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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星空下的大海

毛麗把趙成俊帶到了北部灣廣場旁邊的一家酒樓,北海城市小,經濟雖不如南寧繁華,但是很安靜,街頭沒有那種熱浪滾滾的喧囂。毛麗選的這家酒樓就很不錯,透過餐廳落地窗,可以望見廣場中央的露天劇場熱鬧非凡,某家商城慶祝開業在搞促銷,兼帶些業餘的文藝演出。說是劇場,其實還算不上,水泥臺階圍成了個半圓形,這樣的場地現在已經很少見了,讓毛麗想起小時候被哥哥帶出來看露天電影的情形,記憶最深刻的是看過一部戲曲電影《白蛇傳》,雖然看不懂,可還是很高興,因為每次看完電影,哥哥都會買五分錢一根的冰棍給她吃。哥哥也很高興,問毛麗電影好不好看,毛麗連連說好看,哥哥又問她將來想做什麼,毛麗吸著冰棍一臉天真地說:“我將來要做白蛇。”氣得她哥當時就給她一栗暴,“臭丫頭,什麼不好當,當妖精!”

這事後來老被她哥笑話,都十幾年了,只要一說到小時候,就會說到那事上去。有一次她哥到出版社來看毛麗,不幸讓白賢德聽到,白大姐擠對毛麗,“原來你做妖精是有根源的啊。”

餐廳裡就餐的人不是很多,毛麗點的無非是當地的特色海鮮,還有廣西的一些特色菜,比如外地客必嘗的白切雞,嫩黃的雞肉被切成整齊的塊狀擺在盤中,粘蘸特製的醬汁很是可口。毛麗問趙成俊吃不吃辣,他笑著搖頭,“清淡點吧。”

這時候他已脫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襯衣,越發顯得面如冠玉。毛麗發現這男人很白淨,那白襯托出他儒雅的乾淨氣質,他極修邊幅,吃相很斯文,似乎吃什麼都津津有味的樣子,但神情又似有幾分漫不經心,彬彬有禮中難掩骨子裡透出來的疏離與冷漠。因為毛麗跟他說什麼,他都回答得恰到好處,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一頓飯吃完,毛麗對他的瞭解僅限於他是生意人,祖籍上海,出生在馬來西亞,早年在英國留學,這次回國是公私兼顧。至於何為公,何為私,毛麗沒問,甚至連他具體是做什麼生意的,在北海是長住還是偶爾過來小住,她都不知道,也懶得知道。她只是一直在心裡念著那個遙遠的國度,他是馬來西亞的?

兩人在街邊禮貌道別。

毛麗問趙成俊:“你現在是住哪裡呢?”

“香格里拉。”他笑著答。

“哦,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毛麗說著上了自己的凌志。趙成俊也打開了小跑的車門,忽然想起什麼,問她:“毛小姐,以後我們還可以再見面嗎?我是說,如果你有空的話……”

毛麗搶過話,“抱歉,我大多數時候沒空。”

男人的這套把戲,她再熟悉不過。

趙成俊很得體地用笑容掩飾尷尬,“除了工作,平常也很忙嗎?”

“是啊,很忙。”

“忙什麼?”

“忙著約會呀。”

毛麗笑著一個急轉彎,車子畫了個優美的半弧線,迅疾駛離了街邊。她連道別都懶得跟他說,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人有些傲慢,你問他什麼他都答,卻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調子,好似在敷衍她。她生平最見不慣這種人,以為衣冠楚楚,擺出一副紳士的派頭就可以迷倒女孩子,毛麗自認混跡江湖多年,是人是鬼都見過,各路神仙都打過交道,她才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女生。不知為什麼,她現在很怕接觸這種外表疏離,內在神秘的人。這樣的人才可怕,太沉得住氣,太無動於衷,好似泰山崩於前不變色,一不留神,就會讓你捲入旋渦,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章見飛不是這種人。他雖然也穩重,彬彬有禮,但他心細如髮,好像做任何事都是為了表明他內心的想法,他鬱鬱寡歡,他痛苦不堪,都是因為他愛的人不懂他,她看不到他的心,或者是無視他的心,那才是他痛苦的起源。但是這個趙成俊似乎有點過了,生怕別人知道他底細似的,毛麗心想,你就是歐洲來的王子,我也不稀罕。

她想起從前,每每自己發脾氣或者情緒低落的時候,章見飛就會靜靜地退到一邊,只要她不發話,他可以在客廳坐到天亮。到第二天醒來,餐桌上必定有他做好的早餐,床頭還會有剛從花園裡採摘來的鮮花,帶著露珠,花葉中也必有他留的紙條:寶貝,心情好些了嗎?

