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东西好奇怪……”水柔清顺着许惊弦的目光望去,上前拿起眉梢月放在手中比划着,又试试那锋利的边缘,“莫非是天齐夫人的独门兵刃?但她为何不带走?咦,这里还有香炉、灵牌……什么意思啊?”
许惊弦神智渐复,定睛一瞧,果然那床尾梳妆台上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香炉,其中香灰痕迹皆新,显然时常焚香祝祷,另还有一块灵牌,上面却无字迹。他心头不禁微微一震:人死岂能复生?或许自己只是因为不愿接受叶鸾已死的现实,所以才把那个神秘哑女当做是她……
水柔清喃喃道:“这倒像是在祭奠什么人。帮主你为何发呆?哼哼,难道你与她真的……”
许惊弦心神不宁,脱口道:“这件兵器叫眉梢月,乃是老夫一位朋友的,可惜她已经于半年前遇难了……”话虽如此,他心中却有个声音反复不断地问自己:叶鸾真的死了么?
“看起来像装饰,其实却是杀人利器,一定是个又漂亮又的狠的女孩子。啧啧啧,看帮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果然交情匪浅,真可谓红颜知己遍天下啊。唉,可惜芳魂已逝,就留给你做纪念吧……”
许惊弦顾不得水柔清的冷嘲热讽,接过眉梢月,冰冷而光滑的环身,并无刻字,难以判断是否是叶莺所用,毕竞她的武功得于慕松臣,或许另冇同门使用类似的兵刃?眉梢月本是一对,另一只在何处?他脑中陡生一念:难道是天齐夫人怪责叶莺救了自己,所以对她下了毒手?或是强迫叶莺离开,匆忙中叶莺故意留下眉梢月提醒自己?随即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纵然天齐夫人心狠至此,那香炉与灵牌却又做何解释?
再看那灵牌与香炉、虽是寻常之物,却抚拭如新,想是每日上香后细心清理之故。难道是天齐夫人知道女儿已死,又找不到尸身,只好借物思人,立下灵位?何那灵牌何故不写姓名?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天齐夫人又怎么不带走?这里有两张床,以天齐夫人猜忌不定的性情,若非极信任之人,岂肯与之同室而寝?除了她的女儿还能是谁?但倘若叶莺真的活着,纵然临行匆匆,也不会弃下兵器不顾。
他一直认定叶鸾已死在飞泉崖下,此际却好像隐有转机,惊喜之余,陷入沉思之中。
水柔清伸开五指在许惊弦面前一晃:“帮主醒醒,大白天见鬼啦?”
许惊弦苦笑无语,想到山洞中那神秘哑女的种种古怪行径,一时也恍惚起来,似真似幻,几疑是叶莺的鬼魂托梦相救。
唯有找到了天齐夫人后,方能解开叶莺的生死之谜。但人海茫茫,连天齐夫人的真实面目都不知,要想找到她又谈何容易。
两人又搜索一番,但除此之外,石屋之中再找不到相关的线索。许惊弦望着那些简陋的摆设,暗忖天齐夫人看似机诈百变,却过着如此清心寡欲的日子,或是当年情变之余心灰意冷的缘故。如今弃九幽府而不顾,倒未必是避开自己,更有可能是乍闻慕松臣的消息,旧情复燃,随之而去。他甩甩头,抛开杂念,暗中拿定主意:当务之急是要先救出夏天雷,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至于叶莺,只要她真的未死,纵然寻遍海角天涯,也必要找到她。
两人离开九幽府后沿原路返至山崖,寻回马匹。商议一番后,决定先去扬州府,一来夏天雷极有可能去路啸天的观月楼避难;二来敌方势大,孤掌难鸣,若有宫涤尘与何其狂相助,更增胜算。
事不宜迟,两人直奔码头,寻船摆渡过江。
上了船,水柔清却犹豫起来:“沈羽若果然有异心,只怕不会真心实意地相救夏天雷。再加上慕松臣、鬼失惊等人紧追不舍,他们如何有机会过江?我们会不会找错方向了?”
“不然。无论沈羽是否是敌方内应,要得到夏天雷的信任从而托付那几句口令,皆会奋力救师。慕松臣与鬼失惊先后被我们引来,也给了他们逃脱的时间。若老夫所料不错,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简歌,他却直到此刻尚未现身,多半坐镇扬州,毕竟那才是他与夏天雷约见之地。”其实许惊弦对此并无太多把捤,只是遍寻不至,唯有听天由命,去扬州碰碰运气。
水柔清见许惊弦说得肯定,自是深信不疑。又听到仇人的名字,不由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赶往扬州,与简歌一决生死。
而许惊弦心中还有另一个念头:路啸天在武林中声名不著,纵能援手亦难撼慕松臣、鬼失惊这两大高手,而如果沈羽要“配合”敌人迫使夏天雷说出口令,把路啸天做为人质就是一个令其就范的筹码。只是这种想法不免对人性揣度太恶,自不必对水柔清说了。
不多时船靠北岸,两人一路策马飞驰,傍晚时分已赶至扬州府。
朝路人打探方向,才知那观月楼并非什么风景名胜,而是位于扬州城东深山之中,因气候宁和,山顶云淡雾清,适观天象,所以路啸天于此建成一座小楼阁,名为观月。
路啸天本出身于江南望族,自小聪慧过人,熟读百家,据说此人不但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达识中外,通晓天地,更有观气测运之异能,年轻时赴京赶考,因未贿赂主考官,本应是状元却只中了进士,故愤而离京,临行时于客栈墙上书万言谏圣,人虽狷狂矜傲,清高不羁,文却字字珠玑,针砭时事,因此声名大噪。后来皇上慕其名,派人寻访拜官,他坚辞不受,恐被小人诟言,自此弃文习武,在江湖上亦闯出了儿分薄名。中年后精研玄学,号称观天而明运,前知千年,后识百年,再被好事之徒以讹传讹,成为一代江南名士,原本寂寂无名的观月楼亦与岳阳楼、快活楼并列为江南三大名楼。
许惊弦与水柔清来到东山,却见山虽不高,但山势绵延,树林密布,人迹皆无,不知那观月楼在何处:料想既是观天象所用,必应设在最高处,便沿着一条羊扬小道往山顶上行去。到了半山腰,小径断绝,杂草丛生,足有半人多高,只好弃马登山。
翻过几座山头,道路越发险峻,遥遥可见前方山顶间露出楼阁飞檐的一角,应该就是那观月楼。
隐隐传来兵器交击与叱喝之声,两人对视一眼,急忙闻声赶去。西天一轮鲜红的斜阳将落未落,把淡云、青山,丛林、岩石皆染成血色,似有种不祥的预兆。
但见半山坡有一片空地,散布着数十堆大石,各有一人多高。石间人影闪动,激斗正酣,石堆外还围着二十余人,皆手持兵刃,大多身着黑衣,看那装束,应是一众非常道杀手无疑。
大叫声从石堆中传出,一名黑衣人被高高抛起在地上滚了几滚,其余人见同伴受挫,却仍如临大敌般凝立不动,无人上前搀扶,那黑衣人勉强爬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归入队中。
许惊弦距离稍远,只能分辨出石堆中穿梭着三圌条人影,却难以分辨出是否是沈羽、夏天雷等人。看此情形,虽是敌众我寡,却反似大占上风。
水柔清惊讶道:“难道是景师兄与段老三?”
