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丽把赵成俊带到了北部湾广场旁边的一家酒楼,北海城市小,经济虽不如南宁繁华,但是很安静,街头没有那种热浪滚滚的喧嚣。毛丽选的这家酒楼就很不错,透过餐厅落地窗,可以望见广场中央的露天剧场热闹非凡,某家商城庆祝开业在搞促销,兼带些业余的文艺演出。说是剧场,其实还算不上,水泥台阶围成了个半圆形,这样的场地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让毛丽想起小时候被哥哥带出来看露天电影的情形,记忆最深刻的是看过一部戏曲电影《白蛇传》,虽然看不懂,可还是很高兴,因为每次看完电影,哥哥都会买五分钱一根的冰棍给她吃。哥哥也很高兴,问毛丽电影好不好看,毛丽连连说好看,哥哥又问她将来想做什么,毛丽吸着冰棍一脸天真地说:“我将来要做白蛇。”气得她哥当时就给她一栗暴,“臭丫头,什么不好当,当妖精!”
这事后来老被她哥笑话,都十几年了,只要一说到小时候,就会说到那事上去。有一次她哥到出版社来看毛丽,不幸让白贤德听到,白大姐挤对毛丽,“原来你做妖精是有根源的啊。”
餐厅里就餐的人不是很多,毛丽点的无非是当地的特色海鲜,还有广西的一些特色菜,比如外地客必尝的白切鸡,嫩黄的鸡肉被切成整齐的块状摆在盘中,粘蘸特制的酱汁很是可口。毛丽问赵成俊吃不吃辣,他笑着摇头,“清淡点吧。”
这时候他已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衣,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毛丽发现这男人很白净,那白衬托出他儒雅的干净气质,他极修边幅,吃相很斯文,似乎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样子,但神情又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彬彬有礼中难掩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与冷漠。因为毛丽跟他说什么,他都回答得恰到好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顿饭吃完,毛丽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生意人,祖籍上海,出生在马来西亚,早年在英国留学,这次回国是公私兼顾。至于何为公,何为私,毛丽没问,甚至连他具体是做什么生意的,在北海是长住还是偶尔过来小住,她都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她只是一直在心里念着那个遥远的国度,他是马来西亚的?
两人在街边礼貌道别。
毛丽问赵成俊:“你现在是住哪里呢?”
“香格里拉。”他笑着答。
“哦,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毛丽说着上了自己的凌志。赵成俊也打开了小跑的车门,忽然想起什么,问她:“毛小姐,以后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我是说,如果你有空的话……”
毛丽抢过话,“抱歉,我大多数时候没空。”
男人的这套把戏,她再熟悉不过。
赵成俊很得体地用笑容掩饰尴尬,“除了工作,平常也很忙吗?”
“是啊,很忙。”
“忙什么?”
“忙着约会呀。”
毛丽笑着一个急转弯,车子画了个优美的半弧线,迅疾驶离了街边。她连道别都懒得跟他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人有些傲慢,你问他什么他都答,却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好似在敷衍她。她生平最见不惯这种人,以为衣冠楚楚,摆出一副绅士的派头就可以迷倒女孩子,毛丽自认混迹江湖多年,是人是鬼都见过,各路神仙都打过交道,她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很怕接触这种外表疏离,内在神秘的人。这样的人才可怕,太沉得住气,太无动于衷,好似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一不留神,就会让你卷入旋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章见飞不是这种人。他虽然也稳重,彬彬有礼,但他心细如发,好像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表明他内心的想法,他郁郁寡欢,他痛苦不堪,都是因为他爱的人不懂他,她看不到他的心,或者是无视他的心,那才是他痛苦的起源。但是这个赵成俊似乎有点过了,生怕别人知道他底细似的,毛丽心想,你就是欧洲来的王子,我也不稀罕。
她想起从前,每每自己发脾气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章见飞就会静静地退到一边,只要她不发话,他可以在客厅坐到天亮。到第二天醒来,餐桌上必定有他做好的早餐,床头还会有刚从花园里采摘来的鲜花,带着露珠,花叶中也必有他留的纸条:宝贝,心情好些了吗?
