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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云懷疑,“媽媽呢?”

    “置冬衣,取飛機票。”她滿不在乎。

    “真的要走?”

    悠悠不出聲,只哼一聲。

    “寄宿學校在何處?”

    “趁假期,把你也帶去。”

    “我才不走。”

    ““媽媽押著我住倫敦,你無人照顧。”

    “爸呢,一個家就這樣拆散。”

    “小云,你故意不去注意,爸其實沒在家已經很久。”

    “他忙工作。”

    “呵,男人偉大的事業。”

    小云撇到悠悠袋角,“幼幼,你偷錢?”

    “噓。”

    “你要整疊現鈔作甚?”

    悠悠不回答,回房關上門。

    悠悠對錢毫無觀念,倒是小云,貪吃,知道零錢可以買零食。

    電光火石間,小云跳起,悠悠要離家出走!

    她驚呆。

    學業呢,家庭呢,難道什麼都不顧了。

    十三的她急如熱鍋上螞蟻。

    本來,還有一個大偉哥可以商量,可是他又搬了家。況且,把這種有關名譽的事告訴另一個男子……

    小云走投無路。

    只有告訴媽媽,她懷疑悠悠要出走。

    小云在書房找到正在整理行李的雲媽。

    中年太太垂著頭,兩邊腮幫子下墜,有點老相,不知不覺,女兒長大,母親衰老,自然循環。

    雲媽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小云,有點歡喜。

    “過來哭娃,咦,我買了六號衣服給你,會不會太大,你整個人拉長不少。”

    “媽媽——”

    “你從來不嫌衣著,這是你的福氣,為媽的運氣。”

    小云唯唯諾諾,吞吞吐吐。

    雲媽說:“我有直覺,你會喜歡英倫,你會留學,至於悠悠,唉,她做到及格,我已瞑目。”

    小云仍然佔母親身旁,她看到雲媽頭頂白髮,暗暗嘆息。

    “我們一行四人,下星期一上午六時出發,你還有三天時間與同學道別。”

    “太急了,媽媽。”

    “有豺狼要追著吞噬我女,能不急嗎。”

    “三隻箱子不知夠用否。”

    “到了那邊再置,我還記得老牌藥房叫Boots,哈。”

    小云自背後抱住母親肩膀。

    “你有話要說可是。”

    “媽媽——”

    “小云,我是母親,我自有分數,你去休息吧。”

    雲媽是那樣鎮定,這時小云知道,母親已經控制場面。

    小云回房裡溫習,天下烏鴉一般黑,全世界學府都尊崇精英制度,到哪裡都得勤工。

    最可惜電腦遭到沒收,否則在最無聊之際可觀看色情網絡,少女行雲覺得必須把裸男研究清楚,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對最大敵人或愛人的形狀生態都不瞭解,還有什麼前途。

    她打一個呵欠,累了,伏在桌上,半明半滅間忽然被巨響吵醒。

    接著,全屋亮燈。

    小云驚魂甫定,立刻想到幼幼。

    她奔下樓,只見父母兩人衣著整齊把守大門玄關,四隻眼睛像火炬般瞪著幼幼。

    幼幼僵立大堂中央,她穿運動衫褲及球鞋,肩上揹著兩隻背囊,分明是逃跑前一秒鐘被父母截獲。

    只聽得雲媽淡淡說:“你預備與川流私奔?”

    小云嚇得四肢冰冷。

    她以為幼幼出去散心,耽同學家一兩天就回來,沒想到她要永遠離家。

    雲媽打開大門,“你要走,現在就可以走,你一踏出家門,我就得報警稱未成年少女人口失蹤,否則,我也有責任,警方循例登記,一星期後,你成為檔案上一個號碼,你自由了,到何處從此沒人理會,你能獨立生活否,你何以為生?川流會照顧你衣食住行直到幾時?他自己也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屆時你是否會向父母要錢,抑或,憔悴地迴轉家裡?”

