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聲漸近,行到屋前時竟勒馬停下。方笛一驚,縱身向門外看去,一見之下,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是凌月兒和伍大智騎馬而歸,其後尚有兩匹閒馬,合計四匹坐騎。
凌月兒下得馬來,問道:“你笑甚麼?”他忙正色道:“我……沒笑甚麼。這幾匹馬是哪裏來的?”她笑道:“當然是買來的了。一共四匹,咱們每人一騎。”伍大智在一旁嘟囔道:“這幾匹馬可花了不少銀兩。她倒真捨得花銀子?”二人相視一笑,不去理他,進得屋中。
方笛正要向師父説之,蘇硯頷首道:“不用説了,我都知道了。”説着向他使了個眼色。方笛當即會意,將凌月兒拉到一旁,低聲把蘇硯欲收她為徒之意告知。
她更無半分猶豫,走到蘇硯身前跪下便行拜師之禮。蘇硯喜不自勝,忙將她扶起,仔細她打量一番,連聲讚道:“果然是練武的好坯子,將來必能大振無極門的聲望。”又自言自語道:“這下可把老婆子比下去了,你只有一個徒弟,我卻收了兩個好徒弟,你想不認輸都不行了?”見他如此高興,方笛亦歡喜不已。凌月兒原本資質極佳,只是一直未遇明師,其家傳的雙槍雖是高深的武功,卻不適於女子習練,加之內力修為尚淺,故而所學有限。現在能拜得蘇硯這樣的絕頂高手為師,當然極為喜悦。
須知在武林中明師固然難求,資質佳,品行好的弟子亦同樣難尋。假若一位身懷絕藝的前輩高人收了一名資質平庸的人為徒,難窺精妙所在,傳之後代,其神功的威力不免大減;又或甚資質品行俱佳的人拜在庸手的門下,亦難有大成。因此擇師與擇徒皆是互求之。
見他們俱各歡喜,伍大智深不以為然,側目斜睨蘇硯,極為不屑一顧,自顧趴在桌上睡起覺來,三人並未在意他。
蘇硯道:“月兒入門晚,就當師妹罷?今後笛兒你就是師兄了。”凌月兒看着方笛,笑着點了點頭。方笛暗喜道:“這樣可太好了,我們份屬同門,日後便可以光明正大的和月兒在一起了。”隨即一轉念,暗罵道:“我們現在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真是胡塗得緊!”方笛問道:“師父可知飛龍幫的幫主到底是甚麼人,為何處心機慮的要消滅少林和武當兩派?”蘇硯道:“據傳言,江湖上沒人見過飛龍幫幫主的真面目,當然也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想不到此人的野心倒是極大。”凌月兒問道:“少林武當皆是名門正派,如今危難在即,咱們該當如何,還請師父示下。”蘇硯一皺眉,道:“這個似乎……與咱們沒甚麼關係。何況武當派冤枉你們殺害了其掌門,焉能相信你等之言?十之八九還會殺了你們為真如報仇。這樁賠錢的買賣不做也罷?”方笛道:“弟子與月兒身蒙不白之冤,終須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方可。眼下武當是去不得的,免生事端。不過咱們既已知道飛龍幫欲滅少林武當的事,徒兒覺得理應去少林寺通告一下,讓他們也好有個準備。”他常聽凌月兒説起少林寺是武林中的第一大名門正派,對其頗有好感,如今既知其險厄當前,自要相助一臂之力。
蘇硯道:“要去少林寺你們去,我可不去。”見二人均自不解,他又解釋道:“那少林寺久居武林翹楚,我可是大大的不服,早就想找裏面的大和尚比劃比劃,看看是他們的武功高,還是咱們無極門的神功妙,只是一直尋不着理由,咱們總不能平白無故地上門尋舋罷?若是和你們一起去,到時忍不住和他們動起手來,只怕誤了正事,反而不美。”他們聽罷,相顧一笑。
這當兒一陣雷鳴般的聲衝入三人的耳中。尋聲望去,見此聲乃是伍大智所發。三人見其聲竟決不弱於他的嗓門,直震得桌上的碗碟瑟瑟發抖,微微而移,不由得開懷大笑,並不叫醒他。
笑罷,蘇硯道:“既然如此,你們便快快起程罷,不然待武當派的人追來,又要多費一番手腳。”稍頓一下,又道:“不過現在離八月十五之約只有幾個月的工夫,笛兒你卻還未曾學得無極門的至高武學,再耽擱下去,只怕來不及了。”從懷中掏出一個大小薄厚如書本的木盒,鄭重地交給方笛,道:“也罷,你的內功已成,現在便將無極門中最精妙的武功傳授與你。此盒中的\-無極神篇\-包括一套掌法和一套絕頂輕功,須用心參悟,方可有成。”方笛大喜,忙跪下謝過師恩。
蘇硯繼而道:“月兒,為師暫時無暇傳授你武功,笛兒便先替我傳藝。你可別偷懶,知道麼?”她恭然從命。
方笛接過“無極神篇”,正自歡喜,蘇硯又叮囑道:“神篇上的武功決不能讓月兒習之。她未練\-無極神功\-,內力不足,貿然學這等高深的武功有害無益。另外千萬謹記,神篇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必要時候,寧可毀去也不容有失。”再對凌月兒道:“你不可好高騖遠,須從入門的第一層神功練起。對了,那\-疾風腿\-也別練了,日後待第一層神功練成後再説罷?否則難有進境。”二人一怔,隨即明白師父既然一路跟着方笛,那麼凌家兄妹學“疾風腿”的事自也瞞不過他。
凌月兒忙道:“弟子未入門中便先偷學了無極門的武功,實在不妥,請師父責罰。”方笛亦急道:“師父明鑑,此事與月兒絕不相干,全是弟子之過。若要責罰,弟子願一力承擔。”蘇硯笑道;“好了好了,你們這是一唱一和地氣我麼?”正色道:“\-疾風腿\-只是入門功夫,倒也算不得甚麼。不過今後你們不準私自將無極門的武功傳與別人,聽見了麼?”二人凜然從命。
方笛將“無極神篇”收好,與凌月兒便欲起程北上少林。蘇硯送出門去,叮嚀道:“必要時刻,寧可將神篇毀去,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二人點頭稱是。方笛與師父數月未見,這才相聚半日便又要分開,甚是戀戀不捨。
他們向蘇硯磕了三個頭,起身上馬而去。蘇硯猛地想起了一事,叫道:“千萬別忘了八月十五之約,我可不願輸給老婆子呀!”方笛答道:“師父放心,弟子謹記。”凌月兒亦道:“師父多保重。”兩騎絕塵而去。
二人知道事關重大,不敢耽擱,一路疾行。縱有奇風異景,名山大川,僅僅一掠而過,決不稍停片刻。況且自知身後必有飛龍幫和武當派兩隊人馬追尋,哪敢大意?
一路之上,方笛將無極門的來歷告知凌月兒,又把“無極神功”的第一層修煉心法傳授給她。她極為聰慧,一點即通,着實讓方笛省了不少工夫。她遂趁每日歇息之時勤加修煉,進境甚快。
方笛雖有“無極神篇”在手,但一路上急於奔波,餘裕無多,唯有每日在凌月兒練功時,他守候在一旁,方得片刻空閒,可以看一看“無極神篇”,暗自參悟。
“無極神篇”中載有一套精妙的掌法,名曰“奇門九掌”。其中前八掌暗含八卦變化之理,分別代表天、地、雷、風、水、火、山、澤,每一掌又各有八種變化,合八八六十四卦之數。招式雖不繁複,但其所及之廣,自守之嚴,莫有與之匹敵者。至於第九掌名喚“風雲際會”,此招毫無變化,全憑體內渾厚無比的無極真氣為基礎,凝結全身之力,以掌推出,威力驚人,當真如同風起雲湧一般,其勢絕非人力所能抵擋。
神篇中另有一套名喚“神龍九現”的絕頂輕功。習練者不僅要身俱“無極神功”,更要精通“疾風腿法”,做到出腿如風,有勁而無形,方可練此輕功。神篇中標明出腿的步法和方位,他於奔波之中無暇觀看,便將“無極神篇”貼身而收,不敢有失。
南陽城地處伏牛山之南。此城始建於夏代,春秋戰國時為申都城,東漢時更是光武帝劉秀的陪都,與京都洛陽齊名,是當時最大的兩座城池。雖已相隔千年有餘,古都風貌兀自依稀可見。
二人奔波一日,頗為飢乏,找了一家酒樓欲進去用膳。方笛見上有橫匾,書着“望月樓”三個字,哈哈一樂,對凌月兒笑道:“這酒樓好沒道理,倒似是專為你而設。”她嗔道:“淨瞎説!”一笑置之。他們進去見已坐滿了人,正待另尋別家,店小兒跑過來招呼道:“公子小姐裏面請,樓上有雅座。”領着他們來到樓上。
這裏甚為安靜,旁邊的一張大桌旁坐了七八個人,其中有三個人身着重孝,皆沉默不語。方笛和凌月兒微一蹙眉,暗自奇怪,但既已上來了,不便就此轉身而去,就揀了臨窗的一僻靜處坐下,要了些小菜,小二忙下樓準備。
那些人對他們的到來毫不理會,似是渾然不知。二人正自稱奇,忽然那些人中一個身穿重孝的年輕人伏桌大哭起來,悲泣道:“爹,您死的好摻呀!……死的好慘……”餘人黯然,有的觸景生情,亦隨之落淚。
一中年彪形大漢拍案而起,罵道:“少林禿驢真是太無法無天了,簡直視咱們武林中人如無物。委實欺人太甚!我祝廣運誓死要為兄長報仇。”方笛和凌月兒聽他提及少林,心下一動。轉頭佯作向窗外眺望,實則聚精會神地聽他們説話。
祝廣運身邊的一個婦人起身勸道:“夫君不必動怒。今日咱們廣邀親朋好友前來,不正是要商量為大伯報仇的事麼?你且先坐下,聽聽眾位高賢有何高見。”他知妻子説得在理,緩緩坐下。
一個道士站起來道:“眾位想必皆知伏牛山祝家平素的言行處事,\-霹靂掌\-祝老先生更是為人嚴謹,光明磊落,對弟子亦絕無半點鬆懈,試問怎會無端地招惹上少林派,而致身遭毒手呢?況且少林派身為名門正派,統領中原武林數百年,按理説絕不會毫無因由的下此毒手。只怕其中別有內情。”祝夫人道:“清華道長之言雖然有理,但大伯是被人以純陽的指力震斷心脈,勁力直透後背,如此指力除了少林寺的\-萬劫指\-,實在想不出還有哪一派有這樣的武功?”被稱為清華道長的人沉吟片刻,道:“現下未知端倪,貧道不敢妄言。不過此事決不簡單,棘手得緊呀!”祝夫人道:“正因如此,我等才斗膽請各位前來,意欲商量個妥善之法,查出真兇,為大伯報仇。”聽到此處,方笛和凌月兒已明白了事情的大概,暗裏也大為納悶兒。這時飯菜端了上來,二人一邊聽眾人説話,一邊食用。
各人正暗作猜測,樓梯間一人緩步上來,道:“清華道兄言之有理,在下也正有此疑惑。”眾人回首一看,見來人是一個相貌清雅的中年書生,手拿摺扇,甚為悠閒。
清華道長笑着迎上前,道:“我道是何人,原來是丁兄大駕光臨,難怪與老道所見略同?”書生笑道:“這便叫做狗熊所見略同啊!”二人相視而笑,顯是極為熟稔。
凌月兒聽他竟然自稱“狗熊”,忍不住輕聲一笑。那書生耳目甚精,轉頭向她微微一笑,權作解嘲,然後與清華道長攜手走到那一桌。眾人相互見禮,寒暄後便都落座。從他們的言談中方、凌二人得知書生名叫丁酉,綽號“麒麟書生”。
祝廣運道:“丁兄想必已知道家兄慘遭不幸,不知於此事有何高見?”丁酉道:“高見在下是沒有,不過覺得清華道長的話言之有理,故姑妄言之,祝兄莫怪。”祝廣運道:“話雖如此,但家兄身上\-萬劫指\-的傷卻是千真萬確的,任誰也抵賴不得。”又對適才伏案大哭的年輕人道:“仲英,你便將當日發生之事給諸位叔伯們詳細地説一遍。”祝仲英在旁人的勸説下早已止住泣聲,尚兀有些哽咽,聞言道:“那天晚上爹爹正在後院教我練功,突然一個老僧在牆頭冷笑道:\-這樣的武功也配叫\-霹靂掌\-,真是貽笑大方。\-爹爹大怒,喝問來人是誰。那人一躍而下,也不答話,上來便動手。過了數十招,他倏忽一指戳在爹爹的胸口,我爹他……他就此去了……”説及此,悲慼之意陡生,潸然淚下。