往往,她会慵懒地伸个懒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的日子,拥有的时候觉得是理所当然,失去时才知原来她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一定是伤到了极处,他才那么决然离开,不要她了,无论她怎么哭怎么求,他就是不要她了。现在想来,曾经的缠绵悱恻,爱恨离伤,是那么的荡气回肠,可是这一切已经不属于她。记得新婚不久就是他的生日,很热闹,朋友们纷纷为他点燃蜡烛要他许愿。他许了什么愿?他开始不肯说,后来私下告诉她,毛毛,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真是傻啊,这世上哪有永远,幸福是夜空的烟火,瞬息万变,盛开得美丽炫目,然后转瞬即逝,再也不见。
果然是,再也不见。
两日后,赵成俊发条短信给毛丽,说钱已经打到她账户上了,要她查收。
毛丽懒得回复,到了晚上赵成俊又发了条短信:“我已经住进来了,很美的海景,很美的星空,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似有回音……
往事挟着狂风暴雨呼啸而来,毛丽躺在柔软的床上,闭上眼睛,感觉身体越来越轻盈,远乡的涛声渐渐涌到耳边,还有海鸥的鸣叫,都那么熟悉。她感觉自己漂浮在起伏的海面上,天空那么远,星星还没有出来,玫瑰色的彩霞映红了半边天……第一次躺在海天苑的那张大床上,毛丽问章见飞:“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星星?”
章见飞含笑道:“你不记得了吗?有一次你问我有没有见过星空下的大海,那时我就想,你肯定喜欢看星星。”
过了那么久,他居然对这句话还记得这么清楚。
毛丽只觉恍惚……
从认识到结婚不过大半年,可是再回想那段历程居然觉得很模糊了,明明很真实地发生过,但觉得像一场梦。毛丽那时候常在半夜醒来时吓一跳,望着枕边多出来的人,总要费好大的劲才确认自己是结婚了,没错,是结婚了……有时候吃饭,或者干什么,她总盯着章见飞发愣,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嫁给他了,要跟他过一辈子,一辈子,好长啊……
父亲在得知她要结婚时,问她:“你确定你不后悔?”
毛丽坚决地答:“不后悔。”
可是婚礼那天,当钻戒缓缓落入指节,四周彩屑、纸带、鲜花漫天飞起来的时候,她就后悔了,因为她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爱这个男人,她嫁给他更像是出于“还债”。而他却是那么深情地拥住她哽咽:“毛毛,我终于做了自己一生最满足的事情。”
新婚之夜,在上海某酒店的蜜月套房,他在灯下端详她,揉揉她的头发,捏捏她的耳朵,亲吻她的鼻尖,嗅嗅她身上迷人的芬芳,就像是拥有了一件稀世珍宝,舍不得碰,生怕她眨眼功夫就不见了似的,他反复问她:“毛毛,这是真的吗?”
毛丽当时望着他,也在心里问,这是真的吗?这场婚姻来得太突然,她根本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他的目光让她心虚,他的吻让她害怕,而他给与她的一切都那么热烈,就像是化不开的巧克力,浓稠黏腻,她摆脱不了,只觉得要窒息。她的情绪因此很不好,喜怒无常,无缘无故就找他发火,蜜月期还没过,两人的关系就降到了冰点。
她生气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露台上抽烟,背对着她,声音暗哑低沉,似乎在战栗着自语:“我该想想,我是不是错了……”
其实认识章见飞的过程很简单,毛丽的哥哥毛晋曾在英国留学,章见飞是他的校友,毛晋毕业后回国帮父亲打理饭店生意,章见飞因为有生意要往来上海,毛丽正是通过哥哥认识章见飞的。
