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仙酒樓名字氣派,其實只是一家小小的酒店,在諾城亦只算是二流。老闆娘阿妙斜倚在櫃枱前,饒有興味地看着小店角落裏那二男一女。小店裏只有這三個客人,衣着光鮮,出手闊綽,點了一大桌的菜,還要了一罈酒。年少多金、意氣飛揚,只怕若非富貴人家的少爺小姐,就是闖蕩江湖的少俠。
兩位男子年紀相仿,皆是二十出頭,藍衫者虎頭虎腦,一張娃娃臉上總是露着一絲笑容,但神情言語上卻顯得十分老成;黃衣人恰好與之相反,高大健壯的身材,生氣勃勃的清俊面容,原本應當是位陽光少年,臉上卻偏偏帶着一副苦相,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
從一進店起,黃衣少年就對白衣少女大獻殷勤,卻總是被禮貌而冷淡地拒絕,他心高氣傲,在佳人面前連連受挫,不免沮喪;而藍衣少年則負責善後,或笑呵呵地開句玩笑,或巧妙地轉開話題,以免尷尬。即便阿妙見慣了天南海北各式各樣的客人,在這樣一個無聊的午後,仍對這三位少年男女的心理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正胡思亂想間,只聽店小二陳四的聲音響起:“客官請進。敝店雖小,卻有自家的風味,京城的名菜我們做不出來,小店招牌的山珍野味御廚們亦是莫可奈何。不知客官想要點什麼?”這還是專門請劉秀才寫下讓陳四背誦好的台詞,雖然略顯誇張,卻足可引人注意。
來人卻是良久不語。阿妙還道對方未聽懂陳四的背誦,抬首望去,卻見是一個青衣男子,衣衫破舊,頭髮蓬亂,胡茬滿面,瞧不出本來面目。阿妙心中不由暗罵陳四:真是個呆子,對這樣一個叫花子,你給他幾枚銅錢不就行了,用得着背台詞麼?
那青衣男子目光鎖定小店一角,似痴似愣。阿妙只道他乍見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顏,一時驚豔得説不出話來,但隨即見他眼神略轉,望向那兩名少年男子,嘴角微牽,從滿面的胡茬中擠出一抹笑容來,啞聲道:“不要什麼山珍野味,給我一碗麪就好了。”大步人店就坐。即使被亂髮與胡茬遮住大半張臉,遇人無數的阿妙依然能觀察得出,青衣人那一笑是沒有任何虛偽客套、發自於內心的笑容,真誠坦蕩。那青衣人原本形跡落泊,令人慾側目繞行,竟因這一笑而陡然變得令人願意親近起來。與此同時,阿妙注意到他雖是不修邊幅,但衣衫、袖口、皮膚都是乾淨而清爽的,與普通的乞丐決不相同,提步間隱露出衫下的劍鞘,心知有異。那蓬亂的發、糾纏的須到底是緣於久經滄桑的潦倒不堪,還是一種改名換貌掩人耳目的方式?
那白衣少女乍然見到那青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垂首皺眉,似是想到了什麼,隨即又疑惑地盯了青衣人一眼,正觸到對方炯然的目光。
在阿妙的感覺中,兩人視線相碰的剎那,小店中的陽光彷彿一下子黯了下來,空氣中似驀然騰躍起一道看不見的火花。少女怔了片刻,別開頭去,臉上隱隱泛起紅潮。
青衣人拿起一雙筷子,長長吸了一口氣,閉目坐定。好像除了那碗麪,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等待。
黃衣少年見少女若有所思的模樣,輕點桌邊:“清妹在想什麼?快吃吧,菜都要涼了。”
少女如夢初醒,提筷挾菜,再也不望那青衣人一眼。
這白衣少女正是水柔清。那日剛剛與宮滌塵訂下共同對付簡歌的盟約,卻萬萬沒有想到,隨後何其狂不但揭開了宮滌塵真實身份乃是南宮世家之女南宮滌塵,而宮滌塵更是直言自己就是御冷堂的堂主。水柔清深知簡歌的厲害,自己一個人勢單力薄,實難如願報仇,所以才不得不依靠外部的力量。
可是,四大家族與御冷堂為了天后傳人相爭近千年,雙方死傷甚眾,可謂仇深似海。作為四大家族的嫡系弟子,她又怎能與世仇結成聯盟?但,父親莫斂鋒與母親水秀都因簡歌而死,雙親的血海深仇不能不報,什麼江湖道義、門派之爭都已顧不上。
因此,水柔清仍在心中説服了自己與門中死敵結成了聯盟,這固然有何其狂出手的原因,最關鍵還是在於她對宮滌塵一直有好感,四年前在那間刻有“佛”字的竹屋裏,儘管她沒有接受宮滌塵對她的勸告,但內心深處依然深感其情,而對方坦誠身份也讓她略略釋懷。
於是,她不但認同了這次結盟,而且把那神秘的“大好人”所説簡歌九九重陽之際將會出現在揚州的消息亦如實相告。
這個意外的消息引起了宮滌塵的警覺,當下與何其狂商定先處理好京師之事,隨後同去揚州。而水柔清則先回一趟鳴佩峯,屆時再與宮、何兩人於揚州會合。
鳴佩峯乃是景、花、水、物四大家族的總部,五年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行道大會之上,青霜令使簡歌率御冷堂數名死士在離望崖前設下殘酷賭局,身為温柔鄉劍關關主的莫斂鋒因此當場自盡,水柔清此次回去是希望在手刃仇人之前再去父親靈前拜祭。
一別四年,鳴佩鋒景物依舊。水柔清自小在這裏生活,四大家族中人皆知她雙親俱亡,憐她孤苦,對她猶如親人。昔日的小夥伴亦各自成長起來,成為四大家族中新一代的青年俊才,其中那藍衣少年名喚段成,乃是英雄家外姓傳人,而黃衣少年景明彥則是點晴閣中頗具天份的二代弟子。
此次聽説水柔清欲去揚州,便自告奮勇陪她前往,水柔清本是堅決不允,但景明彥不知用什麼法子説動了四大家族盟主景成像,又拉上了最與水柔清談得來的段成作陪,惜於家族之令,水柔清才不得不接受這兩位同伴,一路上自然少不了對景明彥挑三揀四,發些小脾氣。奈何景明彥身懷點睛閣“浩然正氣”之功,涵養功夫世人難及,脾氣照單全收,深情依舊不改,當真令她一籌莫展。
景明彥沒話找話:“此地離應天府不遠,金陵城可是個好地方,我們不如順道去那裏玩兩天,清妹意下如何?"