许惊弦奇道:“清儿眼力竞如此好,连老夫都无法辨认是何人对战。”
水柔清道:“我认得这是英雄冢的九宫阵法,那天我偷偷跑了,景师兄与段老三很可能到扬州来找我。可本门有令,若事不关己,严禁弟子沾染江湖是非,他们怎么会帮着夏天雷,而且还动用九宫大阵……”
许惊弦于高处俯瞰,那数堆大石的摆放一目了然。看似杂乱无章,却是暗合九宫方位,大有玄机。每堆石块间虽可侧身而过,但不通阵法之人便只在那数丈方圆内兜圈子,似左实右,似前实后,难入阵眼,唯有精熟阵法之人方可来去自如。怪不得非常道杀手人数虽多,却被那三人尽数挡在石阵之外,久闻英雄冢机关消息之术,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悄无声息地由高处掩下,离得近了,已可认出敌方领头两人,一个光头竹杖,一个红衣飘飘,正是谈诗与葛双双,正低声交谈着,或是商议破阵之策。其余非常道杀手不敢再擅入石阵,守在一旁静等号令,唯独不见慕松臣与鬼失惊。
蓦然石阵中闪出一道蓝影,正是景明彦,他冲人敌阵中。与一名黑衣人对了一掌,又劈手将另一名黑衣人手中的长刀夺下。他得点睛阁主景成像真传,乃是四大家族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本身武技着实不凡,当日在毁诺石上与许惊弦动手时,只因棋差一着,所以才处处缚手缚脚。如今面对一众杀手,以“浩然正气”驭“醉欢掌”,大发神威,加之有九宫阵法相助,来去如电,颇有几分玉树临风之态。
景明彦一击即退,复又隐入石阵之中。非常道杀手显然未料到对方反施偷袭,措手不及之下被他得手,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杀手刚随之冲入,景明彦在几堆大石间疾转,数步间便已甩开敌人,杀手失了目标,稍一犹豫间,段成已由斜刺里杀出,击倒一名杀手,随即又消失不见,另两名杀手正欲扶着伤者退出,一道白影倏忽飘至,掌力到处,将三个杀手抛起五尺余高,远远落在石阵之外。
许惊弦窥得真切,不由吃了一惊,那白衣人面貌儒雅,气度非凡,出手若电,却不伤人,正是四年前离开京师后不知所踪的机关王白石。难怪谈诗与葛双双两大高手齐至,又有几十名非常道杀手助阵,却依然束手无策。机关王名列京师“八方名动”,成名数载,岂是易与之辈?
水柔清乍见白石,喜道:“我说段成那小子怎么敢擅自动用九宫阵法,原来是物师叔亲自坐镇。小时候物师叔待我极好,算来十余年不见,他竞还是当年那模样,不现丝毫老态……”
白石本是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师弟物天晓,多年前奉四大家族之命去京师暗中协助明将军,并设下圌流星堂,人称机关王。后被南宫逸痕说动,入了御泠堂,司职紫陌使。当年林青携幼年许惊弦独闯流星堂,先破青霜令使简歌的“花月大阵”,随后揭开了白石的双重身份。白石身份暴露,又惭于水秀之死,离京寻找南宫逸痕,自此下落不明。
白石加入御泠堂一事极其机密,就连四大家族几位首领亦知之不详,水柔清自是不清楚,所以依旧以“师叔”相称。许惊弦对白石颇有好感,何况见他此刻率景明彦与段成力抗非常道杀手,当已与简歌划清界限,也不揭破,低声道:“你且在这里候着,老夫相机出手,若能生擒谈诗与葛双双中一人,敌人自退。”
水柔清扁嘴:“帮主总当我是小孩子,我也要陪你打坏人。”
“老夫这是救人,不是杀人,刀枪无情,可不能让俺唯一的护法涉险。嘿嘿,你且放心,保证不让你的景师兄伤半根毫毛。”
水柔清见他当仁不让承起保护自己之责,心头正觉一甜,忽听到后半句,跺脚道:“呸,他关我什么事啊?”才一转眼间,许惊弦已借着密林的掩护迅速朝战团移去。她一咬牙,暗中跟上。
葛双双与谈诗商议一阵。忽大声道:“石阵难破,大师先在此处拖住他们,我去找些救兵来。”随即几个闪身,没人密林不见。
谈诗转头吩咐众杀手:“凝神戒备,莫让这三人跑了。”
景明彦喝道:“小爷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就凭你们这些人,还挡不住我。”一言出口,从石阵中跃出,挥掌拍向谈诗。
却见谈诗猛然回身,竟似早有预备,竹杖迅疾搭住景明彦的双掌,口中哈哈大笑施主既然出来了,就莫要回去啦。”
景明彦觉对方竹杖上力道似弱似强,旋转不休,仿佛形成一个无形漩涡,双掌竞被粘住摆脱不开,怒喝一声,掌中蓄着的“浩然正气”尽吐。无念宗“须弥芥纳”之功最擅以力引力,借物传劲,临阵对战时欠缺刚猛的杀伤力,但若比拼内功之时却是难缠。景明彦这一掌如泥牛入海,明明击在竹杖上,却空荡荡地毫不着力。
谈诗的竹杖在山神庙中被许惊弦断流剑震裂,杖头的竹节已不成形,活似安上了一柄叉头,失了许多功效,但景明彦肉掌与之相搏,反倒吃亏。他正欲变招甩开竹杖,耳边忽传来“嗖嗖”风响,几枚小小的弩箭由旁边的大树中射了出来。
景明彦不料大树边明明空无一人,竟会有暗器发出,双掌又被竹杖粘住,变生不测之下只得强提一口气,身体平移两尺,虽勉强闪开弩箭,但胸中气息一窒,内力延续不上,谈诗则趁势转守为攻,本身的内力再加上方才接下的“浩然正气”皆由竹杖逆冲而出,直撞向景明彦的双掌。此消彼涨之下,景明彦抵挡不住,一张脸憋得通红,眼见就要咯血负伤。
白石见势不妙,与段成一并冲出石阵来救,却被众杀手拦住。一道红影闪出:“总算把你这老狐狸引了出来……”暗器破空之声不绝入耳,却是葛双双去而复返。
白石大袖挥舞,将暗器震飞。众杀手方才吃过他苦头,也不敢太过逼近。却听景明彦闷圌哼一声,一口血已喷了出来。白石心知已不及相救,暗叹一声,与段成退入阵中。
原来谈诗与葛双双起初率众杀手强冲九宫大阵,因不识阵法,徒然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欲要出手毁石破阵,却又被白石趁机伤了几人。知那阵法诡异,一时难以突破,故设下诱敌之计。葛双双假意去搬救兵,其实并未走远,临行前借着长袖的掩护在大树上设下弓圌弩,却以手中的透明丝线遥遥控制。景明彦向来心高气傲,方才突袭得手,不免有些轻敌,见葛双双离开,谈诗疏于防范,趁机出手,却落人敌人的陷阱之中。
葛双双见景明彦虽是咯血,却仍苦苦支撑,但如此下去内力耗尽,不死也成废人。她在京师多年,识得白石,不愿与他结下死仇,便对谈诗道:“大师下手轻些,生擒就好,莫伤了那小子。”谈诗本可重创景明彦,闻言点点头,“须弥芥纳”功流转如意,变粘为弹,发出一道刚力,正与景明彦残余的掌力相若,化开内力相拼的僵局随即竹杖轻轻一挑,封住他几处穴圌道。
葛双双得意大笑:“不曾听说白兄与夏天雷有什么交情,何苦替他卖命,如今人质在我手中,只要由兄让路即可,这个交易可划算?”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一声长晡,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单掌劈空,长剑生风,直袭谈诗。谈诗久经战阵,猝不及防之下本能生出应变,竹杖锁住长剑,左拳迎向来人,却不料对方出招虚实相间,半空中掌、剑互换,长剑斜挑他眉心,化掌为爪握住竹杖,五指劲力到处,本巳不成形的杖头已被硬生生拗断,来人借势一个倒翻,反落在他身后。
身形交错的瞬间,谈诗已认出来人正是那山神庙中的“林闲”,心中不由一悸,未战先怯,顾不得景明彦,往右侧一个急蹿,饶是他退得快,左股亦被踢中一脚,痛彻心肺。
许惊弦一击奏效,亦不追杀谈诗,左掌顺势掷出半截杖头击在赶来接应的一位杀手的胸口。抱起景明彦,弹身而起,挥舞的断流剑磕飞葛双双的两枚轻骨刺,脚踩树枝,在空中起伏不定。扬声长笑:“想不到夫人与那‘陈员外’假扮夫妻不过几日,却已学会了生意人的精明。若你与大师此刻率众乖乖离开,老夫便不追究昨夜之事,这个交易可划算?”
