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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難解情仇

    門口立著六人,但若一眼掃過去,只會注意到他一人。

    素淨若雪的白衣,寧淡清秀的面容,雅緻出塵的氣質,直透人心的眼神,分別近一年,宮滌塵卻似乎沒有絲毫改變,依然像天際那一彎明月,帶著觸手可及的溫暖,卻又遠遠地俯視芸芸眾生。

    宮滌塵靜靜望著許驚弦,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顯然已認出他來。他在京師盤桓數日,曾與隨明將軍南征的一些部將交談,瞭解軍中諸事,本已猜出許驚弦從軍只為刺殺明將軍,卻不料經熒惑城之戰後,他竟一路護送明將軍,知他心態漸趨成熟,明白國家大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只任憑意氣用事的莽撞少年。但直到此刻親眼目睹許驚弦與慕松臣於“斗轉星移”中一戰後,宮滌塵才真正體會到那個賭著氣離開御泠堂的孩子已然成為一個頂天立地、武功高強的男子漢,又見他內力遠勝從前,丹田傷勢盡復,推測他必另有奇遇,驚訝之餘倍感欣慰。

    與宮滌塵並肩而立的青衣男子嘿然笑道:“慕道主果然是個老滑頭,你口口聲聲如實回答,卻又附加什麼不違背非常道規矩的條件,分明避實就虛,可笑之極。”

    慕松臣見此人身材高大,眉峰斜挑,目燦若星,傲色滿面,心頭想起一人來:“凌霄公子?”

    “慕道主眼力高明,何某這廂有禮了。”話雖如此,何其狂卻全無拱手抱拳的意思,僅是漠然一笑,“久聞慕道主大名,卻一直無緣得見,想不到今日聚於觀月樓中。”他的目光鎖在許驚弦身上,帶著些許的疑惑,顯然覺得他有些面熟,卻未能認出來。

    儘管之前許驚弦有過種種設想,甚至曾打算不與宮、何二人照面,但當真相見的一刻,頓覺心潮起伏,萬念齊生。宮滌塵是他唯一義結金蘭的“大哥”,雖曾反目,卻始終掛念;而何其狂是林青的結義兄弟,亦被他視若長兄。他離開御泠堂一年後居無定所,漂泊江湖,這兩人的乍然現身引起了一種久違的“家”的感覺,禁不住眼眶一熱。

    慕松臣顧不得計較凌霄公子的狂態,視線從門邊白石、段成、景明彥、水柔清等人身上一掠而過,最後定在宮滌塵身上,雙眼微眯:“這位莫非就是當年名噪京師的宮先生?”

    宮滌塵淡然道:“承蒙朋友抬愛,方有些薄名,叫慕道主見笑了。”

    何其狂冷冷道:“方才我見到老友機關王被人圍攻,又不知是慕兄的手下,所以出手略施懲戒,若非宮兄阻止,只怕會有人受傷,慕道主的面子上可不好看。如此說來,你應該多謝宮兄才是。”原來雪紛飛與宮滌塵、何其狂同行而至,雪紛飛趕至觀月樓,宮、何二人則留下相幫白石。談詩與葛雙雙本就奈何不了機關王白石的九宮大陣,見對方又來強援,不敢戀戰,帶著一眾非常道殺手匆匆離去。

    慕松臣暗吃一驚,強撐著不動聲色:“何兄能替我管教一眾不肖子弟,先行謝過。”他回想方才雪紛飛強行挑釁鬼失驚藉以暗察虛實之舉,已猜出宮、何二人必是與其一路,所以才有恃無恐。此際對方高手齊集,自己手下又不知去向,強弱之勢逆轉,只憑他與鬼失驚委實難敵,心知大勢已去,黯然一嘆:“看來,今日之局慕某隻好認栽了。”

    “嘿嘿,慕兄果是能屈能伸,認栽的話如此輕易就出口了,但只憑你這樣一說,怕還不能安然離開觀月樓吧。”

    慕松臣眉頭驟緊,眼中精光一閃,正要開口,鬼失驚忽道:“要想留住我與慕兄,只怕諸位還要大費一番周折”眾人本以為鬼失驚與慕松臣之間只是暫時合作,卻不料他如此相幫,皆說殺手乃是無情無義的冷血之輩,確非盡然,或許其中還另有緣故。

    雪紛飛沉聲道:“路兄必不希望觀月樓沾上血光之災,慕兄與鬼兄要走,我等也不強留,只需一個條件:如實回答這位林兄的提問便可。”

    慕松臣沉吟不語,他早已猜到許驚弦必是問暗殺夏天雷幕後主使是何人,所以才刻意提及非常道的規矩。做為殺手,自應對主顧的身份保密。但事到如今,再有所隱瞞只怕難以全身而退,可一旦說出那個名字,亦算是砸了非常道的招牌,不由陷入兩難之境。

    許驚弦長聲一笑:“慕兄不必猶豫,我還欠你一個問題,倒不如由你先提問吧。”

    慕松臣吸了一口氣,面色凝重,緩緩道:“給你解藥的人是誰?”