丁酉問道:“祝賢侄,那老僧既對你爹下毒手,怎會放過你呢?”他泣道:“我見……爹爹倒地,自……自是上前與他拼鬥,但侄兒的武功與其相差太多,僅一招便被一掌打昏,然後就甚麼也不知道了。”清華道人沉吟道:“若以常理推斷,那老僧理應殺人滅口,豈會輕易放過祝賢侄?”祝夫人道:“許是老僧看出仲英的武功不濟,只道一掌已將他擊斃,所以仲英僥倖揀回了一條命亦未可知。”祝仲英聞聽此言,甚是愧赧,低頭不語。清華道長與丁酉不置可否,暗自揣摩。
祝廣運見眾人不語,急道:“事實確鑿,無須再想,兇手定是少林禿驢。在下今日邀請眾位前來,便是要商議該當如何替家兄討回公道?”丁酉知道他性格魯莽,對他的話未加理會,問祝仲英道:“事發之時,後院中是否只有你和令尊二人?”他點頭道:“正是,其時並無他人在場。”丁酉又問道:“那老僧的容貌你可還記得?”祝仲英狠狠地道:“他便是化作飛灰我也認得。”清華道人笑道:“這就好辦了,咱們齊上少林寺,只要祝賢侄認出那兇手,諒他們也抵賴不了。諸位意下何如?”一直在旁邊未曾開言的一個人道:“就憑咱們這幾個人去少林寺,豈不異於以卵擊石?”清華道人見説話之人是“分金鐵手”熊平,便道:“少林寺乃是中原第一大門派,又都是出家人,難不成會不講道理?熊兄若是膽怯,那就不用去了。”熊平怒道:“我與\-霹靂掌\-祝懷才有過命之交,如今他慘遭不幸,熊某自是立志為他報仇,焉能袖手旁觀?道長之這話不知是何用意?”眼看雙方再説下去有傷和氣,丁酉忙從中斡旋道:“諸位皆是祝兄生前好友,現在心中悲愴,難免有些言語失當,熊兄不必氣惱,凡事皆看在\-霹靂掌\-的面上,切莫在意。”説着向清華道人使了個眼色。他即時會意,自思適才的言語確是不妥,抱拳賠禮道:“貧道言語失當,熊兄莫怪。”熊平淡淡一笑,道:“道長言重了。”抱拳回了一禮。二人俱是豪爽之人,禮過之後,前嫌盡釋。
見他們已相安無事,丁酉道:“丁某在來時的路上見到不少武林人士,聽他們的言語中也均提及少林寺。”祝廣運問道:“此間並無外人,丁兄儘管明言。”丁酉搖頭道:“並非在下賣關子,而是確不知何事,只隱約聽到他們明日要相聚在南陽城西南處的卧龍崗上,似要商議甚麼大事,總之必與少林寺有關。”方笛二人在一旁聽着,心下又是一動。
祝廣運道:“既然如此,咱們明日便上卧龍崗走一遭,不知眾位可願往否?”大家自都應允。丁酉道:“去一遭也無妨。但祝兄你們最好還是換上可體的衣衫,免得引人注目。”這自然指的是祝家的人身上穿的孝服而言。祝廣運知他言之有理,點頭應允。其後小二擺上筵席,眾人開懷暢飲。席間丁酉笑道:“祝兄打得好算盤,若是大家適才談不來,看來是要餓我們一頓了。”祝廣運知他生性詼諧,灑脱不羈,也不在意,説道:“丁兄取笑了。”幾人繼續推杯換盞。
方笛和凌月兒已打定主意明日去卧龍崗看個究竟。酒足飯飽,叫小二結過帳,起身便欲下樓。一人突然喝道:“二位不留下個字號便想走,似乎有些不合規矩罷?”説話之人正是清華道人。
方笛一抱拳道:“道長是和在下説話麼?”清華道人“哼”了一聲,道:“怎麼?你們難道沒有名字麼?”見他如此無禮,二人暗生怒意,方笛道:“在下的名字似乎與閣下無關。”轉身下樓。清華道人喝道:“想走可沒那麼容易。”手一揚,兩支木箸向他們急射而去。
方笛聽身後風聲疾勁,知道來物力道不弱,也不轉身,辨明方位,使出“疾風腿”,雙腿倒踢,“嗤嗤”的兩聲輕響,木箸直插入房梁之上,沒及逾半。
眾人大驚,委實想不到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少年竟會有如此功力,當真非同小可。其中最為驚詫的莫過於清華道人,他自忖這一擲使了五分內力,眼前這少年卻連身都不回,便將木箸踢飛,自己根本沒有看清他使的是什麼武功,大為愕然,言語温緩了許多,道:“兩位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請恕貧道眼拙,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還盼見告。”二人怒氣頓消。凌月兒盈盈一笑,道:“晚輩凌月兒,他是我師兄方笛。適才得罪之處,請道長莫怪。”深深一揖。弄得清華道人反倒有些侷促不安,忙還禮道:“不敢當,不敢當。”方笛作個環揖,道:“後會有期。”與凌月兒比肩下得樓去。望其背影,丁酉暗吟道:“鳳酥不將腮斗兒勻,巧倩含嬌俊。紅鐫玉有痕,暖嵌花生暈。旋窩兒粉香都是春。”乃是借用曲牌《清江引》中的《笑靨兒》,稱讚凌月兒美若天仙的嬌容,心中對她倍生好感,不禁暗歎:“如此清麗脱俗的少女實是我生平僅見。他二人在一起着實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璧人,當真羨煞旁人。”念及此,驟生黯淡:“他們原來也是師兄妹。唉!想當年若不是我一時糊塗,固執己見,也不知要有多少人會對我們這天造地設的一對羨慕不已了,現在哪還用去豔羨他人?她如今會在哪裏呢?……”自顧出神,回思往事。
清華道人低聲感嘆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一山還比一山高\-呀!看來我等都老了。”言語中不勝滄桑。眾人聞之,盡皆默然。
祝夫人勸道:“道長何時變得如此多愁善感?其實此乃天之定理,非人力所能及也。道長還是莫要妄自菲薄。”他聽罷淡淡一笑。
熊平問道:“不知適才道長為何出手?”清華道人道:“其實他們也沒有甚麼古怪之處,不過在咱們説話之時,他二人面示閒暇,似是有意竊聽,又見那位姑娘揹負長劍,顯是武林中人,因而貧道出手試探。誰知還是看走了眼,那少年的武功竟深不可測。”祝廣運道:“我等談論的乃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卻也不怕人來偷聽。”言罷暢飲一大碗酒,大有天不怕地不怕之勢。
眾人不再談論此事,繼續飲酒。祝夫人見祝仲英兀自發呆,只道他仍處於喪父之痛中,輕輕地推了他一下,低聲安慰道:“你父親的大仇不日可報,勿要多慮。”他立時驚醒,臉上一紅,實不知適才在想些甚麼。
當晚眾人住在城裏最大的“祥福客棧”中,養精蓄鋭,準備次日一探究竟。
翌日,幾人問明去卧龍崗的道路,動身啓程。途中見到不少武林中人,多半不識,但見每人的臉上也殊無笑意,心下好生奇怪。
走了多半個時辰便到了卧龍崗。這裏已聚集了百餘人,其中亦有不少是身着重孝而來。丁酉暗自留心,發現單從服色來分即有七八個門派,剩下的均是尋常的江湖中人,相信他們若不是被請來壯聲威的,便是來湊熱鬧的好事者。奇怪的是這許多人在一起竟然無雜亂之聲,場面頗為平靜。
他遲疑間,一位灰衫老者步入場中,看樣子不過五十有餘,精神矍鑠,氣度不凡。他輕咳了兩聲,頓時四下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向他注視過來。丁酉等知道此人就是江湖上人稱“太湖及時雨”的喬萬通,他在江湖中極有聲望,素來行俠仗義,救人於危難,實無愧“大俠”二字,不由得肅然起敬。
喬萬通抱了個環揖,朗聲道:“咱們閒話不提。在下只問各位一句話,你們既皆是為報仇而來,仇人到底是誰?”眾人齊聲叫道:“少林禿驢。”聲勢極壯。
祝廣運和丁酉等人聞言心中大動,暗喜道:“我們去找少林算帳原本就嫌勢單力孤,不想他們一下子冒出了這麼多仇人,看來大仇可報,真是天助我也!”一提起少林寺,人羣中性子急躁者再也按捺不住,登時數十人張嘴喝罵起來,從少林派的禪宗初祖達摩罵起,一直罵到現任方丈恆雲禪師,其中無一能倖免死於非命。一時羣情洶湧,頗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顯是與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喬萬通待眾人發泄了一陣,緩聲道:“各位英雄請稍安勿躁,咱們尚有正事要説。”聲若洪鐘,遠遠送出,百餘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足見其內力修為極高。
他此言甫出,“卧龍崗”霎時歸復了平靜。他道:“眾位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只是如此的亂罵一通可於少林派毫髮無損?咱們只有為死者討回公道,方能安撫他們在天之靈。”眾人連連點頭。
神槍門掌門侯長嶺之子侯瑞上前道:“喬前輩若有辦法能為家父報仇,神槍門唯您是從。”其他的人亦是有此一説,盡皆附和。
喬萬通點頭道:“少林寺千年基業絕非江湖上任何一個幫派所能動搖的,但少林中人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實不容赦。諸位若均隻身前往尋仇,決計討不到好。現下咱們合眾派之力,倒可與少林一爭長短。何況咱們也不是要剿滅少林寺,只要查出真兇,為死者報仇雪恨,便算功德圓滿。區區之意,不知各位英雄以為如何?”眾人俱都覺得他言之有理,紛紛點頭。
丁酉猶豫一下,上前抱拳道:“喬老英雄,在下有一點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喬萬通還了一禮,問道:“請恕老朽眼拙,敢問閣下高姓大名?”他一笑道:“在下丁酉。”喬萬通道:“原來閣下便是\-麒麟書生\-丁酉,真是失敬!有話但講無妨。”丁酉謙道:“今日與會之人怕不有百餘人,想必均與少林派有過節,咱們人數雖不少,但聚在一起無異於烏合之眾,到時各行其事,難成大事,因而必須要有一位站出來主持大局。”喬萬通點頭笑道:“丁兄之言正合吾意。”轉而對眾人道:“各位意下如何?”大家自無異議。
侯瑞道:“那也不用再選旁人了,喬老英雄您作我們的盟主最合適不過。別人可沒有您這等聲望。”八卦門的大弟子趙坎離道:“此間誰來作盟主都難以服眾,只有喬老爺子當之無愧,令大夥兒心悦誠服。”餘人對此均自稱是。祝廣運等人知道喬萬通在武林中聲名赫着,況且現在只是為了找少林寺報仇,又不是要爭作武林盟主,自也都無二話。
丁酉亦笑道:“喬老爺子威名遠播,正是人心所向,盟主一位非您莫屬。”喬萬通也不推辭,對大家抱拳道:“既然大夥兒都信得過在下,喬某也只有當仁不讓,竭盡全力為各位鳴冤報仇。”見他肯受,眾人一陣歡呼。他繼而正色道:“不過有一節喬某須先説明,咱們既已結成同盟,便都須聽我號令,不許擅自行動,如果諸位能做到這一點,喬某才敢受盟主之位,否則絕難從命,還請另擇賢能。”斷魂刀吳飛之子吳俊傑道:“前輩立下此款亦是為我等能得報大仇,誰會不知好歹胡作妄為?您直管放心就是了。”喬萬通點頭道:“如此最好。另外還有一件事,今日在這裏的門派或個人之間若有過節,須待少林之事了後方可自行解決,此時務必萬眾一心,不得內訌。”丁酉道:“難得喬老爺子想得如此周全,相信大夥必無異議。”果然羣雄都點頭答應。