    悠悠呆若木雞。

    雲爸已經擲爛一張椅子,此刻又提起另一張摔到大堂另一頭,椅子裂成四截。

    小云撲上抱住姐姐想保護她。

    悠悠一掌把妹妹推倒地下。

    “是你,”她毒怨罵妹妹:“你出賣我。”

    小云蒼白地自辯:“我什麼也沒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蠢女!”雲爸霹靂似咆哮。

    雲媽接上去:“是川流親自把你的計劃知會我,我今晨就知曉你午夜要潛逃。”

    姐妹倆同時張大嘴。

    “他不願接受你這個重擔,他連自己都無法養活,他與你有感情,他不想害人累己,你明白嗎,他並不是一個黑心壞人,他知道世上除他之外,還需顧及他人,他有良知,算你幸運。”

    悠悠該一剎那,全身鮮血像是在腳底漏出,面如金紙,要小云扶住才站穩。

    雲媽輕輕說:“他把你過去的禮物書信全部送回,包括三年級時自繪生日卡,盒子在書房,你自己去看。”

    悠悠雙眼裡的精靈忽然隱沒,她動也不動。

    “你還要離家出走?請便。”

    一家子四口面對面僵半晌,悠悠忽然低下頭,靜靜走回房間。

    雲媽吩咐,“小云,你寸步不遠陪著姐姐。”

    真是苦差,小云跟著姐姐進房。

    悠悠一頭紮在床上,小云躺進安樂椅。

    悠悠一聲不響,睜大雙眼,看牢天花板,舊時美目變成玻璃珠。

    小云過去抱住姐姐,雙眼流淚,“幼幼,幼幼。”

    樓下,雲媽的心千斤重,拾起悠悠丟下的背囊,打開把小量衣物倒出,現鈔與首飾滾了一地。

    雲媽拾起,“萬多元,她以為可以過多久?”

    又看到珠寶,“這是我的結婚禮物……本來也都是她的。”

    雲爸說:“這件事裡,最聰明的是川流那孩子。”

    “是,他有骨氣,不佔女孩便宜,不乘人之危,他會有出息。”

    雲爸恨恨,“一開始他就不應與悠悠如此接近。”

    雲媽嘆口氣,“我累得像被人毒打一頓,我要休息,否則老命不保。”

    雲爸說:“我守大門。”

    雲媽忽然灰心地問:“為什麼要生兒育女?”

    雲爸用雙手捧著頭,沒有答案。

    第二天一早,小云梳洗完畢,走進書房,看到桌子上有一隻紙盒,輕輕打開,果然,裡邊都是少女悠悠手跡。

    可憐,有塊織得像塊抹布的圍巾,也有替川流畫的畫像,他粗眉大眼,交叉手臂,二頭肌鼓鼓,十分可愛,還有無數心意卡,紙摺小星星,二人合照……

    十多年心血感情,付諸流水。

    川流如此決絕,真沒想到。

    小云把盒子緊緊捧懷裡,沒人要她要。

    那天下午,放學時間,悠悠的同學忽然成群結隊出現,他們帶來鮮花糖果小禮物,還有蛋糕,冰淇淋及果仁,對雲媽說:“我們來向悠悠道別。”

    雲媽不能說不。

    到了四時,已有近三十少年在雲家。

    有人放音樂,有人玩遊戲,十分熱鬧,雲媽略為開顏。

    雲媽叮囑小云:“看牢姐姐。”

    同學們都抗議悠悠離校也不說一聲,好不無情。

    悠悠穿戴整齊,像洋娃娃般坐中央,動也不動。

    雲媽與廚子在廚房檢查同學們可有帶來酒精飲品。

    悠悠忽叫小云:“我有話同你說。”

    小云蹲下細聽。

    “我要出去一下。”

    “媽媽說——”

    “你跟我一起。”

    小云覺身為妹妹,應當捱意氣。

    小云請一位女同學與悠悠對換衣服,請她背門端坐沙發。

    小云與姐姐自後門溜出。

    她們叫一輛車往大發車行。

    小云哀求姐姐:“你還有話要說?川哥已表明心態。”

    悠悠蒼白著臉不出聲。

    車子駛抵大發車行,小云吩咐司機:“在巷口這裡等,先付你一百元。”她忽然長大了十歲。

    悠悠奔進巷子,忽然大聲叫:“川流,川流。”