    “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峰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許驚弦朗聲而吟,他記憶極好,天齊夫人雖只說了一遍,卻巳牢牢記住。

    “莞思,果然是她!她在哪裡?”慕松臣驚呼出聲,唇角亦微微抖動起來,連聲追問。眾人見他突然間大失常態,顯與那名喚“莞思”之人大有關係,暗中猜疑不定。

    許驚弦料想這必是那天齊夫人的閨名,見慕松臣如此情急,倒不似“見異思遷、薄情寡義”之人,怕是與天齊夫人之間生出誤會,並非已無情意,倒也不加隱瞞:“她本就住在那小廟左近的一條山谷之中,但隨後已不知所蹤,你若想尋她,可先去附近打探。”

    慕松臣長嘆一聲:“想不到與她近在咫尺,卻又擦肩而過,可謂天意。多謝林兄直言相告,慕某謹記恩情。”他閉起雙目,似在平定情緒,良久後驀然睜眼,神情恢復冷漠,環視諸人:“慕某雖是殺手,卻從不失原則,若是林兄的問題不便作答,也就不必問出來了。是戰是和,全憑君意。”

    眾人見他明明勢弱,依然如此硬氣,倒也生出幾分敬意。何其狂卻不吃這套:“慕兄困獸猶鬥,我便奉陪。”

    “何大哥!”這三個字許驚弦脫口而出,自己倒先哽了一下,“此事因我而起,便由我來解決可好?”

    何其狂一怔,這聲“何大哥”喚起了他曾經的回憶,再細細端量許驚弦的面容,眼眉間依稀還有當年小弦的影子,再想到他以“林”為姓,頓時醒悟過來,瞬間雙目微潤,他本非惺惺作態之人,仰天大笑藉以掩飾:“好小子,都由你說了算。”

    許驚弦按下心潮,微微一笑:“慕兄亦無須草木皆兵,相信我的問題不但定會出乎雪前輩的意料,亦與你的原則無關。”事實上他本來已基本肯定暗殺夏天雷的幕後主使之人就是簡歌,只想問其下落。但看到慕松臣對天齊夫人頗為情重,又念及葉鶯,不免生出惻隱之心,不願迫其太甚。

    雪紛飛愣了一下,隨即笑道:“知你這小子古怪精靈,無論問出什麼樣的問題,老夫都不會吃驚。”

    一語即出,眾人的目光皆停在許驚弦臉上。或不失驚詫、或若有所思、或隱露期待、或早有所料,不一而足。唯有水柔清隱隱知他心思,先朝他扮個鬼臉,暗挑拇指,隨即又故意別開頭去不理睬,神情含嗔帶怨,似喜似怒,其意難明。

    原來水柔清與宮、何二人相會後,簡略提及許驚弦之事,何其狂曾在京師中與那“大好人”交手一招,認得他真正身份,聽罷忍不住驚呼一聲:“水知寒來了?”

    水柔清這才恍然那位“大好人”竟是水知寒假扮,不過她早就發現許驚弦的種種可疑之處,對此已有預料,只是暗懷小女兒心思,生怕一旦揭破他身份後就沒有理由繼續與之同行,故此閉口不談。此刻知道這個相處一路的“大叔”果然是個冒牌貨,卻也不算出乎意外,反倒是將軍府大總管暗助她復仇更令她吃驚不小。她先被觀月樓中的奇景晃花了眼,又見許驚弦大展神威力戰慕松臣,一時倒也忘了生氣,直到此刻瞧他一副成竹在胸侃侃而談的模樣,不知怎地忽又惱他一路相欺,有意板起面孔不理他,其實不過是嗔怪多於懷恨的賭氣罷了。

    慕松臣本是抱著破釜沉舟之心,忽聽事有轉機,不免有些疑惑:“林兄請問。”

    “慕兄與虎謀皮,可知道什麼叫兔死狐悲、鳥盡弓藏?若是不解,不妨去問問那位博學多才的簡公子。”

    許驚弦能夠徑直點出簡歌之名,令慕松臣身軀一震,他立知其意:簡歌居心叵測,野心極大,寧負天下人,也不允天下人負他。或許目前與非常道的合作對彼此有利,可一旦等他達到目之後,一山不容二虎,恐怕遲早會有與自己反目對決的一天。

    只不過,兩人都相信最後的勝利屬於自己!

