绯闻上,许帅明显情绪外露,颇不甘心地再次试探毛丽:“哎,毛毛,我吃醋了呢,你什么时候也跟我传传绯闻?”
毛丽也喝了不少酒,她有个特点,一喝酒眼睛就格外亮,她咯咯地笑,“许帅,咱俩啥时候没有绯闻过?”
“可是一直没修成正果嘛。”
白贤德那天也去了,这位大姐说话一向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一边剥大虾,一边指着许茂清说:“那是你潜伏得不够深。”
“哈哈哈……”许茂清开怀大笑,他倒还真是个豁达的人,虽然话里话外难掩失落,但他一向宠毛丽,也是由衷地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既然注定无缘他也就乐于顺水推舟了,还不忘挤对容若诚,“这点我不如老容。”
那天吃完饭出来,已经是九点多,毛丽有点喝高了,许茂清爱怜地揉揉她的头发,意味深长地说:“丫头,可不许再晕倒,你要快乐才是!”毛丽拍拍他的胸膛:“老许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正经姑娘成个家了,别老这么晃着。”
许茂清摇头,“得,一顿饭的工夫,许叔叔成了老许,我有这么老吗?”
“男人越老越值钱,你现在呀价值连城,全城的姑娘都待见着你呢。”
“可就是你不待见我。”
“我怎么不待见你啊,我一直就待见你,要不我怎么不撺掇着别人请客,就撺掇着你请客啊?”红酒的后劲很大,毛丽只觉眼前的灯啊人的都在晃,说话都不利索了,但兴致不减,拽起许茂清说,“走,走,到皇冠k歌去!”
“死丫头,原来你的待见就是待见我请客啊?”许茂清大方地挥挥手,“行行,去k歌,贤德跟我们一起去。”
白贤德不想凑这热闹了,“你们去吧,喜儿还等着我回去哄她睡觉呢。”
毛丽哪里肯依,拖起白贤德就往酒店外走,正拉扯着,霓虹灯的暗影里突然有人叫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声音醇厚动人:“毛小姐,是你吗?”
毛丽虽然醉眼蒙眬,但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酒店门口站着的赵成俊,一身休闲的浅色西装,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也像是刚从酒店用完餐出来,身边还簇拥着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还有两个衣着华贵的女士,男男女女站在一起,一看都是非等闲之辈。看到毛丽时,赵成俊正面带微笑地聆听着旁人的高谈阔论,那笑容无可挑剔,但怎么看都像是出于礼貌。他撇下友人,从容走到毛丽跟前,仍是微微一笑,“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毛丽一直有个毛病,就是不大认人,有时头天在一起吃过饭但第二天睁眼就忘了对方姓甚名谁,张冠李戴这样的事她经常干,但赵成俊是个例外,也许是此人光芒太甚,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毛丽对他印象深刻,不过见过一次面,顺便吃了顿饭,她在喝高了的情况下还能认出他来实属不易。
两人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前说话。
“赵先生怎么在这里?”毛丽醉醺醺地问他。
“约了朋友谈事情。”
“对这边生活还习惯吧?”
“不错,我很喜欢这里。”兴许是灯光正好打在他身上,赵成俊整个人都像是个发光体,目光探究地看着她,“毛小姐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我们好像吃过饭吧。”毛丽虽然喝高了,脑子还不糊涂。
赵成俊忙解释:“没有别的意思,我刚来这边,不是很熟悉,想让毛小姐介绍点你们本地有特色的地方,我想尽快融入这边的生活。”
吃个饭还要找这么复杂的理由,他也不觉得别扭。不过从跟房客搞好关系的角度考虑,毛丽还是答应了,但是过后就忘了,到第二天赵成俊打电话过来时,她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吃饭?”
