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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难解情仇

    门口立着六人,但若一眼扫过去,只会注意到他一人。

    素净若雪的白衣,宁淡清秀的面容,雅致出尘的气质,直透人心的眼神,分别近一年,宫涤尘却似乎没有丝毫改变,依然像天际那一弯明月,带着触手可及的温暖,却又远远地俯视芸芸众生。

    宫涤尘静静望着许惊弦,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显然已认出他来。他在京师盘桓数日,曾与随明将军南征的一些部将交谈,了解军中诸事,本已猜出许惊弦从军只为刺杀明将军,却不料经荧惑城之战后,他竟一路护送明将军,知他心态渐趋成熟,明白国家大义,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任凭意气用事的莽撞少年。但直到此刻亲眼目睹许惊弦与慕松臣于“斗转星移”中一战后,宫涤尘才真正体会到那个赌着气离开御泠堂的孩子已然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武功高强的男子汉,又见他内力远胜从前,丹田伤势尽复,推测他必另有奇遇,惊讶之余倍感欣慰。

    与宫涤尘并肩而立的青衣男子嘿然笑道:“慕道主果然是个老滑头,你口口声声如实回答,却又附加什么不违背非常道规矩的条件,分明避实就虚,可笑之极。”

    慕松臣见此人身材高大,眉峰斜挑,目灿若星,傲色满面,心头想起一人来:“凌霄公子?”

    “慕道主眼力高明,何某这厢有礼了。”话虽如此,何其狂却全无拱手抱拳的意思,仅是漠然一笑,“久闻慕道主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想不到今日聚于观月楼中。”他的目光锁在许惊弦身上,带着些许的疑惑,显然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未能认出来。

    尽管之前许惊弦有过种种设想,甚至曾打算不与宫、何二人照面,但当真相见的一刻,顿觉心潮起伏,万念齐生。宫涤尘是他唯一义结金兰的“大哥”,虽曾反目,却始终挂念;而何其狂是林青的结义兄弟,亦被他视若长兄。他离开御泠堂一年后居无定所,漂泊江湖,这两人的乍然现身引起了一种久违的“家”的感觉,禁不住眼眶一热。

    慕松臣顾不得计较凌霄公子的狂态,视线从门边白石、段成、景明彦、水柔清等人身上一掠而过,最后定在宫涤尘身上,双眼微眯:“这位莫非就是当年名噪京师的宫先生?”

    宫涤尘淡然道:“承蒙朋友抬爱,方有些薄名,叫慕道主见笑了。”

    何其狂冷冷道:“方才我见到老友机关王被人围攻,又不知是慕兄的手下,所以出手略施惩戒,若非宫兄阻止,只怕会有人受伤,慕道主的面子上可不好看。如此说来,你应该多谢宫兄才是。”原来雪纷飞与宫涤尘、何其狂同行而至,雪纷飞赶至观月楼,宫、何二人则留下相帮白石。谈诗与葛双双本就奈何不了机关王白石的九宫大阵,见对方又来强援,不敢恋战,带着一众非常道杀手匆匆离去。

    慕松臣暗吃一惊,强撑着不动声色:“何兄能替我管教一众不肖子弟,先行谢过。”他回想方才雪纷飞强行挑衅鬼失惊借以暗察虚实之举,已猜出宫、何二人必是与其一路,所以才有恃无恐。此际对方高手齐集,自己手下又不知去向,强弱之势逆转,只凭他与鬼失惊委实难敌,心知大势已去,黯然一叹:“看来,今日之局慕某只好认栽了。”

    “嘿嘿,慕兄果是能屈能伸,认栽的话如此轻易就出口了,但只凭你这样一说,怕还不能安然离开观月楼吧。”

    慕松臣眉头骤紧,眼中精光一闪,正要开口,鬼失惊忽道:“要想留住我与慕兄,只怕诸位还要大费一番周折”众人本以为鬼失惊与慕松臣之间只是暂时合作,却不料他如此相帮,皆说杀手乃是无情无义的冷血之辈,确非尽然,或许其中还另有缘故。

    雪纷飞沉声道:“路兄必不希望观月楼沾上血光之灾,慕兄与鬼兄要走,我等也不强留,只需一个条件:如实回答这位林兄的提问便可。”

    慕松臣沉吟不语,他早已猜到许惊弦必是问暗杀夏天雷幕后主使是何人,所以才刻意提及非常道的规矩。做为杀手,自应对主顾的身份保密。但事到如今,再有所隐瞒只怕难以全身而退,可一旦说出那个名字,亦算是砸了非常道的招牌,不由陷入两难之境。

    许惊弦长声一笑:“慕兄不必犹豫,我还欠你一个问题,倒不如由你先提问吧。”

    慕松臣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缓缓道:“给你解药的人是谁?”

    “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岭不行客,洞不纳云……”许惊弦朗声而吟,他记忆极好,天齐夫人虽只说了一遍,却巳牢牢记住。

    “莞思,果然是她!她在哪里?”慕松臣惊呼出声,唇角亦微微抖动起来,连声追问。众人见他突然间大失常态,显与那名唤“莞思”之人大有关系,暗中猜疑不定。

    许惊弦料想这必是那天齐夫人的闺名,见慕松臣如此情急,倒不似“见异思迁、薄情寡义”之人,怕是与天齐夫人之间生出误会,并非已无情意,倒也不加隐瞒:“她本就住在那小庙左近的一条山谷之中,但随后已不知所踪,你若想寻她,可先去附近打探。”

    慕松臣长叹一声:“想不到与她近在咫尺,却又擦肩而过,可谓天意。多谢林兄直言相告,慕某谨记恩情。”他闭起双目,似在平定情绪,良久后蓦然睁眼,神情恢复冷漠,环视诸人:“慕某虽是杀手,却从不失原则,若是林兄的问题不便作答,也就不必问出来了。是战是和,全凭君意。”

    众人见他明明势弱,依然如此硬气,倒也生出几分敬意。何其狂却不吃这套:“慕兄困兽犹斗,我便奉陪。”

    “何大哥!”这三个字许惊弦脱口而出,自己倒先哽了一下,“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来解决可好?”

    何其狂一怔,这声“何大哥”唤起了他曾经的回忆,再细细端量许惊弦的面容,眼眉间依稀还有当年小弦的影子,再想到他以“林”为姓,顿时醒悟过来,瞬间双目微润,他本非惺惺作态之人,仰天大笑借以掩饰:“好小子,都由你说了算。”

    许惊弦按下心潮,微微一笑:“慕兄亦无须草木皆兵,相信我的问题不但定会出乎雪前辈的意料,亦与你的原则无关。”事实上他本来已基本肯定暗杀夏天雷的幕后主使之人就是简歌,只想问其下落。但看到慕松臣对天齐夫人颇为情重,又念及叶莺,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不愿迫其太甚。

    雪纷飞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知你这小子古怪精灵,无论问出什么样的问题,老夫都不会吃惊。”

    一语即出,众人的目光皆停在许惊弦脸上。或不失惊诧、或若有所思、或隐露期待、或早有所料,不一而足。唯有水柔清隐隐知他心思,先朝他扮个鬼脸,暗挑拇指,随即又故意别开头去不理睬,神情含嗔带怨,似喜似怒,其意难明。

    原来水柔清与宫、何二人相会后,简略提及许惊弦之事,何其狂曾在京师中与那“大好人”交手一招,认得他真正身份,听罢忍不住惊呼一声:“水知寒来了?”