    “兔死狐悲、鳥盡弓藏!”慕松臣傲然道:“林兄安知誰是兔誰是狐?誰又會是最後被束之高閣的那張弓?”

    許驚弦泰然自若地一笑:“慕兄不但驕傲自負,更是一個重情之士,而簡歌的眼中只有他自己,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若我要押注,便決不會押在慕兄身上。忠言逆耳,唯望慕兄三思而行。”

    慕松臣徐徐領首,神情卻不置可否:“多謝林兄金玉良言,慕某自有主見。若無事,這便告辭。”

    “且慢!你的女兒還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她從此脫離非常道,與你再無瓜葛。你若還念舊情,不妨去找她,或能有所挽救。”這句話與葉鶯在飛泉崖邊不留餘地的言詞頗有出入,少了許多絕決的意味。卻是許驚弦因天齊夫人之故感覺慕松臣仍是個重情之人,所以有意如此。以非常道遍佈江湖的眼線,如果葉鶯還活著,慕松臣必能找到她。

    “我的女兒?”慕松臣一臉茫然,旋即恍然大悟,“你是說鶯兒麼?”許驚弦心頭“咯噔”一響,看慕松臣的神態不似作偽,難道他並非葉鶯的親生父親?畢竟那只是寧徊風一面之詞,其時他身處絕境,大有可能為求活命編織謊言,葉鶯的身世或許另有蹊蹺。

    慕松臣盯住許驚弦:“你到底是何人,為何會對我與簡歌之事都如此清楚?”

    雪紛飛大笑:“慕兄未中那‘誤佳期’之毒,卻為何仍是有眼不識泰山?如此少年英雄,又有此仁厚之心,除了那位號稱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剋星的許驚弦許少俠,還能有誰?”

    許驚弦不料雪紛飛當眾揭開自己的身份,實不解他此舉何意,或許北雪意在替他揚名,卻不知這樣實是害苦了自己。眼角餘光已望見水柔清霎時面色蒼白,銀牙咬唇,暗呼糟糕。

    “原來是你!”慕松臣長嘆一聲,“許少俠雖處處與我作對,但能告知莞思與鶯兒之事,此番恩怨就此勾銷。日後無論是敵是友,皆會念你今日之情。”言罷與鬼失驚揚長而去。

    一個低沉喑啞的聲音在許驚弦耳邊響起:“將軍特意讓我轉告你一句:欲折其鋒,先奪其勢。他,等著你!”卻是鬼失驚臨行前暗中傳音。

    大敵既去,眾人相繼見禮。何其狂上前便是一拳打在許驚弦的肩窩:“你小子這麼多年來音信皆無,卻又突然裝成老頭騙我,真恨不能痛揍你一頓,看看,你都長這麼高了……”久別重逢的喜悅溢於言表。

    許驚弦強忍著淚,握住何其狂的大手:“何大哥,我雖離開了京師,但這些年來一直想著你和駱姑姑,她可好麼?”

    若是當年,何其狂必是摸著自己的小腦袋攬他入懷,但一別四年,昔日的小孩子已成長為堂堂男子漢,不由不心生感慨。

    “你放心,你駱姑姑她一切都好,我們時常提起你,也是非常掛念。大哥本打算去錫金找你,但後來聽說你已離開了錫金不知去向,直到遇到宮、宮兄,才知道你的一些近況。卻萬萬想不到在這裡重逢……”

    宮滌塵笑道:“又是大哥,又是姑姑,不怕亂了輩分麼?”

    何其狂怪眼一翻:“這是我們的家事,你也來管?”

    宮滌塵含笑搖頭:“既是家事,我這個外人就回避一下吧。”

    “哎……”何其狂連聲咳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有口無心,只圖嘴巴痛快,你也不必太當真吧。”

    “素知何兄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豈會放在心裡,兩位慢聊……”

    “你這語氣分明就是介意。對了,你不也是小弦的大哥嗎?不妨一起來敘敘舊情。”

    “你是在提醒我比不上你這貨真價實的大哥麼?失陪了。”

    “我沒那意思,你聽我說……”

    聽著兩人的對答,一個忙不迭地解釋不休,一個卻是處處針鋒相對。凌霄公子固然破天荒地語含歉意,宮滌塵卻也似不禁流露出輕嗔薄怒的女子情態,許驚弦心頭暗笑。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天不怕地不怕的凌霄公子終也遇到了對頭。他尚未做好與宮滌塵相見的準備,索性任他兩人糾纏不清,悄悄走開。來到段成身邊,嘻嘻一笑:“段三哥還記得我吧?”

