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颳過叢林,松濤如吼。
這盞棉紙燈籠雖不起眼,卻是權力地位的象徵。
它表明這間禪房,是武林陰冥大會主持人房間。
按理説,這房中的人該是很神氣,很驕傲,因為武林中能享有主持人這種榮耀的人,並不很多。
他跑進殿後,即去尋找那個圓光法事的大法師。那位大師曾向他保證,圓光法事一定很靈應,定會照出兇手原形來,可他萬萬沒想到,照出的兇手竟會是自己!
他沒有殺害姚星華,當然明白這是陷害,但那位大法師為什麼要陷害自己,他卻是百思不解。
是大行宮的陰謀?
是徐大川做的手腳?
他現在是誰不敢相信,任何人都值得懷疑。
他喝下杯中酒,敞開衣襟,打開房門,一股冷風迎面吹來,鑽入他胸衣裏,使他感到一陣涼爽。
明天該如何向羣豪交待圓光法事之事?
公開道歉認錯?
祭台上的和尚已經收場上,靈棚前的幾個道士還圍着一張小桌,在給死者燒紙念道經。
他心事重重步入坪場。
他慢不經心地點點頭,走到靈棚前。
突然,他又感到一種後悔,他後悔不該堅持要把胡吉安的棺木,從凌霄宮弄到陰冥大會上來,也許就因為這口棺木,而給陰冥大會和自己帶來厄運。
“慶當!慶當!”道士一旁敲響了磐鈸。
他匆忙作法,忙中有錯,劍尖伸得長了些,偏了些,正巧掛着貼在姚星華棺蓋上的鎮鬼符。
劍尖一挑,恰逢風到,姚星華棺木上的鎮鬼符呼地飛起。
沈少球燒冥紙剛剛站起,心中還在想着陰冥大會前,在天子殿內燒冥紙險些着火的事,猝不防鎮鬼符飛來,一下子貼在他臉上。
讓鎮鬼符貼到臉上,這可是少見的鬼纏身的凶兆!
風勢減弱,幾人一陣手忙腳亂,終於將鎮鬼符從沈少球臉上抓落。
道士忙將鎮鬼符重新貼到姚星華棺木蓋上,可一連幾次都沒貼穩。
沈少球氣壞了,卻又無法發作,抿着嘴離開靈棚,走到坪場外。
他幾乎忍不高聲叫喊:“上天究竟是誰在捉弄我?”
他發現坪場外叢林道上,跑着一個身上披着紅披風袈裟的法師。
他未加思索,立即旋身追了過去。
叢林道上法師肩上披風,身上袈裟,清晰可辨。
他緊跟着紅披風法師,如一陣風,奔向山頂凌虛閣。
一座破敗傾頹的破廟。
這廟有些怪,它不是建築地平地上,是嵌凹在一堵峭壁之中。
她捻燃了手中的火折。
她穿過殿堂,走進裏屋一間小禪房。
禪房除了壁上畫着的佛像之外,已是空無一物,是個否室。
她連呼三遍後,室幾響起了嗡嗡的聲音:“餘雙仁你好大的膽子!你不知道宮主正在閉關練功麼?”
嗡嗡聲音停了片刻:“既然是這樣,你在此稍候。”
餘雙仁跪立在不動。
門裏有燈光透出。
餘雙仁站起身,走入石門內。
餘雙仁抿唇道:“弟子餘雙仁求見宮主。”
門裏燈光明亮,絲絃樂風聲悠悠傳來。
餘雙仁目光觸到門裏情景,剎時中呼吸窒息,血行也告中止。
千手庵破廟門外。
他跟蹤餘雙仁有兩個目的,一為公,一為私。
為公,他是上虛道人暗中安排監視餘雙仁的密探,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立升職的好機會。
早一天夜裏,他悄悄跟蹤餘雙仁,被她發覺給甩掉了,這一次他格外的小心,終於讓他得手。
他膽子很小,武功也不好,但他為人機靈,輕功不錯。還有兩下子偷雞摸狗的絕活,所以很能勝此任,仗着虛道長的信任,在凌霄宮裏居然沒有敢開罪他。
他先是吃了一驚,繼而一喜:莫非是餘雙仁在戲弄自己?
