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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向喜到底受了告示的誘惑,決定去縣署望漢台下應試。

    在以後的日子裏向喜常想,是誰讓他鬼使神差地舉起了家裏那個石鎖呢?身處順境時,這就像他人生的一大僥倖;身處逆境時,又似乎是他對那個石鎖的抱怨。

    那天晚上,向喜和同艾就着火盆的餘火一直坐到雞叫頭遍。同艾一次又一次試探着向喜的心思,向喜卻一次又一次岔開話題。向喜遇事一向不事聲張,即便是決定了的事,也總是先捂在心裏。這夜,他們的對話還是在試探和被試探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對事成之後的商量。

    同艾説:“連個像樣的被褥都沒備下,趕過了二月二我才待布①哪。眼下絮花倒有,可沒有被裏被面。”

    向喜説:“兵營裏什麼都發,扛着新鋪蓋倒成了累贅,還得託人捎回來。帶個破舊不起眼的,扔了也不心疼。”

    同艾説:“那鞋呢,聽説軍營裏只發衣裳不發鞋。”

    向喜説:“看你説的,有衣裳就得有鞋。”

    同艾説:“前年俺村裏過兵,住滿了村子,看他們可苦哩,腳上的鞋露着腳趾頭。都過霜降拾花了,兵們還穿着單衣裳。我都替他們凍得慌。”

    向喜説:“那是什麼軍頭,是綠營,是馬玉琨②的兵,兵不兵民不民的。要不就説朝廷要操練新軍呢,新軍要效法西國,就是外國。從穿戴到手使的傢伙都是西式的,還能少了一雙鞋?”

    同艾説:“洗換的汗褂橫豎得帶,年上待的白布還有。”

    同艾一提洗換的汗褂,向喜倒不由得伸手攥住自己的汗褂袖子觀察起來,發現這袖子已經摩挲得毛了邊。他從袖口上揪下幾根禿了茬兒的線頭往火盆裏仍。

    同艾就説:“看,袖口都快爛了,秋天待的白布倒還夠……要不先做件替換的漢褂吧。”

    向喜想,這汗褂倒真是該添了。可他卻對同艾説:“咱越説越遠了,你怎麼知道我一準兒能驗上?”

    同艾説:“一準兒。你要驗不上,這一個兆州就沒人能驗上。”

    向喜説:“那是你看我,自家人看自家人都這麼説。要是驗兵的人也這麼説才算數呢。”他覺得和同艾説話越説越真,引得同艾竟要盤算着做褂子,就不再説當兵的事,只抄起火筷子拍打火盆裏的餘火,心疼起燒火的花柴。心説,這一晚上燒的柴禾夠做幾頓飯了。他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柴草灰對同艾説:“天也不早了,咱躺會兒吧。”説完先脱鞋上了炕。

    同艾跟着向喜和衣躺上炕,兩人合枕着一個大枕頭,有一股棉花籽油味兒朝向喜撲過來。通常百姓家的女人,頭上沒有像樣的頭油,年輕時只順手施些棉花籽油,生了孩子以後就連棉花籽油也不施了。這裏有棉花,不缺棉花籽。棉花籽榨的油叫花籽油,花籽油能吃,能點燈,能告大車、水車、紡車,女人也往頭上施。她們的梳妝匣子裏,都備個小孩襪底大小的布油餅,油餅上浸滿着花籽油。每天早晨梳頭時,拿出油餅往頭上蹭蹭。同艾過門不久,從不忘在頭上施油。

    向喜聞着媳婦頭上的花籽油味兒,他初次聞出了這油的好聞。他暗自吸吮着花籽油味兒,一時間甚至覺得自己盤算的事簡直有些荒唐了,他想我這是幹什麼?不愁吃穿,炕上還有自己的女人。難道非要背井離鄉地去受管教不可?他想着想着便開始摸索媳婦大襖的扣子,五個釦子在不知不覺中已被他解開了兩個,同艾為向喜解開了那剩下的三個。

    向喜和同艾雖是新婚,但礙於他早出晚歸的生意,和媳婦親熱的時候便稀少。現在他的一雙粗手撫摸着同艾細膩的身子,就更覺自己這手的粗糙。他生怕手上的繭子、毛刺划着同艾,有些歉意地説:“看這手吧,生是讓秫秸劃的。”同艾不搭腔,只摁住向喜的手背任他在身上劃拉。向喜説:“你不嫌?”他指的還是他這雙粗手。同艾説:“嫌不嫌你還不知道?要是嫌,早就攛掇你去當兵了。”