清華道人忽道:“既已結成同盟,便須有個名號,這才名正言順。”此言一出,眾人頓時議論開來,有的説叫復仇會;有的説叫尋仇幫;更有甚者説叫殺禿會,旁邊有人不解問道:“何為殺禿會?”答曰:“乃殺少林禿驢的同盟會。”眾皆大笑。
喬萬通亦作莞爾。他素聞“麒麟書生”廣覽多讀,學識淵博,便對他道:“不如請丁兄來給起個名號罷。”丁酉略一沉吟,道:“大家此去少林寺乃是為了討個公道,便叫\-公通同盟\-若何?”喬萬通拍掌讚道:“\-公道同盟\-,嗯,果然不錯。諸位以為如何?”今日與會的都是江湖中人,多半胸無點墨。縱是有讀過幾天書的,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又哪想得出甚麼好名字?再者“公道同盟”聽起來倒也還順耳,遂都點頭贊成。
見名號已定下,喬萬通心中甚喜,又對丁酉道:“還請勞煩丁兄執筆將少林僧人所行的罪狀一一記錄下來,到時也好向少林派問罪。”丁酉點頭應允。接過旁人端過來的紙筆,平鋪在平滑的青石上。隨後各個門派和受害的武林世傢俱遣一人上前將遭難之事告知,丁酉詳盡地記在紙上。他見眾人所形容的兇手似是同一個老僧,且受害人都是死在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萬劫指”,暗自不住地揣測。
直用了近兩個時辰方才記錄完畢。喬萬通大略地看了一遍,將其收好,對眾人道:“各位江湖上的朋友,咱們已準備停當,即刻啓程。”眾人聞言,雄心大壯,齊應了一聲,其勢如雷。
一行百餘人浩浩蕩蕩地向北行進。一路之上的客棧和酒館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拿刀握劍的客人,俱都小心地服侍,心驚膽戰地大賺了一筆。
沿途行來又有不少仗義之土加盟。待到了登封境內,人數已逾三百。其中身懷血海深仇者有之;被邀來助拳者有之;激於義憤自願加盟者有之;唯恐天下不亂者更是不乏其人。蓋因少林寺乃中原第一大門派,數百年來穩居泰山北斗之位,自然一直為人所嫉,如今將有一場好戲開鑼,自是非看不可的。
途中像丁酉等心思細密之士暗自琢磨兇手是何許人也,及其無故行兇的目的。那些粗魯的武人只知道一路上吆喝吶喊,絲亳不去想其他。
少林寺座落於嵩山五乳峯下和少室山北麓之間。溪水從中流過,羣山環抱,峯巒疊嶂,松柏茂密,幽靜秀麗,實是佛門聖地。“武以寺名,寺因武顯”更使得少林派的武功名震寰宇,成為中原武學的第一大正宗,數百年來人才輩出,在武林中聞名遐邇。
“公道同盟”的數百人在喬萬通的率領下,不一日已到了少林寺的山門前。羣雄見山門上的橫匾書有“少林寺”三個金光爍爍的大字。東西兩側各有一石碑坊,上面雕有二龍戲珠,丹鳳朝陽等圖案,石坊上還刻有額文和聯語。東坊的額文是“祖源諦本”,聯語是“地在天中四海名山為第一,心傳言外十方法叫是初元”;西坊的額文是“嵩山禪林”,聯語是“雙雙玉井碧澄冷漫千秋月,六六玄峯翠聳光連萬壑雲”。門內正中端坐一尊彌勒佛像,呈滿心歡喜,笑逐顏開狀,讓人見之忘憂。但寺門緊閉,不見一名僧人,好不令人奇怪。
喬萬通暗自吟道:“地在天中四海名山為第一。哼,少林寺好大的口氣。”正要讓人進門通稟,寺門一動,兩扇大開,內中湧出十八個赤手空拳的僧人,分站兩旁。羣雄見他們步法穩健,“太陽穴”高凸,一看即知俱是高手,心中暗驚,有膽小之人不禁向後退了幾步。丁酉一見出來的僧人,心裏一寬,他深知這些僧人必是少林寺的護法十八羅漢,他們結成的“降魔羅漢棍陣”威力無邊,此時眾僧空手而出,顯然不含敵意。
在十八羅漢之後又走出五位身披袈裟的老僧,都是寺中輩分最高的“恆”字輩僧人,當中一人便是少林方丈恆雲禪師。十八羅漢齊喧了一聲:“阿彌佗佛。”其聲雄渾,響徹山谷。羣雄聞之全身一震。功力稍淺的立時覺得頭中“嗡”的一聲,胸中鬱悶不堪,甚為難受,忙閉目調息,唯恐被其聲所傷。那些好事者見少林寺如此陣仗,暗自後悔貿然來此,心裏開始盤算着如何能及早離去而不被別人恥笑。
恆雲方丈合十道:“阿彌佗佛。各位遠道而來,敝寺未曾遠迎,請諸位英雄莫怪。”羣雄中有不少人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污言穢語要向少林寺發泄一通,但當真來到這佛門聖地,不知怎的,竟沒人能罵得出來,似是不敢褻瀆了佛祖。
喬萬通身為盟主,自不敢怠慢,上前抱拳行禮,道:“在下喬萬通,拜見少林方丈。”恆雲合十還禮道:“阿彌佗佛。原來施主就是\-太湖及時雨\-喬大俠,失敬,失敬。”喬萬通道:“方丈大師言重了。”恆雲問道:“不知此次這許多英雄來少林寺有何貴幹?”喬萬通尚未答話,身後的祝廣運早已按捺不住,冷冷道:“恆雲方丈好會裝糊塗。難道這樣便能將所行的歹事推得一乾二淨了麼?”眾僧一怔,不明白他言下之意。
丁酉勸道:“祝兄稍安勿躁。還是讓喬老爺子為大家主持公道罷?”祝廣運不便反駁,悻悻退下。祝夫人深知丈夫的脾氣,忙低聲相勸。
恆雲茫然問道:“不知適才這位施主所言何意?老衲委實不知發生了何事?”喬萬通道:“在下明人不説暗話,我等前來少林寺乃是為了追查殺人兇手。”眾僧盡皆愕然。恆雲急問道:“施主還請明言,到底要追查甚麼兇手?此事怎會與少林有關?”喬萬通轉身指着身後眾人,道:“兇手是誰在下也不知道。但他們的先人或是師長皆是死在少林七十二藝的\-萬劫指\-下,因而我等才斗膽前來打擾貴寺。還請方丈大師明鑑。”隨之將丁酉記錄下的少林罪狀遞到恆雲手中。
看罷,恆雲大驚,道:“\-萬劫指\-乃是我門中不傳之秘,全寺中只有恒生師弟習得此技。不過他已二十多年沒有出過寺門,江湖上怎會有人死在\-萬劫指\-之下?此事疑點甚多,還盼眾位施主三思。”八卦門的趙坎離叫道:“晚輩的恩師\-八卦掌\-董萬鈞便是死在少林惡僧的\-萬劫指\-下的,當時的情景乃是我們師兄弟八人親眼所見。”其身邊的師弟連聲稱是。少林僧眾聽他口口聲聲管那殺人兇手喚作“少林惡僧”,暗自怫然。
站在恆雲身邊的體態較胖的恆空道:“諸位何以斷定兇手所使的武功就是少林的\-萬劫指\-?難道旁人便不能假冒麼?”清華道人上前打個稽首,道:“貧道清華,那日查看\-霹靂掌\-祝懷才屍體,發現他的致命之傷在胸口,是被人以純陽的指力震斷心脈而亡,而其前胸傷處正對的後背處有一點硃紅色血痕。據貧道所知,普天之下只有中了少林寺的\-萬劫指\-後方有此症狀,想是因為指力太強,勁道直透胸背所致。試問此等武功誰又假冒得了?”一旁的恒生遲疑道:“依道長所言,這確是少林的\-萬劫指\.不過……不過這絕無可能,貧僧二十餘年未出寺門,怎能以\-萬劫指\-殺害各派人士?當真古怪得緊?”丁酉問恆雲方丈道:“貴寺中是否只有恒生大師會使\-萬劫指\-?”恆雲點頭道:“南無阿彌佗佛。出家人不打誑語,寺中除了恒生師弟,絕無他人得傳此技。”丁酉又問道:“那麼貴寺的\-萬劫指\-秘笈可曾遺失?又或者有俗家弟子會此絕技?”恆雲搖頭道:“施主多慮了。少林的武學秘笈盡皆收於藏經閣中,日夜有數十弟子看管,絕無遺失之理。至於俗家弟子一説更無可能,少林七十二藝向來只傳本寺出家武僧,俗家弟子向不得授。”恆雲身邊的恆見道:“眾位施主一口咬定殺人兇手是少林中人,貧僧等卻從未見過死者的傷勢,列位似乎頗有欺人之嫌罷?”喬萬通道:“大師明鑑,如今時值盛夏,天氣炎熱,屍首焉能從幾百裏外運來?”趙坎離接口道:“不錯,就算是運來,屍體也早已腐爛不堪,安能辨認傷勢?”侯瑞道:“就算幾位大師不相信我等之言,難不成連\-太湖及時雨\-喬老英雄的話也不信麼?”恆雲白眉微蹙,默然無語。
喬萬通道:“喬某絕對信得過大師之言。但不知貴寺中會不會有人偷學\-萬劫指\-而下山作惡呢?”恆雲毅然道:“決計不會。”喬萬通一笑,道:“方丈大師既然如此肯定,喬某自然相信。好在這裏許多人都見過兇手的樣子,方丈不妨將寺中僧眾聚集在一起,讓大家辨認一番。若真能找到兇手,我等決不與少林寺為難。不知方丈大師意下如何?”恆雲心知除此以外確無善法,眼見今日若沒個結果,這數百人便要大動干戈,略一沉吟,道:“施主非要如此亦無不能,只是少林寺乃佛門清淨之地,不容俗人戾氣踐踏。老衲現在將全寺僧眾聚集於此,請各位施主辨認,不知可行否?”喬萬通喜道:“如此最好,有勞方丈了。”恆雲命人進寺召集僧眾。須臾間,寺裏近千名僧人云集於山門外。羣雄不得不散到四面,方可容下這許多人。
隨後凡是見過行兇僧人的陸續上前辨認,直用了近一個時辰才一一看罷。以至於這些人看得頭暈目眩,眼前晃動的盡是一個個的光頭,好在他們對兇手滿懷深仇大恨,其相貌深深地印在每個人的腦海中,倒也不會有甚遺漏。
喬萬通和丁酉等人在一旁靜靜相候,眼看一寺的僧人盡被看過,依然毫無收穫,暗暗焦急。
待眾僧入寺後,恆雲對喬萬通等人道:“敝寺僧眾已全被各位施主看過,可有何發現?”喬萬通遲疑道:“這個麼……喬某真是慚愧,耽誤大師的清修了。只不過……”甚為躊躇。
祝廣運叫道:“這裏的和尚雖已都看過,兇手若在少林寺裏,我們卻上哪兒去查?”餘人聞言,頓時也叫嚷起來,欲進寺搜找。
恆雲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老衲身為出家人,焉敢欺心?”江湖中人盡知少林寺乃中原的一大門派,領袖武林數百年,其住持方丈在江湖的地位更是極為尊崇,他的話自是無人不信。
丁酉道:“方丈言之過甚。在下等安敢懷疑您有藏匿兇手之心?只是此事牽連甚廣,若查不出真兇,眾憤難平。還望方丈多多擔待。”恆雲尚未答話,恆空怒道:“少林開派近千年,還從未將全寺的僧眾讓俗人一一查看過。此處乃是佛門清淨之地,眾位不要得寸進尺。”他話音甫畢,羣雄大怒,有的人按捺不住喝罵出來。文雅之士則敬而遠之,靜觀其變。既有膽大者當先罵出口,隨之不少人加入其中,頓時污言穢語充盈佛門聖地,倒也相映成趣。
最先出來的十八武僧直氣得個個青筋凸鼓,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只要方丈一聲令下,便要來個“掃蕩羣魔”。丁酉等人也覺得羣雄確是太過分,正待出言阻止,恆空已嗔念大起,丹田中氣息鼓盪,雙手合十唸了一聲:“南無阿彌陀佛。”聲若怒濤,撲面而來。羣雄全身大震,立時住口。功力不濟者被這一聲“金剛佛號”震得臉色煞白,頭中一陣眩暈。
恆雲緩緩道:“阿彌陀佛。師弟你修行了近三十年,怎麼功力中仍有幾分霸氣,全無佛祖感化之意,真是罪過。”他此言亦是以少林正宗玄門神功送出,卻並無震撼之力,反而深藴慈悲祥和,眾人聞之,鬱悶眩暈之意立減。丁酉暗贊:“恆雲方丈果然是佛門的道高僧,無時不以慈悲為懷,着實令人好生敬佩!”恆空見掌門師兄責怪,暗自懊悔,忙合十道:“師兄教訓的是,恆空知錯了。”恆雲輕輕地點點頭,對羣雄道:“事已至此,眾位要怎樣才肯罷手?”祝廣運道:“還能怎麼辦?當然是讓我們進寺搜查。兇手如在寺裏,自可大仇得報。假使當真不在這裏,也能還少林一個清白。”而後轉身對羣雄道:“大家以為如何?”他們都希望能找出殺人真兇,將其粉身碎骨方才解恨,誰不大聲贊同?