    水柔清这才恍然那位“大好人”竟是水知寒假扮,不过她早就发现许惊弦的种种可疑之处,对此已有预料,只是暗怀小女儿心思,生怕一旦揭破他身份后就没有理由继续与之同行,故此闭口不谈。此刻知道这个相处一路的“大叔”果然是个冒牌货,却也不算出乎意外,反倒是将军府大总管暗助她复仇更令她吃惊不小。她先被观月楼中的奇景晃花了眼,又见许惊弦大展神威力战慕松臣,一时倒也忘了生气,直到此刻瞧他一副成竹在胸侃侃而谈的模样,不知怎地忽又恼他一路相欺,有意板起面孔不理他,其实不过是嗔怪多于怀恨的赌气罢了。

    慕松臣本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忽听事有转机,不免有些疑惑:“林兄请问。”

    “慕兄与虎谋皮,可知道什么叫兔死狐悲、鸟尽弓藏?若是不解,不妨去问问那位博学多才的简公子。”

    许惊弦能够径直点出简歌之名,令慕松臣身躯一震,他立知其意:简歌居心叵测,野心极大,宁负天下人,也不允天下人负他。或许目前与非常道的合作对彼此有利,可一旦等他达到目之后,一山不容二虎,恐怕迟早会有与自己反目对决的一天。

    只不过,两人都相信最后的胜利属于自己!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慕松臣傲然道:“林兄安知谁是兔谁是狐?谁又会是最后被束之高阁的那张弓?”

    许惊弦泰然自若地一笑:“慕兄不但骄傲自负,更是一个重情之士,而简歌的眼中只有他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若我要押注,便决不会押在慕兄身上。忠言逆耳,唯望慕兄三思而行。”

    慕松臣徐徐领首,神情却不置可否:“多谢林兄金玉良言,慕某自有主见。若无事,这便告辞。”

    “且慢!你的女儿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你:她从此脱离非常道,与你再无瓜葛。你若还念旧情,不妨去找她,或能有所挽救。”这句话与叶莺在飞泉崖边不留余地的言词颇有出入,少了许多绝决的意味。却是许惊弦因天齐夫人之故感觉慕松臣仍是个重情之人,所以有意如此。以非常道遍布江湖的眼线,如果叶莺还活着,慕松臣必能找到她。

    “我的女儿?”慕松臣一脸茫然,旋即恍然大悟,“你是说莺儿么?”许惊弦心头“咯噔”一响,看慕松臣的神态不似作伪,难道他并非叶莺的亲生父亲?毕竟那只是宁徊风一面之词,其时他身处绝境,大有可能为求活命编织谎言,叶莺的身世或许另有蹊跷。

    慕松臣盯住许惊弦:“你到底是何人,为何会对我与简歌之事都如此清楚?”

    雪纷飞大笑:“慕兄未中那‘误佳期’之毒,却为何仍是有眼不识泰山?如此少年英雄,又有此仁厚之心,除了那位号称天下第一高手明将军克星的许惊弦许少侠,还能有谁?”

    许惊弦不料雪纷飞当众揭开自己的身份,实不解他此举何意,或许北雪意在替他扬名,却不知这样实是害苦了自己。眼角余光已望见水柔清霎时面色苍白,银牙咬唇,暗呼糟糕。

    “原来是你!”慕松臣长叹一声,“许少侠虽处处与我作对,但能告知莞思与莺儿之事,此番恩怨就此勾销。日后无论是敌是友,皆会念你今日之情。”言罢与鬼失惊扬长而去。

    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在许惊弦耳边响起:“将军特意让我转告你一句:欲折其锋,先夺其势。他,等着你!”却是鬼失惊临行前暗中传音。

    大敌既去,众人相继见礼。何其狂上前便是一拳打在许惊弦的肩窝:“你小子这么多年来音信皆无,却又突然装成老头骗我,真恨不能痛揍你一顿,看看,你都长这么高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溢于言表。

    许惊弦强忍着泪,握住何其狂的大手:“何大哥,我虽离开了京师,但这些年来一直想着你和骆姑姑,她可好么?”

    若是当年,何其狂必是摸着自己的小脑袋揽他入怀,但一别四年,昔日的小孩子已成长为堂堂男子汉,不由不心生感慨。

    “你放心,你骆姑姑她一切都好,我们时常提起你,也是非常挂念。大哥本打算去锡金找你,但后来听说你已离开了锡金不知去向,直到遇到宫、宫兄,才知道你的一些近况。却万万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宫涤尘笑道:“又是大哥,又是姑姑,不怕乱了辈分么?”

    何其狂怪眼一翻:“这是我们的家事,你也来管?”

    宫涤尘含笑摇头:“既是家事,我这个外人就回避一下吧。”

    “哎……”何其狂连声咳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来有口无心,只图嘴巴痛快,你也不必太当真吧。”

    “素知何兄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岂会放在心里,两位慢聊……”

    “你这语气分明就是介意。对了,你不也是小弦的大哥吗?不妨一起来叙叙旧情。”

    “你是在提醒我比不上你这货真价实的大哥么?失陪了。”

    “我没那意思,你听我说……”

    听着两人的对答,一个忙不迭地解释不休,一个却是处处针锋相对。凌霄公子固然破天荒地语含歉意,宫涤尘却也似不禁流露出轻嗔薄怒的女子情态,许惊弦心头暗笑。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凌霄公子终也遇到了对头。他尚未做好与宫涤尘相见的准备,索性任他两人纠缠不清,悄悄走开。来到段成身边,嘻嘻一笑:“段三哥还记得我吧?”

    “你真是小弦啊。”

    “如假包换。若是不信下盘棋就知道了。”

    “嘿嘿,你以后名头再大,也要记得我可是你棋道的启蒙之师……”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夏天雷已然运功完毕,服下了解药,虽一时尚未复明,但精神大涨,与雪纷飞、白石三人絮絮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沈羽则似有些打不起精神,与路啸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

    许惊弦的目光搜寻着水柔清,却见她远远地在角落里发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上前找她说话。若她仍像从前那般当自己是仇人,实不知如何是好。回想与她这段时间相处的种种事情,既觉甜蜜,又怕从此形同路人,再不复还。

    正心中忐忑,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锁在背上,回头望去,叶风如一尊雕像般静立于侧,浓重的寞色如雾般漾于脸上。人如其名,他就像是一股拂在新叶上的清风,处处让人感受到生命的张力,却又难以捉摸。

    许惊弦上前两步,拱手抱拳:“叶兄好。”

    叶风微微一笑,刹那间,满面寞色倏忽不见。

    许惊弦久闻碎空刀之名,又听说他与五剑山庄庄主雷怒之妻祝嫣红有悖世情的孽恋,本以为必是个桀骜不驯、视世间礼法如无物的激昂浪子,但今日一见,方知他只是一个看上去有些骄傲、又有些孤独的年轻人,但那份孤傲却似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气质,含蓄而内敛,绝没有咄咄逼人的张扬,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愿意与之亲近、与他共享那一份无可逃避的寂寞。

    许惊弦想到沈千千托付之事,一时却又不知应该如何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气氛却无尴尬,虽是各怀心事,却又似乎彼此怀着一份难言的默契。

    叶风手抚厅中垂下的一枚琉璃珠,第一句话就让许惊弦微吃了一惊:“你可与明将军交过手?”