    同艾的話讓向喜心裏一熱,他和她好了一會兒就又自言自語説:“我家裏有這樣的媳婦也不知還亂琢磨個什麼……”同艾聽見了向喜這自言自語,願意這話是真的。

    窗户紙發白時向喜才睡着了,同艾卻一夜沒閤眼。她朝着發白的窗紙看,有幾隻出窩的家雀在窗欞上嬉戲,互相依偎着,一副難捨難分的樣兒,影子像皮影戲似的映在窗户紙上。院裏傳來開門聲。同艾推推向喜悄聲説:“起來吧,咱娘都起來倒尿盆了。”

    向喜睜開眼坐起來,一隻胳膊肘拄在炕上,沒頭沒腦地對同艾説:“你聽説過男兒當自強這句話麼?”

    同艾偏過頭看着向喜説:“我還當是你改了主意哪,敢情是句哄人的話。”

    向喜説:“一個男人,主意已定就不能猶猶豫豫。”

    同艾説:“你主意真定了?”

    向喜只“嗯”了一聲。

    同艾心裏説,其實我也沒把你昨天晚上的話信以為真。

    向喜先下了炕,提上鞋去開門。同艾看着他寬大的後背,把門外的亮光都遮起來,立刻覺出自己身子的單薄。似這樣單薄的身子莫非還真能抵擋住這個擋着門的男人的舉動?想到這兒,她又叫住向喜,悄聲對他説:“軍中興帶家眷唄?”

    正要出門的向喜又返回炕前對同艾説:“我要是驗不上呢,還不是整天和家眷在火盆跟前坐着。”説完又叮囑同艾,先別把這件事告訴爹和娘,待事成之後他自有安排。

    向喜來到當院,見父親鵬舉又在掃院子,鵬舉胡亂揮動着掃帚,兩條病腿一瘸一拐地倒騰着。向喜忍不住説,爹,歇會兒吧,院子都叫你掃出坑來了。鵬舉就説,七月的雨,十月的霜雪,是樹就沒有不落葉的。向喜輕嘆一聲想:爹真是一天比一天糊塗了。向喜娘走過來抱柴禾做飯,衝鵬舉説,“老不死的,淨説些不着調的話,快糊塗煞你吧!”向喜勸住娘説,“娘,往後可別這樣説我爹了。”

    向喜是來叫向桂的。向桂在一個放柴草的小南屋自己睡,小南屋有一條小炕,炕上除了向桂,還堆放着花桃、花籽和高粱穗。

    向喜走到小南屋窗前,伸手拍拍窗欞説,“桂,快醒醒。”向桂在屋裏答應一聲説,“有事喲?”向喜説,“有個事哩,出來一下吧。”

    向桂開了門,向喜把他引到自己屋裏説,“桂呀,眼下你也十四五了,十四五就該頂個大人使了。咱爹的腿腳不濟,腦子也不清不楚,家裏總得有個頂事的男人。”

    向桂説,“哥,你別説了,我明白了,你這是要走。”向喜説,“想試試去,可哪有一驗就驗上的。這件事你也先別給咱爹咱娘説。吃完早晨飯,你跟我一塊兒進趟城。咱倆別一塊兒出門,我在村西葦坑邊上等你,你給我包倆乾糧。現在這事只有你嫂知道,給她説不要緊。”向桂仔細聽着向喜的話,只是答應着。

    早飯後,向喜悄沒聲地往外走,鵬舉就在後頭大喊:“你那佛堂呢,你那佛堂呢,怎麼不挑上?”

    向桂替向喜回答説,“佛堂早賣完了,嚷個什麼呀你!我哥哥去趕集量黃豆。”

    向桂小跑着追上了正在葦坑邊上等他的向喜,他把幾個乾糧用塊豆包布包好,綁在腰間,跟向喜一起朝着縣城裏走。早晨,路邊幹茅草上的霜雪還沒有化,一羣鴿子正在黃土道溝裏找食吃。向桂就和鴿子嬉耍起來,他信手撿塊土坷垃投向鴿子,鴿子們撲稜一聲飛出道溝,飛出不遠又落下來。向桂又去追。向桂追一陣鴿子對向喜説:“哥,咱也養幾隻鴿子吧。”向喜説:“以後你少想這些閒事吧,十四五歲該知道顧家了。”

    向桂看鴿子已飛遠,用腳踢掉茅草上的霜雪,又看見遠處有輛牛車也正朝城裏走,就説,“哥,咱要是有輛車,你坐着,我替你趕着,比走着不強多了。”向喜不回答向桂的話,向桂又説:“聽説驗上了還給安家銀子呢,咱有了銀子,我就去找瞎話哥,他懂牲口,讓他給挑個小牲口。”

    向喜説:“你淨揀遠的説。有沒有安家銀子也不是該你想的事,再者,你當買牲口就像買把掃帚那麼容易?”