水柔清頭也不抬:“你們兩個去好了,我直接去揚州。”景明彥嘿嘿一笑:“既然三個人一起出來,就應該同甘共苦,哪有拋下你自個去玩的道理?"
“我是小女子,可不懂你們大男人的道理。既然我甩不掉你,那就拜託你拋下我吧。’
景明彥平日亦頗有口才,但遇上這個蠻橫起來不講道理不講情面的小師妹可當真束手無策,一時啞然,求助似的望向段成:“段老三你給評評理,我又説什麼話得罪清妹了?"
段成笑着捶一下景明彥的肩膀:“你小子口不擇言,卻還不知錯在何處?我問你,金陵城最名的地方是哪裏?秦淮河啊,莫忘了那裏可多是些青樓,這種地方如何能帶清妹去?還不快快自罰。”景明彥連聲道歉,連飲了三杯。
水柔清對段成的態度可不比對景明彥,聽他信口開河地解釋,只是苦笑一下,也不反駁。
段成輕咳一聲:“反正到揚州只有兩天的路程了,雖説比不上金陵的繁華,亦是一個好去處,那時我們再好好遊玩。”水柔清一撇嘴:“我們可是有言在先,到了揚州必須分開行動。若不然,我現在就走。”
“清妹別動氣。你去揚州到底是為了何事?這一路上怎麼問你也不説,景大伯交代我們一定要保護你的安全,若是出了事情可擔不起責任,就算一定要分開行動,總也須讓我們心中有個數吧。”忽聽鄰座那青衣人喃喃道:“若非探親訪友,那就是尋仇了。”似是自言自語,音量卻足夠三人聽得清楚。
水柔清被青衣人有意無意説中心事,腦中靈光乍現,忍不住又偷偷瞅了他一眼,旋即移開視線。與御冷堂主宮滌塵結盟是四大家族之大忌,她自不會對人講,含混道:“是不是隻要我説出原因,你們就保證不跟着我?"
景明彥呵呵一笑:“算來差不多到揚州時就是中秋佳節之時了,至少也要過了節再商量。”
水柔清聽到景明彥的聲音就沒好氣,白他一眼:“我約好了人一同過中秋,可管不了你們。”
“阿!這人是誰?是男是女?"
“哼,偏偏不告訴你……”
水柔清見景明彥臉色惶急,知他必是誤會自己另有相好,索性編個謊讓他死心,“告訴你也無妨,是個我喜歡的人。”
景明彥面如死灰,勉強道:“你不是説在揚州沒朋友麼?"
水柔清見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更是振振有詞:“他又不是揚州人,我們約好中秋在那裏見面。”
段成多個心眼,疑惑道:“清妹既然有了意中人,我們做兄長的也應該見見啊,也好幫你參考一下。何況臨行前梳姨特意囑咐過我,江湖險惡,你一個小姑娘在外,可莫要被壞人騙了……”
他口中的梳姨便是温柔鄉主水柔梳,四大家族弟子行事神秘,外出時嚴禁透露本門機密,所以如此稱呼。
水柔清懶得與他們糾纏:“我且問你,梳姨是我什麼人?"
“她不是你堂姐麼?"
“嘿嘿,那我也算是你們的長輩了,還一天到晚‘清妹清妹’地叫,自稱什麼兄長。再囉唆我可要家法伺候了……”
“啊!”這下段成也沒詞了。按鳴佩峯上不成文的規矩,幾位門主皆算做同輩,而門下弟子之間的交往則以年齡為憑,以免混亂。所以平日水柔清對段成、景明彥等人皆以兄長相稱,但此刻突然強詞奪理,段成當着外人的面又不能與她認真理論,實在是哭笑不得。
那青衣人聽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
景明彥對水柔清的話半信半疑,正沒好氣,聽那青衣人一再打岔,按捺不住,大喝一聲:“偷聽別人説話,算什麼道理?"