脖子有股熱氣吹來,隨即長髮撫弄到了他的臉上。
他的心狂跳着,整個身子都酥麻了。手不自覺地摸向她搭在延自己上的手。
他摸到了她的手,熱乎乎的沒錯,可是毛絨絨的,還有長長的指甲……
他頓時嚇得昏死過去,下邊的尿漉濕了褲子。
狻猊並沒有同情他,抓住了他的脖子一扭,然後拍開了他的頭骨。
一個大石窟。
中央架着個大鐵鍋,鍋上擱着個大木桶。
“謝宮主”餘雙仁站起身來,“宮主……”
説着,白髮老頭一擊掌。
絲絃樂曲頓識,聲音激昂熱烈。
餘雙仁始終沒有抬頭,但她知道身旁發生了什麼。
白髮老頭聲音變得冷峻:“為什麼?”
餘雙仁端然地道:“雙仁父母精髓之體,怎能赤身面對宮主?”
白髮老頭沉聲道:“你忘了是誰救了你的性命,是誰將你撫養成人?你是屬於我的。”
賈無瑕臉色微白,咬住了下唇。
餘雙仁道:“我屬於自己。”
沒有任何人敢在大行宮宮主面前説這樣的話。
白髮老頭冷哼道:“無知稽之談。如果你沒有了性命,還談什麼屬於誰?”
白髮老頭扁起嘴:“很好,如果你不願陪我練功,就把性命還給我。”
賈無瑕等人發出一聲驚呼。
樂曲中止,樂女驚得目瞪口呆。
石窟中突起一股狂飆,一道水柱射向石壁。
瓊珠飛濺,一道水氣竟將已撞到石壁上的餘雙仁逼回。
賈無瑕暗中吁了口氣,望着跪在地上的餘雙仁心中感到幾分羞愧。
她望着自己赤露的胴體,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了進去。
她此刻才明白,她雖是為他才這麼做的,而她卻沒有反抗的勇氣,和餘雙仁相比,她只是個弱女子。
餘雙仁端正地道:“來世變牛變馬圖報。”
白髮老頭呵呵一笑:“真乃烈女也,佩服,佩服。”
説着,聲音一沉:“你求見我,有什麼要事?”
六名樂女放下琴具,躬身退下。
賈無瑕等四女躍出木桶,披上蟬衣,也相繼退出。
餘雙仁道:“他已識破了在下女兒之身。”
餘雙仁臉色微微一紅:“他沒有什麼反應,已答應替我保守秘密,不過……”
白髮老頭截斷她的話道:“你不用擔心。痴兒的心誠得很,他答應替你保守秘密就決不會説出去。”
白髮老頭臉色凝肅:“這話怎麼説?”
餘雙仁道:“宮主,依在下所見……”
白髮老頭揮手打斷她的話,怪笑了兩聲道:“他要見我,好極了,馬上帶他來見我。”
紅披風法師奔進了凌虛閣。
紅衣法師什麼要往這絕路上逃?
在眼睛這種複雜的情況下,一個有經驗的老手,不僅要能讓別人走進自己的陷阱,更重要的是不要踏入別人的陷阱之中。
沈少球是喜歡設制陷阱的人,雖然他的陷阱不一定是要害人,他喜歡這麼做,以顯示他的聰明才幹。他常把十大門派玩弄於股掌之中,但在這次陰冥大會上,他卻搬起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像一隻一定要蜇到人的黃峯,跟在紅披風法師之後,一頭鑽入了凌虛閣。
紅披風法師沿着凌虛閣外層的螺旋樓梯,住上飛奔。
沈少球連竄帶跳,窮追不捨。
沈少球練就的巖鷹神爪,是外硬功夫,力透五指能抓鐵如泥,抓石為粉,其兇猛悍狠,早聞名江湖,只是使這種功太傷元氣,他平時從不輕用。
此時人志在必得,已運動神功準備出擊,他知道頂樓不大,迴旋餘地甚小,認定紅披風法師已是甕中之鱉。
紅豆雖小,也同有淬毒,但卻堅實無比,能穿石碎鐵,江湖上能接沈少球紅豆暗器的人,也沒有幾個。
紅披風法師正跨過摟欄,想往外跳。
想跳崖自盡?沒門。
九顆紅豆皆各命中,紅披風法師凝身在樓欄上不動。
當他意識到,他扣住的只是個稻草人。一絲冰涼涼的冷風,從他右脅下端透過皮膚吹進了體內,只吹得他整個胸膛冷冷的。
他扭轉頭,看到了蒙面人一雙殘忍,冷酷眸子。