恆雲面露為難之色,道:“少林聖地難容刀兵踐踏,況且眾位中又有女施主,實是多有不便。老納以性命擔保寺裏眾僧大傢俱已看過,絕無遺落。”丁酉和清華道人等有識之士甚感為難,實覺少林方丈既出此言,實不宜再堅持入寺搜查之事。趙坎離、侯瑞等一些年輕的後輩亦不敢妄作主張,暫且靜觀。祝廣運看大家不語,深恐此事不了了之,欲要出言與恆雲爭辯,喬萬通搶先道:“喬某既然承蒙大家看得起,推我作此行的盟主,自須為他們討回個公道,不然在下焉還有顏面立足江湖?故而請方丈大師恕喬某不敬之罪,放我們進寺查找真兇。否則休怪我等不知禮數。”羣雄一陣歡呼,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恆雲也是無計可施。情知若讓他們進寺查找,不僅玷污了佛門清淨之地,更會使少林派在武林中的聲名大墮;如不讓他們進寺,少林不免擔個“窩藏真兇”的罪名,雙方立時便有一場惡戰在即。己方雖佔盡天時、地利、人和,足有六七分的勝算,但一動起手來刀劍無眼,雙方必有損傷,實大違佛家慈悲為懷的宗旨,一時煞是為難。
始終未曾説話的恆清走到他身邊,附耳低語幾句。恆雲沉吟半晌,最後只得無奈地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他對喬萬通道:“阿彌陀佛。老衲有一提議,倒不會傷了少林與各位英雄之間的和氣。”丁酉問道:“不知方丈有何高見?”恆雲道:“我輩既然皆是武林中人,雙方便以武論輸贏。如若各位贏了,只管進寺搜查,老衲等決不阻攔;各位若是輸了,便先請回,不過此事既與少林有關,老衲自會派人去查明事情的原委,到時給大家一個交代。眾位英雄意下如何?”大家暗暗尋思:“少林寺高手如雲,真要硬闖,我們恐非敵手。倘若依了恆雲方丈的話,無論輸贏,於我們都有利無害,此法倒也行得。”念通此節,各自點頭同意。
見此情形,喬萬通對恆雲道:“好,就依方丈大師之言。只是不知咱們以幾場定輸贏?”恆雲道:“三場如何?”丁酉道:“三場最好。請問方丈,貴寺有哪三位出戰?”恆雲看了一眼身邊的四位師弟,暗道:“寺中雖以我和恆空、恒生三人的武功最高,但恆空易動嗔怒,恒生心機不足,皆非適當人選。偏生恆見和恆清兩位師弟的武功又稍遜一籌,只怕不敵落敗。為保少林,説不得,也只好如此了。”心中計議已定,説道:“敝寺便由老衲和恒生、恆空三人向各位討教。”喬萬通和丁酉放眼身後的數百人,其中多半是年輕的後輩,武功不濟。剩下的人的武功也未必高過自己。沉思片刻,丁酉低聲道:“清華道長的武功與在下差相彷彿,不如便由咱們三人下場罷?”喬萬通亦無更佳的人選,點頭同意,朗聲對恆雲道:“我方由喬某和這位丁兄,還有清華道長向幾位大師討教。”羣雄心知他三人在數百人中確是武功最高的,亦不作他論。那些身負血海深仇的人暗自慚愧。心想:“捉拿真兇原是我等份內之事,誰知到了緊要關頭卻無一人可擔當重任,反而由三個局外人出面,真是無用之極。”本來被邀來助拳的人裏亦有武功不俗者,但他們情知若上前自告奮勇,倒好似在眾人中自認武功最高,所以不便出言自薦。至於那些遠遠躲在羣雄之後的人,原只為了來看熱鬧,絕無出手相助哪一方之意,樂得作壁上觀。
祝廣運知道喬萬通三人的武功較自己為高,倒也不敢魯莽行事。實是不願辜負了他們的一番情意。
羣雄和十八羅漢各自向後退開,中間空出一大塊兒地作比武之用。恆空緩步走到場中,合十道:“阿彌陀佛,貧僧先來比第一場。三位誰先來賜招?”清華道人對喬萬通和丁酉道:“貧道先上罷?”二人道:“道長多加小心。”他應了一聲,身形一動,飄然入場。見他的輕功了得,趙坎離等人大聲喝起彩來,旨在氣勢上勝過少林。
他站在恆空對面,打個稽首,道:“貧道清華,請大師多多指點。”恆空還禮道:“道長不必太謙,請出招罷。”清華道人料想對手的武功決計不弱,不敢有絲毫大意,一上來便使出生平最得意的“碧波寒煙掌”應敵。
堪堪數招一過,他覺察出恆空的內力修為比自己稍勝半籌,自思久戰於己不利,急換作一路快攻。恆空不慌不忙,只以自己十幾年苦練的“羅王十八掌”沉着應戰。此掌法是元末少林著名武僧緊那羅所創,每一招都蓄勁無窮,足以罩住自己周身要害,不為敵人有機可乘,出掌剛柔並濟,威力不同凡響。
清華道人的“碧波寒煙掌”不重於力,行於妙。但見他在場中身形飄逸,袍袖灑脱,上下紛飛,姿態極為清雅,煞是好看,羣雄中又有人拊掌叫好。喬萬通等一些武學精湛之人看出他的掌法輕靈有餘,勁道不足,頗不及恆空的掌力強勁,不免暗為擔憂。
恆空守多攻少。三十招一過,覺得對方掌上的寒氣大增,暗中多加小心,發掌的力道又加了幾分,以防為寒氣所傷。
清華道人久攻不下,心念一動,掌勢驟然變緩,雙掌迭加而出,去勢如同碧波盪漾,漣漪層出。恆空不明路數,不敢妄動,嚴守住門户,以靜制動。須臾間清華道人的掌勢愈來愈快,片刻已幾不見形,發力上攻。恆空眼前一花,深知時不待人,慌亂間伸手按向他的左臂。豈知他發出的皆是虛招,雙臂一轉,以迅若星火之勢合掌推向恆空的胸口。
恆空一掌按空,尚未回勢,只覺胸口有一陣寒冰之氣襲來,心道“不妙”,難以躲避,情急之下不容細想,一個“後板橋”仰身雙手撐地,身如拱橋狀。清華道人的“碧波寒煙掌”氣及掌未到,遽爾間被恆空使個“後板橋”躲過,登時撲了個空。他這一掌已運足內力,去勢甚急,倉促之際難以收勢,身體不由地向前撞去。
恆空雙臂發力,腳足一蹬,身體後翻而起,雙足自下而上急踢向他的小腹。清華道人無法收住身形,自然無法避開這致命一擊。眼見險不逾尺,人羣中有人大聲驚叫起來。
清華道人知道縱然急轉真氣運於小腹,被他的腳踢中亦無幸理。皆因小腹是丹田所在,最是要緊不過,無論何時也絕不容人觸之。當下哪有思索的餘地?雙掌不由自主地向下擋去。“砰”的一聲悶響,腿掌相交,清華道人的內力自小臂直衝於雙掌,足下借勢一蹬,於千鈞一髮之際借對方上踢的力道騰空而起,避過這一險招。他隨即在空中連翻了兩個空心筋斗,落在丈許開外,不僅顯得乾淨利落,着地也是極穩。其實早已嚇得冷汗涔涔,大為惶悸。明眼人自都看出他這一招實是險到極點,僥倖脱險,暗暗替他道了聲“走運”。卻也有些好事者不明就裏,大聲叫好,聽得少林僧眾微微皺眉。
再説恆空本是向後翻起,雙足才起便被清華道長的手掌抵住,一下子雙腿上踢之勢變緩,急催內力,轉瞬即加了幾分力道。不過清華道人只是借他上踢躍起,未大阻其勢,待清華道人騰空而起,他立覺腿上一輕,收力不及,上踢之勢復急數倍,後翻一週落地。因這一緩一急的變故,力道拿捏未準,落地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雖不能算輸,樣子也頗為狼狽。
二人站定,恆空知道自己險些重傷清華道人,極為歉然,一臉惶恐道:“阿彌陀佛。貧僧多有得罪,道長莫怪。”他臉上一紅,赧然道:“大師客氣了。咱們勝負未分,請繼續出手罷。”二人皆知輸贏事關重大,因而決不肯輕易認輸。
他們互施一禮,接着又打鬥在一起。恆空不似初時那樣以守為主,而是攻勤守嚴,心知若是攻敵者多,敵必守勤,使之無暇進攻,自身便算是盡佔上風。
此番再戰,清華道人發現對方的掌力比剛才凌厲許多,不敢硬接,避其鋒芒,旁敲側擊,尋隙而動,掌法虛虛實實,妙招迭出。二人暫時打個旗鼓相當。
恆空知他怯己之力,於是急催內力,掌風漸重,隱然有風雷之勢,使其不能過分進逼。
百餘招後,兩人漸將內力發揮至極處,一個掌法沉穩,內力深厚,一十八路掌法足以應付敵之奇招百變;一個妙招紛呈,掌中寒氣逼人,武功飄逸輕靈,以巧取之。
此時天氣正熱,清華道人的“碧波寒煙掌”是以純陰的真氣為本,掌風連綿不斷地送出陣陣奇寒之氣,漸漸的寒氣與空中的熱氣相融,生成一股淡淡的霧氣,凝而不散,夾雜在他們中間。見此奇景,眾人驚異非常。丁酉與清華道人素來交好,深知其武功路數,自不以為怪。
過了盞茶的光景,霧氣更盛,旁人只依稀可見內中有兩條人影打鬥在一起,無法分清到底哪一個是恆空,哪一個是清華道人,至於他們使得拳腳招數更是無從談起。眾人都情不自禁為己方之人擔憂。
恒生被困其中愈來愈急躁,既然無法看清對方的身形和武功,便自顧施展一路“降龍伏虎羅漢拳”,只求使他難以近身。清華道人精於“碧波寒煙掌”,目力自然遠勝於旁人,在濃濃的霧氣中亦能看清事物,使他反而漸漸佔據上風。
又過了一會兒,濃霧不見散去,反在他真氣急催之下越來越濃,其內力將霧氣牢牢地鎖在近前四周六七尺的範圍裏,大顯“寒煙”之功。
白霧中不斷傳來拳來腳往的聲音,絕難見到二人的身形。喬萬通看了一眼丁酉,面現憂色。恆雲等高僧則面色如常,神態自若,似是萬事不縈於懷,足見其禪功修為之深。
“砰”的一聲巨響,濃霧四散開來。眾人凝目觀看,見恆空合十而立,清華道人卻臉色煞白,跌坐在地上,顯然第一場比武是少林寺勝了。
恆空伏身到清華道人的身前,口中連稱“罪過”,從懷裏掏出一粒“少林奪命丹”送入他的嘴裏,讓其服下。丁酉忙上前將他扶起。清華道人對恆空道:“大師武藝高強,貧道輸得心服口服。”恆空謙遜了幾句,退下場去。丁酉亦將清華道人攙扶回本隊。
恆雲對回到自己身邊的恆空道:“佛門弟子應以慈悲為懷,普渡眾生為己任。師弟你雖勝了一場,但出手太過凌厲剛猛,已致將道長打傷,實則全因心中早動嗔念,大違我佛之道。現在罰你在寺內面壁參禪一個月,以祛雜念,增進修行。”恆空對打傷清華道人之事深感歉疚,再經方丈指點,憬然領悟,合十道:“謹遵方丈法旨。”轉身入寺面壁參禪。羣雄見少林雖贏了第一場,恆雲決毫無驕態,反自譴自責,不愧是得道高僧,着實令人敬佩。
適才一仗原本是清華道人稍占上風,但他求勝心切,尋個空隙全力出掌相攻。恆空在濃霧中目難視物,猛覺寒氣襲來,不及細想,急舉掌相迎。二人四掌一交,恆空的功力本就比清華道人小勝半籌,而清華道人一直全力施展“碧波寒煙掌”,以七分力對付恆空,三分力卻要用來凝聚霧氣,經過多時的酣鬥,真氣甚是不純,所以恆空全力一掌可以將他震倒在地。不過恆空自己亦覺得胸口一疼,自是因清華道人的內功委實不俗所致,但終究是他勝了這第一場比試。
丁酉心知自己的武功或許比喬萬通稍遜,便上前抱拳道:“在下丁酉斗膽請少林高僧指點一二。”恆雲道:“丁施主不必過謙。第二場由恒生師弟下場請教高招。”恒生到場中道:“貧僧恒生,請丁施主不吝賜教。”丁酉道:“大師言重了,請出招罷。”他道:“施主遠來是客,還請先出招罷?”丁酉抽出腰中的摺扇,道:“在下自知技不如人,權以此扇為兵刃向大師討教幾招。得罪了!”身形疾進,長扇直點向他右胸下的“乳中穴”。
恒生見他出手迅疾,忙以輕功閃身避開,左掌順勢斫其手腕。丁酉不等一招使老,收扇變招,單掌直逼他肋下。恒生不躲不閃,豎起右手食指置於肋下,氣運指尖,對準他掌心的“勞宮穴”倏地點去。
丁酉讚道:“好功夫!”連忙撤掌避開此招。恒生道:“施主的功夫可也着實不低!”二人會心一笑,各自佩服對方的武功了得。
僅過了兩招,旁觀眾人見他們出手認穴之準,絲毫不差,知二人均是精於點穴的大行家,自嘆弗如。與會的羣雄多數知道丁酉武功精湛,機智過人,儘管己方已輸了一場,並不灰心,齊聲為他吶喊助威。
他也深知自己肩負重任,不敢稍有疏忽,道了聲:“大師留神了。”使出獨創的“麒麟八打”,這是一路以扇代指的打穴武功,路數刁鑽,神鬼莫測,威力非同小可。
常言道:“拳不如掌精,掌不如指靈”,其意是説在武功裏指法是最難練的,但威力也是最大的。恒生自幼入寺習武,沉浸於指法數十年,造詣非凡。當下以玄門正宗內功使出一套“揭諦指”,共有一百零八式,招招精妙。
二人往來十幾個回合,出手即是點向對方的要穴,既準且快,招數匪夷所思,妙招紛呈,觀者看得直有些眼花繚亂。
一過二十招,恒生指上的勁道漸長,逼得丁酉無法近前,自忖已有三分勝算,心下暗喜。丁酉急攻不下,自知功力不及對方,心思一轉,暗有計議。出扇似電,躦步前搶。恒生怎知就裏,一招深藴內力的“佛光普照”凝如泰山般點來,將他胸前的十幾處穴道罩在指風之下,只要他再上前半步,勢必被點中穴道。
