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晴已經忘記幾許日夜她沒有闔上眼睛,看上去樣子大概不會比麥裕傑好多少。
終於,外人都走了,只剩下她與麥裕傑。
朱外婆坐在他們當中。
她輕輕説:“我聽人講,那夜有人持械上按摩院尋仇,邱雨硬是撲出來替你擋了一槍。”
麥裕傑混身震動。
“不然的話,躺在這裏的就是你了。”
他不語,完全認罪。
“我又聽説,在這之前,你要與她分手,她也已經答應,沒想到臨走之前,還要再救你一次,麥裕傑,她待你真正不薄。”
麥裕傑面孔痙攣,年輕的他在該剎那忽然想起第一次在舞場見到邱雨的情形,那奇異的一夜叫他永身不忘。
他上小舞廳去找舊時手足,正坐着在等,有一大幫提照相機的人擁簇着一名女子上來,擾攘半晌,原來是新聞記者採訪被前任男友淋硝鏹水的舞女。
那無膽匪徒手顫顫撒上藥水,只有幾滴淋在女方手臂上,那年輕的女子正潑辣地、生猛地形容她如何以第一時間通知警察來抓了人走,同時伸長手臂,展覽給眾人蔘觀。
硝鏹水腐蝕過的地方有幾點紅斑,在雪白的肌膚上看去似濺出來的胭脂,一點兒不覺可怕。
在這個時候,那女子忽然抬起眼睛,看到了躲在角落裏的麥裕傑。
一年後她才這樣形容:“舞廳一角怎麼會蹲着一頭狼!”
他們是這樣認識的。
女子手臂上的紅斑還沒有痊癒他倆已經知道會長時期在一起生活。
麥裕傑的雙目更紅,面孔扭曲,只是説不出話來。
外婆對他説:“現在邱晴沒有親人了。”
原來是為她説項,邱晴冷冷答:“我還有同胞兄弟,我不需要這個人憐憫。”
外婆看着她,“這人是你的姐夫,他會照顧你。”
“我不需要他,或是他的世界,看我的姐姐就知道在他身上可以得到什麼。”
麥裕傑張開嘴想説話。
邱晴指着他,“不准你説一個字辱及我姐姐,今夜你沒有發言權。”
地板擦過又擦,棕色油漆早已剝脱,露出木料原色,本來藏着污垢,看不出來,邱晴揀有血跡的地方特別用力洗得發白。
事後才發覺洗出一個模糊的人形來,邱雨是永遠躺在那裏。
深夜邱晴醒來,有時彷彿可以聽到幾個人的呼吸聲,她反而覺得十分有安全感,擁着被褥聽一會兒,再度入睡。
曾易生來探訪她,一開口便説:“今天我休假。”
此地無銀三百兩。
邱晴呆呆地看着他,已經沒有力氣掙扎,她只是輕輕問:“有何貴幹?”
“我路過這裏,順道看看你。”
“很少有人路過城寨。”邱晴出奇地温和。
他們在天台坐下。
秋天了,空氣略見清爽。
曾易生説:“這個夏季又長又苦。”
他講得再正確沒有。
曾易生忽然説:“城寨內無罌粟種植,無煙土生產,都自外邊運進來,地方本是乾淨的地方,不應對它有任何偏見。”
邱晴把手臂抱在胸前,有點兒感謝他為她的出生地説話。
“這個夏季,你不知道瘦了多少。”
邱晴不語。
“我知道你已唸完預科,可願意接受我介紹工作?”
邱晴的心一動。
“抑或你還有其他計劃?”