青衣人頭也未抬,不緊不慢地吃着面,只是微微一聳肩:“你們説得那麼大聲,實難過耳不聞。”
景明彥怒道:“你若是不懂江湖規矩,我今天就教教你。”
段成連忙拉住他,對青衣人一拱手:“我們胡亂談論些家事,倒叫前輩見笑了。”他行事穩重,早發覺青衣人形跡異常,雖瞧不清面容,但發須久未修理,聲音低沉暗啞,多半是江湖中游戲風塵的前輩高人。
“璞”一聲,青衣人聽到“前輩”兩字,口中的面噴將出來,大叫一聲:“夥計,這面太淡了,多加些鹽。”
景明彥心火糾結,只當那青衣人有意如此,冷冷道:“找店家撒氣算什麼本事?"
老闆娘阿妙見客人間欲起爭執,連忙親自端來鹽罐,又加了一小碟牛肉:“客官息怒,小店的面不合口味,這盤牛肉算是賠罪啦。”
青衣人點頭致謝,段成趁機轉移話題:“老闆娘,我們初來乍到,這諾城可有什麼好去處,不妨介紹一下。”
阿妙笑道:“諾城山水雖好,在江南也屬平常。唯有城西有塊毀諾石,算是一景,也是有些江湖典故的。”
“毀諾石?這名字好生古怪。”
“若是客官們有空閒,我就給你們講講。”
三人皆是少年心性,被阿妙的話引起興趣,渾忘了方才的鬥氣,紛紛催她講述。
“諾城原本不叫諾城,而是叫做千金鎮。這‘千金’可不是哪個大户人家養的小姐,而是一諾千金的意思。話説很久以前,千金鎮還只是一個小小的村落,也沒有如今這樣大的規模,小村的百姓們就以耕地為生。漸漸地,就有兩户人家興旺起來,各自買下大片的耕地,而小村其他的居民就只好租他們的地來耕種為生。起初還相安無事,日子一久,劉家與范家為了爭奪佃農與土地,便生出不少事端,表面上還算和氣,暗地裏已結下了深仇。
“且説這劉家公子與范家公子都不過十二三歲,本也是從小在一起的玩伴,隨着兩家交惡,也成了冤家對頭,兩人功夫不相上下,動起手來,誰也沒佔得便宜。兩人互不服氣,便指着村西一塊大石立下誓言,相約出門拜師學藝,十年後再回到此處一決高下,勝者獨佔千金鎮,敗者離鄉遠走,永不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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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劉公子與範公子果然如約而至,一人腰佩長劍,一人揹負大刀,皆是一派俠士風範。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當着全鎮百姓的面,兩位公子攜手長笑,一刀一劍劈在那方大石之上,刀劍俱斷,石上也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兩人拜上父母,言明必奉雙親終老,卻將自家地契歸還佃户,昔日的諾言就此作廢!
“原來他二人在這十年裏遊歷江湖,眼界寬了,心胸自也闊了,知曉天下之大,就再不是千金鎮中的井底之蛙,豈會把這小小的恩怨放在心裏?何況本就是幼時玩伴,又何必手足相殘?
“為紀念此事,那方大石便喚做毀諾石,成為了本鎮的一個典故。再後來小鎮興旺了,也就以諾城為名。直到如今,劉家與范家都是城中極受人尊敬的世家。”
阿妙講罷,小店內好一陣寂靜。雖然沒説出什麼大道理,但卻有一種特別的情緒在每個人的心中激盪着。
阿妙道:“諸位客官都是見過世面的,聽多了江湖上的逸聞趣事,這些鄉村野事或不人耳,權作一笑吧。”
青衣人緩緩道:“老闆娘的故事很好。‘輕生死、重承諾’是每一個江湖人都明白的道理,但真正能夠放下的,才是大英雄。”他的話説出了三位少年的心聲,口中不言,卻暗自點頭。
段成道:“我也想起了類似的一件往事,卻是與清妹有關。”“與我有關?什麼事?”水柔清一時錯愕,沒計較“清妹”的稱呼。
段成面上浮起微笑:“還記得那年在船上下棋之事麼?你和那小子不也賭咒發誓説什麼‘一輩子聽對方號令’,可到了最後,卻又各自相讓,下成了平手。依此來看,清妹雖是女流,亦算是一位大英雄啊。”
水柔清方知段成説得是那年帶着許驚弦去鳴佩峯療傷的情形,心頭好一陣恍惚,不由又望了那青衣人一眼。原來方才她乍見青衣人時,竟忽覺對方眼神十分熟悉,蒙隴中驀然想起了許驚弦,再定睛一看,外貌卻全然不同,何況那“小鬼頭”比自己還小兩歲,斷無可能是眼前之人。
莫斂鋒與水秀之死皆與許驚弦脱不開干係,那時水柔清傷心之餘把一腔怒火都發泄在他身上,渾若仇人一般。事後想起,亦知不應當。説來也奇,一晃四年不見,反倒多次在夜深人靜之時想起與他涪陵初遇、困龍山莊脱圍、須閒號上爭棋等種種往事……一切都歷歷在目。或許因為許驚弦已成為她與冥冥之中父母的最後一根連線,就如同是她在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這種微妙的心理,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一旁的景明彥摸不着頭腦,急得連連發問。段成笑道:“走吧,先去看看那毀諾石,待有空慢慢告訴你。”
水柔清冷聲道:“敢告訴他,便與你絕交。”推開碗筷,徑直起身離開,經過那青衣人身邊時腳步略停了停,卻什麼話也沒有説。
段成對景明彥無奈搖頭,結賬後一同去了。
水柔清一行三人來到城西,果有一方大石端然聳立,方圓近丈,其上兩道刻痕,深達尺半。石前尚有一碑,以硃砂寫着“毀諾石”三個字。段成咋舌道:“本還以為這‘毀諾石’只是塊普通的石頭,想不到竟如此巨大。”
水柔清凝視着那兩道刻痕:“不知那姓劉、姓範的兩位前輩是何方神聖,竟然內力強勁至斯,鬼斧神工,亦不過如此。”
景明彥笑道:“我看這痕跡不像刀、劍所留,倒似是斧鑿。多半是當地人用以招攬遊客編出的故事。”
水柔清瞪他一眼:“你做不到,怎知別人做不到?"