“唔,你不记得了,昨晚你答应了的。”赵成俊在电话里轻笑。
“……”
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毛丽不由想起那天他发的短信,傍晚下班前,她望着窗外迎风摇曳的凤凰木,陷入沉思。星空,大海,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
赵成俊很阔绰,请毛丽上地王大厦的云顶饭店吃饭。地王大厦高59层,是西南地区最高的楼,位于琅东五象广场的轴心地段。饭店设在52和53层,毛丽曾经到那吃过一次饭,是谁请的客她都不记得了,就记得那里的菜死贵。当时白贤德也去了,白贤德私下跟毛丽嘀咕,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他们兑成现金给我。
两人坐观光电梯上去。电梯里灯火通明,玻璃幕外,万顷灯海置于脚下,民族大道车灯如河,辉映着灯火熥明的五象广场,璀璨得不似在人间。
赵成俊凝视脚下的灯海,不由赞叹:“没想到南宁还有这么美的夜景。”
毛丽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望向他,淡淡一笑,“赵先生应该见过很多城市的夜色吧,南宁未必是最美的。”
他目光扫过她的脸,礼貌而克制:“美不美,其实在于人的心情和情境。”
毛丽只笑不语,懒得接茬。刚好电梯来到了53层,赵成俊作了个请的姿势,让毛丽走在前面。毛丽大摇大摆地走出电梯,当下决定,今晚得好好款待自己的胃,她根本不看菜名,专挑价位最贵的点。最后还要了瓶陈年的红酒,价格更是不菲。
包厢内的天花板上,装有密密的射灯,宛如璀璨星空。与之相衬的是身边落地窗外璀璨的夜景,闪闪发光的竹溪立交桥仿如金线纵横交错,民族大道似流淌的银河,五象广场上的喷泉在灯光下五彩斑斓,还有数不尽的高楼,各色霓虹在楼顶闪烁,衬得天空的星光都黯淡了,这样的夜,实在是太过奢靡。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赵成俊始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丝毫看不出有奉承的意思,但说的话又很得体,毛丽隐隐觉得,这是个厉害角色,表面不露声色的人,内心才可怕。毛丽很清楚,他决不会是简单地要租她的房,他那双幽深似海沟的眼睛仿佛暗夜里的流光,无端地传递出某种危险的信息,毛丽的感觉一向很灵敏,他不会仅仅要租她的房……
于是她开始发力,决定撕破他的伪装,浅笑盈盈地给他斟了酒,道:“赵先生一个人吗?也没见你带个伴。”
赵成俊笑着端起酒杯,“我现在并不是一个人啊,不是和毛小姐共进晚餐吗?”这么说时,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毛丽身上。
毛丽跟街上那些寻常的漂亮女人是不一样的,不会刻意打扮自己,却别有一种慵懒的风情。她一袭黑衣,越发显得清瘦,衬得她的脸通透素白,双眸仿佛宝石一般,安静地望着人时,像是要望进人心里去。很少有人像她这样不化妆比化妆还炫目,是真漂亮,漂亮得几乎可以夺去人的呼吸。赵成俊看着她时的目光颇有几分恍惚,但随即恢复镇定,他等着她的回答,他刚才故意这么说,她会如何反应?
毛丽仍旧是笑眯眯的,那双勾人的丹凤眼都眯成了弯月,她仰起她最引以为傲的优美下颚,纤细的指尖划过酒杯,她并不看他,只看酒杯,淡淡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有房子要出租的?”
他回答得天衣无缝,“唔,是我的属下帮我找的,因为经常要去北海,我又不喜欢住酒店,就吩咐他们找一栋海边的房子。”
“那应该是你的属下跟我见面,你又为什么来见我呢?”毛丽冷冷地抬眼看他,眼中迸射出刺人的光芒,嘴角透着狠劲。
赵成俊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人,眉毛都不动一下,直视她的目光,“你想知道什么,大可以直接问,如果我能回答的,必然回答你,如果不回答,肯定是有不回答的理由。毛丽,这应该是很公平的对不对?”
他第一次叫她“毛丽”,而不是毛小姐。
毛丽凝视着他,四下里很安静,静得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到,她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颤声道:“你——跟章见飞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我不会回答。”赵成俊淡定自若地拒绝了毛丽,神色冷淡而疏离。这疏离令毛丽心底深处翻出痛来,但她只是轻轻地放下酒杯,唇边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谢谢,你的回答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说完起身,拿起手袋款款地走向门口。
赵成俊纹丝不动,饶有兴趣地问她一句,“你如何知道答案?”
毛丽已经把包间的门打开了,还是忍不住回头,她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在寡白的脸上渐次绽放开来,眼底掩不住那种凄厉的森冷,声音低而微,“我在你身上闻到了章见飞的味。”
赵成俊眉毛一挑,“你太敏感了吧。”
毛丽轻哼了声,冷笑着说得极慢,可是一字一句,极是清晰,“你告诉章见飞,他大可不必这样费尽周折地躲在暗处窥视我,我们两个已经这样了,我让他下了地狱,他也把我拖进了坟墓,我跟他这辈子都不会好过了,就这样了,我不会祈求他的怜悯,永不!”