丁酉身形忽轉,形若陀螺,摺扇飛舞,護住要害。恒生見他的招式古怪,未曉其意,微微向後一閃。丁酉見此空當兒,繞過他欺身跨上一步,落腳之處正是位於極北的“坤位”。
恒生一轉身,尚未出招,那丁酉手腕一抖,摺扇打開,頓時一道金光迎面刺來,一時難以睜眼視物,心中暗叫“不妙”。此念甫生,右臂臂彎處的“少海穴”一麻,胳膊隨即垂下。
僅這一稍滯,不容他左臂揮起,丁酉扇出若風,連點其胸口上的“俞府,神封,步廊”三處穴道。恒生立時動彈不得,僵立場中,其姿勢正是轉身欲發力之態,甚顯滑稽。羣雄見此,自都樂不可支,不住的為丁酉大聲喝彩。
丁酉收起摺扇,上前將恒生的穴道解開,道:“多有得罪。”恒生合十道:“這一場比試是貧僧輸了。”丁酉道:“這一場比試在下實是勝之不武。若以真實的武功而論,遠非大師的對手。只是在下為全朋友之義,不得不出此下策,並非有意戲耍大師您。還望莫怪。”深深一揖,權作賠禮。
恒生自幼出家,心胸寬廣,聞言一笑,道:“貧僧理會得。只是不知施主適才使的是甚麼寶貝,急盼一觀,望不吝賜教。”他哈哈一笑,抽出摺扇,輕輕打開。恒生定睛看去,見上面有一隻不知用甚麼物事畫成的金麒麟,不受日光尚且放出爍爍金光,一遇明亮,立即映出刺眼的光芒,大有克敵制勝之功用。
恒生看罷,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果令貧僧大長見識。丁施主,貧僧先行告退了。”丁酉抱拳道:“大師請。”二人各自迴歸本隊。眾人原本以為他二人必有一場酣戰,興致頗高,不料只過了二十餘招勝負已分,甚覺意猶未盡。
恆雲深知恒生平日沉醉於武功一途,乏於心機,不通世務,現在輸在丁酉的計謀中亦不足為怪,因而也不責怪於他,只是心中不免擔憂:“看來這最後一場非比不可了!我近年參悟佛法,武功一途有些生疏。倘再落敗,少林聲名何存?眼下也只有盡力而為了,千萬莫傷人才好。”上前道:“阿彌陀佛。第二場是敝寺輸了。為保少林一方清淨,老衲唯有下場一試,其實已大違我佛貪、嗔、痴三戒。枉貧僧修行許多年,兀難悟大道,實在汗顏無地。”喬萬通上前道:“方丈不必自責,實是我輩俗人誤了大師的清修,望乞恕罪。”恆雲微微一笑,道:“於事無心,必於心無事,則虛而靈,空而妙。又與各位英雄何干?只是老僧的修為未到罷了。”喬萬通道:“難得大師如此寬宏大量。喬某身負眾人所託,不敢有負,還請大師多多指教。”跨步上前。二人均知對方絕非易與者,皆平心靜氣,凝神以待。旁觀的人情知第三場比試必是一場惡戰,全都聚精會神地看着二人。偌大的山門前鴉雀無聲,靜得出奇。
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眾人回頭望去,見不少黃衣人急奔而來,看樣子不下二百人。近觀他們的衣着,胸前都繡着一條活靈活現的飛龍,知道來者是飛龍幫的人。羣雄中的年輕人見此陣仗,譁然一片。年長者明知來者不善,亦自愕然。
最詫異的莫過於少林僧眾,心想飛龍幫人多勢眾,幫中不乏高手,唯聲名不佳,但與少林寺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來勢洶洶,多半不利於少林。
飛龍幫的人行至近前,黃衣人“刷”的一下閃到兩旁,中間讓出一條道來。兩個身穿華服的人傲然踱上,他們的胸襟上也繡着飛龍,只是作金黃色,威風凜凜。羣雄中有見多識廣的低聲對旁邊的人道:“這兩個人就是飛龍幫的左右護法。那個左半邊臉透着紅光,右半邊臉暗泛淡綠地叫石臘,是左護法,江湖人稱\-陰陽雙絕\-,身負陰陽絕藝,至今未逢敵手;另一個腰佩長劍的是右護法,名叫燕難敵,江湖人稱\-一劍破乾坤\-,擅使四十七式\-披雲斬日劍\-,據説已至劍氣傷人之境,委實非同小可。他們極少露面江湖,今日現身於此地,必有驚天動地的事情發生。”旁聽的人連連點頭,欽佩其見聞廣博。
正行間的石臘似是聽見了此人的高談闊論,轉頭向他一瞥,“哼”了一聲,並不理他,繼續前行。那人與之目光一對,不禁打個寒戰,暗自顫道:“我説話有若蚊聲,他卻好像聽得一清二楚似的,難道武功真的高不可測?幸好在言語中對他們未有不敬,否則今日能不能生離此地也難説得緊?看來今後為人還是不要多嘴多舌,免得招來橫禍。”念及此,情不自禁又打了冷戰。適才那旁聽的人問道:“樊大哥,你怎麼了?”“樊大哥”強顏歡笑,道:“沒……沒甚麼,好像有點兒冷。”那人抬頭看了看當頭烈日,倍感莫名其妙,卻也不再相詢。
恆雲和喬萬通突然見來了這麼多飛龍幫的人,不解其意,互望一眼,意示詢問,又同時緩緩地搖了搖頭,意思是説自己不知道他們前來所為何事。恆雲大為擔憂,暗忖:“難道他們也是來與少林為難的?這裏的羣雄已不易對付,再加上飛龍幫,可棘手的緊!”飛龍幫兩位護法走至近前,神態極為倨傲。石臘指着恆雲問道:“你就是少林寺的方丈麼?”言語甚是無理。
恆雲自小受佛法感化,生性恬淡,聞言也不着惱,合十道:“貧僧正是恆雲。不只兩位護法前來少林寺有何貴幹?”燕難敵冷冷道:“為主持公道而來。”恆雲怔道:“兩位要主持甚麼公道?”石臘從懷裏掏出一塊兒令牌,高舉過頭頂,對羣雄朗聲道:“飛龍幫幫主令諭:少林寺自恃武林正宗,縱容門下弟子殺害江湖人士,為武林同道所不容。凡江湖中人應齊心協力,伐師少林,以正中原武林之道。”羣雄多數與飛龍幫並無過節,只是平素聽説他們行事詭異,殊乏正大光明,因而從無交往。現在見無端得多了一隊強援,不少人暗自歡喜。
丁酉等明理多智之人思量道:“飛龍幫在江南極有勢力,不過終是邪魔外道,從未曾説他們有甚俠義之舉。此刻強出頭,必有古怪。難道是想混水摸魚,趁機削弱少林的實力和聲望?我等切不可魯莽行事,成了助紂為虐的千古罪人。”恆雲面上閃過一絲愠色,即時又復常態,心平氣和地道:“貴幫幫主不知在哪裏道聽途説的這些事情,無憑無據,怎能貿然下令?我少林弟子萬萬不會做此傷天害理之事。大家僅是一場誤會罷了。”燕難敵道:“這麼多人命豈是\-誤會\-兩字可以推脱的?”其眾多屬下齊聲附和道:“無故殺人,天理不容。誅滅兇手,匡扶正義。”聲音甚是整齊,一看便是事先練習過,有備而來。恆雲心想再讓他們叫嚷片刻,撩起羣雄同仇敵愾之心,少林危矣!一催內力,以“金剛佛號”的神功喧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眾位且聽老衲一言。”聲音渾厚通徹,即刻將飛龍幫的叫聲壓了下去。在場之人心頭一震,沉寂下來。
燕難敵怒道:“臭和尚是來顯功夫的麼?”欲拔劍上前。喬萬通忙攔道:“兩位息怒,方丈大師只是無心之失,決無他意,不必介懷。”石臘側目斜睨道:“你是何人?膽敢來阻擋我們,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喬萬通淡淡一笑,道:“在下喬萬通。”燕難敵輕藐道:“原來你就是那個甚麼\-太湖及時雨\.你好歹也是個成名的人物,豈不知我們飛龍幫的厲害?須知擋我者死。”雙目中現出一道兇光,直逼喬萬通。
喬萬通毫不畏懼,凜然道:“喬某武功低微,但決非貪生怕死之輩。燕護法若要賜教,在下一定捨命相陪。只是今日喬某身堪重任,事情未果,不敢有失。改日定當討教。”羣雄聽罷,暗贊他有膽識,識大體,欽佩不已。
燕難敵面色立緩,一笑道:“不錯,今日我們前來也是為了此事,咱們還算是同道中人,且先不與你計較。”兩道凌厲的目光又轉向少林僧眾,道:“少林惡僧無故傷人性命,有違佛門與人為善之道。枉你們自稱武學正宗,行事卑鄙下流,我所不恥。在場的英雄正該羣起而攻之,一則為無辜死者報仇;二則殺一儆百,以敬效尤。”語鋒咄咄逼人,直指少林。僧眾盡皆大怒,怒目相向。只待方丈下令,立時出手護寺,斬妖除魔。
祝廣運自到少林寺山門前,空負大仇,眼見無論是與少林僧人評理,還是動手比武,都沒自己的份兒,憋氣已久。此刻見飛龍幫氣焰囂張至極,怒火陡生,喝叫道:“我伏牛山祝家的仇自己會報,用不着別人出頭。難不成飛龍幫轉了性,不再做那鬼鬼祟祟的勾當,反倒專門打抱起不平來了?真是好笑!哈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天下荒謬之事莫過於此。數百人中只聞他一人的笑聲,大有孤獨之意。其實羣雄中亦有不少人有此念頭,但懾于飛龍幫的勢力,不敢隨聲附和,心道:“祝廣運雖是個莽夫,膽量卻實非常人能及,倒也值得佩服。”丁酉聽飛龍幫口口聲聲要為武林中人討個公道,早已大感蹊蹺,不過他為人機警,絕不似祝廣運那樣魯莽。當下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飛龍幫兩位護法面色一沉,燕難敵看着祝廣運冷然道:“你是甚麼東西,敢如此説話?”祝家幾人被他如刀似劍的目光一掃,心下一凜。祝仲英嚇得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站在叔父身後,臉上深有懼色。祝夫人怕燕難敵暴起傷人,反朝丈夫身邊挪了一步,手按佩劍,橫眉立目,神態氣概絲毫不讓鬚眉,實乃巾幗英雄。在場之人忍不住暗挑大指。
祝廣運心下一橫,跨前一步,朗聲道:“老子便是伏牛山祝家二,人稱\-中通拳\-的祝廣運就是我。爾等又待怎樣?”嘴角一撇,渾似滿不在乎。不少人為他捏了把冷汗。
燕難敵森然道:“好,好得很。”舉步向他走來。恆雲知道憑祝廣運的武功萬難在其手下走上十招,動上手絕無幸理,急道:“燕護法手下留情。”暗中戒備,隨時準備出手相助。
石臘道:“燕兄還是饒過他罷?咱們辦正經事要緊。”燕難敵一聞此言,心中驚道:“好險,一時衝動,差點兒為了這粗人誤了大事。”回嗔笑道:“我燕某是何等人物,豈會與你計較?”退回到石臘身旁。
祝家的人原本已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只等拼死一搏,忽見有此轉機,豁然寬懷。祝廣運雖然粗魯,卻決非渾人,此番無異於死裏逃生,不敢再橫。此事既已平息,祝仲英猶自驚魂未定,慢慢地挪上前兩步,站在叔父的身邊。丁酉見之,暗歎道:“我與清華道長皆是\-霹靂掌\-祝兄的至交好友,這才肯甘冒大險赴少林追查兇手。想不到祝兄一世英雄,仲英這孩子卻恁的不成器。只盼他日後別給他爹丟臉才好。”石臘對恆雲傲然道:“少林寺是願意交出殺人兇手任憑我等處置,還是包庇真兇,要我等同心協力剿滅少林?孰重孰輕,你自己定奪罷?”眾僧愕然,萬萬想不到少林寺統領武林數百年,竟有人膽敢口出如此狂言。惹得無名火起,紛紛摩拳擦掌,恆空等人閃身便欲上前。
丁酉見已成僵局,惡戰在即,忙上前對石臘道:“我等與少林有約在先,比武三場,勝其二者為贏。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場便可分出勝負。故而不勞兩位護法費心了。”二人一時無言以對。
恆雲聽他説得甚是得體,微一頷首,意示感激。遂對喬萬通道:“喬施主,咱們來比這最後一場罷。”喬萬通正欲上前,燕難敵攔道:“既然喬先生與我都是為了給江湖上的朋友討個公道,那麼誰下場都是一樣的。燕某便領教一下少林高僧的絕世武學。”喬萬通猶豫道:“這……似乎有些不妥罷?”羣雄也不願意由飛龍幫替自己出頭,只是誰也不願公然得罪飛龍幫,皆不言語,臉上盡是不悦之色。
燕難敵可不管旁人是否願意,拔劍上前,丁酉攔道:“此間的事情與閣下無關,還是請回罷。”他道:“\-麒麟書生\-的名號雖響,燕某可尚未放在眼中。”話音甫畢,伸手推來。丁酉覺得一股強勁的力道迎面湧來,急運氣相抗。哪知他突然收力,丁酉收勢不及,一個趔趄向前俯衝而去,不容細想,身體急轉,雙腿跨步交換,直轉了六個圈才定住身形。燕難敵則早已閃步讓過了他,站在恆雲的面前。
丁酉站定,見眾人都看着自己,臉上一紅,退回人羣中。他既已輸了一招,自不能再上前纏鬥,否則與無賴何異?