景明彥不服:“不信你可以問問段老三,就算物師伯盡全力出手,怕也難有如此效果吧。”他口中所指乃是段成的授業恩師、英雄家家主物天成,一身“氣貫霹靂功”霸道無比,冠絕四大家族。
段成亦有同感,卻不便當面反駁水柔清,含混道:“江湖上傳説有許多,真真假假,倒也不必深究。”
“那也未必,或許那劉、範兩位大俠都有削鐵如泥的寶刃。”景明彥嘿然道:“真寶刃在手,拿來劈石頭?徒損利器罷了。”水柔清扁扁嘴:“小氣鬼。”
“你説什麼?"
水柔清絲毫不讓:“我説你是個小氣鬼,自然捨不得用寶刀利劍劈石頭。”
景明彥雙目噴火,大喝道:“水柔清,這一路上我已經忍你很久了,再要得寸進尺,我可對你不客氣。”若是平時,他對水柔清的冷嘲熱諷必是充耳不聞,免起爭端,但今日聽她説什麼中秋與人相約之事,雖不辨真假,心裏卻像堵着一塊大石,再也按捺不住。
水柔清雙手插腰,滿臉不屑:“喲,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如何不客氣?"段成瞧出事態不對,連忙上前隔開兩人:“清妹只是開個玩笑,明彥何必當真?”又轉頭勸水柔清,“明彥家傳掌法,從不用什麼兵器,你如此指責他豈不是無中生有?"
“哈哈哈……”一陣怪笑傳來,“你們這三個小娃娃胡説八道,全都該打屁股。”
三人尋聲望去,大石上不知何時已躺卧着一人,高高架起雙腿,狀極悠閒,儼然正是小店中那青衣怪客,他明明已吃飽喝足,面色卻偏偏更顯蠟黃,更增憔悴滄桑之感。
景明彥本自後悔與水柔清反目,聽了段成的勸説正尋思如何緩和,突見那青衣人,頓如火上澆油,一口惡氣全發在他身上:“你陰魂不散地跟着我們,必有圖謀,待小爺擒下細細拷問。”話未説完,已躍上大石,看似是立足不穩,身體傾斜欲倒,右掌虛扶,朝那青衣人的面門上按去。這一招乃是“醉歡掌”中的“花間淺酌”,乍看腳步虛浮,恍若醉漢手足亂舞,其中卻隱含極利害的殺招。
“哎呀,這位小兄弟的火氣也太大了些……”青衣人似是措手不及,口中驚叫,就地一滾,狀雖狼狽,景明彥這一招卻也按在了空處。“花間淺酌”一招三式,後招連綿不絕,“扶技”無功,第二式“攀花”已趁勢發出。景明彥身法微沉,化掌為鑿,五指關節伸縮不定,曲突如刺,釘向青衣人胸口。
也不見那青衣人如何發力,身體平平移開二尺,險險閃開這一鑿。第三式“敬杯”本應以變鑿為爪,扣向對方的咽喉。奈何青衣人躺卧於地,景明彥只得稍加變化,指如鐵鈎,若持酒杯,往他右小腿上抓去。青衣人不及起身,手掌在石上連點數記,身形滴溜溜亂轉,這一抓再度擊空。景明彥招法用盡,本應退守,但見青衣人脅下露出破綻,出於習武之人的本能,不假思索,斜跨半步,俯身一掌拍下。
青衣人驀然以手代足,倒立而起,雖然巧妙避過這一掌,但已是全身空門大露,景明彥連擊無功,被青衣人惹得怒火中燒,鼓起最後餘力,一拳直搗對方心窩。方一出拳,眼角餘光卻瞅到青衣人撩起的右足猶若無骨般在空中劃個圈子,反瑞向自家胸膛,看那勢道,拳未及身之際腿已先至。景明彥是藝成之後初次下山,儘管實戰經驗不足,但出身名門,反應快捷,百忙中收拳檔在胸口,與青衣人那一腳接個正着。“砰”的一聲悶響,景明彥數度變化之下中氣已然不濟,青衣人卻是蓄力反擊,此消彼長之下,景明彥但覺一股大力直撞而來,自己“浩然正氣”的護體神功全然抵擋不住,只得疾速倒飛而回,落於石下。雖未受傷,但情形彷彿被青衣人一腳震飛,已然輸了一招。
景明彥羞怒交加,正待再度衝上,肩頭一沉,已被段成按住。
電光火石般的交手不過瞬間之事,段成瞧得真切,起初青衣人似乎碎不及防,手忙腳亂,全無章法,卻每每於間不容髮之際化解險情,直激得景明彥心浮氣躁之時方才突施反擊。最後那巧妙的一腳不似胡打亂撞,倒似是蓄勢良久,莫非前面看似狼狽的閃躲騰挪皆是誘敵之招?更可怕的是,其人武功絲毫不依常法,信手拈來,根本瞧不出路數,實是平生僅見。
段成遍數自己所知的江湖高手,全無頭緒,想必是隱姓埋名的前輩,不敢怠慢,恭敬道:“我這兄弟性格急躁,得罪之處,還請海涵。還不知前輩高姓大名,有何指教?"