蒙面人冷哼一聲,貼在他耳畔道:“沈大官人,我讓你死在這二仙閣,你該心滿意足了。”
沈少球聞聲眸子一睜:“原來……是你……”
他伸手撲向蒙面人,伸剛邁出半步,便一頭栽倒在二仙對奕的銅像旁。
冷冷的月光從烏雲中透出,灑落到沈少球身上,像是給這位武林成名人物致以最後敬意。
沈少球斜卧着寂然不動,右手捏了個拳頭,臉上帶着一抹淺淺的笑意,雙目已然閹上,表情十分安祥。
沈少球的厲嘯聲,驚動了天子殿內的十大門派代表。
有黃衣褂侍衞立即飛也似地,奔往凌霄宮報信。
呂懷良,丁非凡和宋孝忠在玉清庵與玉貞老尼,蘑菇了好一陣子,沒能允許進庵去見賈無瑕。
呂懷良、丁非凡和宋孝忠三人與唐門本無往來,關係甚淡,再加上唐世絕江邊茶棚一段過節,更沒多話好説,雙方拱拱手算是給了面子,擦肩而過。
身後傳來唐世鼎忿忿地聲音:“徐大川、孟黑白和許復生算是什麼東西?他們能留宿在天子殿,我們卻不能。”
聲音漸近。
江湖羣豪人心浮動,如此怎能不生是非?
三人默默地走着各想着心事,就像三個專門在研究什麼難題的學者。
三人繞過凌霄宮正殿,想從後門進宮。
丁非凡呆呆地望着姚雲瑜。
俗話説:“要得俏,一身孝”。可姚雲瑜這一身孝服打扮,使她顯得更醜、更怪,就像個活鬼,直看得他心驚肉跳,這就是日後自己的老婆?
他並沒有注意到,她的那身豔麗的衣裝,儘管那衣裝在孝服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耀人眼目,他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神。
她眼神里藴含着無限的温柔,像依戀,像愛慕,像關心,像體貼。
姚雲瑜道:“等你們。”
霍夢燕肅容:“你們跟我倆來,就知道了。”
姚雲瑜和霍夢燕向後門外的小山坡上走去。
丁非凡望着姚雲瑜的背影,輕嘆口氣,也走向山坡。
原來她倆是他們三人來祭奠姚星華的。
丁非凡咕嚕着道:“陰冥大會已經祭奠過了,我們還要祭奠做……”
丁非凡雖生性高傲,玩世不恭,但卻十分通情達理。他明白姚雲瑜此刻的心情,忙停住嘴低下了頭。
“爹!”姚雲瑜“撲通”跪倒在石桌前,淚水簌簌落下:“女兒先敬……您老人家一杯,這是您老人家最喜歡喝的女兒紅……”
霍夢燕跟着掉下了眼淚。
姚雲瑜灑過三杯酒後,磕着頭道:“爹,你放心,女兒和非凡一定會找出兇為您報仇雪恨,您老人家……”
月光濾出雲層,灑進小亭,灑在她嬌小的身軀上。
丁非凡心為一動:“婚後能不能只看她的背影,而不看她的臉?”
他心中不在惦記着賈無瑕。
姚雲瑜用手帕抹支臉上的淚水,瞧着丁非凡道:“你説殺死爹的人究竟會是誰?”
姚雲瑜忙問:“爹什麼時候到?”
丁非凡道:“聽丐幫劉長老説,他明天將到。”
霍夢燕道:“我不是相信你爹,而是事情實在太複雜了。
呂懷良身子一抖:“任焉夢現在哪裏?”
霍夢燕朝亭外呶呶嘴道:“還不在凌霄宮和那小道童在一起。”
丁非凡抬起頭:“依我看這個清風道童很有些可疑。”
呂懷良和姚雲瑜見狀,唯恐再發生什麼意外,也趕緊跟了出去。
宋孝忠端着酒杯晃了晃:“你們去哪兒?等等我!”
房內是空的。
隔壁房間餘雙仁也不在。
鍾大馗大聲道:“喂,出了什麼事?”
洪千古道:“任公子在嗎?”
呂懷良想了想,無奈地道:“不在。”
崔子靈已被通知在未查明殺害胡吉安兇手前,未經六位主持人一致同意,不得擅自離開凌霄宮,因此四靈童為他們的祖師爺鳴不平。
這時,院外有人飛奔而過,口中高聲呼喊:“出事啦!天子殿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