回到公寓,毛丽进门就伏在沙发上抽泣。
他终于“现身”了!只不过是由别人代替的,他借了别人的眼睛来盯她。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怕她纠缠他?三年杳无音信,她纵然有意想挽回,只怕也冷了心。她想不通,这段婚姻再不堪,也不至于避而不见吧,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哭了许久,毛丽疲惫不堪地到浴室泡澡,恨不得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可是洗完澡躺在床上又睡不着,只得爬起来上网。一登录msn,只见尘静静地趴在网页上,好像是在等她似的。
果然,尘见她上线,马上发来问候:“这两天你不在。”
“嗯,是的,我生病了,住了两天院。”
“要不要紧?”
“没事,已经出院了。”
“一直没有问你的家在哪里,方便说吗?”
“在北海,一座很美丽的海滨小城。”
“听说过,是很美丽。”
“尘,问你个问题,你有时候会不会很悲伤?”
“mickey,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悲伤。”
“哦?你怎么会觉得的?你并没有见过我。”
“感觉吧,说不清。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伤,以为自己会掩藏得很好,瞒得过所有的人,其实那都是自欺欺人,不过我最近……有些快乐。”
“最近?哈哈,肯定是恋爱了!”
“没有,只是有心仪的人,看着她就会很开心。”
“那个姑娘一定很漂亮。”
“是,她很漂亮。”
“哈,快说,你爱上谁了?”
“我爱上你了。”(笑脸)
“没想到你也学会说笑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说笑话?也许我说的是真话呢?丫头,你太武断!”
“拉倒吧,你别逗我了,过几天是我的生日,你提前祝我生日快乐吧!”
“真的吗?你的生日?”
……
一个晚上,毛丽都在跟尘讨论悲伤和快乐的话题。下线的时候,已近凌晨,毛丽正准备上床睡觉,赵成俊发了条短信:“今夜无眠,你会看星星吗?”
第二天上班,毛丽眼睛都是肿的,精神不济。趁白贤德不在,她泡了杯红茶,站在窗户前发愣,窗外是出版社的前院,高大的棕榈树随风摇曳,天空蓝得晃眼。
南宁不愧是绿城,到处都是密密的榕树和线毯一样的草地,很多建筑的外墙都爬满绿色藤蔓植物,不过毛丽最喜欢的是那些凤凰树,每年一到夏天,凤凰树的叶子青中带黄,翠亮耀眼,花是一簇簇冶艳的腥红,红得像着了火。现在是凤凰花凋谢的季节,街头少了那种红与绿的生命热力,显得单调了不少,毛丽觉得心情格外烦躁……
早上上班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许茂清要调走了,据说是上头要成立出版集团,许帅被调去集团当副总裁,虽说是高升了,但事情太突然让社里非常意外,同事们连班都没心思上了,都在议论许总编调走的事。而议论的焦点就是许茂清突然调走与容若诚很有关系,原因是容若诚与毛丽传的绯闻让许茂清“心灰意冷”,社里谁都知道他与容若诚私交甚好,涉及毛丽,一向极有风度的许帅自然而然选择“退出”。
其实半年前就传出风声,上头有意调许帅走,大家猜测他一直舍不得离开,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舍不得毛丽。
刚好这阵子毛丽与老容传出绯闻,许茂清是否相信另当别论,但他倒是因此下了决心离开了,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结果被大家传来传去就走样了,说什么的都有,大体就是老容横刀夺爱,许帅伤心欲绝心灰意冷最终决定忍痛割爱,以成就两人万古长青之友谊。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似的,作为当事人的毛丽只觉好笑,因为她太了解许茂清的底子了,他怎么着也不像是个“伤心欲绝”的人,他从来就不缺女人,他去或留,与她毛丽半点关系都没有。
下午上班前,白贤德和毛丽在洗手间撞上,两人不免又谈到许帅要调走的事,白贤德说社里同事都舍不得许帅走,因为许茂清抛开领导身份不说,更是个难得的良师益友,没有架子,懂得尊重人,他的年纪在领导中算是年轻的,可是社里上上下下,包括最有威望的汪社长,没有一个人不敬重他,就说容若诚,跟谁都合不来偏偏跟他成了挚交。说到底,白贤德就是舍不得这么好的一个人离开出版社,心里难免黯然神伤。
毛丽也连连叹气,“也是啊,许帅走了,以后就没人请客了。”
“怎么没人?你可以撺掇老容请嘛。”白贤德简直是居心叵测。毛丽横她一眼,“那你怎么不撺掇他请呢?”
白贤德粲然一笑,“我又没给他写过思想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