青衣人大刺刺地在石上盤膝而坐:“老夫林閒,樹林之林,悠閒之閒,本就是個不理浮雲野事的山林閒人二見你們三個娃娃鬧得太不像話,才忍不住出來説兩句。”
誰也沒聽説過這個多不見經傳的名字。看他本是衣衫破舊,容貌憔悴,渾如乞丐,此際端然正坐,倒頗有些宗師之風,猜測多半是化名。水柔清眼睛一亮,不驚反喜,這個神秘怪人無聲無息地現身與詭異的武功正好印證了她心中某種猜測,萊然一笑:“我們怎麼胡鬧了?林前輩你可要一五一十地説出個道理才行。”
林閒嘿嘿一笑,拍拍身下的毀諾石:“老闆娘講的故事大家都聽了,這等傳説本就有些誇張,原也不必深究真假,只須能在每個江湖好漢的心中激起一股熱血就好,可你們這三個不懂事的小娃娃卻偏偏要分個子醜寅卯出來,打擾老夫的清淨也還罷了,劉大俠與範大俠泉下有知,聽到你們把他們不計前嫌笑泯恩仇的義舉當做村户販夫間的胡鬧,豈不再氣死一次?"
“大叔説得好,我本就是這意思……”水柔清一指景明彥,‘嘟怪他處處與我作對,非要較真。”
景明彥看那林閒口口聲聲“小娃娃”,一副老氣橫秋、倚老賣老的模樣,早就心頭有氣,再聽水柔清把他稱呼得如此熱絡,渾把自己當成了外人,更是怒火暗熾,還不待張口分辯,段成一拱手:“多謝前輩金玉良言,晚輩們有事在身,這便告辭了。日後若有緣,再聆教誨。”
林閒伸個懶腰:“不知三個小娃娃要去什麼地方啊?"
段成微微一愣,林閒剛才在小店中分明把三人的對話聽得真切,如此明知故問,必有緣故。正沉吟着,水柔清已接口道:“我們去揚州。”“這可巧了,老夫恰恰也欲往揚州一行,不如同路。”
段成與景明彥面面相覷,以此看來,林閒突然現身於毀諾石上絕非湊巧,或許小店中的相遇就已早有預謀,他到底有何意圖?水柔清眼珠一轉,笑道:“如此最好不過,若是這兩個小子惹我氣悶,便只和大叔説話。”
段成暗暗着急,水柔清怕是不懂江湖兇險,一心只想擺脱景明彥的糾纏,隨口便應允了林閒。此人武功既高,行事正邪難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實不願與之同行。當下搶先道:“我們這一路上游山玩水,四處停留,在一起怕有諸多不便,就不多打擾了。”
景明彥拉着水、段二人轉身就走,水柔清甩開他的手:“他們兩個管不着,反正我與大叔一起走。”
段成與景明彥大感驚訝,自從雙親慘死後,水柔清性格變得孤僻而不合羣,如今卻力邀林閒同行,絕非正常。恐怕已不是賭氣,而是另有緣故。段成無奈:“既然如此,那還是一起走吧。”
景明彥心生一計:“我們都有馬匹,他若是趕不上,可不要怪我們。”暗下決心打馬揚鞭,就算累死愛馬也要擺脱此人。
林閒道:“老夫在山林間活了大半輩子,腿腳還算靈便,儘可趕上你們。只要打尖住宿時給老夫留些殘茶剩飯、一席睡覺之地即可。”段成暗忖林閒纏上他們必是另有目的,但百般猜測,依然不解他的真正用意。
四人往揚州方向行去。出乎意料,一路上林閒十分沉默,既不打聽任何事情,也不參與談話,只是不即不離地遠遠蹺着。水柔清偶爾勒住馬兒找他説話,亦只有三言兩語而止。
見此情形,段成心中疑慮更甚,莫非此人真的只是同路而行,並無其它陰謀?反倒是景明彥見林閒對水柔清的態度不冷不熱,敵意大減。到了傍晚時分,來到一個小城找家客棧投宿。同行半日,彼此也漸漸熟悉起來,自然不會當真給林閒準備下殘茶剩飯,就連景明彥也誠心邀他同席,但林閒卻堅辭不允,聲稱吃相難入眼目,自個兒在角落裏用食。毀諾石上顯露武功時的霸氣全然不見,彷彿真是一個乞丐。
對這樣一個行徑神秘的怪人,水、段、景三人胸中皆有許多疑問,卻又知他必會聽見説話,也不敢多做談論。
景明彥提議用罷龘餐後去小城逛逛,水柔清卻推説頭疼,只好早早安歇。段成與景明彥同住,水柔清與林閒各住一間。
林閒回到屋中,運了一會兒功,也不脱衣,躺在牀上回想日間所發生之事,思潮起伏,直到夜深依然難以安眠。
正自迷糊之中,忽聽窗格上響起輕叩之聲,猛然清醒過來,詫然抬頭望去,半張嬌嫩的粉面在窗邊若隱若現,卻是水柔清。
水柔清以指按唇,做個噤聲的姿勢,輕輕招手,隨即不見。
林閒一躍而起,飛身出窗外,跟着水柔清一路前行,往城外一個無人的僻靜處行去。眼望前方纖細的窈窕身影,林閒既興奮又忐忑,不知她故意避開段、景二人,找自己要説些什麼?
