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東西好奇怪……”水柔清順着許驚弦的目光望去,上前拿起眉梢月放在手中比劃着,又試試那鋒利的邊緣,“莫非是天齊夫人的獨門兵刃?但她為何不帶走?咦,這裏還有香爐、靈牌……什麼意思啊?”
許驚弦神智漸復,定睛一瞧,果然那牀尾梳妝枱上放置着一個小小的香爐,其中香灰痕跡皆新,顯然時常焚香祝禱,另還有一塊靈牌,上面卻無字跡。他心頭不禁微微一震:人死豈能復生?或許自己只是因為不願接受葉鸞已死的現實,所以才把那個神秘啞女當做是她……
水柔清喃喃道:“這倒像是在祭奠什麼人。幫主你為何發呆?哼哼,難道你與她真的……”
許驚弦心神不寧,脱口道:“這件兵器叫眉梢月,乃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可惜她已經於半年前遇難了……”話雖如此,他心中卻有個聲音反覆不斷地問自己:葉鸞真的死了麼?
“看起來像裝飾,其實卻是殺人利器,一定是個又漂亮又的狠的女孩子。嘖嘖嘖,看幫主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果然交情匪淺,真可謂紅顏知己遍天下啊。唉,可惜芳魂已逝,就留給你做紀念吧……”
許驚弦顧不得水柔清的冷嘲熱諷,接過眉梢月,冰冷而光滑的環身,並無刻字,難以判斷是否是葉鶯所用,畢競她的武功得於慕松臣,或許另冇同門使用類似的兵刃?眉梢月本是一對,另一隻在何處?他腦中陡生一念:難道是天齊夫人怪責葉鶯救了自己,所以對她下了毒手?或是強迫葉鶯離開,匆忙中葉鶯故意留下眉梢月提醒自己?隨即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縱然天齊夫人心狠至此,那香爐與靈牌卻又做何解釋?
再看那靈牌與香爐、雖是尋常之物,卻撫拭如新,想是每日上香後細心清理之故。難道是天齊夫人知道女兒已死,又找不到屍身,只好借物思人,立下靈位?何那靈牌何故不寫姓名?而這麼重要的東西,天齊夫人又怎麼不帶走?這裏有兩張牀,以天齊夫人猜忌不定的性情,若非極信任之人,豈肯與之同室而寢?除了她的女兒還能是誰?但倘若葉鶯真的活着,縱然臨行匆匆,也不會棄下兵器不顧。
他一直認定葉鸞已死在飛泉崖下,此際卻好像隱有轉機,驚喜之餘,陷入沉思之中。
水柔清伸開五指在許驚弦面前一晃:“幫主醒醒,大白天見鬼啦?”
許驚弦苦笑無語,想到山洞中那神秘啞女的種種古怪行徑,一時也恍惚起來,似真似幻,幾疑是葉鶯的鬼魂託夢相救。
唯有找到了天齊夫人後,方能解開葉鶯的生死之謎。但人海茫茫,連天齊夫人的真實面目都不知,要想找到她又談何容易。
兩人又搜索一番,但除此之外,石屋之中再找不到相關的線索。許驚弦望着那些簡陋的擺設,暗忖天齊夫人看似機詐百變,卻過着如此清心寡慾的日子,或是當年情變之餘心灰意冷的緣故。如今棄九幽府而不顧,倒未必是避開自己,更有可能是乍聞慕松臣的消息,舊情復燃,隨之而去。他甩甩頭,拋開雜念,暗中拿定主意:當務之急是要先救出夏天雷,真相遲早會水落石出。至於葉鶯,只要她真的未死,縱然尋遍海角天涯,也必要找到她。
兩人離開九幽府後沿原路返至山崖,尋回馬匹。商議一番後,決定先去揚州府,一來夏天雷極有可能去路嘯天的觀月樓避難;二來敵方勢大,孤掌難鳴,若有宮滌塵與何其狂相助,更增勝算。
事不宜遲,兩人直奔碼頭,尋船擺渡過江。
上了船,水柔清卻猶豫起來:“沈羽若果然有異心,只怕不會真心實意地相救夏天雷。再加上慕松臣、鬼失驚等人緊追不捨,他們如何有機會過江?我們會不會找錯方向了?”
“不然。無論沈羽是否是敵方內應,要得到夏天雷的信任從而託付那幾句口令,皆會奮力救師。慕松臣與鬼失驚先後被我們引來,也給了他們逃脱的時間。若老夫所料不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就是簡歌,他卻直到此刻尚未現身,多半坐鎮揚州,畢竟那才是他與夏天雷約見之地。”其實許驚弦對此並無太多把捤,只是遍尋不至,唯有聽天由命,去揚州碰碰運氣。
水柔清見許驚弦説得肯定,自是深信不疑。又聽到仇人的名字,不由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趕往揚州,與簡歌一決生死。
而許驚弦心中還有另一個念頭:路嘯天在武林中聲名不著,縱能援手亦難撼慕松臣、鬼失驚這兩大高手,而如果沈羽要“配合”敵人迫使夏天雷説出口令,把路嘯天做為人質就是一個令其就範的籌碼。只是這種想法不免對人性揣度太惡,自不必對水柔清説了。
不多時船靠北岸,兩人一路策馬飛馳,傍晚時分已趕至揚州府。
朝路人打探方向,才知那觀月樓並非什麼風景名勝,而是位於揚州城東深山之中,因氣候寧和,山頂雲淡霧清,適觀天象,所以路嘯天於此建成一座小樓閣,名為觀月。
路嘯天本出身於江南望族,自小聰慧過人,熟讀百家,據説此人不但才高八斗,學富五車,達識中外,通曉天地,更有觀氣測運之異能,年輕時赴京趕考,因未賄賂主考官,本應是狀元卻只中了進士,故憤而離京,臨行時於客棧牆上書萬言諫聖,人雖狷狂矜傲,清高不羈,文卻字字珠璣,針砭時事,因此聲名大噪。後來皇上慕其名,派人尋訪拜官,他堅辭不受,恐被小人詬言,自此棄文習武,在江湖上亦闖出了兒分薄名。中年後精研玄學,號稱觀天而明運,前知千年,後識百年,再被好事之徒以訛傳訛,成為一代江南名士,原本寂寂無名的觀月樓亦與岳陽樓、快活樓並列為江南三大名樓。
許驚弦與水柔清來到東山,卻見山雖不高,但山勢綿延,樹林密佈,人跡皆無,不知那觀月樓在何處:料想既是觀天象所用,必應設在最高處,便沿着一條羊揚小道往山頂上行去。到了半山腰,小徑斷絕,雜草叢生,足有半人多高,只好棄馬登山。
翻過幾座山頭,道路越發險峻,遙遙可見前方山頂間露出樓閣飛檐的一角,應該就是那觀月樓。
隱隱傳來兵器交擊與叱喝之聲,兩人對視一眼,急忙聞聲趕去。西天一輪鮮紅的斜陽將落未落,把淡雲、青山,叢林、岩石皆染成血色,似有種不祥的預兆。
但見半山坡有一片空地,散佈着數十堆大石,各有一人多高。石間人影閃動,激鬥正酣,石堆外還圍着二十餘人,皆手持兵刃,大多身着黑衣,看那裝束,應是一眾非常道殺手無疑。
大叫聲從石堆中傳出,一名黑衣人被高高拋起在地上滾了幾滾,其餘人見同伴受挫,卻仍如臨大敵般凝立不動,無人上前攙扶,那黑衣人勉強爬起身來,一瘸一拐地歸入隊中。
許驚弦距離稍遠,只能分辨出石堆中穿梭着三圌條人影,卻難以分辨出是否是沈羽、夏天雷等人。看此情形,雖是敵眾我寡,卻反似大佔上風。
水柔清驚訝道:“難道是景師兄與段老三?”