    向桂説:“一頭小牲口也值不了幾個錢,瞎話哥説的,他懂行情。”

    向喜問向桂:“瞎話怎麼説?”

    向桂説:“瞎話説,桂,別花錢買燒餅吃了,攢錢買頭小牲口吧。”

    向喜説:“你聽,乍一聽一頭小牲口就值幾個燒餅錢。瞎話的話,你不可聽,也不可不聽。可買牲口的事,眼下離咱家還遠。”

    他們説的瞎話也姓向,和向喜家是遠門當家。瞎話也有大名,“瞎話”是他的綽號。只是人們早已忘記了他的大名。村人都知道瞎話的話大多是瞎話,可村人都願意聽瞎話的瞎話。聽着瞎話的瞎話,漸漸就把他的大名給叫丟了。瞎話是個牲口經紀人,專站在石橋鎮的橋下給人説牲口。

    向喜和向桂一前一後,説話答理地沿着通向城裏的黃土道溝進了東門,走進縣城,又沿着東街南街來到位於縣署前的望漢台下。兆州古時名為平棘,是東漢時劉秀稱帝的地方。兆州的望漢台就是劉秀在此封帝時建造的,現在只剩下一座斷崖絕壁的土拱門,通過土拱門便可進入縣署。

    今天是招兵的頭一天,縣署前的望漢台下已是人頭攢動。有應試的壯丁,也有看熱鬧的閒人,四周還停放些驢、騾、馬車。台前擺着一溜桌案,和一排供應試者託舉的鐵石器物。正中的桌椅上披着桌圍椅披。這張桌後端坐着一人,此人消瘦的臉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烏黑的上髭修剪得甚是整齊。此人不穿軍服,只着一身長袍馬褂。向喜想,這莫非就是主考官王士珍?

    向喜和向桂在人後徘徊一陣,想擠上前去,卻正遇見瞎話。瞎話是一位短胳膊、短腿的人,長着連鬢鬍子,背也顯駝,但神情機靈。瞎話拍打着身上的塵土走過來對向喜説,“是你們哥兒倆。”向喜也和瞎話打過招呼,他按尋常的稱呼叫他瞎話。向喜比瞎話大兩歲,同輩分,他只按尋常的稱呼叫他,瞎話對此稱呼早就習以為常,甚至還常有幾分得意。瞎話在望漢台前看見向喜,自然就以應招的事説起瞎話。他説,“咳,我本不想來,這不,王士珍王大人託人捎來口信,説笨花村的瞎話不來應試,這兆州招兵的事橫豎是開不了張。”向喜明知瞎話在説瞎話,還是強忍住笑問道,“你也是來應試的?上完名字了沒有?”瞎話説,“剛上完。喜哥,王士珍就等你了,剛才還向我打問你哩。”向喜就勢又問瞎話,“上面坐的就是王士珍吧?”瞎話説,“那還能差得了?先前俺倆在真定(正定)府甕城圈兒裏一塊兒吃過涼粉兒,要不怎麼説一來就給我捎信兒呢。”

    有兩位巡邏的護兵正向這裏走來,向喜就對瞎話説,“瞎話,別亂説了,別叫護兵聽見。”瞎話看看護兵,潛入人羣。

    報名和麪試在同時進行。應試者先在案前按章程報告本人的住址、姓名、家世,由書記官逐項記於冊上。應試人便站立一旁等待主考人的問話和麪試。他們按照傳呼人的傳喚逐一來到主考人面前,回答主考人的問話。向喜自報過家門姓名後,也站在一旁等待着傳喚。他一邊等待,一邊留意着眼前的一切細枝末節,他發現主考官格外重視應試者的對答,有些應試者就是因為回答問話的不慎,被當場免去資格的。