其實他的武功雖比燕難敵遜上一籌,卻絕不至於一招落敗,乃因燕難敵發力快,收力疾,正尋到他力道斷續間的空隙,所以才一招得手。若比試真實的功夫,二人總也要在百招之後方能分出勝負。
燕難敵不再理會丁酉,對恆雲道:“燕某素來用劍,你要用甚麼兵刃只管去取。”恆云為勢所迫,欲罷不能,只得道:“拳腳尚能傷人,況乎刀劍?老衲從不用兵刃,便以掌法領教燕護法的劍法罷。”燕難敵將劍解下,道:“我燕某人不會佔你的便宜。咱們以掌對掌,看看勝負如何?”言畢,倏忽飛身上前,雙掌夾着風聲逼向恆雲。
旁觀者眼前一花,燕難敵已形如鬼魅般欺至恆雲身前,眾人中亦有精通輕功的,一見之下,儘自愧不如,此時方知飛龍幫左右護法在江湖上如雷貫耳的名號決非幸至。
恆雲見他風馳電掣似地攻來,並不驚慌,使出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玄空掌”沉着應之。此掌法將周身護的極嚴,不露絲毫破綻。燕難敵情知少林方丈非是等閒之輩,不敢怠慢,施展自己獨門所創的一套剛柔並濟的武功,名曰“碎雲手”,共有九手三十六式,雖非精妙絕倫,威力着實不弱。
“玄空掌”是少林七十二藝中極為高深的功夫,要旨在於將內力運於無形,凌空發掌,其勢可及身外四周數丈,根本讓對手無從近身。欲練成此神功,須深悟玄門內功,真氣精純不雜,內力渾厚無比方可。恆雲在少林寺學藝五十餘載,四十六歲時內功大成,方始練此掌法,直至近年才有所成,歷經二十年,由此可見“玄空掌”是何等精深的武功。
初一交上手,燕難敵便察覺對方的掌力較自己尤為強勁,後悔不該太過託大,自恃功力精湛,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他的武功雖然極高,卻只精於劍法和輕功,拳腳功夫甚是平常。俗言道:“百日練刀,千日練槍,萬日練劍”,劍乃兵中之王,劍術亦最難精通。他一生傾力於劍法和輕功上,一柄長劍天下無敵,正因如此,別的武功不免荒疏了。此時堪堪數十招,他尚不致落敗,但要取勝也是千難萬難。
恆雲越戰掌力越強,但見他袍袖鼓盪,掌風罩及周身丈餘開外,激得地上的塵土飛揚,四下數百人各向外讓出幾步,目光聚精會神地看着場中,暗歎少林神功了得。
燕難敵深知恆雲這樣的掌法最耗內力,決不上前進逼,只在其丈外閃展騰挪,避開凌厲雄厚的掌力,欲藉此耗其內力,伺機而動。丁酉等人深明其意,暗為恆雲擔憂。
再過數招,恆雲亦明其意,遂緩收掌力,以免內力消耗過巨。燕難敵趁機撲身上前,連使“碎雲手”中的凌厲殺招,欲速戰速決。恆雲知他的功力比自己稍遜,並不急攻,而將門户守嚴,不令其有機可乘,使之知難而退。
現下最焦急的除了燕難敵就要數石臘了,他深知燕難敵萬一輸了,自己勢單力孤,大計難成,於是暗釦一枚鐵珠於手中,壓在中指上,隨時準備應急。
拳來腳往百招,燕難敵久攻不下,心裏着急,亦無法可施。恆雲見他招式中的破綻漸多,於是變守為攻,力求勝過他一招半式,以解少林一時之厄。
燕難敵內息尚自充盈,掌法已頗為凌亂,不求進攻,只求自保還可勉力支持。恆雲尋個破綻,連連擊中他兩掌,好在恆雲心中常存善念,意在退敵而非傷敵,力未及半,所以他受兩掌後並無大礙。燕難敵不存感激之念,反而自認是平生大辱,霎時激起胸中沖天怒火,真氣急催,掌風登時強了數倍,“碎雲手”裏的絕招“推波助瀾”如長江逐浪一般,一浪高過一浪地朝恆雲推來。
恆雲面對撲身而來的一道強似一道的掌力,忙舉掌相迎。雙掌一交,他蓄力未發,身體向後倒退三步,泄去燕難敵的掌力,既得以自保,又不傷敵,不失得道高僧之本色。
燕難敵步步緊逼,其間更無停頓,驟然第二掌又至。恆雲依照前法,向後又退出三步以泄其掌力。如此數掌過後,燕難敵竟不停手,大有絕不善罷甘休之勢。旁觀的人直看得暗暗搖頭,心道:“堂堂的飛龍幫護法,怎麼動起手來幾近無賴,全無高手風度?”他們豈知燕難敵生平從未負於人,今日在大庭廣眾之下身受兩掌,以為奇恥大辱,加上他為人陰險毒辣,若有人開罪於他,必十倍還之,如今自不能輕易罷手。
將近十掌,恆雲嗔念未起,略有愠意,被逼不過,看準他掌勢的來路,在掌將及身之時,未見足動,身體驀地向左平移出二尺有餘,單指瞬間點向其肋下“章門穴”。燕難敵力朝前衝,收勢不住,無法抵擋或閃避,眼見險厄當前,駭然失色。
“嗖”的一聲輕響,石臘中指上的鐵珠以疾逾風雷之勢朝恆雲胸口飛來。他身不動,臂不揮,只潛運神功以指彈出,力道強勁。雖有人發現有暗器飛出,卻均不知是從何處發出。餘下十之八九的人根本不知道有人發暗器。
丁酉等人和觀戰的其餘幾位少林“恆”字輩高僧俱是武功高強之輩,又都站在離空場最近的內圈,立時驚覺,急叫道:“方丈小心!”話言甫出,從人羣中倏飛出一物,迅疾無比,後發先至,在恆雲的胸前與鐵珠相撞,即將它擊落。餘人驚詫之下不禁鬆了口氣,低頭細看打落鐵珠之物,竟是一塊兒巴掌大小的樹皮。眾皆愕然,不知是誰出手相救。
石臘見眾人身後有一棵參天大樹,當即明瞭,身形驟起,躍過眾人,直朝樹旁的一人抓去。那人舉掌相迎,其身旁一妙齡女子急道:“笛哥小心!”對之極為關切。他們自然是方笛和凌月兒。
且説二人自那日遇到祝廣運一夥人,探得次日在卧龍崗聚會,便一直跟在其後。他們一路上遠遠地墮在羣雄之後,自不易為人發覺。待來到少林寺前,雙方約定比武三場之時,他二人已混到眾人中間,站在樹旁。飛龍幫一到,氣焰囂張以極,他們已甚覺憤慨。而後石臘偷放暗器,方笛看得一清二楚,在他心目中恆雲方丈儼然是大慈大悲的聖僧,見其有難,更不多想,氣貫於指,抓向身旁的樹幹,一塊兒厚約半寸的樹皮脱樹而起,手一揚,樹皮破空而去。他內功已然大成,於力道拿捏之準,絕無半點偏差,正將石臘的鐵珠打落,救過恆雲一劫。
石臘凌空撲來,有若大鵬展翅,蒼勁有力。方笛身邊的眾人慌忙避開,躲閃得慢的,只覺一股強勁的氣浪壓將下來,有些喘不過氣來。凌月兒依然站在他的身邊。
方笛舉掌相迎。他眼見石臘來勢洶洶,餘人盡皆散開,心下不免一怯,掌上的力道便弱了三分,此時二人雙掌一交,石臘一下子壓將下來。凌月兒急叫道:“小心!”方笛一聞其聲,頓時心中一壯,膽氣立生,內力陡然而強,竟將石臘凌空頂起。正因為他先時一怯,而後發力,無異於先泄敵之力,再以力攻之,這一緩而後發,便不能將石臘一掌震開,反將二人牢牢地連在一起,成了最兇險的較量內功。他們雙手相抵,一上一下,一正一倒,矗立在那裏,姿勢煞是奇特。
眾人原本見石臘向這少年撲來,皆道少年必抵擋不過,受掌而亡,不少人不忍觀看,閉目感嘆。哪知等了半晌,並未聽見有甚異常,睜眼看時,被他二人奇怪的姿態驚呆了。
石臘亦自大驚。他雙掌撲至,與其一對掌,身體向下一沉,只道這少年不濟事,歡喜未幾,一陣渾厚無比的力道霍地自下而起,竟將自己復又託到半空,而變成了雙方比試內功,其時驚駭之心絕不下於任何旁觀者。他深知二人既分不開,亦躲不掉,若不發力,對方的內力直衝過來,勢必氣逆而亡,無奈之下,只得急催內力。
恆雲蒙方笛解了當胸之厄,一指得手,正中燕難敵的“章門穴”。此穴一封,他體內氣血立阻,動彈不得。恆雲收勢站穩,合什道:“阿彌陀佛。老衲僥倖得勝,還請護法帶領幫眾去了罷。此間的事我等自有計議,不勞貴幫費心了。”説完伸手解開其被封的穴道。燕難敵也不言語,面色陰森,冷笑一聲,站回到己方那邊。
恆雲看着石臘和方笛二人,已明就裏,合十念道:“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暗思解救二人之法。
凌月兒在方笛身旁心急如焚,知道在二人比拼內力之時,外人絕不能貿然上前,否則勢不免有被二人齊力合擊之險,一時苦無良策。喬萬通、丁酉等眾人亦大吃一驚,實不知石臘為何一招間便與眼前這少年比拼上內力。霎時間山門前寂靜無聲,幾百人的眼睛都注視着方笛二人。
本來二人的功力大致在伯仲之間,但方笛身在下方,至多發揮正常,而石臘身體倒立在半空,內力源出丹田,自上而下再及雙掌,更順暢幾分,兼之身在空中,重量全壓在方笛的雙臂上,無形中等於又多了一分掌力,可説佔盡了便宜。以此而論,二人高下已判。
羣雄不以飛龍幫代己方強行出頭而感激,反因其飛揚跋扈,目中無人,蠻橫無理,着實令眾人深感厭惡。少林僧眾盡皆感激方笛救了住持方丈,故而除了飛龍幫的人,俱為方笛的安危擔憂。
方笛初時與石臘的雙掌一交,覺得他的內力極為古怪,左掌炙熱如火,右掌寒冷若冰,暗自稱奇。此等情形哪敢大意?真氣急轉,掌力漸強。
石臘修煉的神功叫作“九焰玄冰掌”,實是大異於其他的武功。常人體內的陰陽二氣須調和平衡,方能身強體壯,百病不生。練武之人亦要將體內的陰陽二氣調和,以為己用,方生內息。“九焰玄冰掌”的根本宗旨卻是要將人體內的陰陽二氣強行分開,使其陰者恆陰,陽者恆陽。練此功時更要服食大量的劇毒之藥以助行功。練陽氣時服食大熱大躁之毒;練陰氣時服食至陰至寒之毒,其中萬萬不可搞錯,倘若練陰氣時誤服了大熱大躁之毒,或是練陽氣時服食了至陰至寒的毒藥,體內平日積蓄的劇毒立時反噬,死時全身潰爛,慘不忍睹。而且練功時更須萬分小心,陰陽二氣各行其道,稍有混雜,亦無幸理。皆因如此,能練成此神功的人百中無一,想來大概是因為此功太過逆天而行了罷?如若練成,則威力無比,且雙掌含有劇毒,中者難以活命。
石臘自練成此功,一路拼殺,在江湖上闖下響亮的名號,人稱“陰陽雙絕”。後入飛龍幫,憑藉此神功被幫主賞識,破格提升為左護法,地位在幫中尊崇無比,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執掌生殺大權。不過也正因他練成此功,體內二氣難調,所以面色有異於常人,倒也並不十分扎眼。
方笛以“無極真氣”抵擋石臘的“九焰玄冰掌”,暫時只求自保,並不發力強攻,對手加一分力進攻,他便多一分力防守。如此對峙,誰先氣力不濟,對方的內力一湧而上,自必力竭氣逆而亡。
石臘處於優勢,兀暗自驚異:“這小子看樣子不過十六七歲,內力怎麼恁的渾厚無比,而且似乎正是我獨門武功的剋星,這卻是甚麼武功?我可要小心在意,莫栽在他的手裏。”想到此,加重掌力。