許驚弦奇道:“清兒眼力競如此好,連老夫都無法辨認是何人對戰。”
水柔清道:“我認得這是英雄冢的九宮陣法,那天我偷偷跑了,景師兄與段老三很可能到揚州來找我。可本門有令,若事不關己,嚴禁弟子沾染江湖是非,他們怎麼會幫着夏天雷,而且還動用九宮大陣……”
許驚弦於高處俯瞰,那數堆大石的擺放一目瞭然。看似雜亂無章,卻是暗合九宮方位,大有玄機。每堆石塊間雖可側身而過,但不通陣法之人便只在那數丈方圓內兜圈子,似左實右,似前實後,難入陣眼,唯有精熟陣法之人方可來去自如。怪不得非常道殺手人數雖多,卻被那三人盡數擋在石陣之外,久聞英雄冢機關消息之術,果然名不虛傳。
兩人悄無聲息地由高處掩下,離得近了,已可認出敵方領頭兩人,一個光頭竹杖,一個紅衣飄飄,正是談詩與葛雙雙,正低聲交談着,或是商議破陣之策。其餘非常道殺手不敢再擅入石陣,守在一旁靜等號令,唯獨不見慕松臣與鬼失驚。
驀然石陣中閃出一道藍影,正是景明彥,他沖人敵陣中。與一名黑衣人對了一掌,又劈手將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長刀奪下。他得點睛閣主景成像真傳,乃是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本身武技着實不凡,當日在毀諾石上與許驚絃動手時,只因棋差一着,所以才處處縛手縛腳。如今面對一眾殺手,以“浩然正氣”馭“醉歡掌”,大發神威,加之有九宮陣法相助,來去如電,頗有幾分玉樹臨風之態。
景明彥一擊即退,復又隱入石陣之中。非常道殺手顯然未料到對方反施偷襲,措手不及之下被他得手,氣得哇哇大叫,三名殺手剛隨之衝入,景明彥在幾堆大石間疾轉,數步間便已甩開敵人,殺手失了目標,稍一猶豫間,段成已由斜刺裏殺出,擊倒一名殺手,隨即又消失不見,另兩名殺手正欲扶着傷者退出,一道白影倏忽飄至,掌力到處,將三個殺手拋起五尺餘高,遠遠落在石陣之外。
許驚弦窺得真切,不由吃了一驚,那白衣人面貌儒雅,氣度非凡,出手若電,卻不傷人,正是四年前離開京師後不知所蹤的機關王白石。難怪談詩與葛雙雙兩大高手齊至,又有幾十名非常道殺手助陣,卻依然束手無策。機關王名列京師“八方名動”,成名數載,豈是易與之輩?
水柔清乍見白石,喜道:“我説段成那小子怎麼敢擅自動用九宮陣法,原來是物師叔親自坐鎮。小時候物師叔待我極好,算來十餘年不見,他競還是當年那模樣,不現絲毫老態……”
白石本是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師弟物天曉,多年前奉四大家族之命去京師暗中協助明將軍,並設下圌流星堂,人稱機關王。後被南宮逸痕説動,入了御泠堂,司職紫陌使。當年林青攜幼年許驚弦獨闖流星堂,先破青霜令使簡歌的“花月大陣”,隨後揭開了白石的雙重身份。白石身份暴露,又慚於水秀之死,離京尋找南宮逸痕,自此下落不明。
白石加入御泠堂一事極其機密,就連四大家族幾位首領亦知之不詳,水柔清自是不清楚,所以依舊以“師叔”相稱。許驚弦對白石頗有好感,何況見他此刻率景明彥與段成力抗非常道殺手,當已與簡歌劃清界限,也不揭破,低聲道:“你且在這裏候着,老夫相機出手,若能生擒談詩與葛雙雙中一人,敵人自退。”
水柔清扁嘴:“幫主總當我是小孩子,我也要陪你打壞人。”
“老夫這是救人,不是殺人,刀槍無情,可不能讓俺唯一的護法涉險。嘿嘿,你且放心,保證不讓你的景師兄傷半根毫毛。”
水柔清見他當仁不讓承起保護自己之責,心頭正覺一甜,忽聽到後半句,跺腳道:“呸,他關我什麼事啊?”才一轉眼間,許驚弦已藉着密林的掩護迅速朝戰團移去。她一咬牙,暗中跟上。
葛雙雙與談詩商議一陣。忽大聲道:“石陣難破,大師先在此處拖住他們,我去找些救兵來。”隨即幾個閃身,沒人密林不見。
談詩轉頭吩咐眾殺手:“凝神戒備,莫讓這三人跑了。”
景明彥喝道:“小爺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就憑你們這些人,還擋不住我。”一言出口,從石陣中躍出,揮掌拍向談詩。
卻見談詩猛然回身,竟似早有預備,竹杖迅疾搭住景明彥的雙掌,口中哈哈大笑施主既然出來了,就莫要回去啦。”
景明彥覺對方竹杖上力道似弱似強,旋轉不休,彷彿形成一個無形漩渦,雙掌競被粘住擺脱不開,怒喝一聲,掌中蓄着的“浩然正氣”盡吐。無念宗“須彌芥納”之功最擅以力引力,借物傳勁,臨陣對戰時欠缺剛猛的殺傷力,但若比拼內功之時卻是難纏。景明彥這一掌如泥牛入海,明明擊在竹杖上,卻空蕩蕩地毫不着力。
談詩的竹杖在山神廟中被許驚絃斷流劍震裂,杖頭的竹節已不成形,活似安上了一柄叉頭,失了許多功效,但景明彥肉掌與之相搏,反倒吃虧。他正欲變招甩開竹杖,耳邊忽傳來“嗖嗖”風響,幾枚小小的弩箭由旁邊的大樹中射了出來。
景明彥不料大樹邊明明空無一人,竟會有暗器發出,雙掌又被竹杖粘住,變生不測之下只得強提一口氣,身體平移兩尺,雖勉強閃開弩箭,但胸中氣息一窒,內力延續不上,談詩則趁勢轉守為攻,本身的內力再加上方才接下的“浩然正氣”皆由竹杖逆衝而出,直撞向景明彥的雙掌。此消彼漲之下,景明彥抵擋不住,一張臉憋得通紅,眼見就要咯血負傷。
白石見勢不妙,與段成一併衝出石陣來救,卻被眾殺手攔住。一道紅影閃出:“總算把你這老狐狸引了出來……”暗器破空之聲不絕入耳,卻是葛雙雙去而復返。
白石大袖揮舞,將暗器震飛。眾殺手方才吃過他苦頭,也不敢太過逼近。卻聽景明彥悶圌哼一聲,一口血已噴了出來。白石心知已不及相救,暗歎一聲,與段成退入陣中。
原來談詩與葛雙雙起初率眾殺手強衝九宮大陣,因不識陣法,徒然損兵折將,無功而返。欲要出手毀石破陣,卻又被白石趁機傷了幾人。知那陣法詭異,一時難以突破,故設下誘敵之計。葛雙雙假意去搬救兵,其實並未走遠,臨行前藉着長袖的掩護在大樹上設下弓圌弩,卻以手中的透明絲線遙遙控制。景明彥向來心高氣傲,方才突襲得手,不免有些輕敵,見葛雙雙離開,談詩疏於防範,趁機出手,卻落人敵人的陷阱之中。
葛雙雙見景明彥雖是咯血,卻仍苦苦支撐,但如此下去內力耗盡,不死也成廢人。她在京師多年,識得白石,不願與他結下死仇,便對談詩道:“大師下手輕些,生擒就好,莫傷了那小子。”談詩本可重創景明彥,聞言點點頭,“須彌芥納”功流轉如意,變粘為彈,發出一道剛力,正與景明彥殘餘的掌力相若,化開內力相拼的僵局隨即竹杖輕輕一挑,封住他幾處穴圌道。
葛雙雙得意大笑:“不曾聽説白兄與夏天雷有什麼交情,何苦替他賣命,如今人質在我手中,只要由兄讓路即可,這個交易可划算?”