观战的水柔清先见景明彦遇险,正替他担心,忽然许惊弦如神兵天降,这几招狙杀、救人、迫敌一气呵成,姿态潇洒至极,恨不能振臂高呼:“帮主威武!”再听他学着话儿嘲讽葛双双,捂嘴偷乐。
“又是你这个混小子……”葛双双见转眼间人质易手,气炸胸膛。但她曾听慕松臣亲口说许惊弦中了非常道的绝毒,不死亦目盲,又加上鬼失惊言之确凿尽毙三人于崖下,想不到他非但双目灿若晨星,武功似也更犀利了一分,亦是大生忌惮,手中扣了满把暗器,竟不敢再发出来。一众非常道杀手亦受其震慑,只是远远围在左右,无人近身。
许惊弦指尖轻拂,解开景明彦的穴圌道,低声道:“能走么?”
景明彦不答,只是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方才被“须弥芥纳”功牵动之下,全身内力尽泻而出,此刻全身酸软,已近虚脱。
许惊弦环视全场,虽是身处重围,仍是镇定自若,凌厉的目光隐露杀机,锁在惊魂未定的谈诗左胁:“老夫这把宝剑久未饮人血,有些管不住它,大师最好让开条道,免得老夫犯下杀戒。”
谈诗方才左腿被踢了一脚,虽未骨折,却是疼痛难忍,所以左胁露出空门,受许惊弦目光一逼,心中陡生寒意,不由退了半步。这一退本是应势而行,好补去身法上的破绽,并无让路的意思,但众人之中以他的武功最高,犹在葛双双之上,其余杀手见他如此,不由闪开一条通道。
许惊弦嘿嘿一笑,跃下树枝,看似施施然地扶着景明彦从众杀手中间穿过,暗中已将内力提至顶峰,随时待战。众杀手面面相觑,竟无一人阻拦,白石与段成上前把两人接入九宫大阵之中。
其实此刻若是众杀手一拥而上,许惊弦脱身倒是不难,只是难保景明彦无虞。
一回到石阵之中,景明彦再也支撑不住,长嘘一口气,在许惊弦耳边极低地说了一声“谢谢”,随即软倒在地。许惊弦知他心气极高,又因水柔清的缘故对自己颇有敌意,能口出谢言殊为难得,对他印象登时好了几分。
白石以中、食两指搭在景明彦手腕上,暗査脉象,低声道:“不妨事,只是脱了力,休息几日便可恢复。段成你负责照应明彦,这里有我一人足可应付。”
段成上前扶住景明彦:“多谢林前辈仗义出手。”又对白石介绍道:“这位是林闲林前辈,曾与我们在诺城有一面之缘,他,他……”这才发现除了这个名字,对许惊弦竟一无所知。
白石默念这个陌生的名字,眼露疑色:“林兄因何而来?”
许惊弦对白石一抱拳:“前……白兄无须多虑,既然同仇敌忾,便是知交。多余的话先不必说了,不知夏帮主现在何处?”毕竟机关王白石是他少年时便认得之人,心中一直当他是前辈,险些说漏了嘴。
“原来林兄也为夏帮主而来……”白石神情一缓夏帮主此刻正在观月楼中。我摆下阵法只能拦住谈诗、葛双双与那些虾兵蟹将,却挡不住慕松臣与鬼失惊这两大高手,他们半个时辰前就已进了观月楼,方才尚闻打斗,此刻却声息皆无,不知情况如何了。”
许惊弦一怔,难怪未见慕、鬼二人的身影,夏天雷双目皆盲,功力大减,沈羽敌友难辨,纵然路啸天武功盖世,怕也难敌。但见白石脸上虽隐有焦虑之色,却也不失笃定,猜测观月楼中莫非还另有强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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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兄少了两位少侠,能敌得过那些人么?”
白石傲然一笑:“无念宗与千叶门我还不放在眼里。林兄不通阵法,留下也无益,还是快去观月楼看看吧。段成你替林兄带路。”
“帮主放心,还有本护法在呢。”水柔清窥个空当儿,绕过非常道杀手的包围圈从侧面进了九宫大阵,对白石嘻嘻一笑:“师叔好久不见啦,还认得我么,我是清儿啊。我虽不是英雄冢的人,但好歹和段老三他们都熟,小时候还时常摆下各种阵法捉迷藏,这九宫大阵可难不住我。咦,段老三你做什么?才几日不见,就对我挤眉弄眼的……”
英雄冢的各式阵法神妙无比,皆是不传之秘,竟被他们用来捉迷藏,若被门中长辈知道了,段成定少不了受罚。但水柔清见到白石心中高兴,只顾自己滔滔不绝,浑不解段成的眼色,段成只得连声咳嗽,暗自苦笑。
白石一惊,面上神情复杂:“你是清儿啊,竟长这么大了。你来得正好,先帮师叔拒敌,随后再慢慢细谈。”
许惊弦登时想起若非简歌假扮白石订下“白水相约”,水柔清的母亲水秀亦不会死于非命。这笔账虽不能算到机关王头上,但他暗中加入四大家族的宿敌御泠堂,心中必是对水秀之死自责不已,只希望水柔清不要因此而迁怒于他,就像……迁怒于自己一样。
“帮主你快去找夏帮主吧,嘻嘻,莫怪我不听你号令哦,我在这里和师叔一起,只有打坏人的份儿,决不会有危险……”水柔清对许惊弦吐吐舌头,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自个儿也小心些。”
许惊弦挂念夏天雷,也顾不上和水柔清斗嘴,起步欲行,却忽有不辨东西之感,眼前一堆堆大石如能自行移动般,稍一侧转身,方位尽换,阵中更隐隐透出一股煞气,玄妙难测。原来这九宫大阵若无精通阵法之人的指引,一旦人阵,便会被各种障眼法所惑,极难脱身。
段成上前几步:“我来替林前辈带路吧。”
段成带着许惊弦在九宫大阵中忽左忽右地穿行,明明直线行走只须数十步,却要绕上几个大圈子方可到达。
许惊弦回想到当年在“须闲号”向段成学棋时,两人日夜不分埋首于棋盘之上,重温昔日种种情景,不由面露微笑,心头发热。半炷香后,来到九宫大阵的出口,只见一条细窄的小道直通山顶而去。
段成恭敬道:“沿此路一直走,便可抵达观月楼。晚辈还要回去帮师叔应敌,就先送至此处,日后再聆前辈教诲。”
许惊弦听他说得彬彬有礼,忍不住发问:“你还下棋么?棋力可有长进-?”
段成一呆:“前辈怎知我下棋之事?”
许惊弦哈哈一笑,也不多作解释,拍拍他的肩膀:“日后有机会再与你切磋几局。”大步前行而去。
段成挠挠头,百思不解:“他为什么要说‘再’呢?”