    小云從未聽過姐姐那麼淒厲聲音,驚呆。

    川流自車房角落鑽出,臉容憔悴。

    悠悠像只動物般飛身撲上。

    小云其實什麼也沒看見,但本能告訴她,要醒覺地擋在他倆中間。

    已經太遲,只見悠悠手中亮晶晶不知握著什麼,呵,刀,是一把利刃。

    小云伸手去奪,來不及了,刀刃劃過她手心,刺向川流面頰,他閃避,抓住悠悠手臂,刀掉地下,小云手上血流如注,川流臉上也掛彩。

    這時悠悠自身也驚呆。

    血案,她釀成血案。

    川流掩住面孔,“快去醫院急救,小云,快去。”

    小云用外套纏住手,“不,回家,幼幼,快回家。”

    她緊緊拉著衝動失常的姐姐奔出,與她跳上在等候的車子,“回去,快。”

    一來一回,才廿多分鐘,但小云右手血流不止,她不敢打開裹著的外套,但覺得嘴唇有點發麻。

    車子停下,奔進後門,小云把姐姐推回書房,在廚房蹲下,大聲叫:“媽媽,媽媽,救命,我割傷——”

    這時才發覺全身都劇痛,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沒有知覺真好,一點痛苦也無。

    事後母親告訴小云,所有同學圍上,七嘴八舌,七手八腳打救小云,替她檢傷,其中一個叫來兒科醫生父親,那中年男子提高聲線:“所有無關人員請即時離開”,解開血衣一看,醫生即時說:“狀甚恐怖,實則無礙。只是皮肉,沒傷到筋骨,大幸。”

    但是醫生口中輕傷在一般人尤其是母親眼中都是重傷,雲媽顫抖:“天呀,拇指幾乎脫落。”

    醫生說不用縫針,洗淨傷口後用醫療萬能強力膠黏住,然後加蝴蝶型膠布,再穿上膠手套。

    “三五天任何醫務人員就可以拆除。”

    就那樣。

    小云醒來喊痛,雲媽連忙給止痛藥及雞湯。

    小云第一件事問:“幼幼呢。”

    雲媽眼前一黑,真的,大女兒呢,怎麼不見她?雲媽覺得活不下去,心頭絞痛。

    身後忽然傳來悠悠聲音:“媽媽,我在這裡。”

    這句話救了母親一命。

    母女三人摟在一起。

    小云注視姐姐,她像沒事人似,已經換下血衣,梳洗過,面孔像紙般雪白,但神情平靜。

    雲媽雖覺蹊蹺,但她已不欲追究。

    悠悠上前握住妹妹手親吻,“傷口多深?”

    雲媽鬆口氣,這樣形容:“足有半公分,像雞肉切開,白色,沒有血。”

    小云啼笑皆非。

    傍晚雲爸回來,母親什麼也沒提,小云把真相瞞著媽媽,雲媽又瞞著丈夫,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專家。

    唯一的得益彷彿是悠悠,她終於清醒過來,知道世上有些事,不可挽回。

    十六歲的不羈任性已經連累家人。

    過兩日,一家四口照計劃前往飛機場。

    舊居仍然留著,以防萬一兩個女兒都不習慣要回來,僱著鐘頭女傭每週兩次打掃。

    雲爸唏噓:“根本無從計劃生活,你看,忽然舉家齊齊出門……”

    雲媽用手撫摸丈夫背脊,“是,是。”

    “本來等兩個女兒大學畢業,叫她們到我公司學藝,現在,我不再想未來……”

    “是,是。”

    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父母感情本已疏離,沒想到因這次災難,兩人反而回復有商有量,諸多抱怨是父親,雲媽只說:“現在我才知道,一家人有飯吃,又全在一起,即是幸福。”

    抵達飛機場,看著行李送進運輸帶,座位劃妥,稍候一會,便走進檢查區。

    父母與姐姐已經走入隔離區,小云抬頭,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她內心震盪,不顧一切,丟下家人,奔出大堂,雲爸在她身後大叫:“小云,你往何處”,她聽若不聞。

    小云在大柱後找到那人。

    “川哥。”

    川流輕輕轉出。

    他英偉如常,左臉頰上貼著膠布,略為憔悴,卻急問:“小云,我特地來看你傷勢如何。”

    “我沒事。”

    小云用手撫摸他腮幫,鬍髭渣有點扎手。

    川流看著她微笑。

    小云忽然衝動地說:“川哥,不要緊,我年紀夠大必定嫁給你。”

    “哇哈。”川流如此反應。

    這時,飛機場警衛已經追上,“小女孩,你爸媽著急在裡頭等你歸隊。”

    小云跳高吻川流臉頰,唇卻碰到他的嘴角。

    警衛拉著她走。

    雲媽質問:“你跑到何處去?”