    “我见过他的出手,却未能亲身相试。”

    “在五剑山庄的后花园内,我曾一睹流转神功,虽不过数招之间,却已有幸略窥其真容……”叶风眼神渐趋迷茫,似陷人那一场激斗的回忆之中,“世人皆知流转,却不知是何为流转。流转是其本质,却并非真元之气浑圆一体、无可切分。恰恰相反,而是内息间歇性的颤动,是将全身之力集于某一点,而这一点则在变幻莫测中流转不定,其余皆是此强大气场而产生的虚境,只要攻破此点,全局皆破。正如流水中的一条鱼儿,要想捉住它,就不能被水流的折射所惑。然而,最为困难的就是在快速的流动中,你无可分辨那最强的一点会在何时、何处出现,我在观月楼静心思索了数月之久,亦未能堪破其中的秘密。”

    许惊弦瞠目结舌,未料到叶风为何突然对自己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世人皆知碎空刀叶风处处与将军府为敌,种种猜测却无一能证实,或许他也听信了自己是明将军“克星”的传言,欲借自己之力击败明将军。

    可是,自己虽有心如此,但真能做到么?回想飞泉崖边明将军与龙判官一战,虽仅存三四成的功力,却依然劲由心生,招发随心,最终以巧妙的战略迫得悟出“天问”笔法的龙判官自露破绽,暂且不论流转神功的强悍霸道,单是那份臻至巅峰的战略战术,已足令自己望尘莫及。

    叶风瞧出了许惊弦心中疑问,淡然一笑:“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么?那是因为刚才看到你与慕松臣一战。你虽从未见过‘斗转星移’,却已隐隐悟通了其中的变化,这份纵观全局的敏锐观察力,正是破解流转神功最大的诀窍。对付明将军,任何固定的招法都无用,因为流转神功本身无招,随时变化的只是整个气场中最强的那一点,唯有相机行事方有胜算,以万变胜万变、以无招胜无招。以我的观察,在这一点上,你足可胜过明将军。”

    “叶兄有此领悟,为何不用于自身?我知你亦与明将军定下战约。”

    “七年战约,仿佛都是前生的事了……”叶风轻声一叹,轻轻卷起右手的袖口,露出手腕,其上横亘着一道半尺长的伤痕,血色宛然,如一只踽踽伏行的蜈蚣,触目惊心。他的声音蓦然低沉下来,几不可闻,“穹隆山一战,我虽尽歼仇敌,但右腕的血脉尽断,难再发力,所以刚才与鬼失惊对峙时全凭我本身内力牵制他,若要当真出手,只怕不是他十合之敌……”

    虽然与叶风只是初次谋面,但他那坦荡磊落的风范却令许惊弦心折,忍不住将自家境遇如实相告:“叶兄何必气馁?我本也是丹田尽废,如今却还不是重新练成武功,只要有那一口气在,任何难关总能闯过。”

    叶风大笑,傲色复现:“许兄弟过虑了。我右手废了,还有左手,碎空一刀,必不会成为绝响。只是面对明将军那样的强敌,实难有胜机。我与他本有杀父灭门之仇,曾立誓与之不共戴天,但在五剑山庄与嫣红一场相恋,却让我知道了人生无常的道理,世事如棋,谁能预料?每一场是非恩怨的背后,都有无数不得己的苦衷,若无前因,亦无后果,若一再纠缠下去,冤冤相报几时可休?所以我与明将军之间,只有武道之争,再无个人私怨。”

    许惊弦听闻叶风原是封隘侯之后,从他言语中隐隐得到证实。想那封隘侯密谋谋反,明将军奉君命行事灭其满门,确也怪他不得,寻常百姓恐怕反倒会赞一声明将军深明大义,只不过处于叶风的立场,却是不得不报杀父血仇,他能想得如此通透,毅然放下恩怨,实在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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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风续道:“我与嫣红虽明知不被世人所容,但却是情由心生,难以自持,虽悖于常情,却是无悔,嫣红一死,我实已心如死灰,恨不能随她而去,但男人在世,并非一死可赎,还必须活着去承担各种责任,北雪对我恩重如山,若不能侍其终老,愧为须眉,所以知他要来观月楼,便来此相候。而见到许兄弟之后,我已相信你才是最有可能击败明将军的那个人,执于武道上的那份心结亦终于可放下来了。”

    许惊弦想不到他竟能直承与祝嫣红相恋之事,而且说得毫无愧疚之色,仿佛天经地义,足见心怀坦荡,敢作敢为。人生在世,或许要被各种礼法束缚,但若真能这般离经叛道、轰轰烈烈地活一场,确也不枉。那一场如飞蛾扑火般的爱恋尽管已曲终人散,人鬼殊途,但在他们彼此心中,一定皆为这世间必经的遭逢而庆幸着,铭心刻骨,永难相忘。

    一念至此,许惊弦的胸中似也有一团火在燃烧,一字一句道:“你且放心,与明将军的战约,我来替你完成!”

    叶风释然而笑:“我已决意见过北雪后,就从此封刀退出江湖,做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我自小就被仇恨包围着,从未有过一刻平静,或许我会因此享受到曾忽略的人生。但请许兄弟记着,你与明将军决战之际,我却必会因此战舞刀而庆,静候佳音!”微微垂首一礼,转身欲行。

    “且慢!”许惊弦唤住叶风,“叶兄可还记得沈纤纤沈姑娘?”

    叶风转过头来:“当然记得。想不到你还认得她,她如今可好?”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雷夫人她……”

    叶风截断许惊弦的话:“是祝姑娘。她临死前已求得休书,与雷怒再无纠葛。”他的眼中闪动着一股狂热的执拗,无论别人是何看法,但在他的心中,那份惊天动地的恋情依然是发于情、止于礼,清纯如泉。

    许惊弦哑然片刻,心头涌上敬重之情,不再提祝嫣红的名字:“沈姑娘让我转告你:她会在落花宫等你,无论多久。”

    叶风略一迟疑,方才开口:“在我心中,一直当纤纤如小妹妹一般,嫣红一死,我心中也再容不下别的女子,何况落花宫的武功亦不能与心中喜欢的男子相好,若许兄弟是替纤纤做说客的,还是就到此为止吧。”

    “既然叶兄方才说自己是重恩怨之人,亦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为何出言不践?”

    叶风皱眉道:“我与纤纤偶遇江湖,却谈不上有什么恩怨,对她更没有任何责任,许兄弟如此说是否过于言重了?”

    “叶兄错了!”

    “何错之有?”