往往,她會慵懶地伸個懶腰,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那樣的日子,擁有的時候覺得是理所當然,失去時才知原來她已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剩。一定是傷到了極處,他才那麼決然離開,不要她了,無論她怎麼哭怎麼求,他就是不要她了。現在想來,曾經的纏綿悱惻,愛恨離傷,是那麼的蕩氣迴腸,可是這一切已經不屬於她。記得新婚不久就是他的生日,很熱鬧,朋友們紛紛為他點燃蠟燭要他許願。他許了什麼願?他開始不肯說,後來私下告訴她,毛毛,我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

真是傻啊,這世上哪有永遠,幸福是夜空的煙火,瞬息萬變,盛開得美麗炫目,然後轉瞬即逝,再也不見。

果然是,再也不見。

兩日後,趙成俊發條短信給毛麗,說錢已經打到她賬戶上了,要她查收。

毛麗懶得回覆,到了晚上趙成俊又發了條短信:“我已經住進來了,很美的海景,很美的星空,你見過星空下的大海嗎?”

“你見過星空下的大海嗎?”

似有迴音……

往事挾著狂風暴雨呼嘯而來,毛麗躺在柔軟的床上,閉上眼睛,感覺身體越來越輕盈,遠鄉的濤聲漸漸湧到耳邊,還有海鷗的鳴叫,都那麼熟悉。她感覺自己漂浮在起伏的海面上,天空那麼遠,星星還沒有出來,玫瑰色的彩霞映紅了半邊天……第一次躺在海天苑的那張大床上,毛麗問章見飛:“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看星星?”

章見飛含笑道:“你不記得了嗎?有一次你問我有沒有見過星空下的大海,那時我就想,你肯定喜歡看星星。”

過了那麼久,他居然對這句話還記得這麼清楚。

毛麗只覺恍惚……

從認識到結婚不過大半年,可是再回想那段歷程居然覺得很模糊了,明明很真實地發生過,但覺得像一場夢。毛麗那時候常在半夜醒來時嚇一跳,望著枕邊多出來的人,總要費好大的勁才確認自己是結婚了,沒錯,是結婚了……有時候吃飯,或者幹什麼,她總盯著章見飛發愣,在心裡告訴自己,這個人是我的丈夫,我嫁給他了,要跟他過一輩子,一輩子,好長啊……

父親在得知她要結婚時,問她:“你確定你不後悔?”

毛麗堅決地答:“不後悔。”

可是婚禮那天,當鑽戒緩緩落入指節,四周彩屑、紙帶、鮮花漫天飛起來的時候,她就後悔了,因為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愛這個男人,她嫁給他更像是出於“還債”。而他卻是那麼深情地擁住她哽咽:“毛毛,我終於做了自己一生最滿足的事情。”

新婚之夜,在上海某酒店的蜜月套房,他在燈下端詳她,揉揉她的頭髮,捏捏她的耳朵,親吻她的鼻尖,嗅嗅她身上迷人的芬芳,就像是擁有了一件稀世珍寶,捨不得碰,生怕她眨眼功夫就不見了似的,他反覆問她:“毛毛,這是真的嗎?”