说到毛晋,毛丽只能叹有其父必有其子,吃喝玩乐,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毛丽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毛晋就怂恿着妹妹当叛徒,要她到上海去读大学,考不上也没关系,老爸会出钱买。这话后来传到老妈耳里,把他臭骂一顿,顺带把毛丽她爸也骂了顿,警告他们父子,如果他们敢合谋拐走毛丽,她非放火烧了他们饭店不可。毛晋吓得要死,老爸倒不急,找了个借口把毛丽她妈请到上海,一到上海老妈就傻眼了,毛晋一个人独住一层楼,更衣室、游戏室、视听室,应有尽有,还有自己的车库,两个保姆伺候着,完全是阔少的生活。毛丽她妈虽然很不甘,但现实是残酷的,女儿跟着她自小就吃了很多苦,一年到头难得穿上新衣,弄丢一支笔还要挨她的打,她没有权力要孩子一直过苦日子。
于是老妈最终还是同意了毛丽去上海读大学,谢天谢地,是毛丽考上的,没让她爸拿钱买,多少给了老妈一点面子。大学三年,毛丽是爸爸和哥哥捧在手心的宝贝,到哪都争着带她,毛丽成了f大出了名的千金小姐。有段时间毛丽图新鲜搬到学校宿舍住,她爸就每天派保姆将煲好的汤和洗好的衣服送过去,哪怕打个喷嚏,都有人报告给她爸;她哥哥更离谱,有时候上着课,也会把毛丽叫出去玩,教她打高尔夫,骑马,飙车,每天晚上不玩到一两点不送她回学校。这样的日子简直太疯狂,毛丽玩物丧志,每到考试门门挂科,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对远大理想的憧憬,她的理想就是——嫁人。
认识章见飞,无疑加速了她实现理想的脚步。不过当时她想嫁的人可不是章见飞,那时候她已经有男友,也是f大的,叫吴建波,物理系研究生。应该说,这个长相普通,来自偏远山区的贫困男生给了毛丽爱的启蒙教育,而且是刻骨铭心的“教育”。毛丽跟他交往,跌破所有人的眼镜,要知道当时追毛丽的人,可以从f大的图书馆排到校门口,千金小姐,青春可人,能跟她说上话对于很多男生来说都是梦。
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毛丽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搭错了,还就看上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穷小子,她当然清楚吴建波跟她的差距是什么,通过朋友们惊讶的眼神,她知道她的选择在很多人眼里无异于是脑子进水,千挑万挑,最后挑了个“四眼田鸡”(吴建波是深度近视)。毛丽对此一笑置之,在作出选择之前,她就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心理准备,从小她就是那种你要她往东她偏要往西的主,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话真是没错。
毛丽在吴建波身上栽跟头就栽在她天生的逆反心理,周围非议的人越多,家里人越阻拦,她越义无反顾,哪怕是茅坑里的屎,她也觉得是香的。结果被吴建波骗色又骗财,吴建波背着她在老家跟别的姑娘订婚不说,还大肆挥霍她的钱,隔三差五地就找毛丽要钱寄回老家,毛丽被爱情蒙住了眼,不仅偷偷塞给男友钱,还把家里保姆送来的汤端给他喝,甚至还帮他洗衣服,当然不是自己洗,是拿给保姆洗。毛晋很看不惯,有一次因为毛丽被吴建波气哭,他便招呼人把吴建波扁了顿,毛丽得知后去找哥哥算账,当时毛晋正和朋友在一家会所唱歌,毛丽突然闯入,对着哥哥拳打脚踢,混乱中还用烟灰缸把哥哥砸伤。当时毛晋满头满脸都是血,毛丽也吓坏了,被一个穿白衬衣的男子拖出会所,塞上停在街边的一辆小车。毛丽的情绪当时已经失控,眼见哥哥被砸伤,流了那么多血,她哭得声嘶力竭,直至最后昏迷。
醒来时,毛丽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像是酒店。窗帘拉着的,分不清白天黑夜。她挣扎着起来,走到床边刷的一下拉开窗帘,显然已是深夜,窗外是璀璨夺目的繁华胜景,星空下的黄浦江倒映着岸边的灯火,江岸流淌着蜿蜒的车河。
“你醒了?”背后传来一声温和的问候。
毛丽转过身,只见在昏黄的壁灯下,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子端着一盘食物,微笑着看着她。他身材颈长,气质斯文儒雅,放下食物款款走向她,一双深邃如海沟的眼睛闪烁着耀眼的星芒,他看着她说:“吃点东西吧,你很虚弱。”
毛丽诧异地打量他。
“放心,你哥哥没事,已经在医院包扎好了。”他真是细心,知道她的担心。
毛丽长发披散着,雪白的脸孔映着窗外的霓虹,眼中似有光华流动,她抬眼看他,声音沙哑,低不可闻:“……你是谁?”