水柔清停下腳步望定他的眼睛,似乎要探入他的心裏,緩緩道:“我想問大叔一個問題,一個關於大叔真正身份的問題。”
林閒心中怦怦亂跳,故作訝然狀:“老夫林閒,山林閒人……”
水柔清截口道:“那只是大叔的表面身份,我想問你:到底是不是大好人?”原來她在小店初見林閒,直覺他十分關注自己,更發現他的目光十分熟悉,否定了許驚弦的可能後,突然心念一轉,想到“大好人”曾提及自己去江南時會遇上一些意外的幫助,而自己每次見到“大好人”時都戴着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莫非正是他?她只知簡歌會於重陽節出現在揚州,卻不知具體行蹤,“大好人”的適時出現無疑可以解決這個難題,所以她才不顧段成等人的反對,執意與林閒同行。
林閒本以為水柔清猜出自己的身份,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呆了半晌,喃喃道:“我不知道別人的看法,但對於你來説,我一直都是個大好人……”
水柔清拍手大笑:“我就知道一定是你。”雖然心中不無疑慮,但同樣的莫測高深、同樣的詭異神秘,再加上對復仇的渴望,終於使她錯認。林閒目瞪口呆,這才明白“大好人”並不是問自己的品行,而是另一個人的綽號。自己模稜兩可的回答聽在水柔清耳裏反倒成為了一種肯定。
這筆糊塗賬記在自己頭上,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禍?若是現在矢口否認,只怕澄清事實後她再也不會理睬自己,可是假冒他人身份,心裏歉疚也還罷了,一旦日後被揭穿,依着水柔清的性格,恐怕難以善罷甘休,一時難以抉擇。
朦朧的月光與滿臉胡茬掩飾了林閒猶豫不安的面色,水柔清根本未想到他其實與那京師中的“大好人”全無關係,又問道:“你可有東西留在客棧?"
林閒內心一片混亂,隨口應道:“別無長物,都在身上。”
“那你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客棧取回包裹和馬匹,再回來找你。”“這……又是何意?"
“嘻嘻,我早想甩掉那兩個礙手礙腳的笨小子了,我和你去揚州找簡歌,可不要他們壞事。”一言未畢,已迫不及待地轉身離開。
聽到簡歌的名字,林閒心中一動,止住湧在嘴邊的話,此刻終於證實水柔清的揚州之行確實與尋仇有關。看她步伐輕快,顯然心情極好,似乎又重新變成了那個活潑俏皮的小女孩。往日的時光陡然浮上心頭,剎那間他已立下決斷,暫時借“大好人”身份與她相處,哪怕不為了找簡歌報仇,就算能多看一眼現在快樂如往昔的她,亦是值得。
這個化名林閒的“前輩”,正是許驚弦。
他在滄浪島上被風念鍾在食物中暗下逍遙藤,身染毒癮,卻也因此陰差陽錯打通任、督二脈。當年景成像廢他丹田,蒙泊國師又強行注人七十年內力,內息無法匯聚丹田,只能散亂於四肢百骸之間,雖可防身,卻無法應用。但如今經脈一通,內息暢遊全身,猶如臂使,極是得心應手,彷彿在他面前展開了一個全新的天地。若單論內力之深,足可比肩當世一流高手。
然而,許驚弦卻發現當他練習劍術拳法之際,內力卻不能如使臂指般隨心所欲,反倒是隨意揮拳時威力倍增。原來他本身的內息大多來自於蒙泊,佛門武學與他在御冷堂所修習的屈人劍法、帷幕劍網等武技格格不人,而《天命寶典》得於道家典藏,講究清靜無為,只能藉以提高本身的靈覺與敏鋭,與人動手過招爭強鬥狠則與其理大相違悖。所以他雖懷有深厚的內力,卻無相應的招式發揮,威力自然大打折扣。
想通了這一點,許驚弦便將曾修習過的各種招式盡皆拋於腦後,只記着相應的武學口訣,欲要創出一種真正屬於自己的武功。
日間在毀諾石上與景明彥動手過招,面對點睛閣不傳之秘浩然正氣與醉歡掌,許驚弦陡然想起昔日青霜令使在離望崖前對四大家族武功的點評:奈何浩然氣難馭醉歡掌,若以忘憂步避其鋭烈,離魂舞引其鬱狂,當可破之……他一念悟通,頓時招由心生,與景明彥那短短幾記交手間,其中已暗合了奕天訣與忘憂步的心法,看似手忙腳亂,破綻百出,卻巧妙地引出醉歡掌法中的鬱狂之氣,反噬其主。
直到此刻,他才體會到當年林青不傳招式只傳口訣的苦心,只有先從那些經過千錘百煉方才流傳下來的訣法中領悟到武功的精髓,才能真正踏人武學的殿堂,最終抵達武道的巔峯。
他沒有縱橫天下、稱霸江湖的野心,他只想做一個像暗器王林青那樣快意恩仇、擁有坦蕩人生與自身追求的人。
他在滄浪島靜心鑽研武功,不理外事,髮鬚皆長,渾如野人,偶爾對鏡自照不免啞然失笑,索性任其生長。一來可掩去本來面目,以便探尋簡歌的下落;二來他全心全意地沉浸於奕天訣之中,無暇為瑣事分心。
更重要的是,現在的他是一個全新的自己。臨行之前,許驚弦向風念鍾打探簡歌的消息,風念鍾問其情由,便將簡歌的野心大致告知。