毛麗當時望著他,也在心裡問,這是真的嗎?這場婚姻來得太突然,她根本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他的目光讓她心虛,他的吻讓她害怕,而他給與她的一切都那麼熱烈,就像是化不開的巧克力,濃稠黏膩,她擺脫不了,只覺得要窒息。她的情緒因此很不好,喜怒無常,無緣無故就找他發火,蜜月期還沒過,兩人的關係就降到了冰點。

她生氣的時候,他就一個人在露臺上抽菸,背對著她,聲音暗啞低沉,似乎在戰慄著自語:“我該想想,我是不是錯了……”

其實認識章見飛的過程很簡單,毛麗的哥哥毛晉曾在英國留學,章見飛是他的校友,毛晉畢業後回國幫父親打理飯店生意,章見飛因為有生意要往來上海,毛麗正是通過哥哥認識章見飛的。

說到毛晉,毛麗只能嘆有其父必有其子,吃喝玩樂,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毛麗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毛晉就慫恿著妹妹當叛徒,要她到上海去讀大學,考不上也沒關係,老爸會出錢買。這話後來傳到老媽耳裡,把他臭罵一頓,順帶把毛麗她爸也罵了頓,警告他們父子,如果他們敢合謀拐走毛麗,她非放火燒了他們飯店不可。毛晉嚇得要死,老爸倒不急,找了個藉口把毛麗她媽請到上海,一到上海老媽就傻眼了,毛晉一個人獨住一層樓,更衣室、遊戲室、視聽室,應有盡有,還有自己的車庫,兩個保姆伺候著,完全是闊少的生活。毛麗她媽雖然很不甘,但現實是殘酷的,女兒跟著她自小就吃了很多苦,一年到頭難得穿上新衣,弄丟一支筆還要挨她的打,她沒有權力要孩子一直過苦日子。

於是老媽最終還是同意了毛麗去上海讀大學,謝天謝地,是毛麗考上的,沒讓她爸拿錢買,多少給了老媽一點面子。大學三年,毛麗是爸爸和哥哥捧在手心的寶貝,到哪都爭著帶她,毛麗成了f大出了名的千金小姐。有段時間毛麗圖新鮮搬到學校宿舍住,她爸就每天派保姆將煲好的湯和洗好的衣服送過去,哪怕打個噴嚏,都有人報告給她爸;她哥哥更離譜,有時候上著課,也會把毛麗叫出去玩,教她打高爾夫,騎馬,飆車,每天晚上不玩到一兩點不送她回學校。這樣的日子簡直太瘋狂,毛麗玩物喪志,每到考試門門掛科,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她對遠大理想的憧憬,她的理想就是——嫁人。

認識章見飛,無疑加速了她實現理想的腳步。不過當時她想嫁的人可不是章見飛,那時候她已經有男友,也是f大的,叫吳建波,物理系研究生。應該說,這個長相普通,來自偏遠山區的貧困男生給了毛麗愛的啟蒙教育,而且是刻骨銘心的“教育”。毛麗跟他交往,跌破所有人的眼鏡,要知道當時追毛麗的人,可以從f大的圖書館排到校門口,千金小姐,青春可人,能跟她說上話對於很多男生來說都是夢。

但人就是這麼奇怪,毛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搭錯了,還就看上了這個沉默寡言的窮小子,她當然清楚吳建波跟她的差距是什麼,通過朋友們驚訝的眼神,她知道她的選擇在很多人眼裡無異於是腦子進水,千挑萬挑,最後挑了個“四眼田雞”(吳建波是深度近視)。毛麗對此一笑置之,在作出選擇之前,她就做好了被人嘲笑的心理準備,從小她就是那種你要她往東她偏要往西的主,都說性格決定命運,這話真是沒錯。

毛麗在吳建波身上栽跟頭就栽在她天生的逆反心理,周圍非議的人越多,家裡人越阻攔,她越義無反顧,哪怕是茅坑裡的屎,她也覺得是香的。結果被吳建波騙色又騙財,吳建波揹著她在老家跟別的姑娘訂婚不說,還大肆揮霍她的錢,隔三差五地就找毛麗要錢寄回老家,毛麗被愛情矇住了眼,不僅偷偷塞給男友錢,還把家裡保姆送來的湯端給他喝,甚至還幫他洗衣服,當然不是自己洗,是拿給保姆洗。毛晉很看不慣,有一次因為毛麗被吳建波氣哭,他便招呼人把吳建波扁了頓,毛麗得知後去找哥哥算賬,當時毛晉正和朋友在一家會所唱歌,毛麗突然闖入,對著哥哥拳打腳踢,混亂中還用菸灰缸把哥哥砸傷。當時毛晉滿頭滿臉都是血,毛麗也嚇壞了,被一個穿白襯衣的男子拖出會所,塞上停在街邊的一輛小車。毛麗的情緒當時已經失控,眼見哥哥被砸傷,流了那麼多血,她哭得聲嘶力竭,直至最後昏迷。