    “我以為丟了銀包……”

    小云輕輕撫摸嘴角,第一次接吻。

    十多小時飛機航程,吃了又睡,睡了又吃,世上有許多可怕的地方,飛機艙居首,試場是第二號,產房三號。

    小云凝視姐姐,她閉目休息,外表平靜。

    真這樣嗎,當然不是,小云知道,她姐姐幼幼,心裡某一處已經死亡,永不復蘇。

    自此以後,悠悠再也不是一個健全的人。

    直到她九十歲,缺了那一角,還是補不回來。

    在飛機艙,小云看到雲爸握住雲媽的手,這倒是意外之喜:爸回頭,媽又願意收留他,華裔女性真正偉大。

    小云十分喜歡英倫。

    一家人住在女子中學附近一幢住宅,但悠悠選擇住單人宿舍,雲爸顯然很會賺錢,這筆開銷非同小可,幸虧他遊刃有餘。

    小云欣賞英人低調嫻靜,除出在足球場,沒有大不了的事,那環境叫她專心讀書。

    個多月後一切安頓下來,雲媽想多照顧女兒一段時間,雲爸忽然不願回工作崗位。

    他說:“我倆戀愛結婚,原本相愛,你看我自學徒升為廠長、合夥人,你任勞任怨,是個賢妻,婚後三年,悠悠出生,你開始冷落我,堅持喂人乳一年,親手育女,不敢假手他人,這女兒似寄生蟲,日益白胖,漂亮似洋娃娃,可是生母黃瘦憔悴,不復舊觀,好不容易悠悠上幼兒班,嘿,又添一名,歷史重演,這個索性叫哭娃,哭時嘴巴比面孔大,唉,又捱好幾年,我大部分時間索性放廠裡——所有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哭娃,不敢返家,每天看你僕心僕命為孩子,漸漸不忿,她倆資質奇差,在所有興趣班裡表現惡劣,努力學習,一無所得,但你孜孜不倦,苦心孤詣,啊,其志可嘉,其情可憫。”

    小云在父親說到“資質奇差”時聽到他們絮絮細語,以為他們談心,卻原來吐苦水。

    老爸把他們兩姐妹說得低劣,小云起先兩腮鼓鼓不忿,聽下去,才覺心酸。

    “這兩個孩子,又蠢又懶,你從不叫她們幫手做家務,打理自身,事無大小,媽媽媽媽,老媽倒履趕至,從一歲忙到今日,天天補課,四處陪著耍樂,衣食住行打扮加大學學費,以致嫁妝,都準備妥當,甚至站藥房半日研究新款衛生棉,洗頭水暗瘡膏等物,定時看牙齒量身高……”

    這些都是真的。

    “但凡自己沒有的,加百倍給她們,自己享用過的,十倍償還,我若說句重話?你當我仇人,你看,結果如何?私奔,雲媽,十六歲的悠悠夾帶私逃!”

    雲媽嘆口氣,“我失敗,你想離婚?”

    “剛剛相反,我希望你想開看穿,不要再為她們操心,是放手的時候了。”

    “小云還小——”

    “太太,留些時間給自己,留些時間給我。”

    小云深覺自己不爭氣。

    抽屜拉開不推攏,牙膏用完蓋不回好,衣服換下丟到洗衣房作數。

    她有許多崇高理想:像女性必須經濟獨立,穿著動物皮草屬可恥行為,環保人人有責等……

    但住家一日,她一日還是公主,家裡衛生紙放何處,不知道;雞蛋多少錢一打,不知道;可是對於漁夫獵殺小海豹,她會參加遊行抗議。

    小云垂頭。

    羞愧的她決心改過。

    睡前先把臥室收拾妥當,學校功課本子及漫畫書分門別類放架子上。

    第二早床鋪摺好,髒衣服放洗衣機,捧著肥皂粉盒子讀說明。

    然後自己餄蛋做早餐,用微波爐烤爆谷時遲熄火,整袋爆谷黑墨墨變焦炭,咦,做什麼都不容易。

    她說一聲“我去上學”便用自行車離家。

    小云說話已含英國口音,有點裝模作樣,十分可愛。

    悠悠週末回家,帶返大批髒衣服,小云同她說:“姐,學校宿舍樓下有洗衣房。”

    悠悠一怔,“是嗎?”