聽罷原委,風念鍾沉吟道:“我並不知簡歌的行蹤。不過一月之前非常道主慕松臣曾傳書給我,言辭隱晦不明,只説九九重陽之際欲在江南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你既然説簡歌與非常道有勾結,此事或與他有關。”
許驚弦本對尋找簡歌全無線索,權且一試,就此來到了江南。在江南輾轉數地,四處打探簡歌的消息,卻並無所獲。這一日無意來到諾城,卻不料在小店中遇到了水柔清。葉鶯之死是他心中最沉重、難以對人言述的痛苦;而水柔清卻是他心中最美好、卻又無法彌補的遺憾。本以為天各一方,再難相見,何曾想卻在江南小城偶遇。
許驚弦當即膛目結舌,呆愣原地,幸好又見到段成,方才勉強不致失態。他這些年來相貌大變,加之未修邊幅,水、段二人自是認不出來。而乍然相逢的一剎,口乾舌燥,語聲嘶啞,卻因此被段成誤會為“前輩”,心中大感好笑。
聽了水柔清等人的談話,他已隱隱感覺揚州之行或與簡歌有關。有心與她共抗強敵,卻又怕她仍當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若只是萍水相逢,她又如何能信任自己的幫助?心中躊躇,但又想到:簡歌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敵人,她既然要去找他報仇,亦隨時可能處於危險之中,自己怎麼總還惦記着舊日那些恩怨?無論她對自己是何態度,至少現在有能力保護她,就決不能袖手不顧……
當即決定先跟着水柔清,然後伺機行事。
許驚弦暗中跟隨水柔清等人,聽了他們在毀諾石前的對話,忽想到段成在小店中誤認之事,靈機一動,索性冒充長者現身,言語間故作老態,又暗中運起宮滌塵傳他的移顏大法,令膚色變暗,只恨不能多添幾道皺紋才好。
許驚弦本就視暗器王林青如父,而“閒”“弦”同音,林閒的名字也就隨之而來,更有一層隱指須閒號的意思。還以為水柔清天性敏感,對此有所察覺,所以才有意接近自己,猶豫着是否應該如實相告。如今才知她竟把自己完全當做了另外一個人,心中百般猜測這個“大好人”與她究竟是什麼關係?既當面不識,卻又十分信任,還與簡歌的下落有關,自己須得不動聲色地引出她的話來,免得露出馬腳。
正沉思間,忽聽輕輕的馬蹄聲傳來,原來水柔清已然返回。“害大叔久等啦,快上馬吧。”
“啊!”許驚弦不料水柔清一開口要與自己同乘共騎,一時有些慌了手腳:“那個、那個男女授受不親,你儘管走,我跟得上。”
水柔清笑着催促道:“什麼這個那個的,大家都是江湖兒女,我都不在乎,大叔又何必做小家子氣?”月色映照下,她在馬上英姿颯爽,帶着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全無半分柔弱的模樣,令人既想多看一眼,又不敢接近。
許驚弦暗中咬牙,故作爽朗一笑,飛身上馬,心頭不由有些妒忌那個“大好人”,思忖她對其到底是何態度,果真只當做一個全無禁忌的長輩?還是另有隱情?百味雜陳之際,又聞到她髮梢傳來的幽香,不免有些心猿意馬。連忙偷偷狠掐自己一記:許驚弦啊許驚弦,她既如此信任你,又怎可這般胡思亂想?
水柔清座下白馬乃是門中長輩親自替她挑選,神駿非常,一路上礙於段、景這兩個“拖累”,只能緩步而行,此際得主人松羈放鞭,全力驅策,當即揚蹄飛奔,猶如風馳電掣一般。
水柔清笑道:“方才大叔説起‘男女授受不親’,倒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許驚弦知她必是想起當日在涪陵城中寧徊風給自己施下“滅絕神術”,藉此給林青下戰書之事,怕引起她懷疑,不敢接口。又聽水柔清自顧自搖頭而嘆:“那個小鬼頭也不知現在何處?不知為什麼,初遇大叔時,竟恍覺見到了他。”
許驚弦故意失笑道:“你口中的‘小鬼頭’想必是個毛孩子,又怎會與我這個糟老頭相像?必是一時眼花了吧。”
水柔清喃喃道:“説也奇怪,我的父母皆因他而死,曾經恨不能殺了他,但數年不見,卻又有些掛牽。大概同門雖多,但卻沒有幾人能與我談得來,反倒是覺得那個小鬼頭有趣得很……”
聽她如此説,許驚弦心中熱血上湧,幾乎要脱口説出自己的真實身份。水柔清不知他心思,嘻嘻一笑:“説到大叔,我可不覺得你是個糟老頭,這是你的真面目嗎,可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年輕呢。”
許驚弦心中疑惑,聽她語氣,既然從不知“大好人”的真面目,又怎會誤認自己?何況相貌縱有些許相似,聲音亦必不同。欲要打探詳情,又恐露出破綻,只好含糊其詞道:“我老人家神通廣大,化身千萬,你若是對我目前的模樣不滿意,大可換一張臉孔。”
“大叔説過不要打聽你的來歷,我當然會遵守約定。嗯,‘大好人’的稱呼總覺得見外,以後就叫你大叔可好?"