许惊弦沿着山道一路前行,来到山顶,但见一方阔大的岩石由峭壁间突出,形成方圆数十丈的天然平台,而观月楼便建在这岩石之上。且不论其别出心裁的设计,单是于此地修筑高楼,亦必耗资甚巨。
观月楼高达数丈,一道旋梯蜿蜒而上,直通楼顶,远看更像是一座塔。没有雕梁画栋,没有琉璃明瓦,楼檐上也没有多余的装饰,简朴而实用,似乎缺少江南名楼的泱泱气派。但那青色砖墙不知以何种材料制成,无缝可寻,亦无风雨侵蚀的斑驳痕迹,仿佛任凭岁月荏苒,亦能崭新如初,屹立不倒。整个观月楼虽是建在那凌空的大石上,却有一种厚重沉稳的感觉扑面而来,令人肃然起敬。楼顶上开着许多形状不一的天窗,或方、或圆、或扁椭、或三角,皆可由那道旋梯抵达,可谓别致。
楼外空无一人,从洞开的大门中隐隐传来说话之声。
踏进观月楼的瞬间,许惊弦陡然一怔。
映人眼帘的是一个宽阔的大厅,除了几间密闭的小屋外,整个观月楼内部浑然一体,长宽足有十丈,高髙的穹顶呈圆形,绘制着日月星辰、迢迢银河,从顶端挂坠下无数琉璃珠,足有数百枚之多,仿若漫天繁星。巨大的空间却并没有产生强烈的空旷感,而是透出一种神秘的气息。令人恍然觉得来到了某座充注着灵力的神殿,生出顶礼膜拜的冲动。
大厅四角各摆有几件形状古怪的器械,外观粗笨,结构精巧,不知做何用途。桌上摆了一张围棋盘,两人端坐。左首一人是位六十余岁的老者,青布长衫,三缕长髯,颇有道骨仙风之态,应是那江南名士路啸天;而与之纹枰对弈之人竟是慕松臣。
而在大厅一旁角落,夏天雷盘膝趺坐,双目紧闭,满脸肃然,似已魂游物外,不理身畔诸事。沈羽手执双枪,立于侧边替他护法,他面色苍白,嘴角隐隐渗出血迹。
而更令许惊弦吃惊的,是空气中那一股沉重滞然之感,楼厅内的每件物事仿佛都被紧钉在地板上,挪移不动。那是武功高手将自身潜力催至极限时发出的杀气!
杀气来自于大厅另一角对峙的两人。鬼失惊依旧一身黑衣,头顶箬笠,却全无往日阴鸷之态,而是弓身曲腰,凝若雕像,胸前的双手如虚抱圆球,浑身上下散发着冰冷诡厉之气,如临大敌。
鬼失惊对面相隔七八步远外,端立着一位容貌陌生的白衣人,神情淡漠,眼神灿亮,手执长刀。白衣无尘、意态萧索、目光幽远、刀气迫人,能与黑道杀手之王平分秋色,丝毫不输气势,这世上能有几人?
刹那间,许惊弦的视线被那白衣人所吸引。这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如果在平日见到他,定会惊诧于那英俊挺秀的面容上为何会含着落落寡欢的微笑。那锐利如刀的眼神里为何会藏着令人怜惜的郁色。凌烈激扬的外表掩不住深人骨髓的寂寞。
但此刻,在许惊弦的眼中,却只看见那一把刀。
刀长七尺,带着凛冽的杀意,却是钝而无光。如同那个年轻人本身一般,霸道之中带着空茫,激昂之中带着落寞。就像离群索居的独狼,遗世而骄傲,自由自在地成长,无声无息地衰落。
在白衣人与鬼失惊之间,放着一只沙漏,看来沙尽之时便是双方出手之际。在浓重杀气的逼迫下,漏沙的速度似也缓了几分。
而路啸天与慕松臣却对此浑若不见,专于对弈,沉吟许久后方才落子,棋盘上仿佛燃烧着看不见的烽火。一方是两雄对峙,稍触即发;另一方却是纹枰论道,苦思凝想。场面诡异至极。
听到动静,路啸天抬起头来望向许惊弦,目露讶异:“来者何人?”他一时难辨许惊弦来意,然而不论来者是敌是友,能闯过机关王的阵法,实非等闲。
许惊弦笑道:“老夫林闲,来此找慕道主算些旧账,打扰路兄了。”
路啸天释怀一笑,复又落下一子。
慕松臣埋首于棋盘间,却身躯微震。他知道“误佳期”的厉害,若无碧血貂胆解毒,终身难痊。而明明见许惊弦中了毒,竟然浑若无事地找来,一时心神大乱,沉思许久,蓦然挥袖拂乱棋盘。
路啸天道:“胜负尚未见分晓,慕兄此举可是认输了?”
慕松臣冷冷道:“路兄招法精妙,再走下去亦是自取其辱。”
路啸天肃然道:“实不相瞒,老夫少年时蒙一棋道异人倾心相授,自负棋艺不输国手,却费尽心力方勉强占得慕兄一丝上风。想不到慕兄武功盖世,棋上的功夫亦这般了得。既有这般慧识,何不行正道?”
“大道如天,各行一边,何谓正、何谓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棋上比的是小聪明,人生却需大智大慧方可做出取舍。”
“慕兄执迷不悟,老夫也不必多言。如今三场拼斗已过两场,目前暂算作平局,鬼兄与碎空刀一战,可定胜负。”
许惊弦闻言,方知那与鬼失惊对峙的年轻人,竞就是明将军口中当世几位少年英雄中排名第一的“碎空刀”叶风,怪不得连鬼失惊亦奈何不了他,“痴者之刀”果非浪得虚名,听说他去年苏州穹隆山一战后不知所踪,想不到竟到了观月楼。念及沈千千对他一往情深,倒也觉得十分般配。他听路啸天提及三场拼斗,又留意到慕松臣衣袖处裂了一条长缝,之前怕是胜了沈羽一场,只不知沈羽是力战后不敌,还是故意输给他。
便在此刻,那沙漏已见底。鬼失惊与叶风却谁都没有动,只听叶风一字一句道:“鬼失惊,你输了。”
鬼失惊怪笑一声:“大言不惭。”话虽如此,但许惊弦与慕松臣皆是心头雪亮,以鬼失惊强横的个性,若非稍落于下风,沙漏落尽之时必会出手。
叶风道:“方才你心神忽乱,右腿已现破绽,若我进‘蒙’位虚劈左肩,实转‘恒’位取腰盘,你要如何应对?”