話音未落,頭頂傳來一聲長晡,一道人影從天而降,單掌劈空,長劍生風,直襲談詩。談詩久經戰陣,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生出應變,竹杖鎖住長劍,左拳迎向來人,卻不料對方出招虛實相間,半空中掌、劍互換,長劍斜挑他眉心,化掌為爪握住竹杖,五指勁力到處,本巳不成形的杖頭已被硬生生拗斷,來人借勢一個倒翻,反落在他身後。
身形交錯的瞬間,談詩已認出來人正是那山神廟中的“林閒”,心中不由一悸,未戰先怯,顧不得景明彥,往右側一個急躥,饒是他退得快,左股亦被踢中一腳,痛徹心肺。
許驚弦一擊奏效,亦不追殺談詩,左掌順勢擲出半截杖頭擊在趕來接應的一位殺手的胸口。抱起景明彥,彈身而起,揮舞的斷流劍磕飛葛雙雙的兩枚輕骨刺,腳踩樹枝,在空中起伏不定。揚聲長笑:“想不到夫人與那‘陳員外’假扮夫妻不過幾日,卻已學會了生意人的精明。若你與大師此刻率眾乖乖離開,老夫便不追究昨夜之事,這個交易可划算?”
觀戰的水柔清先見景明彥遇險,正替他擔心,忽然許驚弦如神兵天降,這幾招狙殺、救人、迫敵一氣呵成,姿態瀟灑至極,恨不能振臂高呼:“幫主威武!”再聽他學着話兒嘲諷葛雙雙,捂嘴偷樂。
“又是你這個混小子……”葛雙雙見轉眼間人質易手,氣炸胸膛。但她曾聽慕松臣親口説許驚弦中了非常道的絕毒,不死亦目盲,又加上鬼失驚言之確鑿盡斃三人於崖下,想不到他非但雙目燦若晨星,武功似也更犀利了一分,亦是大生忌憚,手中扣了滿把暗器,竟不敢再發出來。一眾非常道殺手亦受其震懾,只是遠遠圍在左右,無人近身。
許驚弦指尖輕拂,解開景明彥的穴圌道,低聲道:“能走麼?”
景明彥不答,只是有氣無力地點點頭,他方才被“須彌芥納”功牽動之下,全身內力盡瀉而出,此刻全身痠軟,已近虛脱。
許驚弦環視全場,雖是身處重圍,仍是鎮定自若,凌厲的目光隱露殺機,鎖在驚魂未定的談詩左脅:“老夫這把寶劍久未飲人血,有些管不住它,大師最好讓開條道,免得老夫犯下殺戒。”
談詩方才左腿被踢了一腳,雖未骨折,卻是疼痛難忍,所以左脅露出空門,受許驚弦目光一逼,心中陡生寒意,不由退了半步。這一退本是應勢而行,好補去身法上的破綻,並無讓路的意思,但眾人之中以他的武功最高,猶在葛雙雙之上,其餘殺手見他如此,不由閃開一條通道。
許驚弦嘿嘿一笑,躍下樹枝,看似施施然地扶着景明彥從眾殺手中間穿過,暗中已將內力提至頂峯,隨時待戰。眾殺手面面相覷,竟無一人阻攔,白石與段成上前把兩人接入九宮大陣之中。
其實此刻若是眾殺手一擁而上,許驚弦脱身倒是不難,只是難保景明彥無虞。
一回到石陣之中,景明彥再也支撐不住,長噓一口氣,在許驚弦耳邊極低地説了一聲“謝謝”,隨即軟倒在地。許驚弦知他心氣極高,又因水柔清的緣故對自己頗有敵意,能口出謝言殊為難得,對他印象登時好了幾分。
白石以中、食兩指搭在景明彥手腕上,暗査脈象,低聲道:“不妨事,只是脱了力,休息幾日便可恢復。段成你負責照應明彥,這裏有我一人足可應付。”
段成上前扶住景明彥:“多謝林前輩仗義出手。”又對白石介紹道:“這位是林閒林前輩,曾與我們在諾城有一面之緣,他,他……”這才發現除了這個名字,對許驚弦竟一無所知。
白石默唸這個陌生的名字,眼露疑色:“林兄因何而來?”
許驚弦對白石一抱拳:“前……白兄無須多慮,既然同仇敵愾,便是知交。多餘的話先不必説了,不知夏幫主現在何處?”畢竟機關王白石是他少年時便認得之人,心中一直當他是前輩,險些説漏了嘴。
“原來林兄也為夏幫主而來……”白石神情一緩夏幫主此刻正在觀月樓中。我擺下陣法只能攔住談詩、葛雙雙與那些蝦兵蟹將,卻擋不住慕松臣與鬼失驚這兩大高手,他們半個時辰前就已進了觀月樓,方才尚聞打鬥,此刻卻聲息皆無,不知情況如何了。”
許驚弦一怔,難怪未見慕、鬼二人的身影,夏天雷雙目皆盲,功力大減,沈羽敵友難辨,縱然路嘯天武功蓋世,怕也難敵。但見白石臉上雖隱有焦慮之色,卻也不失篤定,猜測觀月樓中莫非還另有強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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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兄少了兩位少俠,能敵得過那些人麼?”
白石傲然一笑:“無念宗與千葉門我還不放在眼裏。林兄不通陣法,留下也無益,還是快去觀月樓看看吧。段成你替林兄帶路。”
“幫主放心,還有本護法在呢。”水柔清窺個空當兒,繞過非常道殺手的包圍圈從側面進了九宮大陣,對白石嘻嘻一笑:“師叔好久不見啦,還認得我麼,我是清兒啊。我雖不是英雄冢的人,但好歹和段老三他們都熟,小時候還時常擺下各種陣法捉迷藏,這九宮大陣可難不住我。咦,段老三你做什麼?才幾日不見,就對我擠眉弄眼的……”
英雄冢的各式陣法神妙無比,皆是不傳之秘,竟被他們用來捉迷藏,若被門中長輩知道了,段成定少不了受罰。但水柔清見到白石心中高興,只顧自己滔滔不絕,渾不解段成的眼色,段成只得連聲咳嗽,暗自苦笑。
白石一驚,面上神情複雜:“你是清兒啊,竟長這麼大了。你來得正好,先幫師叔拒敵,隨後再慢慢細談。”
許驚弦登時想起若非簡歌假扮白石訂下“白水相約”,水柔清的母親水秀亦不會死於非命。這筆賬雖不能算到機關王頭上,但他暗中加入四大家族的宿敵御泠堂,心中必是對水秀之死自責不已,只希望水柔清不要因此而遷怒於他,就像……遷怒於自己一樣。
“幫主你快去找夏幫主吧,嘻嘻,莫怪我不聽你號令哦,我在這裏和師叔一起,只有打壞人的份兒,決不會有危險……”水柔清對許驚弦吐吐舌頭,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自個兒也小心些。”
許驚弦掛念夏天雷,也顧不上和水柔清鬥嘴,起步欲行,卻忽有不辨東西之感,眼前一堆堆大石如能自行移動般,稍一側轉身,方位盡換,陣中更隱隱透出一股煞氣,玄妙難測。原來這九宮大陣若無精通陣法之人的指引,一旦人陣,便會被各種障眼法所惑,極難脱身。
段成上前幾步:“我來替林前輩帶路吧。”
段成帶着許驚弦在九宮大陣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明明直線行走只須數十步,卻要繞上幾個大圈子方可到達。
許驚弦回想到當年在“須閒號”向段成學棋時,兩人日夜不分埋首於棋盤之上,重温昔日種種情景,不由面露微笑,心頭髮熱。半炷香後,來到九宮大陣的出口,只見一條細窄的小道直通山頂而去。
段成恭敬道:“沿此路一直走,便可抵達觀月樓。晚輩還要回去幫師叔應敵,就先送至此處,日後再聆前輩教誨。”
許驚弦聽他説得彬彬有禮,忍不住發問:“你還下棋麼?棋力可有長進-?”
段成一呆:“前輩怎知我下棋之事?”
許驚弦哈哈一笑,也不多作解釋,拍拍他的肩膀:“日後有機會再與你切磋幾局。”大步前行而去。
段成撓撓頭,百思不解:“他為什麼要説‘再’呢?”