    有位應試者來到主考人面前。此人身體修長,面色白淨,聲音卻文弱。主考人按名冊對過姓名後便問:“這位同鄉為何當兵從戎?”此人答道:“舊軍冗散無能,國民生靈塗炭。”主考人便説,“這位後生出口成章,此等高見是個人的見識還是道聽途説?”此人答:“都這麼説。”主考人又問:“你當兵有無個人的貪圖?”此人答:“完全無有,一心為朝廷。倘有二心乃愧對皇恩。”主考人結論道:“看來汝乃國家棟梁之材,將來必有大任於斯,何必從戎作此勇丁?除名,站下吧。”

    有一膀大腰圓的紅臉大漢站過來。當主考人問他為何當兵時,他毫不掩飾地答曰:“聽説給四兩安家銀子,四兩銀子足夠家中老母一年的纏絞了。”主考人命他託舉百斤石鎖,那人赫然舉起。主考人便有評語説,“誠實,有力,乃軍中合格之丁。準報。”

    一位瘦臉、嘬腮者來應試,主考人看過面相問道:“這位同鄉為何來應招?”來人説,“都説軍中飯食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是人誰不為了一張嘴活着,總比在家吃糠咽菜強。”主考人聽了這番話,再次端詳了來人的面相,評價説,“你兩腮沒肉,吃好的沒夠。除名,站下吧。”

    瞎話被點名後走過來,主考人把瞎話打量一陣問道:“家中生活尚可餬口麼?”瞎話顯出豪邁地説,“何止是餬口,”説着指指自己的嘴:“這不,一大早就吃了碗紅燒肉。”主考人説,“你也愛吃肉?”瞎話説,“吃,一天至少一碗。你就看這嘴上的油吧。”主考人觀察瞎話的嘴,“問:家中現有多少家產可供你天天吃肉?”瞎話説,“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這次他説走了嘴。主考人説,“無有家產哪來的肉吃?一派胡言。你嘴上掛的分明是浮油,準是拿生豬皮抹上去的吧?”在場的人大都知道瞎話説話的毛病,鬨笑起來。最後主考人評價瞎話説,“你尖尖嘴,説瞎話鬼。除名,站下吧。”

    瞎話平時愛“露富”,常用生豬皮在嘴上抹抹,謊稱剛吃了紅燒肉。其實瞎話做經紀人,過的也是飢一頓飽一頓的生活,瞎話“露富”是自得其樂。

    近中午時,向喜終於被點了名。主考人端詳了一陣向喜的面相,問了一些例行的問話,便讓向喜去舉各種等級、分量不同的鐵石器物。向喜沉着地挑了一個一百五十斤重的石鎖,先擺了個式子,運足力氣,當着主考人,當着全縣父老把那石鎖舉過了頭頂。

    向喜的表現使主考人發生了興趣,他操着濃重的鄉音和向喜對話,當得知向喜粗讀過《四書》時,便問他孟子和梁惠王説的“未有仁而貴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厚其君者也”是什麼意思。向喜説,這説的是:“仁者必然先熱愛其親人,義者應該先以君主的利益為重。”

    主考人對向喜的回答暗自點着頭。

    向喜被驗中。

    在回家的路上向桂問向喜,“那位主考人準是王士珍吧?”向喜説,“準是。你沒聽見他説話的口音,真定府人和兆州人説話一模一樣。”

    後來,向喜從戎後,隨着他在軍中位置的不斷升遷,關於他面試那天和王士珍對答的傳聞,便也不斷增添些傳奇色彩。有説,那天向喜與王士珍對答《孟子》時,王士珍生是讓向喜問得張口結舌了。還有説,王士珍最後對向喜的評價是:我觀你兩耳垂肩,兩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將來必有大福大貴。有人問到向喜這是不是真的,向喜説,我哪有那麼大的耳朵,那是“三國”上對劉備的形容。

    當有人問到向桂那天的情形時,向桂説,王士珍是説過我哥哥耳朵大,我親耳聽見的。誰不知道我哥哥的耳朵大胳膊長。

    瞎話對那天的情景也有描述,他説,王士珍不是個兒,生是讓我喜哥給對答得跪在了地上。王士珍咕咚一聲跪下管我喜哥叫着向大人説,“向大人,你快替了我吧。還叫我回真定府種地吧。”

    瞎話對王士珍的貶斥,顯然存有報仇雪恨的意思,誰讓王士珍説他尖尖的嘴,説瞎話鬼呢。

    ①.待布:漿線、上機,織布。

    ②.馬玉琨:清光緒時早期新編陸軍將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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