    许惊弦朗然道:“叶兄是个率性的汉子,明知沈姑娘喜欢你,却只是一味逃避,或许你怕她伤心,所以只想用这种方式让她知难而退,但叶兄有没有想过她的心思呢?真心喜欢一个人,未必一定要同样的回报,只要知道对方平安无恙,过得开心、满足便已足够。而你穹隆山一战后音讯全无,生死不知,她会为你担多少的心事?哪怕做为朋友,你也应该告知她一声你的下落。你必须去落花宫勇敢地面对她,娶她为妻也好,认她做妹妹也好,从此挥别也好,至少有个交代,不能让她因你而苦苦等待,误了终身。如此,方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叶风默然半晌,忽对许惊弦深深一躬:“许兄弟指教得是。我答应你,半个月之内必去落花宫一行。”转身离去。

    许惊弦放下沈纤纤的心事,忽又想到水柔清,若她对自己种种刁难指责也还罢了,就怕从此不理不踩,自己能否放下情面去央求?不由暗叹一声: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劝起叶风来得心应手,落到自己头上却是无从着手。

    “落难之际,承蒙许少侠不畏生死仗义援手,夏某于此多谢了。”

    夏天雷的声音惊醒了胡思乱想中的许惊弦,慌忙转身施礼,谦逊道:“夏帮主乃是武林白道盟主,急公好义之名传遍江湖,晚辈只是适逢其会,以效前辈的淋漓风范罢了。事急从权,不得不更名换姓假扮他人,尚要请夏帮主原谅我冒犯之罪。”

    一旁的雪纷飞抚掌而笑:“四年前见到你,只是一个心地善良、体谅他人的好孩子,如今却已是个侠肝义胆的少年英雄,实令老怀安慰。”

    “老,雪前辈好……”许惊弦想起上次与雪纷飞相会之事,几乎脱口叫出“老爷爷”来。

    “这孩子骂我老糊涂呢?”雪纷飞自嘲一笑:“可是怪老夫把你的身份公开?”

    “前辈莫要误会,我,我只是还想叫你一声老爷爷!”许惊弦情急之下脱口道,一言出口,自己倒有些红了脸。这也难怦,一日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与慕松臣一场已耗去他大半精力,此刻只觉心力交瘁,又见夏天雷已是双目尽开,神采初复,那碧血貂胆显已生效,心头一宽,一口气松了下来,再望着雪纷飞的慈爱面容、和蔼目光,恨不能扑入他怀中一觉睡到天光,明日再面对种种难题。

    雪纷飞似是看出他心意,目蕴奇彩,柔声道:“老夫膝下无后,向来视风儿如子,但若再有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孙子,实如所愿。若是累了,便先好好休息一会,老夫公开你身份之事另有深意,以后自会解说。”

    许惊弦听他如此说,心头既甜又酸,他自小一直与义父许漠洋相依为命,偶尔也会有些孤苦自怜的心态。却不料在江湖上短短几年,已结识了这么多至敬至爱的“亲人”。他不愿被雪、夏二人瞧破自己的心事,道声得罪,应言闭目调息,却是心绪难平,良久不能入定。

    耳中听到夏天雷笑道:“方才明明听到许少侠与叶少侠兄弟相称,到你这老儿面前却凭空低了一辈。”

    雪纷飞哈哈大笑:“江湖儿女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岂会计较这些小事。夏兄可不要以己推人,被小辈取笑。”

    听着两人对答,许惊弦已隐隐觉出他们绝非今日相识,宫涤尘、何其狂出现在扬州倒是情理之中,但雪纷飞与白石为何会正巧来到观月楼,其中怕是有些缘故。静心猜想之余,无意间反倒进入了冥思之态,体内真气自行运转,不多时便已物我两忘。

    许惊弦功运数周天,精神已然恢复如初,却听到周围静悄悄地全无动静,他睁开双目,眼前映人一张俏面,竟是水柔清。

    水柔清突然见他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来,惊跳而起,脱口大骂:“坏帮主,你想吓死我啊!”

    许惊弦听她依然以“帮主”相称,胸中一宽,还以为她并不介意,正要开句玩笑,却见她蓦然花容惨淡,澄如冰雪的眸中涌起一层薄雾,心知不妙,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分辩,只是呆呆地凝望着她。

    偌大的厅中只有他们两人,其余人不知是有事商议还是特意避开。琉璃漫天,浑若置身于星空之下。

    水柔清微垂下头,避开许惊弦的注视,似是喃喃自语般低声道:“要是我一直不知道,只当你是帮主,或许会快乐得多。”

    “如果你愿意,那我就一直做帮主好啦。”

    水柔清幽幽一叹:“知道么,刚才你运功之时,我看了你好久,想找出当年那个‘小鬼头’的影子出来,小时候的模样好像都忘记了,我看来看去,依然觉得你是帮主……可是,我们谁也骗不了自己。”

    许惊弦长叹不语:是啊,能自欺一时,又怎能自欺一世。他与水柔清之间,无论早或迟,总会有真实面对的这一天。正如他刚才对叶风所言,人生在世,有些责任必须担负,没有选择。

    “这一切就好象一场梦,哪怕醒来后把梦中的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依然是场梦。”水柔清絮絮低语着,呼出的气吹动着许惊弦的头发,轻痒、温柔,又带着一丝不真实。

    水柔清轻声道:“从何公子那里知道你不是‘大好人’,我甚至还有一点高兴。因为‘大好人’很明确地告诉我他只是在利用我,而我只愿意和你做单纯的朋友。可谁知道,我那么敬佩的帮主竟是那个‘小鬼头’装的……”

    “清儿,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我也怕……”

    水柔清伸出一根指头按在唇上:“不用多解释,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想不到当初那么傻乎乎的小鬼头,骗起人来也这么厉害。才几年的工夫,我们都长大了,你现在是名动江湖的许少侠,谁也不敢叫你一声小鬼头了……”她的动作是那么轻柔,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嘴角也轻轻浮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许惊弦苦笑暗忖:只要你不再当我是仇人,哪怕天天被你叫小鬼头……但只是嘴唇蠕动几下,怎么也讲不出来。

    水柔清正色道:“你放心,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女孩,我知道爹娘的死并不能怪在你头上……”许惊弦心中一宽,却听她续道,“我本以为杀了简歌报了大仇后,就可以逍遥自在地随你行走江湖,无忧无虑地做黄雀帮的护法啦。但现在才知道,那只是一种奢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想到离世的爹娘,那会让我很不快乐,又从何谈起逍遥自在、无忧无虑?想不到我们这黄雀帮才成立几天,却要散了,真是有些舍不得啊……”她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没有绝决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瞳中没有轻荡的泪光,却隐隐透出无奈的悲凉。

    许惊弦望着面前这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孔,迷茫不已。与她这几日相处的无数片段涌入脑海,将残余的思绪尽皆挤走,话都说不出一句。

    水柔清咬住嘴唇,似下了什么决断般凄然一笑:“很抱歉,我虽然不会再当你是仇人,但也很难接受你做我的朋友。”

    许惊弦心头一痛,大声道:“我可以帮你报仇,宁徊风就是我亲手杀死的……”说到这里,语气一滞,想到当年在困龙山庄时,还戏谑说谁能杀死“宁滑风”水柔清就嫁给谁,短短数年光景,却已物是人非,心境不再。

    “报仇是我自己的事……”

    “你宁可接受‘大好人’别有居心的帮助,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么?莫叔和水姨都对我极好,就算没有你,我也决不会放过简歌。”

    水柔清沉思许久,蓦然眉尖一挑:“好,帮我报仇可以,但我仍不会当你是朋友。杀了简歌之后,便从此分道扬镳。”

    许惊弦只求她不要甩开自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击掌为誓!”