許驚弦沿着山道一路前行,來到山頂,但見一方闊大的岩石由峭壁間突出,形成方圓數十丈的天然平台,而觀月樓便建在這岩石之上。且不論其別出心裁的設計,單是於此地修築高樓,亦必耗資甚巨。
觀月樓高達數丈,一道旋梯蜿蜒而上,直通樓頂,遠看更像是一座塔。沒有雕樑畫棟,沒有琉璃明瓦,樓檐上也沒有多餘的裝飾,簡樸而實用,似乎缺少江南名樓的泱泱氣派。但那青色磚牆不知以何種材料製成,無縫可尋,亦無風雨侵蝕的斑駁痕跡,彷彿任憑歲月荏苒,亦能嶄新如初,屹立不倒。整個觀月樓雖是建在那凌空的大石上,卻有一種厚重沉穩的感覺撲面而來,令人肅然起敬。樓頂上開着許多形狀不一的天窗,或方、或圓、或扁橢、或三角,皆可由那道旋梯抵達,可謂別緻。
樓外空無一人,從洞開的大門中隱隱傳來説話之聲。
踏進觀月樓的瞬間,許驚弦陡然一怔。
映人眼簾的是一個寬闊的大廳,除了幾間密閉的小屋外,整個觀月樓內部渾然一體,長寬足有十丈,高髙的穹頂呈圓形,繪製着日月星辰、迢迢銀河,從頂端掛墜下無數琉璃珠,足有數百枚之多,仿若漫天繁星。巨大的空間卻並沒有產生強烈的空曠感,而是透出一種神秘的氣息。令人恍然覺得來到了某座充注着靈力的神殿,生出頂禮膜拜的衝動。
大廳四角各擺有幾件形狀古怪的器械,外觀粗笨,結構精巧,不知做何用途。桌上擺了一張圍棋盤,兩人端坐。左首一人是位六十餘歲的老者,青布長衫,三縷長髯,頗有道骨仙風之態,應是那江南名士路嘯天;而與之紋枰對弈之人竟是慕松臣。
而在大廳一旁角落,夏天雷盤膝趺坐,雙目緊閉,滿臉肅然,似已魂遊物外,不理身畔諸事。沈羽手執雙槍,立於側邊替他護法,他面色蒼白,嘴角隱隱滲出血跡。
而更令許驚弦吃驚的,是空氣中那一股沉重滯然之感,樓廳內的每件物事彷彿都被緊釘在地板上,挪移不動。那是武功高手將自身潛力催至極限時發出的殺氣!
殺氣來自於大廳另一角對峙的兩人。鬼失驚依舊一身黑衣,頭頂箬笠,卻全無往日陰鷙之態,而是弓身曲腰,凝若雕像,胸前的雙手如虛抱圓球,渾身上下散發着冰冷詭厲之氣,如臨大敵。
鬼失驚對面相隔七八步遠外,端立着一位容貌陌生的白衣人,神情淡漠,眼神燦亮,手執長刀。白衣無塵、意態蕭索、目光幽遠、刀氣迫人,能與黑道殺手之王平分秋色,絲毫不輸氣勢,這世上能有幾人?
剎那間,許驚弦的視線被那白衣人所吸引。這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如果在平日見到他,定會驚詫於那英俊挺秀的面容上為何會含着落落寡歡的微笑。那鋭利如刀的眼神里為何會藏着令人憐惜的鬱色。凌烈激揚的外表掩不住深人骨髓的寂寞。
但此刻,在許驚弦的眼中,卻只看見那一把刀。
刀長七尺,帶着凜冽的殺意,卻是鈍而無光。如同那個年輕人本身一般,霸道之中帶着空茫,激昂之中帶着落寞。就像離羣索居的獨狼,遺世而驕傲,自由自在地成長,無聲無息地衰落。
在白衣人與鬼失驚之間,放着一隻沙漏,看來沙盡之時便是雙方出手之際。在濃重殺氣的逼迫下,漏沙的速度似也緩了幾分。
而路嘯天與慕松臣卻對此渾若不見,專於對弈,沉吟許久後方才落子,棋盤上彷彿燃燒着看不見的烽火。一方是兩雄對峙,稍觸即發;另一方卻是紋枰論道,苦思凝想。場面詭異至極。
聽到動靜,路嘯天抬起頭來望向許驚弦,目露訝異:“來者何人?”他一時難辨許驚弦來意,然而不論來者是敵是友,能闖過機關王的陣法,實非等閒。
許驚弦笑道:“老夫林閒,來此找慕道主算些舊賬,打擾路兄了。”
路嘯天釋懷一笑,復又落下一子。
慕松臣埋首於棋盤間,卻身軀微震。他知道“誤佳期”的厲害,若無碧血貂膽解毒,終身難痊。而明明見許驚弦中了毒,竟然渾若無事地找來,一時心神大亂,沉思許久,驀然揮袖拂亂棋盤。
路嘯天道:“勝負尚未見分曉,慕兄此舉可是認輸了?”
慕松臣冷冷道:“路兄招法精妙,再走下去亦是自取其辱。”
路嘯天肅然道:“實不相瞞,老夫少年時蒙一棋道異人傾心相授,自負棋藝不輸國手,卻費盡心力方勉強佔得慕兄一絲上風。想不到慕兄武功蓋世,棋上的功夫亦這般了得。既有這般慧識,何不行正道?”
“大道如天,各行一邊,何謂正、何謂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棋上比的是小聰明,人生卻需大智大慧方可做出取捨。”
“慕兄執迷不悟,老夫也不必多言。如今三場拼鬥已過兩場,目前暫算作平局,鬼兄與碎空刀一戰,可定勝負。”
許驚弦聞言,方知那與鬼失驚對峙的年輕人,競就是明將軍口中當世幾位少年英雄中排名第一的“碎空刀”葉風,怪不得連鬼失驚亦奈何不了他,“痴者之刀”果非浪得虛名,聽説他去年蘇州穹隆山一戰後不知所蹤,想不到竟到了觀月樓。念及沈千千對他一往情深,倒也覺得十分般配。他聽路嘯天提及三場拼鬥,又留意到慕松臣衣袖處裂了一條長縫,之前怕是勝了沈羽一場,只不知沈羽是力戰後不敵,還是故意輸給他。
便在此刻,那沙漏已見底。鬼失驚與葉風卻誰都沒有動,只聽葉風一字一句道:“鬼失驚,你輸了。”
鬼失驚怪笑一聲:“大言不慚。”話雖如此,但許驚弦與慕松臣皆是心頭雪亮,以鬼失驚強橫的個性,若非稍落於下風,沙漏落盡之時必會出手。
葉風道:“方才你心神忽亂,右腿已現破綻,若我進‘蒙’位虛劈左肩,實轉‘恆’位取腰盤,你要如何應對?”