“我打算找我兄弟。”邱晴不由得向他透露心事。
曾易生一愣,他不知她還有親人,只得不露聲色,要徹底瞭解這個女孩子,談何容易。
邱晴輕輕説:“姐姐離開之後,我才明白要把握時間。”
“你若需要幫忙,應該知道到何處找我。”
“謝謝你。”
“不客氣。”
隔數日,邱晴照着地址找上門去。
那天她穿着小小白色外套,長髮編成一條辮子,藏青色裙子,外表與一般女學生無異。
大夏司閽並沒有注意她,邱晴順利找到十六樓甲座,便伸手按鈴。
半晌,才有穿制服的女傭啓門,和氣地問找誰。
“貢心偉。”邱晴説。
“他到圖書館去了。”
邱晴剛想告辭,那女傭又説:“請進來等一會兒,他説過回來吃中飯。”
邱晴點點頭。
女傭把門打開,邱晴眼前馬上一亮。
竟有這樣好風水的住宅,邱晴暗暗讚歎,寬敞的客廳接着一個大露台,欄杆外邊便是維多利亞港與九龍半島全景,同哺土卡上看到的香港一模一樣。
邱晴緩緩坐下。
沒想到哥哥在這般美好的環境里長大。
女傭給邱晴斟出一杯茶,捧一疊雜誌放她面前,讓她舒服地等候。
生命從來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個多少做到最好,努力地生活下去,邱晴最明白這個道理。
環顧室內傢俬簡潔素淨,一塵不染,玻璃茶几晶光雪亮,靜寂一片,氣氛祥和舒適。
邱晴忍不住想,假如姐姐與她也在這裏長大,會是什麼樣子。
她渴望見到貢心偉,他可以解答她的疑團。
本來等人是最吃力的一件事,但邱晴窩在沙發裏,卻非常自在。
偌大的公寓裏好像沒有人,她要坐多久,便坐多久。
茶几上有一份未經打開的報紙,頭條新聞用紅字印着:“億萬探長引渡途中潛逃”。
邱晴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剛欲細讀,背後傳來一聲咳嗽。
邱晴轉過頭去,看到一位中年婦女微微笑看着她。
邱晴連忙站起來,“貢伯母,你好。”這想必是女主人了,“我叫邱晴。”
果然猜得不錯,“你也好,可是心偉遲到?”她走過來坐下。
“沒有,”邱晴答,“是我路過,上來問他借書。”
“哪一本,我替你拿。”貢伯母像是頗喜歡她。
“不用了,下次吧。”邱晴想告辭。
“你是他同學吧,心偉他也該回來了。”
貢伯母穿件舒適的洋服,五官端莊,態度舒泰。
邱晴很喜歡她,心偉有這樣的母親真幸運。
她滿意了,站起來説:“伯母,我下次再來。”
“邱小姐,吃過早點心再走。”
“不客氣,我還有點事。”
貢太太把邱晴送出門口。
到了樓下,才鬆一口氣,迎面走來一位神清氣朗的少年人,穿白衣白褲校服,襯衫口袋上繡着名校的標誌。
他看到有人注視他,亦抬起頭來,呵,是一名標緻的少女,這些日子來他已習慣異性的注目禮,只是微微笑一笑。
但慢着,她的眼睛,少女眼中有一種無限依戀的意味,在什麼地方見過呢?貢心偉忍不住多看她一眼。
邱晴的嘴唇嚅動一下,她知道她終於見到貢心偉,心裏十分激動,匆匆掉頭而去。
男孩子需要比較好的環境栽培才能有機會出人頭地,不比女孩,隨便哪個角落,蜷縮着吃些殘羹冷飯,也能成長,不過最好還是要長得美。
到了車站,邱晴還在興奮,半晌才記起,他們之間並沒有交換過一言片語。
晚上她對朱外婆説:“他不知道有多英俊,一定有不少女同學追求他。”
朱外婆點點頭,“崇拜完你姐姐,該輪到你哥哥了。”
邱晴冷下來,姐姐最令她傷心。
“麥裕傑給你帶來邱雨的遺物。”
“我不要見他。”
“他已經走了。”
外婆把一隻餅乾盒子推向她。
“只有這些?”