    水柔清伸出手来,与许惊弦三击。忽觉心情好了许多,微微一笑,刹那间如破云开雾般阴霾尽散:“嘻嘻,若是你立下大功,有一天我重建黄雀帮,也请你当护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突然快乐起来,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对这个可恶的“小鬼头”也有着一丝不舍,目前爹娘的血海深仇暂时将他们联系在一起。至于杀了简歌之后的事情,届时再说也不迟。

    许惊弦心中一动,从怀中摸出那把金锁:“既订盟约,便须信物,这个东西还给你吧。”当年在困龙山庄时,因与水柔清赌气,所以让妙手王关明月偷来,这几年一直觉得心有愧疚,正好趁此机会物归原主。

    “啊!这是我的宝贝金锁,怎么会在你手里?”水柔清认得这是自己从小不离身的饰物,在涪陵时被小偷摸去,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许惊弦苦于无法解释,只好笑而不言。

    水柔清本是个玲珑心窍,未想到是许惊弦使人偷去,反而猜测他为了寻回金锁必是几经周折,不知费了多大劲,比起金锁本身,这份心意更显珍贵,倒不便询问详情。

    金锁失而复得,水柔清极是高兴。连忙重新将金锁挂在脖颈上,触肤尚温,这才惊觉在许惊弦怀中不知揣了多久,怎好贴身再戴……但若立刻取下来,不免太着痕迹,一时面染红霞,胸口鹿撞,慌乱起来。

    许惊弦亦想到此点,又不便出言提醒,看她面上灿若桃花,心中一荡,恍惚中觉得那方小小的金锁似乎联系着两人的前世今生……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两人沉默相对,一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们不再两小无猜,不再视为仇敌,却也不再有“帮主”与“护法”间的融洽……仿佛就在这瞬间,彼此的关系进人了一个微妙的阶段。

    水柔清忽想起一事,忙不迭地开口:“对了,‘大好人’其实是水知寒,我想鬼失惊在那山谷中放过我,大概也是得了他的嘱咐。”

    “水知寒!”许惊弦一怔,将军府大总管为何会帮水柔清报仇?其中是否暗藏什么阴谋?简歌与夏天雷在扬州相会之事极其隐秘,水知寒能得到这个消息必是动用了将军府遍布江湖的暗探,又怎会轻易地告诉他人,实在于理不合。除非他的情报得来的轻松,再加上鬼失惊的出现,是否意味着水知寒与简歌在某种程度的合作?一时诸般想法齐至,陷入深思之中。

    “你慢慢想吧,我先去找宫先生与何公子说话啦。”水柔清趁机飞一般地逃开。

    许惊弦苦思水知寒的用意:此人本是一方强豪,名列六大邪道宗师,但自从投人将军府做了总管后,便如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世人皆猜测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必有反出将军府的一刻,但等了十几年,他却依然是不愠不火的“半个总管”。明将军曾提及水知寒投人将军府时曾与他相约,若有朝一日于公平对决中胜出,便可接管将军府。但随着近年来明将军深居简出,将军府的实权已大部分落在水知寒手中,他的谋划却依然深藏不露。

    许惊弦脑中陡生一念:水知寒的来历到底是什么?将军府大总管威名太盛,以至于大家都忽略了他也是一个姓“水”之人!水姓本不多见,水知寒与温柔乡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若不然,他为何一意相助水柔清,还特意嘱托鬼失惊照应?

    这是个谜一样让人根本无法猜透的人物,实不愧“知寒之忍”!

    轻轻的脚步声打断了许惊弦的沉思。抬头望去,却是沈羽。

    “请问许兄一事,平惑姑娘现在何处?”

    或是因为身负内伤,沈羽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依然轻言细语、神情淡定。可是在许惊弦的眼中,却觉得他身上少了那一股澎湃欲出的自信。

    自从许惊弦到观月楼后,沈羽便似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固然此人一贯低调,又受挫于慕松臣不免心生沮丧,但在许惊弦心里,总有一种直觉:沈羽那在那故作姿态的淡定下面,还隐藏着一丝内疚与心虚。

    可是,既然他已将夏天雷平安无恙地护送到观月楼,是否可解除对他的怀疑呢?

    许惊弦面上不露声色:“沈公子放心,平姑娘已先回梅影峰了。”

    “哦!”沈羽脸色微变,“既然如此,就不打扰许兄清静了。”转身欲离.

    “且慢!小弟有一事要请教沈兄。”许惊弦将沈羽神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别人或许不知平惑深陷情海难以自拔,但沈羽必是了然于胸。平惑若非看出沈羽有弑师求荣之心,只要有一线机会,就定会随自己来找沈羽。而沈羽竟都不多问一句,分明已想到平惑回梅影峰的真正原因。

    若不是心中有鬼,何以如此?

    短短一霎,许惊弦心念电转,已可肯定沈羽必是慕松臣计划中的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沈羽回过身来,面露微笑:“许兄请讲。”

    许惊弦一字一句:“只怕听我一言后,沈兄便笑不出来了。”

    沈羽怔了一下,双目电闪,往许惊弦罩来。许惊弦丝毫不让,与之对视,四目交错的刹那间,悔恨、不甘、愧疚种种情绪一闪而逝,真相尽现。

    沈羽移开目光,垂首而叹:“既然彼此皆知言谈不欢,许兄就不用再说了。”

    “奈何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沈羽沉默,眼望空处,似在思考应变之策。

    许惊弦心中极是犹豫,毕竟大错尚未铸成,若是沈羽有悔改之心,为了平惑日后的幸福,今日是否应该放他一马?

    沈羽怅立良久。脚步不移,呼吸不断,蓦然甩肩、拧腕、拔枪、掷……动作十净利落,疾如闪电,毫无先兆。

    变生不测之下,许惊弦的应变不可谓不快,但他的右手才搭在剑柄上,“叮”“驾”两声异响传来,双枪已钉在十步外的墙上。“征衣”沉重,“缥渺”轻忽,同时入壁,却发出不同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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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惊弦大惊,在那瞬息之间,若是这两枪不是朝着墙壁掷去,而是对着自己,只怕纵不伤在其下,也难逃沈羽的后招。如此看来,纵然他身负内伤,也远不如表面上的沉重。

    沈羽淡然一笑:“许兄不必怀疑自己的能力。我知你武功,若这两枪的目标是你,出手前必泄杀气,你的反应将会更快,未必能奏效。所以,我就算有心杀你灭口,即使偷袭得手,至少也在二十招外方定生死,又岂能瞒过楼外的众人?”