那人粲然一笑,“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叫章见飞。”
章见飞追毛丽的方式很特别,并没有像老套的那样死缠烂打,送花送礼物,他只是静静地待在毛丽能看到的角落里,细心地呵护她,照顾她,比她的哥哥还体贴周到。他可以为她做很多事,天冷给她送衣,感冒了给她送药,周末接她回家,或在她不开心的时候说笑话给她听,或搜遍全城找她喜欢的老唱片,或当她的司机随叫随到。那次毛丽跟寝室几个女生在南京路逛到很晚,章见飞全程陪送,吃完晚饭又带她们到钻石钱柜唱歌,中途毛丽突然来了例假,慌乱狼狈中指使章见飞去给她买卫生用品,章见飞二话没说就开了车去买回来,不知道她用什么牌子,每样买了一袋提到包间,引得在场的女生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毛晋听说后也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怎么做到的,章见飞说:“爱一个人,就想为她做事,什么事都可以为她做,没有理由,就是因为爱她。”
而章见飞为毛丽做的远不止这些,为了长久地留在上海照顾毛丽,在上海置房购车,做好了长期定居上海的打算。无论多么忙,只要毛丽一声召唤,他就会义无反顾地飞奔到毛丽的身边,有一次他正跟一个日本大客户签约,毛丽一个电话打给他,要他送她去科技馆看展览,他二话没说撇下客户就开车去接她,结果导致日本客户拂袖而去,公司损失数百万的订单。连毛晋都说他:“追女人也不是你这么个追法的,即便是我妹妹,我也不赞成你陷得这么深。”
章见飞一笑置之,“我自己觉得值就可以了。”
不久,毛丽的男朋友吴建波车祸去世,毛丽在清理遗物时发现了吴建波与老家未婚妻往来的好几十封信件,更离谱的是,吴建波竟然把毛丽给他的钱全部寄给了未婚妻,说是要将她接到上海来结婚,抽屉里成沓的汇款单回执就是明证,换句话说,吴建波长期以来把毛丽当自动提款机了,毛丽完全被蒙在鼓里,被骗色又骗财……
毛丽当晚就割腕自杀,被同学送到医院急救。
这一次又是章见飞陪在她身边,毛丽的爸爸和哥哥都去国外考察了。毛丽醒来后情绪一度失控,一夜之间,她从云端坠入地狱十九层,所谓成长的代价竟是这般惨烈,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生平第一次真心地对待一个人,竟然落到这般不堪的地步,书上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原来都是骗人的,现实的爱情,原来就这样!
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一直哭到连身体都蜷起来,喉咙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哭得整个人好似被掏空了,再也活不过来了一样。章见飞当时隔着被子紧紧抱着她,就是那么紧紧抱着她,好像生怕她就那么哭死过去。一直哭到哭不出来了,她才渐渐平静。
“毛毛,别难过,你还有我。”章见飞替她拭去脸颊的泪痕,握着她的手,说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他说,“看着你这么难过,我比你更难过,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你才好……你太要强,即便自己错了也不愿意回头,所以你才会受伤。这本无可厚非,每个人都有自己个性上的缺陷,你坚持自己,走得这么辛苦也还坚持,其实让我很感动,因为我和你竟然是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缺陷,我们都想抓住自己想要的,可惜的是,我们的方向背道而驰。
“我努力想赶上你,赶不上哪怕是并肩前行,也要和你在一起,看着你那么受伤我心如刀绞,你的痛很多时候就是我的痛,毛毛,我们都是卑微的人,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爱上一个以为可以爱的人,所以才受伤。
“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冲进包间,对你哥哥又踢又打,我拼命拉你都拉不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你哭得那么伤心,我把你抱到酒店,你睡着了都还在呜咽……就是那个时候,我想要好好保护你、爱你,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真的,毛毛我……我其实是个骨子里很悲观的人,给我些时间好不好,这世上,也只有你才可以让我这么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
“我爱你,毛毛。”
……
毛丽看着他,她从未认真地看过他,第一次发现他脸部的轮廓竟是这般柔和,明净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目光中的坚毅跟她倒是有几分相似,他们都是固执得近乎狂执的人,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那一刻她仔细看他,发觉他与常人的不同,他脸上那种淡淡的、遗世孤立的神情让他有种超然世外的气质,尽管他也是个商人,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商人惯有的尖锐肃杀之气,他永远都是冬日里最温煦的那抹暖阳,即便那次损失了数百万的订单,他也只是耸耸肩,双手一摊,“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做了这笔,就不做了。”
她一直就没怎么在意过这个男人,她只是把他当作哥哥众多老友中的一个,她看着他,一时有些恍惚,他也许说得对,也许说得不对,她何尝不想认真地对待一个人,哪知遇人不淑。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爱错了人。
“我累了。”她闭上眼睛,疲惫地叹息。
他替她掖好被角,“睡吧,也许我说得太多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吧。”
她没有做声,似乎是真的累了,半梦半醒之间,她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像是梦呓,喃喃地问:“你见过星空下的大海吗?”