“衣服沒有用,他已經作主丟掉。”
邱晴把盒子打開來。
裏面裝着一些金銀首飾,式樣粗糙低俗,有一枚心型鑽戒約白豆般大小,算是最登樣的一件。
朱外婆取出一條細細項鍊,“這你可以戴在身上作紀念,我見邱雨戴過。”
邱晴點點頭,把項鍊系在頸上,小小一個墜子,上面有花好月圓字樣,邱晴淒涼地笑了。
姐姐得到的真不算多,半罐頭的破銅爛鐵作為玩具,已經樂孜孜地度過一生。
“你看這個。”朱外婆指一指。
墊底是一張照片,哎呀,是她們母女三人的合照,母親豐滿的膀臂一邊摟着一個女兒,邱雨穿紅色搶盡鏡頭,邱晴穿白襯衫同現在一樣沉着。
“她怎麼會有這張照片,我都忘了,這也許是我們母女唯一的合照。”
有兩個已經不在世上,邱晴默然哀悼,她不知幾時會追隨她們的道路,夜闌人靜,總好似聽見有人低低聲叫她,她也弄不懂是不是心理作用。
邱晴把照片貼在臉旁温存。
“還有這個。”朱外婆説。
是卷着的一疊鈔票,用橡皮筋扎着。
“收下它吧,不要與它作對。”
“我已經可以出外找工作。”
“置衣裳吃中飯都得靠它。”
真的,發薪水要捱到月底,邱晴志短。
“有人來找過你。”
“我知道,是那位馬先生。”
“他們全不適合你。”
“外婆,世上到底有無對我們好的男子?”
外婆答得好:“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嫁過人。”
過兩日,邱晴自圖書館出來,慣性到對面馬路流動小販處買冰淇淋吃。
剛付鈔票,那小販忽然説:“邱小姐,標叔説,他十分感激你,什麼都沒有講。”
邱晴一聽,馬上説:“這杯冰淇淋不是巧克力,煩你換一換。”
小販一邊換一邊説:“他這一兩日就要乘船偷渡出去,叫你當心,就這麼兩句話。”
“替我問候他。”
邱晴拿着冰淇淋走開,步行到海旁石凳坐下來,這些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三個月內邱晴轉過四份工作,最新一份是花店售貨員,女老闆非常年輕貌美能幹,動輒杏眼圓睜,指着夥計問:“你是不是白痴?”
邱晴覺得沒有前途。
她想起她看過的一本言情小説,女主角在歡場出身,她這樣形容她的生涯:“在一段很短的時間內,女郎們吃得好穿得好,同時亦有歡樂的時候。流淚?當然也流淚,但那不算,女人的生涯,與眼淚分不開。”
真的,做花店售貨員一樣要落淚,邱晴忽然明白姐姐的意願。
邱雨常眯着眼,同妹妹説道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幹什麼,你看我,快活似神仙。”
麥裕傑叫她走,她終於走了,卻走得叫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邱晴終於撥電話給麥裕傑。
經過好幾個人的通報,她終於聽到他的聲音,她簡單地説:“我升學需要費用。”
她很怕他會多話,但是沒有,他更簡潔地回答:“我今晚派人送到你家來。”他先掛斷電話。
邱晴並沒有恍然若失。
她有許多事要辦,先要到理工學院去鞏固她的學位,接着去購書部選文房用品,買兩套新衣服,一雙新球鞋,經過百貨公司化妝品攤位,她還挑了一盒胭脂。
社會的風氣轉變了。
適才填寫資料時有一位念理科的女同學坐在她身邊,看到她在地址項下寫九龍城寨西城路,就隨意説:“多麼有趣的地區,你住在城寨?”
邱晴一點兒不介意她這麼説,終於人們不再把這個地區當作一個瘡疤,忌諱着故意不提。
那女孩接着説:“我住美孚新屯,一個沉悶不堪的地方。”
邱晴笑。
那女孩又説:“我喜歡你的笑容,與眾不同。”
邱晴也希望所有的同學都像她。
“邱晴。”
邱晴捧着書抬起頭,看見曾易生站在她面前。
“恭喜你今天入學。”他走過來説。
邱晴調侃説,“多麼巧,在校園都能見到你。”
“理工是我母校,我也自管理科畢業,小師妹,祝你學業順利。”
“呵,”邱晴説,“以後請你多多指教。”
他忽然改變話題:“我們知道你與藍應標接觸過。”
邱晴不想得罪他,“那是毫無根據的猜測,我早已告訴你我不認識你説的那個人,聽説,貴署經常收到市民的騷擾投訴。”
他沉默一會兒,“對不起,我本欲閒談幾句。”
邱晴責問説:“這算是閒談的題目嗎?”