醒來時,毛麗發現自己睡在一個陌生的房間,像是酒店。窗簾拉著的,分不清白天黑夜。她掙扎著起來,走到床邊刷的一下拉開窗簾,顯然已是深夜,窗外是璀璨奪目的繁華勝景,星空下的黃浦江倒映著岸邊的燈火,江岸流淌著蜿蜒的車河。

“你醒了?”背後傳來一聲溫和的問候。

毛麗轉過身,只見在昏黃的壁燈下,一個穿著白襯衣的男子端著一盤食物,微笑著看著她。他身材頸長,氣質斯文儒雅,放下食物款款走向她,一雙深邃如海溝的眼睛閃爍著耀眼的星芒,他看著她說:“吃點東西吧,你很虛弱。”

毛麗詫異地打量他。

“放心,你哥哥沒事,已經在醫院包紮好了。”他真是細心,知道她的擔心。

毛麗長髮披散著,雪白的臉孔映著窗外的霓虹,眼中似有光華流動,她抬眼看他,聲音沙啞,低不可聞:“……你是誰?”

那人粲然一笑,“我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叫章見飛。”

章見飛追毛麗的方式很特別,並沒有像老套的那樣死纏爛打,送花送禮物,他只是靜靜地待在毛麗能看到的角落裡,細心地呵護她,照顧她,比她的哥哥還體貼周到。他可以為她做很多事,天冷給她送衣,感冒了給她送藥,週末接她回家,或在她不開心的時候說笑話給她聽,或搜遍全城找她喜歡的老唱片,或當她的司機隨叫隨到。那次毛麗跟寢室幾個女生在南京路逛到很晚,章見飛全程陪送,吃完晚飯又帶她們到鑽石錢櫃唱歌,中途毛麗突然來了例假,慌亂狼狽中指使章見飛去給她買衛生用品,章見飛二話沒說就開了車去買回來,不知道她用什麼牌子,每樣買了一袋提到包間,引得在場的女生們一個個目瞪口呆。

毛晉聽說後也覺得不可思議,問他怎麼做到的,章見飛說:“愛一個人,就想為她做事,什麼事都可以為她做,沒有理由,就是因為愛她。”

而章見飛為毛麗做的遠不止這些,為了長久地留在上海照顧毛麗,在上海置房購車,做好了長期定居上海的打算。無論多麼忙,只要毛麗一聲召喚,他就會義無反顧地飛奔到毛麗的身邊,有一次他正跟一個日本大客戶簽約,毛麗一個電話打給他,要他送她去科技館看展覽,他二話沒說撇下客戶就開車去接她,結果導致日本客戶拂袖而去,公司損失數百萬的訂單。連毛晉都說他:“追女人也不是你這麼個追法的,即便是我妹妹,我也不贊成你陷得這麼深。”

章見飛一笑置之,“我自己覺得值就可以了。”

不久,毛麗的男朋友吳建波車禍去世,毛麗在清理遺物時發現了吳建波與老家未婚妻往來的好幾十封信件,更離譜的是,吳建波竟然把毛麗給他的錢全部寄給了未婚妻,說是要將她接到上海來結婚,抽屜裡成沓的匯款單回執就是明證,換句話說,吳建波長期以來把毛麗當自動提款機了,毛麗完全被矇在鼓裡,被騙色又騙財……

毛麗當晚就割腕自殺,被同學送到醫院急救。

這一次又是章見飛陪在她身邊,毛麗的爸爸和哥哥都去國外考察了。毛麗醒來後情緒一度失控,一夜之間,她從雲端墜入地獄十九層,所謂成長的代價竟是這般慘烈,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生平第一次真心地對待一個人,竟然落到這般不堪的地步,書上那麼多動人的愛情故事原來都是騙人的,現實的愛情,原來就這樣!