“右跨半步至‘需’位,掌击风府大穴。”
“前冲斜击至‘无妄’,反刀扫喉。”
“踏‘泰’位,左掌引刀,右拳变阳手勾廉泉穴。”
“由‘贲’位转‘坤’位,再击你左肘……”
两人竟以口头论战,按着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变换身形,发招拆式。起初说得极快,渐渐都慢了下来,额角亦渗出汗来。虽未出实招,但每一式皆是不依常法、随机而变,心智上消耗极大。一旁诸人默想招法,在心中一一对应,脑中似能看到那双方激斗的身影,大有所悟。
如此拆了七八招,只听叶风道:“此刻你左掌力道用老,右掌被我引至外门,我再转‘离’位攻你胸前。”
鬼失惊沉吟许久,方才道:“踏‘明夷’、转‘临’位,横身撞中宫。”
许惊弦不由惊叹:“这已是两败俱伤之局了。”按鬼失惊的招法,他竟不顾全身空门大露,强行欺人刀芒之中,刹那间便会被碎空刀连劈数记,但那拼死一撞也会让叶风筋骨尽折。双方巳呈玉碎之态。
鬼失惊冷笑:“那要看碎空刀敢不敢与我拼命了。”他的武功本就是寻险而进,起初稍露破绽被叶风抓住,一直苦苦防御,此刻反击方显黑道杀手之王的本色,只要叶风稍有退让,便可扳转局势。
叶风却朗声道:“不然,我先退‘师’位,再跨‘革’位,左掌击后心,刀劈右背,你已无可闪避。”这一招先抑后扬,避开鬼失惊的拼命之招,随即绕其身后,看似退守却又突施强袭,端是妙到毫巅。
慕松臣突然接口道:“步法固然精妙,但仅限于口头出招。既已退守‘师’位,又如何能直跨‘革’位?即便你身法极快,但换气不及,内劲骤减之余,招速已慢,已有空暇闪避。”按伏羲六十四卦,“师”位与“革”位一东一西,实难一步跨过,稍慢一分,便失了时机,故慕松臣有此诘问。
一个声音蓦然由外传来,却犹若响每个人的耳边:“谁说由‘师’跨‘革’换气不及、内力骤减?”苍老的语音带着一份激越之气,仅闻其声,便似能看到那豪迈意态。
听到这个声音,路啸天面现喜色,叶风微微动容,而慕松臣与鬼失惊皆是一怔。凝声成线并不难,难的是他十几个字同时说出,几乎不分先后,就如有数人每人口吐一字,从而合成了一句话。许惊弦却觉来人的声音颇熟悉,却一时想不起何时听过。
音落人至,一位白衣人飘然而至,稳立厅中。但见他须发皆白,颌下五缕白髯,右颊一颗豆大的青痣。明明足有七八十岁的高龄,却是面色红润,精神矍铄,不输少年。
许惊弦心中一跳,四年前他在京师赌场中遇到过这位老人,其时鬼失惊奉明将军之命负责保护少年许惊弦,狂追老人半个京城无功而返,事后听明将军说起,才知这位神秘老人正是邪道六大宗师中的北雪雪纷飞。他虽与北雪仅谋一面,却得他谆谆言语相教,印象极深,只可惜北雪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后无缘再见,想不到今日他又现身于观月楼中。
雪纷飞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全场,并不多言,只是足下微动,先踏“师”位,再拧身侧转到“革”位,同时左掌劈下,右掌若虚握刀柄,凌空一击。使的正是叶风方才所述的那最后一招。
“砰砰”两声裂响,两块青砖跳出地面,在空中炸开,裂为齑粉。
慕松臣面色大变,虽不识北雪,但仅凭他出招换式,便可瞧出身负惊世武功。那虚劈的两掌看似寻常,却先以柔劲吸出青砖,再发出刚劲震碎,力道转换自如,毫无凝涩,若是换上自己,纵然不先跨出那南辕北辙的两步,屏息沉气径直出招,亦未必有此效果。此人内力之强,足可傲视江湖,就算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明将军亲至,怕也不过如此。
叶风双掌合十,朝北雪恭谨一礼。他本是封隘侯遗孤,流落至塞外,偶遇北雪,北雪替他打通经脉,无私传功,却又道他天分极高,坚不允他称己为师,所以日后叶风以天地为师,方能自悟出碎空刀法。他与北雪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心中极是尊敬。
路啸天大笑:“雪老儿可算等到你啦,再晚上半个时辰,只怕我这观月楼就让人拆了。”慕松臣与鬼失惊闯人观月楼,路啸天自知武功难敌,便以言语相激,订下三场拼斗,分别由慕、鬼两人对决沈羽与叶风,他则以棋艺相较。用意却只是拖延时间,等待有约在先的北雪到来。
慕松臣眼中闪过一丝戒意:“北雪?”
“‘胆寒’、‘心惊’之势,原来是慕道主。”雪纷飞亦从慕松臣的独门心法上认出他的身份,傲然点点头,目射奇光,长长的纯白发须无风自扬,“你不在东海呆着,到观月楼有何贵干?非常道虽有例不虚发之名,但老夫可不想失去路兄这个老友,从你名单上划掉吧。”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得理所当然,仿佛非常道名震江湖的“例不虚发”只是小孩子间的玩闹,随时可反悔。一种无形的威慑力势压全场。
慕松臣长吸口气,双目一瞪,两道冷芒,直逼而来,雪纷飞一双老眼亦是亮得骇人,四目相对,有如雷电交击,迸出看不见的火花。
对视半晌,慕松臣微微别开头:“可惜,我要杀的人不是路兄。”话虽如此,却已有些气短。
雪纷飞似乎全未觉察慕松臣的示弱,依然毫不相让:“无论慕道主想杀谁,在这观月楼里,只怕都难以如愿!”
在许惊弦的印象中,北雪就像一个慈爱的长辈,从未想象到他竟也有如此咄咄逼人的一刻,大觉有趣,忍不住笑了出来。
慕松臣却只道他嘲笑自己,狠狠地望他一眼。
鬼失惊冷冷道:“若再加上我呢?”
雪纷飞淡淡一笑:“鬼兄还是好好想想如何破碎空刀吧。”
鬼失惊漠然道:“叶风与雪老儿能守在观月楼一辈子么?”
“有了鬼兄这句话,以后只要观月楼有个风吹草动,便拿你是问。”
此语一出,在场之人皆是心中一震:鬼失惊岂会受得了这般言辞,只怕免不了要与北雪大战一场。慕松臣却是心念一转:皆说北雪乃是位谦谦长者,如今一见,却是霸气冲天,与江湖传言大不相符,纵然为了路啸天,也不至于不留余地公然开罪自己与鬼失惊,其中莫非有诈?来此观月楼只有一条路,他必已见过谈诗、葛双双与自己一众手下,明知己方实力,若非另有强援,怎会如此?细听半山处再无打斗之声,谈诗等人似已停手,隐觉不妙。
果然鬼失惊怪笑一声:“只怕无论观月楼是否安好,你我都不必等到下一次见面了。”他是遇强愈强的性子,可不似慕松臣懂得进退,被雪纷飞一言相激,便忍不住要动手,而且听他口气,分明是要做生死之战。
只见鬼失惊双拳紧握,喉中发出一阵古怪的轻响,刹那间观月楼中腾起一股莫名的寒气,每个人都觉周身发冷,身子不由自主绷紧起来。
路啸天见势不妙,北雪或许武功稍高一线,但鬼失惊身为黑道杀手之王,精擅伏杀,诡招层出不穷,何况北雪年事已高,怕他有个闪失,急忙道:“雪兄大概误会了,此次慕兄与鬼兄来此,倒不是为了观月楼,而是为了裂空帮的夏帮主。”
雪纷飞微愣,望向夏天雷与沈羽二人:“这位便是夏兄么,可是受伤了?”
夏天雷似是专心运功疗伤,并不接口。沈羽抱拳道:“沈羽见过雪前辈,这位正是家师夏天雷,他身中绝毒,双目皆盲,功力大减,一路被敌追杀,所以来路前辈处避难,还望前辈施以援手。”
“老夫与夏兄虽是初识,却久闻其豪情盖世,仗义天下之名,心中亦极敬重,自不会袖手。”雪纷飞面色一沉,转而对鬼失惊发问:“鬼兄可是奉了将军府之令杀夏帮主?”