他站在一邊不出聲,雙手插在口袋裏。
邱晴起了疑心,她看着他,“如果我沒有猜錯,你若不是辦事過火,便是想約會我。”
曾易生神情尷尬。
邱晴繼續揶揄他,看着他説:“可惜,你太瞭解我了,我們只可以做普通朋友。”
她把他扔在一角離去。
晚上麥裕傑派人選來一張本票,一言半語也沒有嚕囌她,邱晴自嘲有辦法。
要是讓別人曉得,一定會有人這樣説:真正了不起,黑白兩路上的朋友都有。
他們不約而同密切地注意她。
邱晴一向自有主意,她進一步聯絡貢心偉。
這次她先用電話聯絡。
“心偉,”她的語氣親切但不過分,“記得我嗎?我叫邱晴。”
“對,”那邊好似一直在等她的消息,“家母與我説過,幾個月前你曾經到過舍下,碰巧我不在,你又沒留下電話地址。”
“心偉,我有話同你説。”
“可是我並不認識你,我沒有姓邱的同學。”
“我能再到府上來嗎?我喜歡你家,坐着真舒服。”
貢心偉笑了,一定是哪個同學惡作劇,“明天下午你可有課?我取消打球,在家等你。”
“我三點正上來。”
朱外婆聽説這個計劃,問道:“這一次,你該同他説清楚了吧?”
邱晴點點頭,“這次我會把握機會。”
“你要有準備,也許他會意外,他會抗拒。”
“他不會這樣幼稚。”
“你還是當心的好。”
這次到貢家,貢心偉在門口等她。
“歡迎你,邱晴,我猜想今天你會把悶葫蘆打開。”
邱晴喜歡他那不帶一絲陰影的笑容,希望這件事不會影響他。
“請坐。”
邱晴説:“我見過伯母,她真是和善。”
“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貢心偉笑。
邱晴忽然説:“家母也很愛我。”
“那當然,”貢心偉拍一下手掌,“邱晴,快告訴我,我們到底在什麼地方見過?”
邱晴笑一笑,剛要開口,門鈴尖鋭地響起來。
貢心偉詫異地抬起頭,他並沒有約其他人。
大門打開,一個女孩子走進來,推開傭人,看見貢心偉便質問:“為什麼沒空打網球?”
那平板稚嫩的聲線好熟悉,邱晴抬起頭來,看到曹靈秀。
她怎麼會在這裏出現?邱晴大奇,她亦是貢家的朋友?
曹靈秀也看見角落裏坐着客人,但是她沒有把邱晴認出來,她忙着與貢心偉講道理,“你藉故推我好幾次,心偉,我要求一個合理解釋。”
邱晴在一邊訝異得張大眼睛,不相信有這樣幼稚的頭腦。
合理的解釋?一定有,邱晴肯定聰明的貢心偉有三百套分門別類的好解釋,但是,所有的解釋不過是虛偽的藉口,聽來何益?
失約,不外是不重視這個約會,何用解釋。
果然,貢心偉咳嗽一聲,很為難地説:“我約了同學講功課。”
“我們有約在先。”
貢心偉説:“這個約會並非由我發起。”
“我是為了你才去的。”
邱晴馬上明白了。
曹靈秀追求貢心偉。
可憐的曾易生,他為女友擱置移民留下來,女友卻屬意別人。
邱晴並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她低下頭。
曹靈秀的聲音尖起來,“心偉,我為你放棄茱莉業的課程,你是知道的。”
邱晴嚇一跳,連忙走到露台去,躲避這一場爭吵。
她對整件事有了輪廓,曾易生為曹靈秀犧牲,曹靈秀又為貢心偉犧牲,結果最後勝利者貢心偉一點兒也個覺得是宗享受。
他不喜歡曹靈秀。
露台外的風景美麗一如圖畫,邱晴靠着欄杆,面孔迎着清風,輕輕吟道:“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今天又來得不是時候,她打算告辭,改天再來。
她迴轉客廳,聽到曹靈秀正在哭泣,她仍穿着白裙子,但似乎已經染上一點兒灰色,許是邱晴的偏見,她輕輕過去開啓大門。
“邱晴,”貢心偉不謊不忙地上來攔住她,“我送你下去,今天真的抱歉。”
邱晴看他一眼,“這些女子會累壞你。”
“不是我的錯。”
“你笑得太多。”
“邱晴,為什麼我對你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下次,下次我告訴你。”邱晴籲出一口氣。
“你得留下地址。”
“我在理工管理科第一年。”
“好,我來找你。”
“還不快回去解釋一切?”