“星空下的大海?”
“嗯,我最喜欢的就是星空下的大海……虽然没有落日或朝霞中的海那么壮观瑰丽,可我觉得夜色中映着满天星辰的大海才最美,小时候每次想爸爸,或者挨了妈妈的骂,我就会跑到海边看星星捡贝壳,海风冰凉,听着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感觉整个天地只剩了我一个人,我就是那个时候变得悲伤……后来渐渐长大,才知道那是自己太孤独的缘故,没有人懂我,即便爸爸和哥哥把全上海最好的东西捧到我面前,我也还是不开心,我从来没有主动跟他们说过我要的是什么,他们也没有问过,他们以为他们认为好的对我来说就是好的,不,不是这样的,我要的,他们根本就给不起。”
“毛毛……”
“我只是想要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爸爸和哥哥虽然都那么爱我,但他们并不是单单属于我一个人,也许是我太贪心,可我只是要一份纯粹的感情,我有什么错,见飞哥哥,我有什么错?”
“你没有错,毛毛!”他俯身再次抱住她。而她战栗着,用被子蒙住头,极度疲乏地抽泣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等你伤好了就回家。”章见飞哄她。
“不,我要回北海的家,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她依偎在他怀里嘤嘤地抽泣,“我讨厌这里,我想妈妈……”
“好,出院后我就带你回北海。”
章见飞果然信守承诺,出院后第二天就带着毛丽直飞北海,放下手头紧要的工作,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毛丽她妈对女儿在上海的事情一无所知,很高兴女儿能回到身边,更高兴的是还带了个这么斯文得体的小伙子回来。章见飞很有礼貌,伯母前伯母后地叫,除了陪伴毛丽,他一有时间就在厨房听她妈唠嗑,还帮忙做事,她妈一下就喜欢上这个笑容温暖、彬彬有礼的青年。章见飞不仅跟毛丽她妈处得好,跟街坊邻居们也相处融洽,见着谁都笑脸相迎,连邻里的孩子们都喜欢他,邻居们对这个年轻人赞不绝口,毛丽她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简直把章见飞当未来的女婿了。
毛丽对此不置可否,她连解释的兴致都没有,对什么都是意兴阑珊的样子,身心的重创还是没法一下子调整过来。章见飞一直细心地相伴左右,公司的事那么多,他也懒得理会,一直遥控指挥,逼急了就要秘书到北海来办公。时间长了,毛丽也有些过意不去,要他回上海处理公务,别老耗在这,耗得再久,她也不会改变心意。
还在回北海的飞机上,毛丽就把话说得很明白:“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太多时间,我不适合你,也不想耽误你,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章见飞只说了句:“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好的生活。”
毛丽叹气,这个人啊,看上去随和谦让,实则比她还固执,用毛晋的话说就是死心眼。就这一点,毛丽觉得他俩很像,无可救药地像。
章见飞似乎并不在意毛丽心里怎么想,他很满足在北海的生活,每天傍晚都会去码头接毛丽的继父黄伯伯下船,帮着把满船舱的鱼虾用三轮车拖到水产公司的冷库。黄伯伯在水产公司上班。那时候的章见飞跟他平素在摩天大楼里西装革履的形象大不相同,穿着很普通的t恤短裤,趿着拖鞋,除了面貌俊朗些,走在街头跟那些同样装束的渔民没什么两样。他不知从哪弄来辆摩托车,侨港四通八达的小巷子,他没几天就摸熟了,毛丽她妈要买点什么,一声招呼,他就会飙车立马去买了回来。
毛丽喜欢看海,章见飞则每天都会载上她去银滩,毛丽不喜欢侨港这边的海,嫌渔船太多,乱糟糟的。她喜欢银滩那边的沙滩,还有红树林。
一天夜里,家人都睡了,毛丽忽然打电话给章见飞,说想到海边走走。
“很晚了呢,毛毛。”电话那头传来章见飞迷糊的声音,显然还没睡醒。毛丽扔过去一句话:“来不来随你,反正我要去。”说着,就挂了电话。
章见飞还敢不来?骑了摩托没20分钟就飙到了侨港。他载着毛丽一路飞奔,虽然是深夜,街上依然喧嚣热闹,尤其是一些夜宵排档前,人流如潮。他们在城市的脉搏中穿行,他只盼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可以与她这样永远走下去……到了海边,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那夜正是农历十五,清亮的月光将整个海滩镀上了一层银色,章见飞以为毛丽会去银滩公园,不想她竟然选择穿过红树林到旅游区之外的海滩上散步,红树林繁茂的树冠在月色下闪着银光,但远看又都是黑黝黝的,模糊不清。
“看,星星!”毛丽赤足站在海边,指着天空。
章见飞抬起头,只见墨黑的天幕上,高远莫测,冰清玉润的一轮明月,像是“挂”在悠远的天上,可细看,又无依无托。兴许是月亮格外清朗皎洁,衬得天幕上的点点繁星黯淡很多,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分辨。