    “那么,沈兄掷枪之举是束手待毙,还是默认我的猜测?”

    “只是想告诉许兄,我并非没有一搏之力,但却不愿继续承受内心的不安!”沈羽语气依旧平缓,但刹那间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扫起初的颓势,腰背挺得笔直,自信重又回到身上。

    就算要败,他也要败得像条汉子!

    许惊弦忽对他生出敬意,一咬牙:“沈兄……”话音未落,却见沈羽额上青筋突现,面色骤如死灰,竟是自绝经脉的前兆。他不假思索,急急上前两步,右掌中指疾出,点向沈羽胸前“膻中”大穴。当年为了救治宁徊风种下的“灭绝神术”,他曾在点睛阁苦读多日医书,熟知人体全身经脉运行“膻中”位于任脉要冲,一旦被封,内气至此断绝,便不至散功。

    沈羽早有所料,左掌斜击许惊弦小腹,本以为他必会回掌自救,却不料许惊弦不格不挡,硬吃一记,右指仍是点在他膻中穴上。沈羽全身真气正运至此,受此一击,登如破堤般崩决而出。

    两人一齐摔倒在地,许惊弦张嘴喷出一口血来,沈羽散功至一半被强行中止,亦是受损不轻,抚胸喘息不定。

    沈羽一脸惊诧:“你何苦如此?”

    “我答应过平姑娘,必须让你活着回梅影峰。”

    “我倒忘了,平儿曾多次对我说起过你这个弟弟,你是为了她才发善心么?”沈羽恍然大悟,傲然一笑,“可惜,沈某并不需要你的同情。”

    许惊弦肃声道:“小弟决不是因为同情沈兄,而是为了平姑娘。你早知我对你生疑,若不是真心待平姑娘,岂会特意问我她的下落?我相信苹果姐姐的眼光,她不会爱上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或许她某一点看错了你,但你一定有更多的优点值得她倾心。”

    许惊弦诚恳的态度打动了沈羽,想到自己一念之差,日后再也无颜面对平惑,心中凄苦难言,唯有长叹。

    幸好沈羽方才大半功力用于断脉,出掌并不重,许惊弦稍稍调息后已然无碍:“此刻别无他人,我很想听听沈兄的解释。”

    沈羽低哼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成王败寇,我沈羽并非输不起,更不想成为日后茶余饭后的谈资。”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何况沈兄本来早可对夏帮主下手,分明心中有愧方才迟迟不动,并一路护他来到了观月楼。既然夏帮主安然无恙,只要沈兄日后能够改过自新,今日之事唯有你我知道,决不会对第三人提起。”

    “天知地知,良心自知。”沈羽苦笑,“就算许兄日后绝口不提,我也无颜继续呆在帮中,失了目前的地位,平姑娘必会因此离去,人生从此了无生趣,倒不如现在一死了之。”

    “你当苹果姐姐只是因为你的权势才跟你在一起么?只要你从此做一个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的男人,哪怕一贫如洗、默默无闻,她必会随你海角天涯,不离不弃。”

    沈羽目光一闪:“你倒是说得轻巧,却不懂名利权势一旦沾上,懂得了其中的好处,便再难袖手。”

    许惊弦决然道:“我不相信苹果姐姐会喜欢这样一个利欲薰心的小人!沈兄若有苦衷,不妨明言。”

    沈羽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我本出身在名门望族之中,身为家中长子,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却唯有一人,对我根本不瞧在眼里。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母亲早产,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亲对此极为不满,动辄对人便说我是夭折之相,难继家业,也不知他是真作如此想,还是想借机另纳妻妾,因此常与母亲吵架,我自是护着母亲,从此在父亲的眼里,便成了一个不肖之子。或是有意培养我的血性,父亲总是不时地唆使邻家小孩欺负我,奈何我人小力薄,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父亲又据此认定我天性孱弱,难成大器。整个童年,我只为一件事情而努力,那就是拼命搏得父亲一次承认。然而无论我如何苦读诗书,晨起晚练,都难讨得他欢心。七岁的时候,母亲病故,父亲另娶,又生下一个小弟弟,从此我在他眼里仿佛路人,甚至厌弃若敝屣。家中的仆人亦因此瞧不起我,对我呼来喝去,全无尊重。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我九岁的生日。叔叔给我买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我极是喜欢。但马性尚烈,我倔着性子与他斗气,也不要人相帮,一次次爬上去,又一次次摔下来,如此过了半日,才总算稍有驯服。我颇为得意,骑着马儿到父亲面前炫耀,谁知父亲冷冷看我一眼,蓦然一声大喝,马儿一惊,立时把我甩了下来。父亲满脸不屑,丢下一句话:我们家不需要马夫。随后扬长而去,头也未回。那一刻,是我这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羞辱,纵然相隔数年,亦难忘怀!

    “当天夜里,我离家出走。不过是九岁的孩子,又一无所长,要想在这江湖上活下去,只能混迹于一群小乞丐中间。我早忘了书本中读过的微言大义,只是不断地作践着自己,偷蒙拐骗无所不做,就只为了换来每日的温饱。像我这样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不喜欢的孩子,原本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吧?任谁看到那时的我,都不可能想到我本也是个风光无限的世家子弟,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

    许惊弦悚然无语,实想不到在沈羽那倨傲而坚强的外表下,还隐藏着如此深重的自卑与伤痕。天底下竞有这样的父亲,相比之下,自己是何等幸运,许漠洋虽是义父,待自己却胜如骨肉,林青更是言传身教,让自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沈羽大概从未对人讲过这些痛苦的回忆,牙齿紧咬嘴唇,现出一道深深的血印:“终于有一天,我遇见了师父。那时我虽只是一个又脏又臭的小乞丐,他却毫不避忌,平心静气地问我是否愿拜他为师。我问何故,他说了一句‘根骨极佳,练武奇才’,只此八个字,莫说收我为徒,就是让我一世为奴亦心甘情愿。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并非老天的弃儿,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有了价值,有了尊严,从此之后,我跟着师父刻苦习武,终有今日之名。”

    许惊弦沉声道:“如此说来,夏帮主对你实有再造之恩,你又为何……”

    沈羽嘶声道:“离家之后,我从此再未见过任何一个亲人。但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浮现出父亲那不屑的眼神,我所有的自信和骄傲都在这个眼神下溃不成军。我知道我内心深处依然期盼着他的认可,却无法确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他的眼前才能得到相应的尊重……”他情绪激动,大口喘着气,几乎语不成声。

    许惊弦突然明白了,正是因为沈羽怀着这样的渴望,才要永不停息地攀上权势的顶峰。虽犯下无可饶恕的过失,似乎也情有可原。

    等沈羽渐渐平定下来,许惊弦道:“小弟再问沈兄一个问题,为什么会喜欢平姑娘?”

    沈羽脸上浮起一丝温柔:“少年成名之后,多少女子对我投怀送抱,我皆坚拒,因为我知道她们只是看重我的身份。而平儿,喜欢的只是原原本本的一个我。这,就已足够!”