    “爸媽就快回家,你得學習照顧自己。”

    “我已學會自己洗頭吹頭。”

    小云沉默。

    “你放心,像我這樣女子,將來必有男生服侍。”

    小云凝視姐姐,“你沒事了嗎?”

    悠悠雙眼看到別處,不作答。

    “有無消息?”

    這時雲媽剛好進來,悠悠說:“媽請給三百鎊置新衣。”

    “嘎?”

    小云暗暗籲出一口氣。

    雲媽也學乖給悠悠兩百鎊,但不再陪著逛商場。

    幸虧有人在家。

    下午茶時分小云捧咖啡給父親,發覺他躺在安樂椅上,神色痛苦,雙手捂住胸口,發出呻吟聲。

    “爸!”

    “自今晨起胃氣痛,好似被一隻熱熨斗壓住,吃多少胃藥也不管用。”

    小云即時叫雲媽。

    雲媽急急找另一種胃藥。

    小云聰敏,“爸,快去醫院急症室。”

    雲媽反對,“好端端,去醫院?”

    “媽,心臟病也是這樣症狀。”

    “胡說——”雲媽隨即怔住,“我去取手袋外套,你叫部車子。”她心慌意亂。

    小云立刻扶起父親,雲爸掙扎:“幹什麼,我躺一會就好,你懂什麼,小云——”

    要緊關頭小云力大如牛,把雲爸扶進車子往聖約瑟醫院直駛。

    在車裡雲爸忽然張嘴喘息,雙手抓住胸口,似要把什麼挖出,十分駭人。

    司機嚇呆,飛車衝紅燈趕往醫院。

    小云受驚,反而鎮定,她自學校學過急救,當下把父親頭顱託手掌後屈,替他施人工呼吸,從一數到三十二,司機大叫:“到了,到了,救人,救人!”

    車子拋在急症室通道,護理人員奔來搶救,即時把雲爸抬上擔架,給予氧氣罩。

    小云抬頭,“媽,媽。”

    雲媽縮在車廂一角顫抖。

    小云用雙臂裹著母親保護她,扶她一步步走進醫院。

    看護高聲叫:“孟江峰家人,這邊。”

    雲媽急隨進急症室。

    小云這才有空閒打一通電話給悠悠。

    小云看到一個頭發斑白戴著氧氣罩的男人躺著,連忙走過去握住他的手,“爸爸,爸爸。”

    那病人睜開眼睛,本來精神頹喪,聽得清脆響亮叫爸爸聲,他露出微笑。

    小云這時才發覺那不是父親,十分尷尬,連忙縮手。

    那病人挪開氧氣罩,輕輕說:“蜜糖,真希望你是我乖女。”

    這時雲媽向她招手,小云又一次握那人的手,才過去見父親,雲爸神智清楚,已簽署做搭橋手術,醫生說:“你若遲來半日,那就很難說了。”

    雲爸驀然醒覺,是小女兒救他一命。

    雲媽嘴唇發抖,“手術——”

    “請放心,這是一項相當安全的手術。”

    雲爸掙扎說:“費用——”

    雲媽答:“噓,噓,不必擔心這個,醫生會取笑。”

    小云把父親的手放臉邊。

    雲爸看著女兒,“哭娃,這次你怎麼沒哭?”

    外頭有人哭喊著進來,“爸,爸!”原來悠悠趕到。

    雲媽連忙抱住悠悠,“不要哭,爸沒事。”

    悠悠伏在父親身上飲泣。

    雲媽看著小女兒,“小云,你竟安排得這樣妥當,你長進了。”

    小云訕訕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雲媽忽然破涕為笑。

    現在她倒過來把頭靠在女兒肩上。

    看護走近說:“你們可以先用小食,手術需要三小時以上。”

    小云同悠悠說:“你去替媽媽買熱可可,我要咖啡。”

    悠悠應聲往食堂。

    這時,另外一個看護走近,微笑打量小云一會,輕輕說:“你一定是她了。”