她把頭埋在枕頭裡放聲大哭,哭得聲嘶力竭,一直哭到連身體都蜷起來,喉嚨哭啞了,眼睛哭腫了,哭得整個人好似被掏空了,再也活不過來了一樣。章見飛當時隔著被子緊緊抱著她,就是那麼緊緊抱著她,好像生怕她就那麼哭死過去。一直哭到哭不出來了,她才漸漸平靜。

“毛毛,別難過,你還有我。”章見飛替她拭去臉頰的淚痕,握著她的手,說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話,他說,“看著你這麼難過,我比你更難過,不知道怎麼才能安慰你才好……你太要強,即便自己錯了也不願意回頭,所以你才會受傷。這本無可厚非,每個人都有自己個性上的缺陷,你堅持自己,走得這麼辛苦也還堅持,其實讓我很感動,因為我和你竟然是一樣的性格,一樣的缺陷,我們都想抓住自己想要的,可惜的是,我們的方向背道而馳。

“我努力想趕上你,趕不上哪怕是並肩前行,也要和你在一起,看著你那麼受傷我心如刀絞,你的痛很多時候就是我的痛,毛毛,我們都是卑微的人,我們並沒有做錯什麼,只是愛上一個以為可以愛的人,所以才受傷。

“記得第一次見你時的情景,衝進包間,對你哥哥又踢又打,我拼命拉你都拉不住,你哭得那麼傷心,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像你哭得那麼傷心,我把你抱到酒店,你睡著了都還在嗚咽……就是那個時候,我想要好好保護你、愛你,因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真的,毛毛我……我其實是個骨子裡很悲觀的人,給我些時間好不好,這世上,也只有你才可以讓我這麼想認真地對待一個人。

“我愛你,毛毛。”

……

毛麗看著他,她從未認真地看過他,第一次發現他臉部的輪廓竟是這般柔和,明淨的額頭,高挺的鼻樑和目光中的堅毅跟她倒是有幾分相似,他們都是固執得近乎狂執的人,一旦認定了一件事,就是撞得頭破血流也不回頭。那一刻她仔細看他,發覺他與常人的不同,他臉上那種淡淡的、遺世孤立的神情讓他有種超然世外的氣質,儘管他也是個商人,但在他身上看不到商人慣有的尖銳肅殺之氣,他永遠都是冬日裡最溫煦的那抹暖陽,即便那次損失了數百萬的訂單,他也只是聳聳肩,雙手一攤,“那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做了這筆,就不做了。”

她一直就沒怎麼在意過這個男人,她只是把他當作哥哥眾多老友中的一個,她看著他,一時有些恍惚,他也許說得對,也許說得不對,她何嘗不想認真地對待一個人,哪知遇人不淑。她並沒有做錯什麼,她只是愛錯了人。

“我累了。”她閉上眼睛,疲憊地嘆息。

他替她掖好被角,“睡吧,也許我說得太多了,你就當什麼都沒聽到吧。”

她沒有做聲,似乎是真的累了,半夢半醒之間,她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像是夢囈,喃喃地問:“你見過星空下的大海嗎?”

“星空下的大海?”

“嗯,我最喜歡的就是星空下的大海……雖然沒有落日或朝霞中的海那麼壯觀瑰麗,可我覺得夜色中映著滿天星辰的大海才最美,小時候每次想爸爸,或者捱了媽媽的罵,我就會跑到海邊看星星撿貝殼,海風冰涼,聽著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感覺整個天地只剩了我一個人,我就是那個時候變得悲傷……後來漸漸長大,才知道那是自己太孤獨的緣故,沒有人懂我,即便爸爸和哥哥把全上海最好的東西捧到我面前,我也還是不開心,我從來沒有主動跟他們說過我要的是什麼,他們也沒有問過,他們以為他們認為好的對我來說就是好的,不,不是這樣的,我要的,他們根本就給不起。”

“毛毛……”

“我只是想要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感情,爸爸和哥哥雖然都那麼愛我,但他們並不是單單屬於我一個人,也許是我太貪心,可我只是要一份純粹的感情,我有什麼錯,見飛哥哥,我有什麼錯?”