那些星星,仿佛生来就是给月亮作陪衬的,倒也自在地闪烁着各自的星辉,只是那星辉跟月光比起来,实在太细微渺茫。章见飞不解,明明月亮要夺目,为何她偏偏垂青渺小如银钉的星星?那么大一轮明月,她真的视而不见?
章见飞小心地问:“你不喜欢月亮吗?”
她踏着浪花,回眸一笑,“喜欢。”想了想,又说:“但更喜欢星星,说不清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星星,因为太耀眼的东西总不能长久,就说那月亮,阴晴圆缺,变幻莫测,稍微有点阴云,它就躲起来消失不见。但星星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看到它们,都依然如故,虽然光芒甚微,却比月华永恒,这世上能永恒的东西太少了。”
章见飞凝视她半晌,琢磨着她的话,骤然间,仿佛沉寂的夜空划过流星,他的心里陡然明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她一直忽略他的存在,宁愿倾心于无论是哪方面条件都逊色于他的吴建波,明知那是个人渣,她还是执迷不悟。原来在她眼里,吴建波就是遥远的星辰,看不真切,才让她迷恋,而章见飞当然就是那轮明月,光华愈夺目愈让她恐惧,她害怕不可预测的未来,害怕他会消失不见,她坚信星星比月华永恒,才固执地飞蛾扑火……
“月亮,也是永恒的。”他看着她说。
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提起裙子在浪花中跳跃,抖落一身的银纱,她身后幽暗的海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细碎碎的银光,一层层地涌向海边,亲吻沙滩,她轻盈的身姿衬着那银光仿如一个精灵。章见飞看得发呆,只觉脚下的沙滩突然融化成了海绵,他像是坐在船上,整个世界起伏起来。“毛丽!”他大叫一声,不容她反应,奔过去猛地抱住她,溅起纷飞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不顾,什么都不顾,深深地吻着她。她并没有太过反抗,也无力反抗,他的吻仿佛有种奇妙的热力,袭卷一切,引着她坠入火热的海洋……很久,很久后,他终于放开她,两个人都深深吸着气,他呼吸还是急促紊乱的,隔着他薄薄的衬衣,还是能听到他的心跳,澎湃激烈,像是随时会跳出胸腔来。
他说:“对不起。”
她怔了一怔,仿佛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而他转过脸去,面朝大海,并不看她,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仿佛硬生生在压抑什么。
“毛丽,”他这么叫她,早就想好的一篇话,就在唇边,可是竟然说得那样艰难,声音压抑而喑哑,“我不知道你到底需要怎样的爱情,或者说,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可以成为你心里的人,我只想说,我不是月亮。毛丽,我不愿意做阴晴圆缺的月亮,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是你身边最近的那颗星……我可以带给你永恒,我一定是你的永恒……”
毛丽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才觉得心里很不安。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微有所动,他吻她,她居然没有觉得厌恶……其实她并非对他视而不见,她只是觉得难堪,被那样卑劣的人抛弃、欺骗,她还有资格重新接受爱吗?一想到吴建波,一想到这个人,她心中便是一阵牵痛,还有羞辱。可是,这个男人跟吴建波不同,他身上的光芒实在是叫人无法抗拒,他说他是星星,他分明就是最耀眼的那轮明月啊……
毛丽当时心里乱极了,低头看着沙滩,还有浪花,长叹口气,“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你该了解的,我,我还需要时间。”
章见飞转过身,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想说什么,又好像无从说起。
“毛毛,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我从来就是个有耐心的人。”他笑着,脸上的轮廓在月光下宛如画出来的,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看着他,倒笑了,“陪我看日出吧。”
……
不久,章见飞买下了他们常去散步的那片红树林,就在海景大道,他要在红树林里建房子,走出树林就是沙滩。毛丽要他别在她身上投入太多,可章见飞说:“毛毛,爱一个人,并不仅仅是为对方好,其实也是对自己好,我从不认为我对你的好,是我对你的投入,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对自己感情的投入,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愿意对这份感情投入,你理解吗?”