“右跨半步至‘需’位,掌擊風府大穴。”
“前衝斜擊至‘無妄’,反刀掃喉。”
“踏‘泰’位,左掌引刀,右拳變陽手勾廉泉穴。”
“由‘賁’位轉‘坤’位,再擊你左肘……”
兩人竟以口頭論戰,按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變換身形,發招拆式。起初説得極快,漸漸都慢了下來,額角亦滲出汗來。雖未出實招,但每一式皆是不依常法、隨機而變,心智上消耗極大。一旁諸人默想招法,在心中一一對應,腦中似能看到那雙方激斗的身影,大有所悟。
如此拆了七八招,只聽葉風道:“此刻你左掌力道用老,右掌被我引至外門,我再轉‘離’位攻你胸前。”
鬼失驚沉吟許久,方才道:“踏‘明夷’、轉‘臨’位,橫身撞中宮。”
許驚弦不由驚歎:“這已是兩敗俱傷之局了。”按鬼失驚的招法,他竟不顧全身空門大露,強行欺人刀芒之中,剎那間便會被碎空刀連劈數記,但那拼死一撞也會讓葉風筋骨盡折。雙方巳呈玉碎之態。
鬼失驚冷笑:“那要看碎空刀敢不敢與我拼命了。”他的武功本就是尋險而進,起初稍露破綻被葉風抓住,一直苦苦防禦,此刻反擊方顯黑道殺手之王的本色,只要葉風稍有退讓,便可扳轉局勢。
葉風卻朗聲道:“不然,我先退‘師’位,再跨‘革’位,左掌擊後心,刀劈右背,你已無可閃避。”這一招先抑後揚,避開鬼失驚的拼命之招,隨即繞其身後,看似退守卻又突施強襲,端是妙到毫巔。
慕松臣突然接口道:“步法固然精妙,但僅限於口頭出招。既已退守‘師’位,又如何能直跨‘革’位?即便你身法極快,但換氣不及,內勁驟減之餘,招速已慢,已有空暇閃避。”按伏羲六十四卦,“師”位與“革”位一東一西,實難一步跨過,稍慢一分,便失了時機,故慕松臣有此詰問。
一個聲音驀然由外傳來,卻猶若響每個人的耳邊:“誰説由‘師’跨‘革’換氣不及、內力驟減?”蒼老的語音帶着一份激越之氣,僅聞其聲,便似能看到那豪邁意態。
聽到這個聲音,路嘯天面現喜色,葉風微微動容,而慕松臣與鬼失驚皆是一怔。凝聲成線並不難,難的是他十幾個字同時説出,幾乎不分先後,就如有數人每人口吐一字,從而合成了一句話。許驚弦卻覺來人的聲音頗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何時聽過。
音落人至,一位白衣人飄然而至,穩立廳中。但見他鬚髮皆白,頜下五縷白髯,右頰一顆豆大的青痣。明明足有七八十歲的高齡,卻是面色紅潤,精神矍鑠,不輸少年。
許驚弦心中一跳,四年前他在京師賭場中遇到過這位老人,其時鬼失驚奉明將軍之命負責保護少年許驚弦,狂追老人半個京城無功而返,事後聽明將軍説起,才知這位神秘老人正是邪道六大宗師中的北雪雪紛飛。他雖與北雪僅謀一面,卻得他諄諄言語相教,印象極深,只可惜北雪神龍見首不見尾,其後無緣再見,想不到今日他又現身於觀月樓中。
雪紛飛炯炯有神的目光環視全場,並不多言,只是足下微動,先踏“師”位,再擰身側轉到“革”位,同時左掌劈下,右掌若虛握刀柄,凌空一擊。使的正是葉風方才所述的那最後一招。
“砰砰”兩聲裂響,兩塊青磚跳出地面,在空中炸開,裂為齏粉。
慕松臣面色大變,雖不識北雪,但僅憑他出招換式,便可瞧出身負驚世武功。那虛劈的兩掌看似尋常,卻先以柔勁吸出青磚,再發出剛勁震碎,力道轉換自如,毫無凝澀,若是換上自己,縱然不先跨出那南轅北轍的兩步,屏息沉氣徑直出招,亦未必有此效果。此人內力之強,足可傲視江湖,就算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明將軍親至,怕也不過如此。
葉風雙掌合十,朝北雪恭謹一禮。他本是封隘侯遺孤,流落至塞外,偶遇北雪,北雪替他打通經脈,無私傳功,卻又道他天分極高,堅不允他稱己為師,所以日後葉風以天地為師,方能自悟出碎空刀法。他與北雪雖無師徒之名,卻有師徒之實,心中極是尊敬。
路嘯天大笑:“雪老兒可算等到你啦,再晚上半個時辰,只怕我這觀月樓就讓人拆了。”慕松臣與鬼失驚闖人觀月樓,路嘯天自知武功難敵,便以言語相激,訂下三場拼鬥,分別由慕、鬼兩人對決沈羽與葉風,他則以棋藝相較。用意卻只是拖延時間,等待有約在先的北雪到來。
慕松臣眼中閃過一絲戒意:“北雪?”
“‘膽寒’、‘心驚’之勢,原來是慕道主。”雪紛飛亦從慕松臣的獨門心法上認出他的身份,傲然點點頭,目射奇光,長長的純白髮須無風自揚,“你不在東海待著,到觀月樓有何貴幹?非常道雖有例不虛發之名,但老夫可不想失去路兄這個老友,從你名單上劃掉吧。”輕描淡寫的語氣,説得理所當然,彷彿非常道名震江湖的“例不虛發”只是小孩子間的玩鬧,隨時可反悔。一種無形的威懾力勢壓全場。
慕松臣長吸口氣,雙目一瞪,兩道冷芒,直逼而來,雪紛飛一雙老眼亦是亮得駭人,四目相對,有如雷電交擊,迸出看不見的火花。
對視半晌,慕松臣微微別開頭:“可惜,我要殺的人不是路兄。”話雖如此,卻已有些氣短。
雪紛飛似乎全未覺察慕松臣的示弱,依然毫不相讓:“無論慕道主想殺誰,在這觀月樓裏,只怕都難以如願!”
在許驚弦的印象中,北雪就像一個慈愛的長輩,從未想象到他竟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刻,大覺有趣,忍不住笑了出來。
慕松臣卻只道他嘲笑自己,狠狠地望他一眼。
鬼失驚冷冷道:“若再加上我呢?”
雪紛飛淡淡一笑:“鬼兄還是好好想想如何破碎空刀吧。”
鬼失驚漠然道:“葉風與雪老兒能守在觀月樓一輩子麼?”
“有了鬼兄這句話,以後只要觀月樓有個風吹草動,便拿你是問。”
此語一出,在場之人皆是心中一震:鬼失驚豈會受得了這般言辭,只怕免不了要與北雪大戰一場。慕松臣卻是心念一轉:皆説北雪乃是位謙謙長者,如今一見,卻是霸氣沖天,與江湖傳言大不相符,縱然為了路嘯天,也不至於不留餘地公然開罪自己與鬼失驚,其中莫非有詐?來此觀月樓只有一條路,他必已見過談詩、葛雙雙與自己一眾手下,明知己方實力,若非另有強援,怎會如此?細聽半山處再無打鬥之聲,談詩等人似已停手,隱覺不妙。
果然鬼失驚怪笑一聲:“只怕無論觀月樓是否安好,你我都不必等到下一次見面了。”他是遇強愈強的性子,可不似慕松臣懂得進退,被雪紛飛一言相激,便忍不住要動手,而且聽他口氣,分明是要做生死之戰。
只見鬼失驚雙拳緊握,喉中發出一陣古怪的輕響,剎那間觀月樓中騰起一股莫名的寒氣,每個人都覺周身發冷,身子不由自主繃緊起來。
路嘯天見勢不妙,北雪或許武功稍高一線,但鬼失驚身為黑道殺手之王,精擅伏殺,詭招層出不窮,何況北雪年事已高,怕他有個閃失,急忙道:“雪兄大概誤會了,此次慕兄與鬼兄來此,倒不是為了觀月樓,而是為了裂空幫的夏幫主。”
雪紛飛微愣,望向夏天雷與沈羽二人:“這位便是夏兄麼,可是受傷了?”
夏天雷似是專心運功療傷,並不接口。沈羽抱拳道:“沈羽見過雪前輩,這位正是家師夏天雷,他身中絕毒,雙目皆盲,功力大減,一路被敵追殺,所以來路前輩處避難,還望前輩施以援手。”
“老夫與夏兄雖是初識,卻久聞其豪情蓋世,仗義天下之名,心中亦極敬重,自不會袖手。”雪紛飛面色一沉,轉而對鬼失驚發問:“鬼兄可是奉了將軍府之令殺夏幫主?”