    “你真是小弦啊。”

    “如假包換。若是不信下盤棋就知道了。”

    “嘿嘿,你以後名頭再大,也要記得我可是你棋道的啟蒙之師……”兩人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夏天雷已然運功完畢,服下了解藥,雖一時尚未復明,但精神大漲,與雪紛飛、白石三人絮絮低語,不知在說些什麼。沈羽則似有些打不起精神,與路嘯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兒。

    許驚弦的目光搜尋著水柔清,卻見她遠遠地在角落裡發呆、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上前找她說話。若她仍像從前那般當自己是仇人,實不知如何是好。回想與她這段時間相處的種種事情,既覺甜蜜,又怕從此形同路人,再不復還。

    正心中忐忑,忽覺一道銳利的目光鎖在背上,回頭望去,葉風如一尊雕像般靜立於側,濃重的寞色如霧般漾於臉上。人如其名,他就像是一股拂在新葉上的清風,處處讓人感受到生命的張力,卻又難以捉摸。

    許驚弦上前兩步,拱手抱拳:“葉兄好。”

    葉風微微一笑,剎那間,滿面寞色倏忽不見。

    許驚弦久聞碎空刀之名,又聽說他與五劍山莊莊主雷怒之妻祝嫣紅有悖世情的孽戀,本以為必是個桀驁不馴、視世間禮法如無物的激昂浪子,但今日一見,方知他只是一個看上去有些驕傲、又有些孤獨的年輕人,但那份孤傲卻似是與生俱來的一種氣質,含蓄而內斂,絕沒有咄咄逼人的張揚,非但不令人反感,反而願意與之親近、與他共享那一份無可逃避的寂寞。

    許驚弦想到沈千千託付之事,一時卻又不知應該如何開口。兩人相對沉默,氣氛卻無尷尬,雖是各懷心事,卻又似乎彼此懷著一份難言的默契。

    葉風手撫廳中垂下的一枚琉璃珠,第一句話就讓許驚弦微吃了一驚:“你可與明將軍交過手?”

    “我見過他的出手,卻未能親身相試。”

    “在五劍山莊的後花園內,我曾一睹流轉神功,雖不過數招之間,卻已有幸略窺其真容……”葉風眼神漸趨迷茫,似陷人那一場激斗的回憶之中,“世人皆知流轉,卻不知是何為流轉。流轉是其本質,卻並非真元之氣渾圓一體、無可切分。恰恰相反,而是內息間歇性的顫動,是將全身之力集於某一點,而這一點則在變幻莫測中流轉不定,其餘皆是此強大氣場而產生的虛境,只要攻破此點,全局皆破。正如流水中的一條魚兒,要想捉住它,就不能被水流的折射所惑。然而,最為困難的就是在快速的流動中,你無可分辨那最強的一點會在何時、何處出現,我在觀月樓靜心思索了數月之久,亦未能堪破其中的秘密。”

    許驚弦瞠目結舌,未料到葉風為何突然對自己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世人皆知碎空刀葉風處處與將軍府為敵,種種猜測卻無一能證實,或許他也聽信了自己是明將軍“剋星”的傳言,欲借自己之力擊敗明將軍。

    可是,自己雖有心如此,但真能做到麼?回想飛泉崖邊明將軍與龍判官一戰,雖僅存三四成的功力,卻依然勁由心生,招發隨心,最終以巧妙的戰略迫得悟出“天問”筆法的龍判官自露破綻,暫且不論流轉神功的強悍霸道,單是那份臻至巔峰的戰略戰術,已足令自己望塵莫及。

    葉風瞧出了許驚弦心中疑問,淡然一笑:“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麼?那是因為剛才看到你與慕松臣一戰。你雖從未見過‘斗轉星移’,卻已隱隱悟通了其中的變化,這份縱觀全局的敏銳觀察力,正是破解流轉神功最大的訣竅。對付明將軍,任何固定的招法都無用,因為流轉神功本身無招,隨時變化的只是整個氣場中最強的那一點,唯有相機行事方有勝算,以萬變勝萬變、以無招勝無招。以我的觀察,在這一點上,你足可勝過明將軍。”