    许惊弦笑了,心中已下决定:“以后好好对苹果姐姐,我相信她听了你的故事后,一定会原谅你。至于夏帮主那里,我会替你隐瞒,只要沈兄从此之后依然尊师如父,一切皆可既往不咎。”

    “只可惜,老夫全都听到了。”正是夏天雷的声音。

    许惊弦与沈羽齐齐一怔,他两人只顾自己说话,竟未发觉夏天雷早已悄然到来。

    “夏帮主既知前因后果,可否因此放过沈兄?”

    “许少侠对老夫有救命之恩,既然替这个逆徒求情,原也应该答应你。但有些话,老夫必须要说。”夏天雷望着沈羽,长吸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嘴唇微微抖动,欲言又止,刹那间他仿佛老了数十岁,重伤没有击垮这个坚强的老人,但弟子的背叛却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良久后,夏天雷方才开口:“羽儿,你知道你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沈羽全身一震,几乎落下泪来,只为夏天雷直到此刻依然以“羽儿”相称。

    夏天雷续道:“从外表上看来,你是一个坚强而充满自信的人,但实际上,这只是你的掩饰,你最缺少的,正是对自己的一份信心。”

    沈羽面色煞白,垂头不语。

    “老夫这几日目不视物,心里却是透亮。慕松臣等人处心积虑将我逼至绝境,却迟迟不下杀手,无非就是要得到那四句‘转轮诀’,好让你坐上裂空帮帮主之位吧。”

    沈羽哑声道:“弟子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们,但良心不安,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夏天雷截口道:“老夫瞧得出来,你若真有心配合他们,老夫也活不到现在。可惜简歌太过低估你,只把你当做可利用的棋子,根本不明内你的价值。”

    “师父何出此言?”

    “如果他知道老夫早已定下立你为帮主的接班人,又何用那么费事,直接杀了老夫,凭着紫霜戒便可如愿。”

    沈羽一惊,失声道:“我一直以为师父最看好的人是霍大哥。”

    “之良与长吉固然是老夫的左膀右臂,但之良宅心仁厚欠缺迫力,长吉则是谋略太重难托知心,唯有文武双全的羽儿才是老夫心中最中意的人选。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而骄,所以才隐忍不宣。”

    “我不信。”沈羽大声道,“只要师父一句话,徒儿即可当场自决谢罪,何必让我虽死亦难心安。”

    夏天雷长叹一声:“你不是想知道‘转轮诀’么?老夫这就告诉你。你且听好了,第一句是‘射鸩落江西’。”

    许惊弦在旁听得真切,本还不明白夏天雷为何会把这机密的“转轮诀”信口说出,莫非接下来便要处死沈羽?但稍一思索,豁然而悟,那“射鸩落江西”分明就是一个字谜,继底正是一个“沈”字。

    “第二句是:‘掷扇东墙外’,第三句:‘北君济天下’,最后一句是:‘雨后月南照’。现在,你可心满意足了?”

    沈羽立解其意,浑身大震,跪伏于地。

    许惊弦已猜出那“掷扇东墙外”意即扇出户外,对应得正是个“羽”字,“北王济天下”则指君王仁良,可不就是个“琅”字,“雨后月南照”便是“霄”字,合起来便应着沈羽之名与琅霄门主。这巧妙的字谜绝非片刻间想成,应该正是那“转轮诀”无疑,只是其中暗合东南西北似乎对谜面全无影响,或是另有深意。

    沈羽心神俱失,泣不成声:“师父,徒儿错了。你杀了我吧……”他知夏天雷早在三年前就已与帮中四位普老约好“转轮诀”之口令,看来那时便已订下立自己为下一代帮主的传人。秘而不宣只为不让自己因此固步不前,可叹自己却疑神疑鬼,担心师父另有人选,做出了最不应该的选择!

    而直到此刻,当他明白夏天雷对自己曾经寄予着怎样的厚望时,愧疚如同一把大锤重重击在他的胸口,震碎了所有的骄傲,追悔难及,万死莫赎。

    “老夫抚育你十余年,视若亲子,又怎能忍心杀你?”夏天雷亦是老泪纵横,一拂袍袖,痛下决断:“羽儿,走吧。若有天你真心悔悟,或可重入老夫门墙,但如今,裂空帮绝容不下叛徒。至于惑儿,无论她对你是何态度,老夫皆会视其如女。”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无转圜的余地,看也不看沈羽一眼,飘然而去。

    沈羽对着夏天雷的背影重重叩了九个响头,这才起身取下双枪,望定许惊弦:“告诉平儿,总有一天,我会去梅影峰找她。”更无多言,就此离去。

    许惊弦呆立原地,或许正因夏天雷与沈羽师徒情深,所以明知反目在所难免,便长痛不如短痛,以快刀斩乱麻之势数言间便断绝关系,根本不留间隙容他求情。

    他来此本来只有两个目的:相救夏天雷;揭穿沈羽的真面目。如今二者皆如愿以偿,却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反倒是怅意丛生,郁闷难消。

    许惊弦的心头像塞了一团乱麻,躁动不安,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当即出了观月楼,避开诸人,沿着荒僻山道信步而行,渐入山岭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许惊弦蓦然停步。数步外的密林中,白衣飘逸若飞,一人斜倚老树,手扶枝桠,仰望星空,正是宫涤尘,一旁却不见何其狂。

    不知是否许惊弦的心理作用,只见他的身影在月光映照下微微颤动着,手扶枝桠之举更凭空多了一丝柔媚之气……似乎高悬空中的淡月暗中施展魔法,还原了宫涤尘的本来面目。

    许惊弦猜想会否是因为何其狂的缘故,宫涤尘才有意无意中露出这般女子的情态?他深知宫涤尘身怀家族遗命,才不得不易钗而弁,若能遇良配,从此放下肩上重负,安心相夫教子,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而凌霄公子何其狂倒确是一个不错的人选,若真有一天“宫大哥”嫁给何大哥,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这般胡思乱想着,不觉心中阴霾尽扫一空,无论人世间存在着多少丑恶,却也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期待。

    许惊弦本还就拿不定主意以何种心情面对宫涤尘,瞧他背向自己,凝目望天,似是陷人遐想之中,亦不愿打扰,正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听宫涤尘悠然一叹:“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许大侠可有空与我说两句话么?”

    许惊弦心情大好,嘿嘿一笑:“在你面前,何敢以大侠自居?”