鬼失驚自不示弱:“此次來只是受人之託,與將軍府無關。雪兄儘管出手,無須顧忌。”
雪紛飛卻是神情一緩:“如果鬼兄軍令在身,自不會退縮,與老夫之戰今日勢在必行。若非如此,自乂另當別論。”
鬼失驚沉吟良久,方緩緩道:“原來雪兄前倨後恭,卻只是試探。”
雪紛飛大笑:“京師初遇鬼兄,彼此不歡而散,今日亦非把酒言歡之局。嘿嘿,雖同為名噪江湖的殺手,相較慕兄的老奸巨滑,老夫倒是更喜歡鬼兄的率直,希望下一次見面不必如此劍拔弩張。方才言語多有得罪,不必放在心上。”
鬼失驚苦笑:“與雪兄兩次相見,都有同一個人在場,彼此倒也算是有緣了。”目光透過箬笠,有意無意地掃了許驚弦一眼。
許驚弦心頭大震,上次鬼失驚與雪紛飛在京師相見時,唯一在場之人正是他。困龍山莊一戰後,鬼失驚當自己有救命之恩。難道正因如此,在那山崖前才放過水柔清麼?但自己相貌大改,又故意裝成老人,實不知到底是何處露了破綻,竟被鬼失驚認了出來。
許驚弦有所不知,剛剛他進入觀月樓時,陡然間目睹穹頂星辰萬象,引發體內《天命寶典》的神秘感應,這才被鬼失驚所察覺。事實上鬼失驚與葉風對峙時本是勢均力敵,難分伯仲,亦是因為許驚弦的乍然到來而心神略分,這才被葉風抓住了那一瞬間的疏忽。
別人或不解鬼失驚此言何意,但雪紛飛卻是一怔,雙目遊移一番,最終定在許驚弦身上,神情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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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驚弦之前雖僅見北雪一面,卻當他如親人長輩般親近,見他一雙老眼雲翳盡去,慈光大盛,心頭乍暖,喉中微哽,竟説不出話來,只是拱手為禮。順勢從袖出摸出一張銀票,朝他微微一晃。
雪紛飛一見那銀票,立知究竟,嘴角露出幾不可察的笑意。
當初少年許驚弦正是為了湊足十兩銀子去找“君無戲言”,所以才在賭場中遇見雪紛飛。雪紛飛暗中相幫,還故意在賭桌上壓下一百兩銀票好讓他贏得最後欠缺的一兩銀子,這份微妙的恩情彼此自知,卻不足為外人道。
雪紛飛轉向慕松臣:“夏兄想必是中了非常道的毒手,要如何慕兄才能替他解治?”
慕松臣此刻已可確定北雪必還帶有幫手,心中巳萌退意,口中卻道:“自古正邪不兩立,雪兄卻替夏幫主出頭,倒真是咄咄怪事。”其實北雪只因無門無派,獨來獨往,行蹤詭秘,方名列六大邪道宗師之一。但在大多數江湖人的眼裏只當他是一位遊戲風塵的前輩高人。
雪紛飛嘿嘿一笑:“既然來了觀月樓,便是老夫的朋友。非常道若有本事,日後儘可殺入梅影峯,但此際可動不了夏幫主一根毫毛。”
路嘯天道:“三場比拼,慕兄勝了沈少俠,卻輸給了我,鬼兄則失手於葉少俠,算來三局中已有兩勝,慕兄應該拿出解藥了吧。”
慕松臣卻擺擺手:“這第三戰不可算數。”
路嘯天一怔:“慕兄亦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何故出爾反爾?”
“鬼兄與葉風之間乃是將軍府的恩怨,與夏幫主無關。”慕松臣目光鎖定許驚弦:“最後一戰,應由這位與我死纏不休的林兄接着才是。”
“説得好!”許驚弦正中下懷,泰然一笑,“恰好我也要與慕兄算些舊賬,不妨一同了斷。”葉風力挫鬼失驚激起他好勝之念,北雪的出現則讓他心緒難平,一時只覺豪情萬丈,鬥志沖天,公然開口挑戰慕松臣。
慕松臣冷笑膽子倒是不小,只怕手頭上沒那麼硬。我若輸了,便奉上解藥,從此不再招惹夏天雷,非常道‘例不虛發’之名就此罷休。”
“解藥不需你給……”許驚弦手人懷中,將那山洞中神秘啞女賜下的丸藥擲向雪紛飛:“夏幫主所中之毒名喚‘誤佳期’,將此丸服下,其毒自解。”雪紛飛接過丸藥,放於鼻端一聞,眉頭略皺:“其味甚苦,似由某種動物的內腑提煉,可有效麼?”
許驚弦道:“前輩無需顧忌,‘誤佳期’屬於蛇毒,此藥乃是碧血貂膽所制,正是那蛇毒的剋星,晚輩亦曾中了同樣的毒,服下解藥後立刻痊癒。”面對敬若長輩的北雪,他已不知不覺恢復了少年的口吻。
雪紛飛釋然一笑,將解藥收人懷中,只等夏天雷功運圓滿後給他服下。望定許驚弦:“慕道主成名數載,你有把握應付他的‘膽寒’、‘心驚’之勢麼?”
許驚弦正色道:“把握雖不大,至少不無一拼之力。”
雪紛飛上次遇到許驚弦時已知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廢,連他本人亦無可奈何。但此刻卻見他面對慕松臣亦頗具信心,顯是另獲奇遇,武功盡復,暗自尋思一番,有了主意。
一旁慕松臣聽許驚弦説出“誤佳期”之名,並拿出解藥,連解藥的來歷也説得絲毫不差,目光閃動:“我也不要你性命,若你輸了,只要如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即可。”
許驚弦點點頭:“若是慕道主有個閃失,也請回答我一個問題。”
鬼失驚忽道:“那就只論勝負,無關生死,以二十招為限吧。”眾人皆是大奇,慕松臣成名已久,“林閒”卻是寂寂無名,兩人對決自是慕松臣勝面極大,鬼失驚如此説分明是有意相幫許驚弦,不知是何意。
唯有許驚弦知道鬼失驚因當年困龍山莊的緣故,將自己視為救命恩人,唯恐慕松臣暴怒之下暗施殺手,所以才如此説。
雪紛飛道:“有道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路兄這觀月樓雖談不上奢侈,好歹費了不少心血,可不想因兩位對決而破壞。既然雙方約定點到為止,若毀損一物,亦做負論。慕兄意下如何?”
慕松臣傲然道:“悉聽尊便。”
雪紛飛一笑:“久聞路兄觀月樓中有‘斗轉星移’之妙,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何不讓大家開開眼界?亦可為兩位助興。”
諸人皆不解“斗轉星移”,路嘯天知其意,接口道:“天空中的諸星本非恆定,會依季節的更替而移形換位。觀月樓中暗設機關,一旦發動,穹頂的星辰將應合天機,隨之而動。機關發動約有半炷香的時辰,足可拼鬥數十招,但只要機關一停,屆時雙方便須罷手。”
“既訂下時辰,又不能損壞一物,雪兄與路兄可謂是煞費苦心啊……”慕松臣漠然一嘆,“條件雖然苛刻,但雙方處境相若,倒也公平,那就如此吧。”諸人見他全無異議,固然是對獲勝信心十足,必也是急於朝許驚弦發問,不由好奇那問題到底會是什麼。
當下路嘯天領着許、慕二人來到大廳正中,相隔數步而立。
路嘯天來到擺在廳角的一座奇形器械前,那器械佔地數尺,呈多面矩形,稜角分明,灰僕僕地毫無光澤,不知以何種材料所制,粗看起來就像無數個櫃子重疊起來,表面凹凸不平,以隔板遮擋,沉重的底座下連着無數軟管,通連全廳各處。
路嘯天道:“此物名為‘解星儀’,乃是老夫窮一生心力所創,可驅動觀月樓中各處機關,雕蟲小技原不值一哂,唯博諸位一笑爾。”雖是自謙之詞,語氣中卻不乏倨傲,想必視此“解星儀”為平生傑作。説話間打開一道隔板,露出嵌入其內的一個開關,旁邊並無字跡解釋,大約除了他本人之外無人知其功用。
隨着機關輕響,頭頂上懸掛的那些琉璃珠緩緩下墜,將許、慕二人包圍其中,每一顆皆有半尺大小,晶瑩剔透,本身透出夢幻般的光影,廳內眾像亦在其中若隱若現,反覆疊加。數百枚琉璃珠各呈巧妙的角度,以珠面折射光線,相近的幾顆琉璃珠間通連着一道道淡淡的光弧,以示不同的星座。剎時大廳內光芒耀眼,影像縱橫,諸人彷彿身處太虛幻境。目眩神迷之餘,已猜到那些軟管之中必是灌有許多水銀,下墜時產生動力,雖明其理,但若無天才的奇思妙想,又如何能製出這般精妙的機關,僅僅略動手指即可牽引全局?盡是暗暗歎服。