    “葉兄有此領悟,為何不用於自身?我知你亦與明將軍定下戰約。”

    “七年戰約,彷彿都是前生的事了……”葉風輕聲一嘆,輕輕捲起右手的袖口,露出手腕,其上橫亙著一道半尺長的傷痕,血色宛然,如一隻踽踽伏行的蜈蚣,觸目驚心。他的聲音驀然低沉下來,幾不可聞,“穹隆山一戰,我雖盡殲仇敵,但右腕的血脈盡斷,難再發力,所以剛才與鬼失驚對峙時全憑我本身內力牽制他,若要當真出手,只怕不是他十合之敵……”

    雖然與葉風只是初次謀面,但他那坦蕩磊落的風範卻令許驚弦心折,忍不住將自家境遇如實相告:“葉兄何必氣餒?我本也是丹田盡廢,如今卻還不是重新練成武功,只要有那一口氣在,任何難關總能闖過。”

    葉風大笑,傲色復現:“許兄弟過慮了。我右手廢了,還有左手,碎空一刀,必不會成為絕響。只是面對明將軍那樣的強敵,實難有勝機。我與他本有殺父滅門之仇,曾立誓與之不共戴天,但在五劍山莊與嫣紅一場相戀,卻讓我知道了人生無常的道理,世事如棋,誰能預料?每一場是非恩怨的背後,都有無數不得己的苦衷,若無前因,亦無後果,若一再糾纏下去,冤冤相報幾時可休?所以我與明將軍之間,只有武道之爭,再無個人私怨。”

    許驚弦聽聞葉風原是封隘侯之後,從他言語中隱隱得到證實。想那封隘侯密謀謀反,明將軍奉君命行事滅其滿門,確也怪他不得,尋常百姓恐怕反倒會讚一聲明將軍深明大義,只不過處於葉風的立場,卻是不得不報殺父血仇,他能想得如此通透,毅然放下恩怨,實在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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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風續道:“我與嫣紅雖明知不被世人所容,但卻是情由心生,難以自持,雖悖於常情,卻是無悔,嫣紅一死,我實已心如死灰,恨不能隨她而去,但男人在世,並非一死可贖,還必須活著去承擔各種責任,北雪對我恩重如山,若不能侍其終老,愧為鬚眉,所以知他要來觀月樓,便來此相候。而見到許兄弟之後,我已相信你才是最有可能擊敗明將軍的那個人,執於武道上的那份心結亦終於可放下來了。”

    許驚弦想不到他竟能直承與祝嫣紅相戀之事,而且說得毫無愧疚之色,彷彿天經地義,足見心懷坦蕩,敢作敢為。人生在世,或許要被各種禮法束縛,但若真能這般離經叛道、轟轟烈烈地活一場,確也不枉。那一場如飛蛾撲火般的愛戀儘管已曲終人散,人鬼殊途,但在他們彼此心中,一定皆為這世間必經的遭逢而慶幸著,銘心刻骨,永難相忘。

    一念至此,許驚弦的胸中似也有一團火在燃燒,一字一句道:“你且放心,與明將軍的戰約,我來替你完成!”

    葉風釋然而笑:“我已決意見過北雪後,就從此封刀退出江湖,做一個平凡而普通的人,我自小就被仇恨包圍著,從未有過一刻平靜,或許我會因此享受到曾忽略的人生。但請許兄弟記著,你與明將軍決戰之際,我卻必會因此戰舞刀而慶,靜候佳音!”微微垂首一禮,轉身欲行。

    “且慢!”許驚弦喚住葉風,“葉兄可還記得沈纖纖沈姑娘?”

    葉風轉過頭來:“當然記得。想不到你還認得她,她如今可好?”

    “畢竟人死不能復生,雷夫人她……”

    葉風截斷許驚弦的話:“是祝姑娘。她臨死前已求得休書,與雷怒再無糾葛。”他的眼中閃動著一股狂熱的執拗,無論別人是何看法,但在他的心中,那份驚天動地的戀情依然是發於情、止於禮,清純如泉。

    許驚弦啞然片刻,心頭湧上敬重之情,不再提祝嫣紅的名字:“沈姑娘讓我轉告你:她會在落花宮等你,無論多久。”

    葉風略一遲疑,方才開口:“在我心中,一直當纖纖如小妹妹一般,嫣紅一死,我心中也再容不下別的女子,何況落花宮的武功亦不能與心中喜歡的男子相好,若許兄弟是替纖纖做說客的,還是就到此為止吧。”

    “既然葉兄方才說自己是重恩怨之人,亦勇於承擔自己的責任,為何出言不踐?”