貢心偉笑着回家去。
邱晴下得樓來,看到大理石鋪的大堂中有一個人來回焦急踱步。
邱晴不相信她的眼睛,那熱鍋上的螞蟻竟是曾易生。
曾易生看到她,一呆,站住,“是你,邱晴?”
邱晴笑,“正是,我們都來了。”
曾易生聽她那口氣,好像完全知道發生過什麼,不由得起了疑心。
由他開車送了曹靈秀同貢心偉開談判,真正匪夷所思,邱晴慶幸城寨裏從來沒有這樣的爛賬,他們的作風恩怨分明。
邱晴嘆口氣,“好好地等吧。”她揚長而去。
她聽到曾易生一直在身後叫她。
忽然之間,那條白裙子不再騷擾邱晴,她戰勝了它,從此可以抬頭面對它。
貢心偉來找她的時候,也看到有趣的一幕,以致他笑道:“噫,你也很不賴呀。”
邱晴異常尷尬,説她自問不是這樣的人。
但是一個機械工程科的男生偏偏挑同一時間來接她放學,她站在白色開篷車邊解釋、搖頭、擺手的情形統統被貢心偉看在眼內,才轉頭,麥裕傑那邊又派人來找她,邱晴猶疑,她找他的時候,他沒有推辭,他要找她,她就得出現,這是江湖規則。
邱晴好不容易打發了二人,轉頭看見貢心偉,他向她眨眨眼。
“你誤會了。”她説。
貢心偉説:“今日我左眼跳個不停,想必有什麼要緊的事發生,來,找個地方坐下喝杯酒壓驚。”
他生性活潑,不拘小節,邱晴真正喜歡他。
他説:“這一帶我很熟,貴校出色女生很多。”暗示他時常在此接送漂亮女孩子。
邱晴忍不住説:“你看上去快活極了。”
“有什麼事值得愁眉苦臉?”他反問,“這張桌子近天窗,我們坐這裏可以看得見長堤上情侶。”
邱晴笑,“看與被看,是本市遊戲之一。”
貢心偉問:“你到底是誰,有什麼話同我説,為何我與你一見如故?”
邱晴沒頭沒腦地説:“這件事,許還有商榷的餘地,你可能要調查清楚才會相信。”
貢心偉笑,“不用調查我都相信我是本年度最受歡迎的男士。”
邱晴清晰地説:“不,貢心偉,我是你多年失散的妹妹,現在回來找你。”
貢心偉呆住,握住啤酒杯子的手微微顫抖,他凝視邱晴。
他問:“這是誰的惡作劇?”
邱晴有點擔心,“你受得了嗎,要不要我馬上走?”
“不,”他抬起頭來,“請把詳情告訴我。”
“我一點兒證據都沒有,”邱晴抱歉,“我也是聽人説的。”
“你的面孔即是最佳證明,難怪我一直覺得在哪裏見過你。”
“我們相似?”
“隨便問任何人。”
“你願意接受這件事?”
貢心偉不出聲,一口喝乾啤酒。
他説:“貢家從來沒有瞞過我,我一直知道自己是領養兒。”
呵,邱晴籲出一口氣,那她還不算是罪人。
“但是我從來不知道我有姐妹,這些年來,你在何處?”
“在某處生活。”
貢心偉似有困難,過半晌他説:“你講得對,我一時接受不了,請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冷靜片刻。”
“貢心偉,我想你知道,我毫無企圖,唯一目的,不過想與你見面相認。”
“我相信你。”
邱晴站起來,讓他坐在角落裏發呆。
她緩緩在長堤上散步,一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幼時與姐姐吵架,也試過離家出走,身邊零錢花光了,試過一直走回家去,身子又熱又髒又累,可是雙腳不停走,終於捱到家門,猶自不甘心,先到外婆處喝口水吃塊餅乾冷靜下來才敲門。
可憐可笑的是,根本沒有人發覺她曾經離家出走。
漸漸發覺出走無用,稍後朱外婆又斥資搭了天台,那處便變成了她的避難所。
一待好幾個鐘頭,連麥裕傑都知道她有這個習慣,要找她,便上天台。
他會輕輕地問:“姐姐又打你?”