許驚弦手持斷流劍,面對強敵,難免稍有些緊張,但放眼望去,觸目盡是點點繁星,渾如置身於銀河之中,心情亦覺放鬆,這份體驗實是平生未有。
路嘯天又打開解星儀正中最寬的一道隔板,扳動暗藏的機關:“兩位請準備好,十息之內,‘斗轉星移’即將發動,屆時便可出手……”語音方落,廳中陡然寂靜,隨即由四處傳來“噝噝”怪響,彷彿周圍結實的牆壁瞬間都成了篩子,外界的空氣隨之湧人。
慕松臣低晡一聲,腕間一翻,那柄銀色彎刀已滑人右掌之中,暗催內勁“膽寒”、“心驚”之勢盡出。這本是他的成名絕技,決戰之際奪人心神,令對方怯意大生,反應稍有遲鈍便會被銀刀所傷,屢試不爽。但此等懾魂之術首先須得吸引對方的注意力,方可趁虛而入,而此刻周圍皆是那些變幻莫測的琉璃珠,影響力無疑已大打折扣。這亦是雪紛飛訂下此戰局的一番苦心,卻不知許驚弦身兼《天命寶典》之術,縱然沒有那些眩人眼目的琉璃珠,“膽寒”、“心驚”對他亦全無效用。
幾息之後,整個大廳微微一震,空氣湧動之音驟停,那些琉璃球彷彿被一個看不見的巨人吹了一口氣,盡皆活了過來,或繞着圈子、或上下襬動、或憑空橫移,軌跡各不相同,模仿着星辰變化。
那一瞬間,慕松臣與許驚弦同時出手。疾速的身影被琉璃珠反射着,如有數百人在交戰。
許驚弦早已窺準慕松臣的方位,機關乍一發動,立即先發制人,使出一招“李廣射石”。他棄自己擅長的“屈人劍法”不用,而施以江湖上平常劍招,乃是縱觀形勢後的最佳判斷。那琉璃珠極為密集,稍有不慎便會被劍光掃到,此際他人劍合一,平飛而起,似一支飛箭般由琉璃珠間的空隙穿過,直取慕松臣的胸口。這是毫無花巧的一擊,勝於速度、準確與力量,斷流劍在內力的催動下,劍光大盛。
慕松臣早有防備,口中嘿然有聲,身體微微一弓,擰腕甩肩,右手銀刀劃出小半個圈子,凌空虛劈而下,劈至胸口時正正迎上斷流劍。“叮”然一聲,刀劍相擊,空響震耳,許驚弦只覺對方輕巧的銀刀渾若重兵,不由胸口一悶,竟不能敵,當即借勢斜躍,避其鋒芒。忽感手中有異,定睛一瞧,只見斷流劍劍脊上現出一道如細絲般的裂紋。
原來慕松臣掌中銀刀名喚“蓬萊刃”,相傳有巨靈之鰲,揹負蓬萊之山而戲於滄海之中。這柄銀刀便是以玄玉、精鐵合東海靈鰲之骨煉製而成,故此得名。雖然長不盈尺,卻是鋒利無比。他曾與許驚弦在山神小廟中先後兩次交手,知他招式快捷,應變奇速,但內力卻略遜一籌,故而有意懾敵,集全身功力於蓬萊刃上,朝着上次斷流劍被斬的缺口猛力一劈。但雙方刀劍相交的瞬間,許驚弦已察其意,手腕輕抖,劍刃一翻,以厚重的劍背承住這一擊,方免當場斷劍。
許驚弦遇挫不餒,鬥志更旺。他知慕松臣銀刀鋒利,內力深厚,並不與他硬拼,轉而遊鬥,繞圈疾走,乘隙發劍。他腳踩忘憂步法,時左時右,時前時後,在琉璃珠的映射下,化做數十道身影,每出一劍,便如百劍齊至。慕松臣懷抱銀刀,穩立原地不動,目中冷光暴現,對許驚弦的誘招虛式視若不見,每逢長劍實至,蓬萊刃便以雷霆之勢進擊,明明手持短兵,卻只是一味強劈硬砍,聲勢隱佔上風。
雙方皆有顧忌:慕松臣內力雖深,但輕功卻不及許驚弦,此際他功聚全身,四周的琉璃珠稍沾上必會撞毀,不得己只好立足原地。許驚弦卻苦於攻勢雖急,卻傷不了慕松臣半分。此戰只論勝負,旁邊者皆是高手,眼中雪亮,數度進擊無功,自判高下。
許驚弦足下生風,廳中琉璃珠雖多,他卻每每閃不容發之際穿梭而過。驀然低喝一聲,欺進慕松臣身畔,左掌勾、按、揮、掃連連出招,看似掌沉力猛,卻皆是半途而止,稍稍引開慕松臣視線後,旋即繞至對方背後,斷流劍在空中幻出數朵劍花,往他腦後刺去,正是屈人劍法中的“月映橫江”。
觀戰的雪紛飛認出許驚弦的劍法來自御泠堂,長嘆一聲:“不想數年後,復睹屈人劍意,恍若故人猶生啊。”
慕松臣並不回頭,左手垂於腰側,右手反刀劈下;但許驚弦劍至中途驀然變向,斜挑而起,挑嚮慕松臣肘間“曲池穴”,這一式變化靈動至極,由直刺乍轉斜挑,卻是毫無阻滯生澀。慕松臣仍不轉身,腦後如生雙目,肘往內曲,蓬萊刃倒撩,刀尖正對劍尖。許驚弦劍路再變,往下一沉,刺嚮慕松臣的足尖,變化渾若天成,就似之前兩式皆是空擊誘敵的虛招,已與尋常武理大相徑庭,正是奕天訣法。
慕松臣口中微咦,迫不得己一擰腰,空着的左手疾如閃電般擊出,拍向許驚弦面門。先是握拳重擊,拳至中途,右手拇指、食指捏成環形,中指、無名指、小指駢如利劍,發出三道指風,分刺許驚弦的雙目與喉頭。
原來慕松臣最得意的武功除了“膽寒”、“心驚”之勢、蓬萊刃法之外,另一項便是名為“攝長虹”的空手搏擊之術,拳中夾指,並揉合擒拿錯骨之手法,十分厲害。但他左手本是蓄勢良久,欲等到最佳時機方才一舉致敵於死命,卻被許驚弦似虛似實的攻擊提前引發。
許驚弦識得厲害,只得橫掌遮目,收劍而退。雙方身形一錯而過,許驚弦腳下不停,依然圍着慕松臣繞圈子。慕松臣卻是面色凝重,銀刀幻出一道光幕護住全身,左手五指伸屈不定,暗捏訣法,已不復初時的逍遙之態。他知許驚弦看似老成,實則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尚存輕視之意,但首次目睹奕天訣動靜相間、縹渺難測的變化後,已知對方確是勁敵,必須小心應付。
兩人都是信心十足,意欲數招間制伏對手。但幾番交手後,心知不可操之過急,本應先穩守不失,再圖進攻。奈何那“斗轉星移”只有一炷香的時辰,瞬間已過半,要想取勝,便需出奇招。
慕松臣蓬萊刃的光幕起初罩定身邊數尺,逐漸縮小範圍,最終只護住胸腹要害,似是內力漸竭,光幕中露出多處空隙。許驚弦雖在激鬥之中,內心卻是冷靜無比,一眼識破慕松臣的花招,知他有意誘自己攻擊,要想取勝,便須將計就計……
此刻廳內景象再變,那些琉璃珠由四面八方漸往廳中聚集,留給兩人的空間越來越小。路嘯天見許驚弦在羣珠之間高速穿行,只要稍有不慎,不但撞毀自家的寶貝,亦會輸掉這場比鬥,不由暗捏把冷汗。卻見許驚弦奔行雖急,面色卻漸趨寧靜,一抹古怪而神秘微笑掠上嘴角……
原來那《天命寶典》博古通今,集老、莊、易經等道學典藏為一體,匯陰陽於無極,化繁複為簡單,悉玄道而通諸理,對天地萬物間的變化明察入微。觀月樓中星辰流動引發許驚弦體內神秘的感應,雖在疾行之中腦海裏卻是一片空明,心神似已退出戰團,渾忘自身的存在,彷彿腳踩雲團,魂遊天外,隱悟玄機。起初他越奔越急,少頃快慢不一,俄而錯落有致,最終踏韻行律……漸覺身體中充盈着無窮無盡的力量,精、神、氣皆達頂峯。倏忽攸忽,一聲長晡,再度逼向慕松臣。
“道法無名”、“戰而不殆”、“煙籠寒紗”,許驚弦一連三記屈人劍法中的殺招,但每一招都刻意或偏或低了少許。
觀戰的雪紛飛低“咦”了一聲,已瞧出許驚弦這三招徒有屈人劍法之形,卻無其神,右腿、小腹、右肩三處皆有極大的漏洞,若是被對方趁勢反擊,不免左支右絀。
他卻不知許驚弦於這三招之中逆運奕天訣法,每一招皆稍加變化,力道三分實七分虛,隨時可另生新力,不與對方銀刀硬碰,劍勢中亦是隱含破綻,反誘慕松臣來攻。
愚大師初創奕天訣法講究自露破綻,誘敵深入,伺機反擊,乃是將後發制人發揮至極致的武功,但許驚弦這些年來每時每刻都在腦中思索奕天決,生出許多新的領悟。若愚大師見他此刻另闢蹊徑,逆運其勢,以本身含有破綻的攻擊引出敵人反擊的漏洞,必是撫須大笑:孺子可教!