方笛只覺他的掌力漸盛,自忖修煉的“無極神功”尚可支持,不過雙臂畢竟是血肉之軀,已微有痠麻之意,恐怕難以長久支持,心酸道:“我學藝下山,娘未找到,還不明不白地讓武當派冤枉是殺害其掌門的兇手,我若就這樣窩囊地死了,不免被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唾罵,唉……!再者,月兒怎麼辦?她一定孤苦地過一輩子。那可也太對不起她。”思及此,熱血沸騰,唯存一念:“我絕不能這樣便死了。”信念一堅,體內真氣倍加通暢,掌力大增,儼然有反守為攻之勢。
石臘忽覺手臂一震,一道剛猛無儔的力道猛撞上來,氣息為之一閉,大驚之下,急加催內力下壓,豈知如同螳臂當車,未能奏效,心叫道:“吾命休矣!”雖生此念,並未鬆懈,深吸了一口氣,力貫雙臂,丹田中的真氣傾瀉而出,恰如飛瀑之勢。方笛手臂亦是一震,掌力停滯不前,受一股力道的推壓,自己的掌力反而徐徐下移,知道石臘竭力自保,全力施為,遂將掌力凝而不前,既不發力,也不收力,只隨着石臘的力道緩移,藉此耗其內力。
旁觀的眾人見石臘的臉上的顏色更加分明,左邊作深紅色,右邊則青氣大盛,知他已將功力發揮至極。再看方笛,雙臂微顫,額頭汗水直淌,顯然有些氣力匱乏。不少人苦於無法上前相助,空自着急。
凌月兒從未見方笛有過如此疲態,焦急萬分,又不敢發出聲響,唯恐使他分心。不由得長長的睫毛上晶瑩點點,實為關心過切之故。
恆雲看這少年轉瞬就要命喪於掌下,心中急道:“這少年與我素不相識卻拔刀相助,乃大仁大義之人。他武功極高,實是武林之福,焉能讓他平白地送命?”跨步上前,決意捨身相救。
喬萬通和丁酉見他一移步,立明其意,攔道:“大師不可冒險。”恆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焉能袖手?”言未畢,疾步向方笛走來。喬萬通和丁酉也快步跟上。一邊的恆清,恆空等僧亦飛步上前,叫道:“方丈不可。”與此同時,凌月兒見方笛的手臂越抖越厲害,隨時都有喪命之虞,情急之下再也顧不上其他,脈脈含情地看着他,低聲叫了一聲:“笛哥!”心念一決,拔劍在手,縱身躍起,長劍直刺向石臘的胸口。方笛二人專心比拼內力,五官皆失其用,於身邊之事全不知曉,旁人卻看得清清楚楚,不禁驚呼起來。
這時有四個人齊叫道:“不可。”話音未落,四條人影同時縱起,後發先至,兩個人直朝凌月兒而來,其中一人食指輕彈,把她幾將刺到石臘的長劍盪開;另一人單掌輕拂,一道柔和渾厚的氣浪將她推開。凌月兒身在空中無從借力,如同紙鳶一般,輕輕飄落,這一瞬間,她在空中白衫輕逸,綽約多姿,宛若凌波仙子,不知令多少人心醉如痴。
那盪開劍的是燕難敵,推開凌月兒的是丁酉。另外的那兩人是喬萬通和恆雲方丈,他們志在分開方笛和石臘,一見丁、燕兩人將凌月兒擋開,立即分從左右躍起,齊抓向方、石二人的雙臂,試圖將其分開。
一觸及他們手臂,只覺三股力道齊攻來,一道是方笛的“無極真氣”,另兩道自然是石臘的陰陽真氣。他二人僵持已久,功力不足往日的三成,喬萬通未覺如何,恆雲已和燕難敵劇鬥一場,內力消耗不少,現被三道真氣一衝,難以抵擋,真氣直侵入體內,胸腹間驀的一陣奇寒刺骨,隨之又是一陣灼熱難捱,難受異常,心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務必將他們分開。”竟不退卻,強忍痛楚,繼續發力。
方笛和石臘對身外之事全不知曉,只是覺得自身發出的掌力竟無端地多了兩條去路,暗自駭愕,不知何故,忙加催內力,以求迅速脱困。
恆雲二人暫時不能將他們分開,自己亦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只見他們的雙掌分別抓住方笛和石臘的手臂,身體橫置於空中。四人粘在一起,恰好是個十字形,較之適才二人矗立又別有一番奇特之處。
四人的真氣四處遊走,難分敵我,等於每個人都身受三人的夾攻,絕無偏私。方笛和石臘不明箇中因由,拼盡全力,真氣催逼而出。喬萬通與恆雲四目一對,同時發力。一聲悶響,四人被八掌之中強勁無比的力道撞擊,手掌就此分開。恆雲和喬萬通借力從兩邊翻身落下;方笛受下壓之力,身體一顫,腳下的土地向下陷逾半尺,氣衰力竭,支持不住,一個趔趄險些摔倒;石臘受的是向上之力,一下子被彈起丈高,雙足落地,腿彎一軟,跌坐在地上,正是所處越高,跌得越重,其實乃恆久不變之理也。
凌月兒忙將方笛扶到一邊,讓他盤膝坐下,運功調息。燕難敵亦命人把石臘攙扶到一邊。恆雲見功德圓滿,面露喜色,對喬萬通合十道:“阿彌陀佛,有勞施主了。”他道:“方丈捨身為人,值得在下敬佩。喬某隻作了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凌月兒安頓好方笛,上前對恆雲和喬萬通深施一禮:“救命大恩,晚輩先代笛哥謝過,日後若有差遣,我等無不從命。”二人忙謙道:“姑娘不必客氣了。此乃我們份內之事,不足言謝。兩位生就一副俠義心腸,倒讓我等自愧弗如。還未請教高姓大名?”她道:“前輩言語過甚,實令晚輩惶恐。”遂將自己二人的姓名如實告知。而後她轉回到方笛身邊,見他滿頭大汗,掏出香巾為他輕輕擦拭汗水,臉上盡是關切之色。這時一道嫉妒的目光穿透人羣射來,深深含有恨意。凌月兒全心全意地關注方笛,並未有所察覺。
突然恆雲身體微微一顫,喬萬通問道:“大師無礙否?”他點點頭,強笑不語,看樣子已受了內傷。喬萬通扶他慢慢地回到僧眾一邊。眾皆無語。
燕難敵知道機不可失,叫道:“現在正是報仇雪恨之時,大家一齊殺入少林寺,找出真兇。”其屬下齊聲應道:“擒拿惡僧,報仇雪恨。擒拿惡僧,報仇雪恨。”欲一擁而入。恆空幾人和十八棍僧忙護住方丈,嚴守寺門,準備大戰一場。
羣雄面面相覷,不知是信了恆雲之言,還是不願與飛龍幫苟同,對他們的鼓動竟無一人響應。
恆空大怒,清嘯一聲,從寺裏湧出百餘名僧人,看樣子皆會武功,其中且不乏好手。羣雄暗自駭然道:“少林寺統領中原武林數百年果非虛有其名,不僅武學無敵於天下,寺中更是高手如雲。我等幸好沒有貿然動手,否則結果如何,誰也難料。”見少林寺如此陣仗,飛龍幫的叫聲立時小了許多,想是被少林寺的氣勢鎮懾住了,許多人臉上微露怯色。燕難敵和石臘亦是一驚。
恆清厲聲道:“汝等再敢無禮,休怪我少林子弟在自家門前逞強了。”目光橫掃,飛龍幫的人與之犀利的目光一對,凜然一震。
數百人僵持不下。丁酉心知此時雖是少林寺與飛龍幫對峙,羣雄的隨向則關乎大局。若羣雄被燕難敵煽動,與飛龍幫聯手,少林寺這千年古剎難逃一劫;羣雄如兩不相幫,飛龍自也不敢妄動;而羣雄一旦與少林合力抗敵,飛龍幫中除了武功高強的石臘和燕難敵外,餘人不免全軍覆沒。此時少林寺的存亡竟然全在羣雄的一念之間,縱是達摩老祖在世也無能為力,唯有搖頭苦笑的份兒了。恆雲、喬萬通、燕難敵等人自也看出此中關鍵,心裏惴惴,不敢妄出言語。
燕難敵怕如此下去於己方未必有利,當機立斷,大聲道:“各位恁的優柔寡斷,難不成將自己身負的大仇都忘了麼?”此語以內力遠遠地送出,數百人無一不聽得清清楚楚,不少人面色微變。
石臘強提真氣,附和道:“燕護法,你我二人自討沒趣,不過是枉做好人了。人家自己的仇都不圖報,咱們也不必強行代人出頭,省得兩邊不討好。”燕難敵冷笑道:“石護法説得極是,咱們這便回去稟命幫主他老人家,請他責罰辦事不力之過。有人願意做縮頭烏龜,咱們也無能為力。”拂袖便欲離去。
羣雄被他們一唱一和,激起心中的仇恨,眼中深含恨意,許多人抽出兵刃,對少林僧眾怒目而視,只要誰當頭一呼,立時發難,一場血戰勢不可免。
眾僧人雖無懼色,但想到寺廟古剎將遭劫難,頗為神傷,苦於又無良策,不住暗念“阿彌陀佛”,祈求佛祖保佑。
千鈞一髮之際,每個人的心絃都繃得緊緊的,只有凌月兒兀自全心全意關注着方笛,於身旁劍拔弩張的事況毫不知曉。
此刻方笛已運轉真氣數個周天,內息通暢,功力恢復了三四分。睜眼見凌月兒正殷切地看着自己,心內一暖,倍感温馨,輕聲道:“我沒事了。”見其無礙,她頓覺寬慰,愁容盡去,欣然笑道:“我知道你會沒事。”扶他站起,並悄聲將適才恆雲方丈等人相救之事告訴了他。方笛聽罷,遠遠地望着他們,極為感激。
羣情在煽動下愈加洶湧,恆雲強壓體內兩道蠢蠢欲動的陰陽毒氣,跨前數步,道:“眾位執意不信老衲之言,亦無他法。誰有甚麼深仇大恨只管算在老衲的身上,無論拳腳刀劍,隨意施為,絕無怨言。只請各位休傷我少林弟子,勿損佛門勝地。老衲深感大德。”走到場中盤膝坐下,合十道:“請動手罷。”閉目甘等就戮,意欲以一己之死,保全少林一寺,以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羣雄頓時靜了下來,為恆雲這種甘願毀己一身而普渡眾生的胸懷所感動,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其餘僧眾急攔道:“方丈萬萬不可。”恆雲並不睜目,徐徐道:“佛祖尚且能夠以身飼虎,割肉喂鷹,貧僧區區一副臭皮囊原也算不得甚麼。汝等務必切記,無論何時,皆要以護持佛法,匡扶正義為重。”言罷合十念道:“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眾僧不住地念道:“善哉,善哉。”燕難敵恐另生事端,便道:“既然方丈有如此胸懷,燕某甘負不義之名,為死去的江湖同道報仇。”拔劍上前便欲動手。
恆空、恆清等僧眾呼啦一下圍在方丈四周,對燕難敵怒目而視。恆空厲聲道:“誰敢傷我方丈,少林弟子決不干休。”恆雲坐在其中喝斥道:“幾位師弟,汝等修行幾十年,為何尚不能參悟生死輪迴?難道想要少林寺千年基業毀於一旦麼?還不快快退下。”恆空顫聲道:“方丈……”恆雲斷然道:“吾意已決,多説無益。汝等膽敢不遵本寺方丈之命?快退下。”眾僧不敢違抗方丈法旨,強忍心內悲愴,緩步退開。
恆雲道:“燕護法請動手罷,老衲絕無怨言。”面目慈祥依舊,全不以生死之事縈懷,宛若菩薩化身。
燕難敵豈會錯過良機?提劍上前。丁酉冷笑道:“閣下不過一奸險小人,憑甚麼在這裏為眾位英雄出頭?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哈哈,哈哈!”他怒道:“手下敗將,何足言他。敢莫是嫌命長麼?”丁酉笑道:“不錯,不錯。敗軍之將,何足言勇?不知適才恆雲大師比武勝了誰?”俗話道:“打人別打臉,罵人莫揭短。”燕難敵自出道以來未負於人,輸給恆雲的一場,自認平生大辱,聞言陡然變色,用劍指他道:“是你自取其死,莫怪燕某手下無情。”劍出如虹,直取其中宮而來。