“你沒有錯,毛毛!”他俯身再次抱住她。而她戰慄著,用被子矇住頭,極度疲乏地抽泣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等你傷好了就回家。”章見飛哄她。

“不,我要回北海的家,這裡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這裡!”她依偎在他懷裡嚶嚶地抽泣,“我討厭這裡,我想媽媽……”

“好,出院後我就帶你回北海。”

章見飛果然信守承諾,出院後第二天就帶著毛麗直飛北海,放下手頭緊要的工作,什麼都不顧,什麼都不管。毛麗她媽對女兒在上海的事情一無所知,很高興女兒能回到身邊,更高興的是還帶了個這麼斯文得體的小夥子回來。章見飛很有禮貌,伯母前伯母后地叫,除了陪伴毛麗,他一有時間就在廚房聽她媽嘮嗑,還幫忙做事,她媽一下就喜歡上這個笑容溫暖、彬彬有禮的青年。章見飛不僅跟毛麗她媽處得好,跟街坊鄰居們也相處融洽,見著誰都笑臉相迎,連鄰里的孩子們都喜歡他,鄰居們對這個年輕人讚不絕口,毛麗她媽更是樂得合不攏嘴,簡直把章見飛當未來的女婿了。

毛麗對此不置可否,她連解釋的興致都沒有,對什麼都是意興闌珊的樣子,身心的重創還是沒法一下子調整過來。章見飛一直細心地相伴左右,公司的事那麼多,他也懶得理會,一直遙控指揮,逼急了就要秘書到北海來辦公。時間長了,毛麗也有些過意不去,要他回上海處理公務,別老耗在這,耗得再久,她也不會改變心意。

還在回北海的飛機上,毛麗就把話說得很明白:“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我不適合你,也不想耽誤你,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章見飛只說了句:“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好的生活。”

毛麗嘆氣,這個人啊,看上去隨和謙讓,實則比她還固執,用毛晉的話說就是死心眼。就這一點,毛麗覺得他倆很像,無可救藥地像。

章見飛似乎並不在意毛麗心裡怎麼想,他很滿足在北海的生活,每天傍晚都會去碼頭接毛麗的繼父黃伯伯下船,幫著把滿船艙的魚蝦用三輪車拖到水產公司的冷庫。黃伯伯在水產公司上班。那時候的章見飛跟他平素在摩天大樓裡西裝革履的形象大不相同,穿著很普通的t恤短褲,趿著拖鞋,除了面貌俊朗些,走在街頭跟那些同樣裝束的漁民沒什麼兩樣。他不知從哪弄來輛摩托車,僑港四通八達的小巷子,他沒幾天就摸熟了,毛麗她媽要買點什麼,一聲招呼,他就會飆車立馬去買了回來。

毛麗喜歡看海,章見飛則每天都會載上她去銀灘,毛麗不喜歡僑港這邊的海,嫌漁船太多,亂糟糟的。她喜歡銀灘那邊的沙灘,還有紅樹林。

一天夜裡,家人都睡了,毛麗忽然打電話給章見飛,說想到海邊走走。

“很晚了呢,毛毛。”電話那頭傳來章見飛迷糊的聲音,顯然還沒睡醒。毛麗扔過去一句話:“來不來隨你,反正我要去。”說著,就掛了電話。

章見飛還敢不來?騎了摩托沒20分鐘就飆到了僑港。他載著毛麗一路飛奔,雖然是深夜,街上依然喧囂熱鬧,尤其是一些夜宵排檔前,人流如潮。他們在城市的脈搏中穿行,他只盼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可以與她這樣永遠走下去……到了海邊,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那夜正是農曆十五,清亮的月光將整個海灘鍍上了一層銀色,章見飛以為毛麗會去銀灘公園,不想她竟然選擇穿過紅樹林到旅遊區之外的海灘上散步,紅樹林繁茂的樹冠在月色下閃著銀光,但遠看又都是黑黝黝的,模糊不清。