鬼失惊自不示弱:“此次来只是受人之托,与将军府无关。雪兄尽管出手,无须顾忌。”
雪纷飞却是神情一缓:“如果鬼兄军令在身,自不会退缩,与老夫之战今日势在必行。若非如此,自乂另当别论。”
鬼失惊沉吟良久,方缓缓道:“原来雪兄前倨后恭,却只是试探。”
雪纷飞大笑:“京师初遇鬼兄,彼此不欢而散,今日亦非把酒言欢之局。嘿嘿,虽同为名噪江湖的杀手,相较慕兄的老奸巨滑,老夫倒是更喜欢鬼兄的率直,希望下一次见面不必如此剑拔弩张。方才言语多有得罪,不必放在心上。”
鬼失惊苦笑:“与雪兄两次相见,都有同一个人在场,彼此倒也算是有缘了。”目光透过箬笠,有意无意地扫了许惊弦一眼。
许惊弦心头大震,上次鬼失惊与雪纷飞在京师相见时,唯一在场之人正是他。困龙山庄一战后,鬼失惊当自己有救命之恩。难道正因如此,在那山崖前才放过水柔清么?但自己相貌大改,又故意装成老人,实不知到底是何处露了破绽,竟被鬼失惊认了出来。
许惊弦有所不知,刚刚他进入观月楼时,陡然间目睹穹顶星辰万象,引发体内《天命宝典》的神秘感应,这才被鬼失惊所察觉。事实上鬼失惊与叶风对峙时本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亦是因为许惊弦的乍然到来而心神略分,这才被叶风抓住了那一瞬间的疏忽。
别人或不解鬼失惊此言何意,但雪纷飞却是一怔,双目游移一番,最终定在许惊弦身上,神情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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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惊弦之前虽仅见北雪一面,却当他如亲人长辈般亲近,见他一双老眼云翳尽去,慈光大盛,心头乍暖,喉中微哽,竟说不出话来,只是拱手为礼。顺势从袖出摸出一张银票,朝他微微一晃。
雪纷飞一见那银票,立知究竟,嘴角露出几不可察的笑意。
当初少年许惊弦正是为了凑足十两银子去找“君无戏言”,所以才在赌场中遇见雪纷飞。雪纷飞暗中相帮,还故意在赌桌上压下一百两银票好让他赢得最后欠缺的一两银子,这份微妙的恩情彼此自知,却不足为外人道。
雪纷飞转向慕松臣:“夏兄想必是中了非常道的毒手,要如何慕兄才能替他解治?”
慕松臣此刻已可确定北雪必还带有帮手,心中巳萌退意,口中却道:“自古正邪不两立,雪兄却替夏帮主出头,倒真是咄咄怪事。”其实北雪只因无门无派,独来独往,行踪诡秘,方名列六大邪道宗师之一。但在大多数江湖人的眼里只当他是一位游戏风尘的前辈高人。
雪纷飞嘿嘿一笑:“既然来了观月楼,便是老夫的朋友。非常道若有本事,日后尽可杀入梅影峰,但此际可动不了夏帮主一根毫毛。”
路啸天道:“三场比拼,慕兄胜了沈少侠,却输给了我,鬼兄则失手于叶少侠,算来三局中已有两胜,慕兄应该拿出解药了吧。”
慕松臣却摆摆手:“这第三战不可算数。”
路啸天一怔:“慕兄亦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何故出尔反尔?”
“鬼兄与叶风之间乃是将军府的恩怨,与夏帮主无关。”慕松臣目光锁定许惊弦:“最后一战,应由这位与我死缠不休的林兄接着才是。”
“说得好!”许惊弦正中下怀,泰然一笑,“恰好我也要与慕兄算些旧账,不妨一同了断。”叶风力挫鬼失惊激起他好胜之念,北雪的出现则让他心绪难平,一时只觉豪情万丈,斗志冲天,公然开口挑战慕松臣。
慕松臣冷笑胆子倒是不小,只怕手头上没那么硬。我若输了,便奉上解药,从此不再招惹夏天雷,非常道‘例不虚发’之名就此罢休。”
“解药不需你给……”许惊弦手人怀中,将那山洞中神秘哑女赐下的丸药掷向雪纷飞:“夏帮主所中之毒名唤‘误佳期’,将此丸服下,其毒自解。”雪纷飞接过丸药,放于鼻端一闻,眉头略皱:“其味甚苦,似由某种动物的内腑提炼,可有效么?”
许惊弦道:“前辈无需顾忌,‘误佳期’属于蛇毒,此药乃是碧血貂胆所制,正是那蛇毒的克星,晚辈亦曾中了同样的毒,服下解药后立刻痊愈。”面对敬若长辈的北雪,他已不知不觉恢复了少年的口吻。
雪纷飞释然一笑,将解药收人怀中,只等夏天雷功运圆满后给他服下。望定许惊弦:“慕道主成名数载,你有把握应付他的‘胆寒’、‘心惊’之势么?”
许惊弦正色道:“把握虽不大,至少不无一拼之力。”
雪纷飞上次遇到许惊弦时已知他丹田被景成像所废,连他本人亦无可奈何。但此刻却见他面对慕松臣亦颇具信心,显是另获奇遇,武功尽复,暗自寻思一番,有了主意。
一旁慕松臣听许惊弦说出“误佳期”之名,并拿出解药,连解药的来历也说得丝毫不差,目光闪动:“我也不要你性命,若你输了,只要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即可。”
许惊弦点点头:“若是慕道主有个闪失,也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鬼失惊忽道:“那就只论胜负,无关生死,以二十招为限吧。”众人皆是大奇,慕松臣成名已久,“林闲”却是寂寂无名,两人对决自是慕松臣胜面极大,鬼失惊如此说分明是有意相帮许惊弦,不知是何意。
唯有许惊弦知道鬼失惊因当年困龙山庄的缘故,将自己视为救命恩人,唯恐慕松臣暴怒之下暗施杀手,所以才如此说。
雪纷飞道:“有道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路兄这观月楼虽谈不上奢侈,好歹费了不少心血,可不想因两位对决而破坏。既然双方约定点到为止,若毁损一物,亦做负论。慕兄意下如何?”
慕松臣傲然道:“悉听尊便。”
雪纷飞一笑:“久闻路兄观月楼中有‘斗转星移’之妙,却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何不让大家开开眼界?亦可为两位助兴。”
诸人皆不解“斗转星移”,路啸天知其意,接口道:“天空中的诸星本非恒定,会依季节的更替而移形换位。观月楼中暗设机关,一旦发动,穹顶的星辰将应合天机,随之而动。机关发动约有半炷香的时辰,足可拼斗数十招,但只要机关一停,届时双方便须罢手。”
“既订下时辰,又不能损坏一物,雪兄与路兄可谓是煞费苦心啊……”慕松臣漠然一叹,“条件虽然苛刻,但双方处境相若,倒也公平,那就如此吧。”诸人见他全无异议,固然是对获胜信心十足,必也是急于朝许惊弦发问,不由好奇那问题到底会是什么。
当下路啸天领着许、慕二人来到大厅正中,相隔数步而立。
路啸天来到摆在厅角的一座奇形器械前,那器械占地数尺,呈多面矩形,棱角分明,灰仆仆地毫无光泽,不知以何种材料所制,粗看起来就像无数个柜子重叠起来,表面凹凸不平,以隔板遮挡,沉重的底座下连着无数软管,通连全厅各处。
路啸天道:“此物名为‘解星仪’,乃是老夫穷一生心力所创,可驱动观月楼中各处机关,雕虫小技原不值一哂,唯博诸位一笑尔。”虽是自谦之词,语气中却不乏倨傲,想必视此“解星仪”为平生杰作。说话间打开一道隔板,露出嵌入其内的一个开关,旁边并无字迹解释,大约除了他本人之外无人知其功用。
随着机关轻响,头顶上悬挂的那些琉璃珠缓缓下坠,将许、慕二人包围其中,每一颗皆有半尺大小,晶莹剔透,本身透出梦幻般的光影,厅内众像亦在其中若隐若现,反复叠加。数百枚琉璃珠各呈巧妙的角度,以珠面折射光线,相近的几颗琉璃珠间通连着一道道淡淡的光弧,以示不同的星座。刹时大厅内光芒耀眼,影像纵横,诸人仿佛身处太虚幻境。目眩神迷之余,已猜到那些软管之中必是灌有许多水银,下坠时产生动力,虽明其理,但若无天才的奇思妙想,又如何能制出这般精妙的机关,仅仅略动手指即可牵引全局?尽是暗暗叹服。