丁酉知他劍術高極,忙抽扇在手,未及看清劍路,凌厲無雙的劍氣已當胸劈來,無暇多想,身形如箭,飛似地疾退出丈許。饒是他反應迅疾,兀覺胸口如被刀割,劇痛難忍,原來終還是被劍風掃中些許。他心下一寒,暗道:“久聞\-一劍破乾坤\-的大名,常時猶自不信,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小可。”念未止,一劍又至。
丁酉見眼前劍光交錯,劍風罩及全身,毫無破綻,根本無法拆解抵擋,電光石火間又向後一縱丈餘,方險避其鋒,暗自驚懼不已。看到世間竟有精絕至斯的劍法,四下一片譁然的驚歎聲。
七劍過後,丁酉已連退了近十丈,均是於間不容髮的一瞬避開,毫無還手之機,駭然失色。清華道人與他交情極篤,見勢急,顧不上自己身受內傷,縱身而至,叫道:“休傷吾友。”雙掌攻向燕難敵後心。他頭也不回,反身一劍,疾如星火。丁酉叫道:“道長小心。”清華道人輕功不弱,心裏又早有準備,看銀光一閃,猛提內息,身形一晃,站在丈半之外。
祝廣運心道:“他二人都是我請來的,既已動上手,我焉有旁觀之理?”大叫一聲,躍眾而出。祝夫人看他身形一動,知其心意,急隨其後,拔劍衝出。“分金鐵手”熊平與他們既是一道,自也不甘於人後,一個箭步跨出。登時五個人將燕難敵圍在當中。
燕難敵仰天笑道:“要一齊動手麼?哈哈!來來來,燕某正要大開殺戒。”長劍一揮,只待他們一擁而上便大出殺招。石臘急叫道:“燕護法,不可。”雙手連擺,意示不可動手。
他心裏打個突,暗道:“將他們殺了不妨,勢必觸犯眾怒,那便大事去矣。此事不成,幫主豈會輕饒?事關重大,今日權且先不與爾等計較,日後終要讓你們一一死在我的手上。”一念既通,隨即收劍,朗聲道:“今日我等前來乃是為了主持公道,也不來與爾等計較。日後哪位若有興致指點幾招,在下樂意奉陪。”閉目靜坐的恆雲道:“幾位的一番心意老衲心領了,不過老衲心意已決,幾位不必費心了。”對燕難敵道:“燕護法只管動手罷。”丁酉幾人面面相覷,心想恆雲既出此言,實不便再插手此事,抱拳對恆雲道:“方丈保重。”拂袖下場。
燕難敵“嘿嘿”一陣冷笑,用劍指着恆雲道:“殺害武林同道的兇手既然使的是少林寺的武功,必是寺中之人,任你們狡辯也是無用。你身為方丈,疏於管教,縱使門人行兇,亦有難逃之責。燕某便成全了你,也算是少林寺對武林人士的一個交代。”劍光一閃,尖鋒直刺向他胸口。
眼見恆雲即有喪命之虞,一人大喝道:“住手。”話音未落,一條人影幾個起落躍過眾人,穩穩地落在燕難敵的面前。見來人正是適才與石臘交手的那個少年,燕難敵凝劍不前,問道:“臭小子,你到底是誰?這麼愛管閒事。”方笛既知道恆雲救了自己一命,又親眼目睹恆雲乃是一位大慈大悲,參透生死,以普渡眾生為己任的高僧,欽慕不已,直懷疑他到底是人還是神。此刻見他即將白刃加身,想也未想便出聲相救,實系出於真心的關切,全無做作之態。凌月兒怕他功力未復,不是燕難敵的對手,急拔劍隨之躍出。
石臘在旁暗暗心驚:“適才一場酣鬥,我的功力至此最多隻剩下兩分,這小子不過休息了片刻,卻又生龍活虎似地出來礙事,難道他小小年紀,功力竟在我之上?就算他從出孃胎就開始練,最多不過十幾年光景,功力焉能這麼深厚?這可是甚麼神功?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他其實不知道方笛也僅恢復了兩三分的內力,因不忍見恆雲慘死在燕難敵的劍下,故冒險挺身而出。
方笛情知自身功力不濟,動起手來非吃虧不可,加上與飛龍幫尚有過節,不便泄露身份,答道:“我是誰不要緊,但天下的事皆抬不過一個理字,你無緣無故要傷害方丈大師,任誰也管得。”燕難敵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小子,倒要看看你怎麼管大爺我的事?”言畢,劍一挺,刺向恆雲的咽喉。方笛急叫:“不可。”與凌月兒同時出手攻去。
聽得風聲,燕難敵待他們稍近,風馳電掣似地反手一招“劈荊斬棘”,橫削而來。二人見他變招快極,凌厲非常,不敢硬接,正欲躲閃,劍鋒已破空而至,急難相避。他們委實料不到燕難敵的劍法竟精深如此,心下一慌。凌月兒更不細想,顧不上長劍被震飛的危險,一劍急刺向他肋下,使的竟是兩敗俱傷的招數。
燕難敵若不回勢招架,雖可削中二人,自己也勢不免身受重傷,急將長劍一偏,手腕外翻,“當”的一聲脆響,劍身與凌月兒的長劍相貼,內力倏發。她手臂一震,長劍似是被甚麼東西強行拽走一樣,脱手飛出。方笛藉機全力出掌,攻其不備。燕難敵豈容他得手?奄忽退開三尺,劍一揮,復又快逾雷電地刺來。一退一進,迅疾無比,防不勝防。
恆雲看方笛和凌月兒難有勝算,不忍見他們殞於劍下,輕輕地嘆氣道:“善哉,善哉。”緩緩起身道:“燕護法,此事與旁人無關,權且放過他們,老衲感激不盡。”燕難敵想這少年能與石臘打成平手,還尚有氣力和自己再戰,武功實非小可,今日若不趁機除去,必成大患,非但不理會恆雲的言語,反而使出無敵於天下的“披雲斬日劍”,急於速決。但見他的劍氣霍然大長,其勢如虹,銀光錯落處二人疲於躲避,絕無還手之機。兩招未過,他們險象連生,須臾勢不免敗於劍下,生死難料。
方笛已然學會“奇門九掌”中的前兩掌,但這路掌法須配合強勁的內力,氣行於掌,力由氣發,方能發揮威力。他才和石臘比拼過一場內力,氣力大損,功力剩下不到往日的三成,內息難以順暢自如,自然無法使出這兩招掌法。再者他和凌月兒一上來就處處受制,完全處於被動,自救尚且不暇,哪有工夫施展掌法?
恆雲眼見方、凌二人勢危,刻不容緩,大聲道:“燕護法小心了。”運氣於無形,一記“玄空掌”夾着極強的氣浪襲向其後心,逼他撤劍停手。
燕難敵聽得身後風聲呼呼,心知不妙,身形一動,欲向旁邊閃出。正是心難二用,其劍勢隨之一緩,方笛瞬間運足內力,雙掌猝然擊去。
燕難敵受前後夾擊,兩道掌力直壓得他氣息一滯,竟喘不過氣來。其真氣原本在激戰中運轉如飛,忽被壓制,內息立塞,全身力道一時盡失,長劍拖地。他原要施展輕功閃開,步已邁出,氣力溘失,勢收不及,一步蹣跚便要摔倒。恆雲立時看出他氣力不濟,急收掌勢,不欲傷敵,但他受傷後功力大損,為救方笛二人,不得不出盡全力,現下他突然收回掌力,無異於以打出的力道回擊自身,只覺胸口一陣劇痛,收勢未穩,一口鮮血“撲”地噴出,竟自受傷不輕。
方笛可不知道燕難敵陡然力道全失,雙掌“砰”的一聲悶響,打在他的胸口上。好在方笛此時功力不濟,只打得他連退四五步便即站穩,喉嚨一甜,知已受了內傷,不過他生性好勝,竟強嚥下這一口鮮血,並不吐出。他先時也和恆雲打鬥過一場,真氣亦不甚純,否則當可抵擋得住方笛的這一掌,不至於受傷。
少林僧眾見方丈受傷,急忙護在其周圍,心中對燕難敵大有恨意。恆空和恆清原本要上前夾攻燕難敵,見他被方笛一掌打敗,便止步不前,伺守在他的身後,只要稍有異動,立即出手降之。
在場的明眼人自都能看出恆雲因何受傷,不自禁捫心問道:“少林方丈在武林中素有佳名,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這樣一位得道高僧當然不會以假話欺人,包庇兇手。我等太過魯莽了。”想到此,對少林寺的敵意全消。羣雄轉而對飛龍幫的行徑深感惡之,對其怒目而視,飛龍幫立成眾矢之的。
見況,石臘暗叫不妙,暗忖自己與燕難敵都受了傷,己方勢弱,難以強項。看羣雄似欲和少林眾僧聯手,漸有圍攻之勢,一時不知是當進還是當退,不由得朝燕難敵看去。哪知他受了方笛一掌之後,氣力雖然稍復,內息兀自難暢,一口瘀血又沒有及時吐出來,胸腹間憋悶異常,甚是難受,在旁只顧着暗自調息,於身邊的事況變化無暇理會。
久未開口的喬萬通上前道:“我等之事原與貴幫無關,兩位護法卻非要強出頭,非是羣雄本願。現爾等已然受挫,還不識趣快走?相信少林高僧和這裏的諸位英雄加在一起儘可抵擋得住貴幫區區一二百人。如再延擱下去,莫怪我等無禮了。”一番話説得義正辭嚴,剛柔並濟。羣雄大聲叫好。
石臘知他所言非虛,若再耽擱下去,自己二百多人非全軍覆沒不可,當機立斷,對喬萬通道:“既然各位不識飛龍幫一番好意,我們也無謂留在這裏。”對眾手下道:“走。”幾個人上前攙扶着燕難敵,二百餘人悻悻退去。
見這一干煞星離去,少林僧眾和羣雄都鬆了口氣。恆雲調勻內息,對方笛和凌月兒道:“兩位俠義心腸,將來必得善果。救命之恩,老衲感激不盡。”方笛忙道:“小子的性命尚且是方丈大師您救的,還未言謝。方丈之言哪裏敢當?”接着又向喬萬通、丁酉謝過救命之恩。
恆雲覺得體內的陰陽兩道毒氣越來越強,自己的真氣難以再壓制須臾,便對羣雄道:“老衲向無虛言,殺人兇手斷然不是本寺中人。各位遠道而來,老衲自會給大家一個交代,即日便派人下山去查明此事的來龍去脈,以洗清少林的冤屈。如今大家還是先請回。”此時誰還會不信他之言,均自點頭稱是。喬萬通抱拳道:“既然如此,我等自也信得過方丈大師您。此番打擾,大是慚愧,得罪之處,還望眾位大師見諒。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僧眾合十還禮。
祝廣運有妻子陪着亦上前與恆雲等高僧客套幾句,而後帶着祝仲英一起走了。不知為甚麼,祝仲英似是極為留戀這裏,不住地回頭望去,目光中柔意綿綿,又不時地透出一絲恨意和深深的沮喪。
喬萬通對方笛和凌月兒笑道:“兩位年少有為,武功絕頂,實令老夫大眼界。日後兩位若路經我太湖喬家,須來小住幾日,讓我也好一盡地主之誼。”二人道;“前輩太客氣了,晚輩到時自免不了去叨擾。後會有期。”喬萬通道:“多多保重。”轉身與羣雄徐徐離去。
丁酉近前對他二人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又問凌月兒道:“恕我冒昧,敢問姑娘的劍法是跟誰學的?”她道:“不是晚輩故意隱瞞,實是傳授我劍法的人不許我泄露她的名字。前輩莫怪。”含笑一揖。
他甚為失望,淡淡一笑,道:“不妨事。”與清華道人一起向少林眾僧一抱拳,道:“後會有期。”轉身而去。行間暗暗神傷,心道:“難道真是她教給這位姑娘的劍法麼?適才這姑娘使出的半招劍法,很是眼熟,會不會……還是我思之過切?唉!她終究還是不肯原諒我。”心中悵然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