    宫涤尘并未回身,但许惊弦的行踪却似尽人其观察之中:“你可知目前江湖中风头最劲的两个少年英雄是谁?一个是京师新贵、平西公子桑瞻宇;另一人就是你许惊弦许大侠。”

    “瞻宇和我?这怎么可能?”许惊弦茫然。他在沧浪岛一呆近半年,来到中原后一来静心修武,二来只顾打探简歌的消息,全不知江湖变故。

    宫涤尘微一摆头:“或许我所说稍有偏差,目前大家只知道那与瞻宇齐名的少年英雄叫做吴言,能从这个名字联想到你身上的人寥寥无几。但如我所料不错,迟早大家都会知道这位寂寂无名的吴言正是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许惊弦,而今日与慕松臣一战,将进一步提高你在江湖人心中的威望。”他缓缓回过头,目光中带着三分郑重、三分激赏、三分信任,与一丝调侃,“所以,叫你一声许大侠,实是没有半点夸张。”

    恍惚间,许惊弦想到了最后一次见到宫涤尘时,也是在这样一个宁静的月夜之中,他也是不沾一尘的白衣,以昂首望月的姿态等待着自己。那是在锡金魔鬼峰下,一语不合,兄弟反目,许惊弦带着愤愤不平与不甘离开了御泠堂……那一日,他与苍猊群剧斗一场,而今日,却是力战慕松臣,仿佛同样的情景隔世重演,但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许惊弦心绪激荡,迎住宫涤尘的目光:“无论我是许大侠也罢,小弦也罢,你都是我的……”他略一停顿,缓缓吐出两个字,“大哥。”

    宫涤尘欣然而笑:“经历了这么多事,你终于还是认我了。”

    许惊弦伸出右手的小指:“这个指尖,曾经勾住一位我愿意交付性命的人,我或许会忘,但它,从来未忘!”

    刹那间,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现宫涤尘的脑海之中。

    京师旁小镇的水潭边,两人口称兄弟,勾指为誓。或许对于那时的宫涤尘来说,其中还不无玩笑的意味,但在那十二岁少年小弦的眼中,却如义结金兰般郑重。

    宫涤尘语声轻颤:“小弦……”话才出口,便惊觉自己的眼中竟然润湿起来,再也说不下去,急急转开头,不让许惊弦看到自己的窘态。

    父亲南宫睿言病故,兄长南宫逸痕失踪,自从宫涤尘决意出任御泠堂堂主,接替父兄的重担之后,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处事冷静,思虑周密,就像那深深的古潭,把自己的真面目永远掩藏在平缓无波的水面之下。却怎会想到竟就在这样明朗的月夜下、在这样纯朴少年面前,堪堪流下懂事以来的第一滴泪!

    无论是父亲、兄长,还是洞透尘事如蒙泊、洒脱不羁如何其狂,都不能像这个少年一样,搅动他内心最隐密的那个角落。

    两人皆是情怀激荡,良久不语。

    宫涤尘最先恢复常态,重又换上堂主的口吻:“瞻宇能有今日声望,表面上是因为我将那方天脉血石交给他,退去锡金铁骑,从而御封平西公子;暗地里却是因为我动用了御泠堂各方力量为其推波助澜。但你可知暗中为‘吴言’营造声势的又是哪方势力么?”

    许惊弦隐有所悟:“将军府?”

    “不错,明将军暗中派人大肆宣扬你在军中的功绩,我相信只要等到一个相应的时机,就会揭开吴言就是许惊弦的秘密。我虽查到这是将军府所为,却猜不出明将军的用意。”

    许惊弦缓缓道:“他已与我定下战约,所以,他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强大的敌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明将军的心态,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明将军自是胜之不武,更无法激起胸中战志。

    鬼失惊的临行前的传音掠过许惊弦的耳边:欲折其锋、先夺其势,我等着你!这不是明将军对自己的威胁,而是告诉自己战胜对手的策略。

    所以,在那六年战约到来之前,将军府会尽一切力量替他增势。

    等他攀上声望的顶峰之际,就会发现明将军正在“等着你”!

    “他约战你!”宫涤尘怔住了,虽然这解释了明将军的做法,却实是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明将军能看出许惊弦身上的潜质,但那时许惊弦丹田未愈,全无可能修习上乘内功,这根本不是同一等级的约战。

    除非……

    宫涤尘忽然明白了:明将军正在一步步完成着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但这等预测之言原本尽凭天意,以人事强为会否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

    天机难测,宫涤尘亦不愿许惊弦因那虚实难辨的“天命谶语”徒耗心神,转开话题:“知道我为何到这里么?”

    “嘿嘿,莫非大哥观‘斗转星移’有感,所以一睹星空真容?”

    “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我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大哥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了么?”

    宫涤尘从怀中摸出一张字条:“半个时辰前,我接到本堂的飞鸽传书。替你我回答了一个疑问。”

    许惊弦不解:“你我的疑问?哈哈,就算我不知道的事,大哥也一定知道。”

    宫涤尘却没有笑:“你我虽近一年不见,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许惊弦见他神情凝重,陡然间明白过来:“简歌!”

    “不错!明明是简歌约夏天雷来扬州,却为何换成了慕松臣、鬼失惊的狙杀,简歌反倒不见了踪影?”宫涤尘摇首轻叹,“直到接到碧叶使这封传书,我才真正体会到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敌人。”他口中的碧叶使自非鹤发,而是留守锡金的吕昊诚。

    宫涤尘轻轻展开纸卷,许惊弦探首望去,上面只有几句话:简歌率众来袭,弟子折损近半,家宅不保。

    笔迹潦草,甚至都没有一句请罪的话,显是事发仓促,匆忙写就。

    宫涤尘续道:“这是简歌的调虎离山之计,故意泄露消息诱我来到扬州,却趁机率手下反扑锡金本堂。我甚至怀疑就连告知水姑娘消息的将军府大总管也被他蒙在鼓里。”

    “但是,简歌袭击本堂是何意?除了与大哥彻底翻脸成仇,瞧不出还有何用途。”

    “南宫老宅的内堂之中,挂着一首诗。此诗与解开青霜令有着莫大的关系,那就是简歌的目的。可惜,我对着那首诗二十年,也不知其关键,简歌此举只是徒劳无功了。”

    许惊弦不由想到南宫静扉关于青霜令的那番话:“大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诉你,正是关于青霜令。”

    宫涤尘淡然一笑:“远水难解近渴,我不可能即刻赶回锡金,相信碧叶使就算不敌简歌,亦足有能力自保。以后有的是机会,今夜不想再谈这些伤脑筋的事,你我分别一年,看你武功尽复,想要告诉我的事应该有许多,不如慢慢告诉我……”

    见宫涤尘如此洒脱,许惊弦也放下一番心事,他离开御泠堂后迭逢奇遇,便只挑那些有趣好玩之事慢慢讲述。

    月夜之下,曾经反目的兄弟重拾友情。

    不知不觉,天已破晓。两人说了一夜的话,隐有倦意,正要回观月楼歇息,忽听匆匆脚步声传来,却是路啸天。

    许惊弦笑道:“路前辈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啊……”话一出口,便觉出不对,但见路啸天面色沉重,神情悲伤,似发生了什么大事。

    路啸天望定许惊弦,从怀中摸出一物交递过来。

    许惊弦接过手中一看,赫然竟是夏天雷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大吃一惊:“路前辈这是何意?夏帮主发生什么事啦?”

    路啸天扼腕长叹:“夏兄心伤沈羽,昨夜毒伤复发,伤重不治……”

    仿佛晴空霹雳,许惊弦目瞪口呆,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路啸天续道:“夏兄临终之前,让我把此物交给你。并说已告知你那‘转轮诀’,可执此戒去梅影峰,替他接承裂空帮帮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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