许惊弦手持断流剑,面对强敌,难免稍有些紧张,但放眼望去,触目尽是点点繁星,浑如置身于银河之中,心情亦觉放松,这份体验实是平生未有。
路啸天又打开解星仪正中最宽的一道隔板,扳动暗藏的机关:“两位请准备好,十息之内,‘斗转星移’即将发动,届时便可出手……”语音方落,厅中陡然寂静,随即由四处传来“咝咝”怪响,仿佛周围结实的墙壁瞬间都成了筛子,外界的空气随之涌人。
慕松臣低晡一声,腕间一翻,那柄银色弯刀已滑人右掌之中,暗催内劲“胆寒”、“心惊”之势尽出。这本是他的成名绝技,决战之际夺人心神,令对方怯意大生,反应稍有迟钝便会被银刀所伤,屡试不爽。但此等慑魂之术首先须得吸引对方的注意力,方可趁虚而入,而此刻周围皆是那些变幻莫测的琉璃珠,影响力无疑已大打折扣。这亦是雪纷飞订下此战局的一番苦心,却不知许惊弦身兼《天命宝典》之术,纵然没有那些眩人眼目的琉璃珠,“胆寒”、“心惊”对他亦全无效用。
几息之后,整个大厅微微一震,空气涌动之音骤停,那些琉璃球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吹了一口气,尽皆活了过来,或绕着圈子、或上下摆动、或凭空横移,轨迹各不相同,模仿着星辰变化。
那一瞬间,慕松臣与许惊弦同时出手。疾速的身影被琉璃珠反射着,如有数百人在交战。
许惊弦早已窥准慕松臣的方位,机关乍一发动,立即先发制人,使出一招“李广射石”。他弃自己擅长的“屈人剑法”不用,而施以江湖上平常剑招,乃是纵观形势后的最佳判断。那琉璃珠极为密集,稍有不慎便会被剑光扫到,此际他人剑合一,平飞而起,似一支飞箭般由琉璃珠间的空隙穿过,直取慕松臣的胸口。这是毫无花巧的一击,胜于速度、准确与力量,断流剑在内力的催动下,剑光大盛。
慕松臣早有防备,口中嘿然有声,身体微微一弓,拧腕甩肩,右手银刀划出小半个圈子,凌空虚劈而下,劈至胸口时正正迎上断流剑。“叮”然一声,刀剑相击,空响震耳,许惊弦只觉对方轻巧的银刀浑若重兵,不由胸口一闷,竟不能敌,当即借势斜跃,避其锋芒。忽感手中有异,定睛一瞧,只见断流剑剑脊上现出一道如细丝般的裂纹。
原来慕松臣掌中银刀名唤“蓬莱刃”,相传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戏于沧海之中。这柄银刀便是以玄玉、精铁合东海灵鳌之骨炼制而成,故此得名。虽然长不盈尺,却是锋利无比。他曾与许惊弦在山神小庙中先后两次交手,知他招式快捷,应变奇速,但内力却略逊一筹,故而有意慑敌,集全身功力于蓬莱刃上,朝着上次断流剑被斩的缺口猛力一劈。但双方刀剑相交的瞬间,许惊弦已察其意,手腕轻抖,剑刃一翻,以厚重的剑背承住这一击,方免当场断剑。
许惊弦遇挫不馁,斗志更旺。他知慕松臣银刀锋利,内力深厚,并不与他硬拼,转而游斗,绕圈疾走,乘隙发剑。他脚踩忘忧步法,时左时右,时前时后,在琉璃珠的映射下,化做数十道身影,每出一剑,便如百剑齐至。慕松臣怀抱银刀,稳立原地不动,目中冷光暴现,对许惊弦的诱招虚式视若不见,每逢长剑实至,蓬莱刃便以雷霆之势进击,明明手持短兵,却只是一味强劈硬砍,声势隐占上风。
双方皆有顾忌:慕松臣内力虽深,但轻功却不及许惊弦,此际他功聚全身,四周的琉璃珠稍沾上必会撞毁,不得己只好立足原地。许惊弦却苦于攻势虽急,却伤不了慕松臣半分。此战只论胜负,旁边者皆是高手,眼中雪亮,数度进击无功,自判高下。
许惊弦足下生风,厅中琉璃珠虽多,他却每每闪不容发之际穿梭而过。蓦然低喝一声,欺进慕松臣身畔,左掌勾、按、挥、扫连连出招,看似掌沉力猛,却皆是半途而止,稍稍引开慕松臣视线后,旋即绕至对方背后,断流剑在空中幻出数朵剑花,往他脑后刺去,正是屈人剑法中的“月映横江”。
观战的雪纷飞认出许惊弦的剑法来自御泠堂,长叹一声:“不想数年后,复睹屈人剑意,恍若故人犹生啊。”
慕松臣并不回头,左手垂于腰侧,右手反刀劈下;但许惊弦剑至中途蓦然变向,斜挑而起,挑向慕松臣肘间“曲池穴”,这一式变化灵动至极,由直刺乍转斜挑,却是毫无阻滞生涩。慕松臣仍不转身,脑后如生双目,肘往内曲,蓬莱刃倒撩,刀尖正对剑尖。许惊弦剑路再变,往下一沉,刺向慕松臣的足尖,变化浑若天成,就似之前两式皆是空击诱敌的虚招,已与寻常武理大相径庭,正是奕天诀法。
慕松臣口中微咦,迫不得己一拧腰,空着的左手疾如闪电般击出,拍向许惊弦面门。先是握拳重击,拳至中途,右手拇指、食指捏成环形,中指、无名指、小指骈如利剑,发出三道指风,分刺许惊弦的双目与喉头。
原来慕松臣最得意的武功除了“胆寒”、“心惊”之势、蓬莱刃法之外,另一项便是名为“摄长虹”的空手搏击之术,拳中夹指,并揉合擒拿错骨之手法,十分厉害。但他左手本是蓄势良久,欲等到最佳时机方才一举致敌于死命,却被许惊弦似虚似实的攻击提前引发。
许惊弦识得厉害,只得横掌遮目,收剑而退。双方身形一错而过,许惊弦脚下不停,依然围着慕松臣绕圈子。慕松臣却是面色凝重,银刀幻出一道光幕护住全身,左手五指伸屈不定,暗捏诀法,已不复初时的逍遥之态。他知许惊弦看似老成,实则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尚存轻视之意,但首次目睹奕天诀动静相间、缥渺难测的变化后,已知对方确是劲敌,必须小心应付。
两人都是信心十足,意欲数招间制伏对手。但几番交手后,心知不可操之过急,本应先稳守不失,再图进攻。奈何那“斗转星移”只有一炷香的时辰,瞬间已过半,要想取胜,便需出奇招。
慕松臣蓬莱刃的光幕起初罩定身边数尺,逐渐缩小范围,最终只护住胸腹要害,似是内力渐竭,光幕中露出多处空隙。许惊弦虽在激斗之中,内心却是冷静无比,一眼识破慕松臣的花招,知他有意诱自己攻击,要想取胜,便须将计就计……
此刻厅内景象再变,那些琉璃珠由四面八方渐往厅中聚集,留给两人的空间越来越小。路啸天见许惊弦在群珠之间高速穿行,只要稍有不慎,不但撞毁自家的宝贝,亦会输掉这场比斗,不由暗捏把冷汗。却见许惊弦奔行虽急,面色却渐趋宁静,一抹古怪而神秘微笑掠上嘴角……
原来那《天命宝典》博古通今,集老、庄、易经等道学典藏为一体,汇阴阳于无极,化繁复为简单,悉玄道而通诸理,对天地万物间的变化明察入微。观月楼中星辰流动引发许惊弦体内神秘的感应,虽在疾行之中脑海里却是一片空明,心神似已退出战团,浑忘自身的存在,仿佛脚踩云团,魂游天外,隐悟玄机。起初他越奔越急,少顷快慢不一,俄而错落有致,最终踏韵行律……渐觉身体中充盈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精、神、气皆达顶峰。倏忽攸忽,一声长晡,再度逼向慕松臣。
“道法无名”、“战而不殆”、“烟笼寒纱”,许惊弦一连三记屈人剑法中的杀招,但每一招都刻意或偏或低了少许。
观战的雪纷飞低“咦”了一声,已瞧出许惊弦这三招徒有屈人剑法之形,却无其神,右腿、小腹、右肩三处皆有极大的漏洞,若是被对方趁势反击,不免左支右绌。
他却不知许惊弦于这三招之中逆运奕天诀法,每一招皆稍加变化,力道三分实七分虚,随时可另生新力,不与对方银刀硬碰,剑势中亦是隐含破绽,反诱慕松臣来攻。
愚大师初创奕天诀法讲究自露破绽,诱敌深入,伺机反击,乃是将后发制人发挥至极致的武功,但许惊弦这些年来每时每刻都在脑中思索奕天决,生出许多新的领悟。若愚大师见他此刻另辟蹊径,逆运其势,以本身含有破绽的攻击引出敌人反击的漏洞,必是抚须大笑:孺子可教!