邱雨的性子猶如一塊爆炭,不顧三七二十一,一定先拿邱晴出氣,不為什麼,因為她永遠在身邊,後來邱晴摸熟姐姐脾氣,不駁嘴不閃避,站定給她打,反而三兩下就使她消氣,越躲越是激起她怒火,划不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邱晴揚手叫車子。
她又一次走上天台,坐在牆角,朱外婆晾了衣裳,還未收回,正在秋風中拂盪鼓篷,邱晴躲在晾衣架下,非常渴睡,她索性躺下,閉上眼睛,漸漸入夢。
看到曾易生跟她説:“我終於搞清楚了。”
邱晴完全不知道他清楚的是什麼,卻十分代他欣喜。
“邱晴,醒醒當心着涼。”
邱晴睜開雙眼,那種欣喜的感覺仍在。
朱外婆説:“我今日去求籤。”
“問什麼?”
“替你問前途。”
“真的,説什麼?”
“太公八十遇文王。”
邱晴笑出來,“唉呀,要等到八十歲,不算是好籤。”
“你沒有耐心等?”
“不,不,”邱晴順她意思,“只要有事成的一日,等等不妨。”
“你看,這幾年城寨變得多厲害,我已休業多時,她們現在都到內地去做手術。”
“外婆,麥裕傑傳我,我明天要去一趟。”
“聽説他現在都改了做正行生意,開着間夜總會。”
邱晴輕輕冷笑,“對,不走東南亞,改走歐美。”
他坐在宇宙夜總會的經理室內。
已經喝下不少,仍繼續喝,看見邱晴進來,他照外國人規矩,站起來迎她。
邱晴在他對面坐下。
房間內很暗,邱晴的視線一時未能習慣,她看不清楚他。
他點燃一支煙,輕輕説:“你姐姐去世已經週年。”嘴邊一粒紅星彷彿顫抖兩下。
邱晴嘆息。
“我時常看見她。”
邱晴一怔。
“夜總會音樂一起舞池裏統統是她,大眼睛,紅嘴唇,看着我笑。”他聲音有點沙啞。
邱晴黯然神傷。
“你要不要看一看?來,我同你出去。”
邱晴只得跟在他身後,麥裕傑的腳步並沒有踉蹌,他把邱晴帶到舞池邊。
邱晴開頭以為麥裕傑醉人醉語,及看到眾舞女隨着音樂翩翩起舞,才呆住了。
在薔薇色燈光下,她們的確都長得似一個樣子,黑色眼影,鮮紅嘴唇,蓬鬆的頭髮,華麗俗豔的服式。
“看到沒有,”麥裕傑輕輕問,“都是你姐姐。”
都是別人的女兒,都是別人的姐妹。
“長得像不像?”
邱晴忽然落下淚來,她推開麥裕傑,走到舞池中,拉住一位小姐的臂膀,懇求説:“回家去,快走。”
那小姐摔開她,訝異地看着她。
邱晴又去拉另外一個,“回家吧,”她哀求,“再不回家就來不及了。”
舞客舞女都笑起來。
麥裕傑過來拉開邱晴,看到她淚流滿面。
這還是她第一次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麥裕傑讓邱晴伏在他胸前,一如往日,恩仇全泯。
過兩日,在他的辦公室裏,邱晴看到報紙頭條:廉警衝突,局部特赦令頒佈,廉署執行處八十三項調查需要終止。
她輕輕放下報紙,“這是否意味藍應標可以回來與家人團聚?”
“至少有些人可以稍微鬆口氣。”
“你呢?”
“與我何關?我是一名正當的小生意人。”麥裕傑語氣詫異。
邱晴點點頭,揶揄説:“我可以肯定你所説屬實。”
“你那兩位高貴的朋友暫時恐怕不能趾高氣揚了。”
邱晴淡淡笑,“我與他們並非深交。”
“有一度你並不那樣想。”
“人會長大。”
“你仍堅持住在那斗室裏?”
“我們現在過得不錯,共裝設了二百多盞街燈,垃圾堆積也大有改善,渠道路面都有維修,路牌也裝設起來。”
“你語氣似福利會職員。”
“那也是你的故居,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