    雲媽莫名其妙,看護在她們面前說了幾句,特別加註:“病人是癌症,正做化療,不會傳染。”

    雲媽點點頭,“反正等爸爸做手術,你去吧。”

    看護歡喜,把小云帶進原來病房,同那白髮病人說:“安琪兒來了。”

    那被小云認錯為雲爸的病人露出笑容。

    看護說:“這是史東先生,他希望再次聽見你聲音,你可以隨便讀一段報上新聞或者任何文字給他聽。”

    小云點點。

    她坐在椅上,自背囊取出一本殘舊小書,打開,輕輕以英國口音閱讀:“六歲時,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有關原始森林的圖畫書,叫做《真實故事》,圖片顯示蟒蛇吞噬一隻野獸。”

    病人史東先生即時“嗯”地一聲,表示他知道那是什麼故事。

    小女孩甜美純真的聲響叫他自苦楚裡走出,腦部產生安多芬,病情彷彿減輕。

    “……在該段日子,我時常想到森林探險,我把蛇吞猛獸情景畫出,第一幅圖畫如下……”小云遞高書本讓史東看圖一。

    史東忽然輕輕接住背誦下去:“大人叫我放棄畫蟒蛇,專注地理、歷史、算術及文法,於是在六歲那年,我放棄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畫家的事業……”

    小云忍不住咕咕笑。

    看護進來,“史東,你該休息了!”

    小云把小書收回。

    走到門口,她問看護:“史東先生情況危殆?”

    “正作最後搶救。”

    “他多大歲數?”

    “四十七。”

    小云嚇一跳,雲爸也正四十七。

    她不僅惻然。

    再等一會,醫生出來,“手術成功,孟先生可望完全復原。”

    雲媽淚流滿面。

    稍候母女到病床邊團團圍住雲爸,四人無語,只是手牽手,這是一家人。

    雲爸稍後輕輕在她們耳邊說:“兩個女兒先回家,自由活動,自己顧自己,不叫你們,不用探訪,你們母親留下陪我,直至康復,我回家沐浴更衣。”

    奇是奇在母女均無異議。

    悠悠與小云回到家裡,像是與五百磅重的猛獸打過一仗,悠悠開一支啤酒喝,牛飲兩口,又遞給小云。

    她不住飲泣,“嚇死我。”過一刻又說:“嚇死我。”

    小云發覺他們一家四口,像一張椅子上四隻腳,缺一不可。

    “平時真不覺爸那麼重要,他老是對牢我們吼,要不幾個月不回家……”

    “爸是經濟支柱,天地萬物都是他辦回,他從不吝嗇,我們擁有全球最新電子產品,又任由女兒選購名牌衣飾,家中時有傭工幫手。”

    悠悠掩臉,“直至幾乎失去才知珍貴。”

    “今日知道也不算太遲。”

    “你,”悠悠忽然指著妹妹,“你怎麼沒哭?你是著名哭娃,應當號啕。”

    “我一哭,媽與你會跟著哭,爸會以為他已失救。”

    小云把冰凍盒裝芝士意粉熱了大家吃。

    悠悠沐浴更衣,臉朝下倒床上熟睡。

    小云全身臭汗,臉上走油,她嘆氣,真想問悠悠:失去爸爸的恐懼是否比被川哥拒絕更慘,可憐的幼幼……

    她聽見幼幼在房裡自言自語。

    小云進房,聽見幼幼夢囈:“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誰,叫誰不要離開她?

    年輕的小云怔住,原來沒有一日,幼幼不思念川流。

    小云強忍一日的淚水終於流一臉。

    第二天,姐姐比她早起,“小云,我替你做了早餐,幫你放熱水浸浴,你渾身酸臭。”

    那煎蛋像軟膠,麵包全烤焦,小云想:姐妹倆這樣疲懶真不是辦法,到什麼地方去學好家政?

    她浸在浴缸裡思考沉吟,打開早報閱讀,頭版阿富汗戰爭消息下角有一段啟示:酒店食物管理科學院招生:兩年課程,自我增值……

    小云笑出聲:答案來了。

    她自浴缸跳出更衣,即時到網頁查詢詳情。

    那邊幼幼在講電話:“誰,誰,嘎?你在哪裡?樓下,還不上來?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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