果然慕松臣按捺不住,银华一闪,蓬莱刃穿透剑网,如毒蛇出洞般钉向许惊弦的小腹。算定许惊弦不敢硬挡蓬莱刃之锋,若要保万全,只有朝右斜退半步,而他左掌已集起“摄长虹”之功,备下连绵后招。
许惊弦对此早有所料,竟是不退反进,长剑横划而出,剑长刃短,慕松臣的蓬莱刃纵可命中小腹,断流剑却可先一步割开他的咽喉。然而许惊弦这一式看似玉石俱焚的拼命招法,胸口却是空门大露,若慕松臣矮身闪开长剑欺人中宫,以短相搏,不免被动。
慕松臣目中杀机一闪,果是矮身直闯中宫。许惊弦身随意转,微一侧身,放他入怀,随即斜跨反冲,手忙脚乱中一招“苏秦背剑”,反剑挑他右腕。这看似濒临绝地无奈地一招反击,却已将整个后背示以对方。
慕松臣生性多疑,方才许惊弦每一招皆是法度森严,进退有序,却突然连施险招,破绽连连,已觉有诈。但出于习武者的本能,眼见天赐良机,如何能袖手?略一沉吟,左掌挟着风声往许惊弦的后心拍了下去……
陡然间,断流剑剑光大盛,竟从许惊弦的跨下电射而出,剑锋隐含半尺剑芒,带着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气势,直钉向慕松臣的心口。原来许惊弦那一招“苏秦背剑”施至中途竟脱手而出,再以左手接过,反握长剑从胯下倒撩。这是匪夷所思、无门无派的一招,却是最佳应变。
慕松臣大吃一惊,只凭那极盛的剑芒,便知这是对方蓄满功力、预谋已久的杀招……
“叮叮叮叮叮”五声连响,慕松臣左掌及时压下,“摄长虹”五指齐弹,尽弹在断流剑背之上。受此一挡,剑势稍缓,慕松臣双足齐齐点地发力,朝后一退数尺,总算避开许惊弦几乎必中的一击。一根长长的指甲从半空跌落,转眼被剑风绞得粉碎。
幸好方才慕松臣心头犯疑,再加上他有意要询问许惊弦,不愿当场杀之,左掌只用了五成功力,尚留余劲变招,若不然,只怕已被那鬼神难测的一剑穿心而过。
观战众人看到这里,皆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雪纷飞眼中一亮,以北雪之能,亦直到此刻才明甶许惊弦之前的破绽全是诱敌入毂之招。上次见他还只是一个丹田尽废的稚子,如今已是判若云泥。这般精深的算路、这般诡异的杀招,仅以招法而论,相较当世任何一位绝顶高手亦不逊色半分!恐怕白己直到青壮之年,方存此能耐。
许惊弦功败垂成,暗叫可惜。缠斗多时方才占了上风,岂能给慕松臣回气喘息的机会,见他纵身后退,当即挺剑追杀而去。
慕松臣侥幸躲过一劫,已是先机尽失,许惊弦剑下毫不留情,连施狠招,他只得一退再退,忽觉后心微冇触感,堪堪撞在一枚琉璃珠上,刹那间已有了主意,功集后心袍衫之上,卷住那枚琉璃珠一甩,随即斜步滑开,又撞在另一枚琉璃珠上……
许惊弦再进几步,耳中异响连连,但见几枚琉璃珠带着“呜呜”声响,直朝自己逼来。一时闪避不及,正欲以掌拨开,才一相触,顿觉其上附有极强的旋转之力,只怕稍一用力,便会爆裂。
两人交手前曾言明:若损一物,便做负论!许惊弦不敢大意,当即停步,急催内力,掌中施出一团柔劲,轻轻将那枚琉璃珠裹住,待其平稳后方才缩手。但如此一来,已不及追击慕松臣。
慕松臣身影闪动,袍袖连挥,更多的琉璃珠高速旋转着朝许惊弦荡去,那些琉璃珠皆是以韧性极强的丝线连于穹顶,旋而不断。慕松臣内功精深,手上用力恰到好处,旋力之中隐含刚劲,每一枚琉璃珠飞于空中时皆安然无恙,但只要稍遇外力即会碎裂。
许惊弦已无法顾及慕松臣,只得左闪右避,一步步退后。然而琉璃珠本以丝线牵引,在空中旋转数圈后便齐往大厅中央荡去,几百枚琉璃珠将许惊弦围在其中,仿佛漫天星辰从空中坠落,实是避无可避。以柔劲化去旋力实是耗力极巨,他勉强接住几枚后,只觉口舌干燥,胸中隐生气闷之感觉,内息已然不继。心头暗叹:想不到这一场拼斗竟要以这样的方式输掉……
千钧一发之际,机关声再度响起,琉璃球依然旋转着,却不再往厅内集中,而是缓缓往四角挪移而去。原来路啸天这“斗转星移”模拟天空星辰的运行轨迹,起初往银河中心汇聚,随之四散。
许惊弦舒了一口气,抬眼往慕松臣望去,但见他面色惨然,方才连续施力于数百枚琉璃珠上,亦是内力消耗极大。双方皆无力再战,隔着十余步遥遥对视。
机关声渐渐低沉,终于不闻。路啸天道:“两位可停手了。至于胜负么……”一时沉吟难定,虽说慕松臣方才险死还生,还被削落了一枚指甲,判其落败似也并无不可,但一来许惊弦随后亦被那些琉璃珠迫得甚是狼狈,二来此战本就暗暗利用“斗转星移”化去慕松臣“胆寒”、“心惊”之势,若是仗着主人的身份强定胜负不免有失公道。
许惊弦抢先道:“慕道主此前还与沈公子激战一场,在下实是占了不少便宜,若论真实武功,怕还稍处下风,此战算和吧。”他说的确是肺腑之言,何况对方是叶莺的父亲,也不愿迫人太甚。
雪纷飞见许惊弦不骄不躁,暗暗点头。见夏天雷已运功完毕,给他服下碧血貂胆,同时口唇微动,暗中传音。
慕松臣望着自己左手断裂的指甲,苦笑一叹:“胜负如何本不放在慕某心上,只请林兄回答我的问题。至于你的疑问,只要不违背非常道的规矩,我都会诚恳解答,如此可好?”他本以为自己可轻易取胜,一战下来,亦生出惺惺相惜之情,对许惊弦的态度客气了许多。
“啪啪啪”,掌声从厅门传来,一人朗声笑道,“这一战既有路楼主的巧妙机关为之增色,亦有两大高手的斗智斗勇,可谓别开生面,精彩绝伦,日后必会传为江湖佳话。”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许惊弦心中一跳,回身望去,门口数人之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宫涤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