毛丽摇头,她不理解。
章见飞看着她微笑,目光坚定而诚恳,“你现在还年轻,对人和对事的判断都没有成熟,到你真的学会爱了,你会理解的。未来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让你学会爱,感受爱,把你曾经缺失的爱统统补回来,毛丽,请相信我!”
这样的话,任谁听了都会动容。
毛丽当时仰着脸孔看他,他的眼里温柔如水,目光漫着喜悦,仿佛是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寻到了宝藏,他那么怜惜地看着她,当她是无价的宝藏。他和她相识其实并不久,可是对他来说好像走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从初次相遇到现在,隔了这么久,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经历了那样多的人和事,他已经认定就是她了,这一生只能是她了。
毛丽被他看得一阵发虚,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就是这样,任何时候她都无法面对他的目光,只觉那目光像一片海,常让她有被溺毙的恐惧。她宁愿在一边默默的看他做事。那段时间,他每天忙完工作都会到工地查看工程进展,甚至是和工人们一起干活,锯木头。那个时候的章见飞眉目俊朗精神抖擞,顶着烈日,光着膀子,一边锯木头,一边指挥工人,他那么认真,火热的激情让人以为他是在做一件最有意义的事情。有时候,他也会给毛丽看图纸,毛丽怎么会看得懂,章见飞就给她介绍说:“一定会给你个惊喜!”
“是你设计的吗?”
“不是,是我的一个朋友设计的。”
毛丽好奇,“什么朋友啊,他也来看过这块地?”
“是,是的吧。”章见飞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指着远处海面上陆续返港渔船,转移她的注意力,“看,黄伯伯是不是回来了!”
两个月后,毛丽与章见飞结婚。
这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也是身边亲人都认定的事,毛丽只能默默接受命运既定的安排,经历了初恋的挫败,当一切尘埃落定,她早已失去抵抗的勇气,当做这是顺其自然了。蜜月没有去太远的地方,就选在桂林,其间正赶上毛丽的生日,章见飞在阳朔西街的一家酒吧为毛丽庆生,鲜花、礼物、蛋糕都是最好的,一一呈到她的面前。毛丽似乎是快乐的,那天喝了很多酒,章见飞也喝多了,歪在酒吧昏暗的角落里呼呼大睡,他睡着的样子很安静无邪,倒像个孩子。
毛丽觉得太闷,出门透气。夏末的夜晚,满天璀璨的星星,夜风微凉,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的清香,毛丽顿觉浮躁的心静下许多。手机上有许多的祝福短信,爸爸的,哥哥的,同学的……人人都祝她快乐,人人都愿她幸福,于是她便真的以为自己幸福了,她模糊地笑着,逐个翻看,在众多熟悉的号码中发现了一条陌生的短信,号码很陌生,不是存在手机中的,短信只有一句话:生日快乐!
毛丽疑惑着回过去:你是谁?
直到次日清晨,那条回过去的短信再无回音。
毛丽也很快忘记,不久就删除了,在摁下删除键的时候,她正与章见飞在桂林机场,他们的蜜月结束,准备一同飞上海见毛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