“看,星星!”毛麗赤足站在海邊,指著天空。

章見飛抬起頭,只見墨黑的天幕上,高遠莫測,冰清玉潤的一輪明月,像是“掛”在悠遠的天上,可細看,又無依無託。興許是月亮格外清朗皎潔,襯得天幕上的點點繁星黯淡很多,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分辨。

那些星星,彷彿生來就是給月亮作陪襯的,倒也自在地閃爍著各自的星輝,只是那星輝跟月光比起來,實在太細微渺茫。章見飛不解,明明月亮要奪目,為何她偏偏垂青渺小如銀釘的星星?那麼大一輪明月,她真的視而不見?

章見飛小心地問:“你不喜歡月亮嗎?”

她踏著浪花,回眸一笑,“喜歡。”想了想,又說:“但更喜歡星星,說不清為什麼,我就是喜歡星星,因為太耀眼的東西總不能長久,就說那月亮,陰晴圓缺,變幻莫測,稍微有點陰雲,它就躲起來消失不見。但星星不一樣,無論什麼時候看到它們,都依然如故,雖然光芒甚微,卻比月華永恆,這世上能永恆的東西太少了。”

章見飛凝視她半晌,琢磨著她的話,驟然間,彷彿沉寂的夜空劃過流星,他的心裡陡然明亮……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她一直忽略他的存在,寧願傾心於無論是哪方面條件都遜色於他的吳建波,明知那是個人渣,她還是執迷不悟。原來在她眼裡,吳建波就是遙遠的星辰,看不真切,才讓她迷戀,而章見飛當然就是那輪明月,光華愈奪目愈讓她恐懼,她害怕不可預測的未來,害怕他會消失不見,她堅信星星比月華永恆,才固執地飛蛾撲火……

“月亮,也是永恆的。”他看著她說。

她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提起裙子在浪花中跳躍,抖落一身的銀紗,她身後幽暗的海水在月光下泛著細細碎碎的銀光,一層層地湧向海邊,親吻沙灘,她輕盈的身姿襯著那銀光仿如一個精靈。章見飛看得發呆,只覺腳下的沙灘突然融化成了海綿,他像是坐在船上,整個世界起伏起來。“毛麗!”他大叫一聲,不容她反應,奔過去猛地抱住她,濺起紛飛的水花,打溼了他的褲腳。

他不顧,什麼都不顧,深深地吻著她。她並沒有太過反抗,也無力反抗,他的吻彷彿有種奇妙的熱力,襲捲一切,引著她墜入火熱的海洋……很久,很久後,他終於放開她,兩個人都深深吸著氣,他呼吸還是急促紊亂的,隔著他薄薄的襯衣,還是能聽到他的心跳,澎湃激烈,像是隨時會跳出胸腔來。

他說:“對不起。”

她怔了一怔,彷彿還沒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而他轉過臉去,面朝大海,並不看她,胸膛還在劇烈地起伏,彷彿硬生生在壓抑什麼。

“毛麗,”他這麼叫她,早就想好的一篇話,就在唇邊,可是竟然說得那樣艱難,聲音壓抑而喑啞,“我不知道你到底需要怎樣的愛情,或者說,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才可以成為你心裡的人,我只想說,我不是月亮。毛麗,我不願意做陰晴圓缺的月亮,無論你在哪裡,我一定是你身邊最近的那顆星……我可以帶給你永恆,我一定是你的永恆……”

毛麗相信他說的話,正因為相信,才覺得心裡很不安。有那麼一瞬間,她竟然微有所動,他吻她,她居然沒有覺得厭惡……其實她並非對他視而不見,她只是覺得難堪,被那樣卑劣的人拋棄、欺騙,她還有資格重新接受愛嗎?一想到吳建波,一想到這個人,她心中便是一陣牽痛,還有羞辱。可是,這個男人跟吳建波不同,他身上的光芒實在是叫人無法抗拒,他說他是星星,他分明就是最耀眼的那輪明月啊……

毛麗當時心裡亂極了,低頭看著沙灘,還有浪花,長嘆口氣,“我現在不想談這些,你該瞭解的,我,我還需要時間。”