許驚弦心想自己憑空佔了這麼大便宜,以她的性格,日後得知真相,莫不是要逼自己叫她數聲“大嬸”還賬?想到這裏,不由失笑出聲。
水柔清會錯了意,連忙分辯道:“我可不是因為大叔本領高強,才故意與你攀什麼交情。無論任何人,只要能助我報仇,我在心裏都會當他是極親近的人。你若不願,我決不勉強。”
“你不必多慮,我知你自小就與母親分別,對親情極為看重,豈有不願之理。只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大叔請講。”
“若是有一天,你發現我這個大叔名不符實,可不要後悔。”“如何才算名不符實?你指的莫非是不能幫我殺掉簡歌?只需你幫我找到他的下落即可,父母血仇,自應親手了結。”
“清兒放心,簡歌多行不義,欠下血債遲早叫他一一償還。”“嘻嘻,你以前可從沒有叫過我清兒。”
“你莫忘了我現在是你的大叔,自然要親近些嘛。”許驚弦本是一時失言,聽她如此説靈機一動,趁機旁敲側擊地探問,“那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時我如何稱呼你,那時又是什麼情景?"
“當然記得,你突然出現在簡歌的書房裏,戴着他那張可怕的面具,我當時還以為仇人出現了……”從水柔清的對答中,許驚弦漸漸了明白她與“大好人”結識的來龍去脈。
“大叔説簡歌重陽會在揚州出現,可否探出他落腳的具體地點?"“這個還不曾。我們先去揚州,屆時再暗中打聽,見機行事吧。”水柔清猶豫道:“另有一事,你可認識宮滌塵宮先生?"
“為何提及他?"
“我在京師時曾與宮滌塵、凌霄公子何其狂約好,中秋之際在揚州相會,一同對付簡歌……”
乍聽到這個消息,許驚弦又驚又喜。他離開御冷堂時雖對宮滌塵不無埋怨之意,但事隔數月後,那些誤會早已冰釋,反倒是時時記起這個“大哥”的種種好處,加上四年不見何其狂,亦是十分想念,極盼相見。如今神功初成,自己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身無長技的“累贅”,若能與他們並肩對抗強敵,實是人生快事。不過宮滌塵目光敏鋭,心思填密,又與自己在錫金共處三年,目前的偽裝就算能瞞過何其狂,也必然瞞不過他。一旦拆穿,又將如何面對水柔清?不由大是躊躇。
水柔清見許驚弦沉默不言,解釋道:“我事先並不知大叔會來此,自己勢單力孤,唯恐不敵簡歌,所以才和宮先生與何公子訂下同盟,你若不願與他們相見,我們避開就是。”
“我並非不願,只是有些不便。江湖人一言九鼎,你們既有同盟之約,豈能輕易毀諾。”
“大叔有所不知,其實宮滌塵與我師門之間有許多過節,與他攜手亦是出於無奈。正因如此,才不願段三哥和景師兄跟着……”
礙於四大家族的禁令,水柔清不能説出御冷堂之事。但許驚弦一聽之下立知宮滌塵已對水柔清表明身份,也不説破:“既然如此,我們且先去揚州探查一番,待尋到簡歌下落後再做打算吧。”
許驚弦與水柔清趁夜離開諾城,水柔清只怕景明彥發覺她悄悄離開客棧後追來,揚鞭催馬,一路北行,不覺過了兩個時辰,奔出近百里,耳邊傳來隆隆水聲,已至長江岸邊。
沿江行出不遠就尋到一個渡口,卻只有三三兩兩的渡船泊於岸邊,不見船工現身,想是天色尚早,尚在貪睡之中。水柔清急於擺渡過江:“哼哼,這些懶人還不起牀,難道非要等本姑娘一個個叫醒。”飛身下馬,欲要闖人船中。
許驚弦笑着攔住她:“我們並不急於一時,何必擾人清夢,你看……”舉手往前一指。
水柔清循指望去,但見江水遼闊,波濤萬頃,漫江沸騰,浩蕩不息;而黎明將至的東天則遙遙現出一抹曙色,燦爛金光席捲天彎,瑰麗奇幻,奪人眼目。她不由心搖神蕩,怔立當場。
許驚弦微微一笑:“你且側耳細聽。”此際正值浪潮洶湧之際,但聞聲如金鼓,似策動萬馬狂奔,奮如雷霆,似諸神君臨天地。他長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目,彷彿整個心神都置於大自然每一個細巧的變化之中,喃喃道:“小時候,我常常會找個夜深無人之時,聽風、看月、猜測那每一個星辰之後的秘密,彷彿能體會到這世間的一切都與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神秘關係。可隨着年紀漸漸大了,卻反而少了悠然的心態,即便耳目靈敏更勝往昔,卻只如一個旁觀者,全無身臨其境之感……”
水柔清聞言一震,曾幾何時,她也像普通的的少女一般,因月升而喜、因花落而慎。但自從雙親遇難,復仇的念頭佔據了她的全部生活,仇恨矇蔽了視聽,憤怒遮掩了心智。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忘卻了生命中真正的意義,再也感應不到存在於身邊的美麗與快樂。
而此時此刻,卻因“大叔”一句似有意似無心的言語,勾起了她埋葬許久的少女情懷。
誰也沒有再開口説話,佇立於江邊的“大叔”與少女只是靜靜地聽着澎湃的江濤聲,望着東天一輪紅日從江面上躍升而起,沐於温暖而安寧的金光下,默然懷想着各自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