果然慕松臣按捺不住,銀華一閃,蓬萊刃穿透劍網,如毒蛇出洞般釘向許驚弦的小腹。算定許驚弦不敢硬擋蓬萊刃之鋒,若要保萬全,只有朝右斜退半步,而他左掌已集起“攝長虹”之功,備下連綿後招。
許驚弦對此早有所料,竟是不退反進,長劍橫劃而出,劍長刃短,慕松臣的蓬萊刃縱可命中小腹,斷流劍卻可先一步割開他的咽喉。然而許驚弦這一式看似玉石俱焚的拼命招法,胸口卻是空門大露,若慕松臣矮身閃開長劍欺人中宮,以短相搏,不免被動。
慕松臣目中殺機一閃,果是矮身直闖中宮。許驚弦身隨意轉,微一側身,放他入懷,隨即斜跨反衝,手忙腳亂中一招“蘇秦背劍”,反劍挑他右腕。這看似瀕臨絕地無奈地一招反擊,卻已將整個後背示以對方。
慕松臣生性多疑,方才許驚弦每一招皆是法度森嚴,進退有序,卻突然連施險招,破綻連連,已覺有詐。但出於習武者的本能,眼見天賜良機,如何能袖手?略一沉吟,左掌挾着風聲往許驚弦的後心拍了下去……
陡然間,斷流劍劍光大盛,竟從許驚弦的跨下電射而出,劍鋒隱含半尺劍芒,帶着一往無前鋭不可當的氣勢,直釘嚮慕松臣的心口。原來許驚弦那一招“蘇秦背劍”施至中途竟脱手而出,再以左手接過,反握長劍從胯下倒撩。這是匪夷所思、無門無派的一招,卻是最佳應變。
慕松臣大吃一驚,只憑那極盛的劍芒,便知這是對方蓄滿功力、預謀已久的殺招……
“叮叮叮叮叮”五聲連響,慕松臣左掌及時壓下,“攝長虹”五指齊彈,盡彈在斷流劍背之上。受此一擋,劍勢稍緩,慕松臣雙足齊齊點地發力,朝後一退數尺,總算避開許驚弦幾乎必中的一擊。一根長長的指甲從半空跌落,轉眼被劍風絞得粉碎。
幸好方才慕松臣心頭犯疑,再加上他有意要詢問許驚弦,不願當場殺之,左掌只用了五成功力,尚留餘勁變招,若不然,只怕已被那鬼神難測的一劍穿心而過。
觀戰眾人看到這裏,皆不由自主發出一聲驚呼,雪紛飛眼中一亮,以北雪之能,亦直到此刻才明甶許驚弦之前的破綻全是誘敵入轂之招。上次見他還只是一個丹田盡廢的稚子,如今已是判若雲泥。這般精深的算路、這般詭異的殺招,僅以招法而論,相較當世任何一位絕頂高手亦不遜色半分!恐怕白己直到青壯之年,方存此能耐。
許驚弦功敗垂成,暗叫可惜。纏鬥多時方才佔了上風,豈能給慕松臣回氣喘息的機會,見他縱身後退,當即挺劍追殺而去。
慕松臣僥倖躲過一劫,已是先機盡失,許驚弦劍下毫不留情,連施狠招,他只得一退再退,忽覺後心微冇觸感,堪堪撞在一枚琉璃珠上,剎那間已有了主意,功集後心袍衫之上,捲住那枚琉璃珠一甩,隨即斜步滑開,又撞在另一枚琉璃珠上……
許驚弦再進幾步,耳中異響連連,但見幾枚琉璃珠帶着“嗚嗚”聲響,直朝自己逼來。一時閃避不及,正欲以掌撥開,才一相觸,頓覺其上附有極強的旋轉之力,只怕稍一用力,便會爆裂。
兩人交手前曾言明:若損一物,便做負論!許驚弦不敢大意,當即停步,急催內力,掌中施出一團柔勁,輕輕將那枚琉璃珠裹住,待其平穩後方才縮手。但如此一來,已不及追擊慕松臣。
慕松臣身影閃動,袍袖連揮,更多的琉璃珠高速旋轉着朝許驚弦蕩去,那些琉璃珠皆是以韌性極強的絲線連於穹頂,旋而不斷。慕松臣內功精深,手上用力恰到好處,旋力之中隱含剛勁,每一枚琉璃珠飛於空中時皆安然無恙,但只要稍遇外力即會碎裂。
許驚弦已無法顧及慕松臣,只得左閃右避,一步步退後。然而琉璃珠本以絲線牽引,在空中旋轉數圈後便齊往大廳中央蕩去,幾百枚琉璃珠將許驚弦圍在其中,彷彿漫天星辰從空中墜落,實是避無可避。以柔勁化去旋力實是耗力極巨,他勉強接住幾枚後,只覺口舌乾燥,胸中隱生氣悶之感覺,內息已然不繼。心頭暗歎:想不到這一場拼鬥竟要以這樣的方式輸掉……
千鈞一髮之際,機關聲再度響起,琉璃球依然旋轉着,卻不再往廳內集中,而是緩緩往四角挪移而去。原來路嘯天這“斗轉星移”模擬天空星辰的運行軌跡,起初往銀河中心匯聚,隨之四散。
許驚弦舒了一口氣,抬眼往慕松臣望去,但見他面色慘然,方才連續施力於數百枚琉璃珠上,亦是內力消耗極大。雙方皆無力再戰,隔着十餘步遙遙對視。
機關聲漸漸低沉,終於不聞。路嘯天道:“兩位可停手了。至於勝負麼……”一時沉吟難定,雖説慕松臣方才險死還生,還被削落了一枚指甲,判其落敗似也並無不可,但一來許驚弦隨後亦被那些琉璃珠迫得甚是狼狽,二來此戰本就暗暗利用“斗轉星移”化去慕松臣“膽寒”、“心驚”之勢,若是仗着主人的身份強定勝負不免有失公道。
許驚弦搶先道:“慕道主此前還與沈公子激戰一場,在下實是佔了不少便宜,若論真實武功,怕還稍處下風,此戰算和吧。”他説的確是肺腑之言,何況對方是葉鶯的父親,也不願迫人太甚。
雪紛飛見許驚弦不驕不躁,暗暗點頭。見夏天雷已運功完畢,給他服下碧血貂膽,同時口唇微動,暗中傳音。
慕松臣望着自己左手斷裂的指甲,苦笑一嘆:“勝負如何本不放在慕某心上,只請林兄回答我的問題。至於你的疑問,只要不違背非常道的規矩,我都會誠懇解答,如此可好?”他本以為自己可輕易取勝,一戰下來,亦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對許驚弦的態度客氣了許多。
“啪啪啪”,掌聲從廳門傳來,一人朗聲笑道,“這一戰既有路樓主的巧妙機關為之增色,亦有兩大高手的鬥智鬥勇,可謂別開生面,精彩絕倫,日後必會傳為江湖佳話。”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許驚弦心中一跳,回身望去,門口數人之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宮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