章見飛轉過身,按住她的肩膀,似乎想說什麼,又好像無從說起。

“毛毛,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是嗎?我從來就是個有耐心的人。”他笑著,臉上的輪廓在月光下宛如畫出來的,線條柔和得不可思議。

她看著他,倒笑了,“陪我看日出吧。”

……

不久,章見飛買下了他們常去散步的那片紅樹林,就在海景大道,他要在紅樹林裡建房子,走出樹林就是沙灘。毛麗要他別在她身上投入太多,可章見飛說:“毛毛,愛一個人,並不僅僅是為對方好,其實也是對自己好,我從不認為我對你的好,是我對你的投入,確切地說應該是我對自己感情的投入,我愛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願意對這份感情投入,你理解嗎?”

毛麗搖頭,她不理解。

章見飛看著她微笑,目光堅定而誠懇,“你現在還年輕,對人和對事的判斷都沒有成熟,到你真的學會愛了,你會理解的。未來我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讓你學會愛,感受愛,把你曾經缺失的愛統統補回來,毛麗,請相信我!”

這樣的話,任誰聽了都會動容。

毛麗當時仰著臉孔看他,他的眼裡溫柔如水,目光漫著喜悅,彷彿是一個疲憊的旅人終於尋到了寶藏,他那麼憐惜地看著她,當她是無價的寶藏。他和她相識其實並不久,可是對他來說好像走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從初次相遇到現在,隔了這麼久,彷彿跋涉了千山萬水,經歷了那樣多的人和事,他已經認定就是她了,這一生只能是她了。

毛麗被他看得一陣發虛,低下頭不再說什麼,就是這樣,任何時候她都無法面對他的目光,只覺那目光像一片海,常讓她有被溺斃的恐懼。她寧願在一邊默默的看他做事。那段時間,他每天忙完工作都會到工地查看工程進展,甚至是和工人們一起幹活,鋸木頭。那個時候的章見飛眉目俊朗精神抖擻,頂著烈日,光著膀子,一邊鋸木頭,一邊指揮工人,他那麼認真,火熱的激情讓人以為他是在做一件最有意義的事情。有時候,他也會給毛麗看圖紙,毛麗怎麼會看得懂,章見飛就給她介紹說:“一定會給你個驚喜!”

“是你設計的嗎?”

“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設計的。”

毛麗好奇,“什麼朋友啊,他也來看過這塊地?”

“是,是的吧。”章見飛似乎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指著遠處海面上陸續返港漁船,轉移她的注意力,“看,黃伯伯是不是回來了!”

兩個月後,毛麗與章見飛結婚。

這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事,也是身邊親人都認定的事,毛麗只能默默接受命運既定的安排,經歷了初戀的挫敗,當一切塵埃落定,她早已失去抵抗的勇氣,當做這是順其自然了。蜜月沒有去太遠的地方,就選在桂林,其間正趕上毛麗的生日,章見飛在陽朔西街的一家酒吧為毛麗慶生,鮮花、禮物、蛋糕都是最好的,一一呈到她的面前。毛麗似乎是快樂的,那天喝了很多酒,章見飛也喝多了,歪在酒吧昏暗的角落裡呼呼大睡,他睡著的樣子很安靜無邪,倒像個孩子。

毛麗覺得太悶,出門透氣。夏末的夜晚,滿天璀璨的星星,夜風微涼,空氣中瀰漫著樹葉的清香,毛麗頓覺浮躁的心靜下許多。手機上有許多的祝福短信,爸爸的,哥哥的,同學的……人人都祝她快樂,人人都願她幸福,於是她便真的以為自己幸福了,她模糊地笑著,逐個翻看,在眾多熟悉的號碼中發現了一條陌生的短信,號碼很陌生,不是存在手機中的,短信只有一句話:生日快樂!

毛麗疑惑著回過去:你是誰?

直到次日清晨,那條回過去的短信再無迴音。

毛麗也很快忘記,不久就刪除了,在摁下刪除鍵的時候,她正與章見飛在桂林機場,他們的蜜月結束,準備一同飛上海見毛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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