    葉風皺眉道:“我與纖纖偶遇江湖,卻談不上有什麼恩怨,對她更沒有任何責任,許兄弟如此說是否過於言重了?”

    “葉兄錯了!”

    “何錯之有?”

    許驚弦朗然道:“葉兄是個率性的漢子,明知沈姑娘喜歡你,卻只是一味逃避,或許你怕她傷心,所以只想用這種方式讓她知難而退,但葉兄有沒有想過她的心思呢?真心喜歡一個人,未必一定要同樣的回報,只要知道對方平安無恙,過得開心、滿足便已足夠。而你穹隆山一戰後音訊全無,生死不知,她會為你擔多少的心事?哪怕做為朋友,你也應該告知她一聲你的下落。你必須去落花宮勇敢地面對她,娶她為妻也好,認她做妹妹也好,從此揮別也好,至少有個交代,不能讓她因你而苦苦等待,誤了終身。如此,方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

    葉風默然半晌,忽對許驚弦深深一躬:“許兄弟指教得是。我答應你,半個月之內必去落花宮一行。”轉身離去。

    許驚弦放下沈纖纖的心事,忽又想到水柔清,若她對自己種種刁難指責也還罷了,就怕從此不理不踩,自己能否放下情面去央求?不由暗歎一聲: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起葉風來得心應手,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無從著手。

    “落難之際,承蒙許少俠不畏生死仗義援手,夏某於此多謝了。”

    夏天雷的聲音驚醒了胡思亂想中的許驚弦,慌忙轉身施禮,謙遜道:“夏幫主乃是武林白道盟主,急公好義之名傳遍江湖,晚輩只是適逢其會,以效前輩的淋漓風範罷了。事急從權,不得不更名換姓假扮他人,尚要請夏幫主原諒我冒犯之罪。”

    一旁的雪紛飛撫掌而笑:“四年前見到你,只是一個心地善良、體諒他人的好孩子,如今卻已是個俠肝義膽的少年英雄,實令老懷安慰。”

    “老,雪前輩好……”許驚弦想起上次與雪紛飛相會之事,幾乎脫口叫出“老爺爺”來。

    “這孩子罵我老糊塗呢?”雪紛飛自嘲一笑:“可是怪老夫把你的身份公開?”

    “前輩莫要誤會,我,我只是還想叫你一聲老爺爺!”許驚弦情急之下脫口道,一言出口,自己倒有些紅了臉。這也難怦,一日之間發生了太多事情,與慕松臣一場已耗去他大半精力,此刻只覺心力交瘁,又見夏天雷已是雙目盡開,神采初復,那碧血貂膽顯已生效,心頭一寬,一口氣鬆了下來,再望著雪紛飛的慈愛面容、和藹目光,恨不能撲入他懷中一覺睡到天光,明日再面對種種難題。

    雪紛飛似是看出他心意,目蘊奇彩,柔聲道:“老夫膝下無後,向來視風兒如子,但若再有你這樣一個可愛的孫子,實如所願。若是累了,便先好好休息一會,老夫公開你身份之事另有深意,以後自會解說。”

    許驚弦聽他如此說,心頭既甜又酸,他自小一直與義父許漠洋相依為命,偶爾也會有些孤苦自憐的心態。卻不料在江湖上短短幾年,已結識了這麼多至敬至愛的“親人”。他不願被雪、夏二人瞧破自己的心事,道聲得罪,應言閉目調息,卻是心緒難平,良久不能入定。

    耳中聽到夏天雷笑道:“方才明明聽到許少俠與葉少俠兄弟相稱,到你這老兒面前卻憑空低了一輩。”

    雪紛飛哈哈大笑:“江湖兒女只要自己問心無愧,豈會計較這些小事。夏兄可不要以己推人,被小輩取笑。”

    聽著兩人對答,許驚弦已隱隱覺出他們絕非今日相識,宮滌塵、何其狂出現在揚州倒是情理之中,但雪紛飛與白石為何會正巧來到觀月樓,其中怕是有些緣故。靜心猜想之餘,無意間反倒進入了冥思之態,體內真氣自行運轉,不多時便已物我兩忘。

    許驚弦功運數週天,精神已然恢復如初,卻聽到周圍靜悄悄地全無動靜,他睜開雙目,眼前映人一張俏面,竟是水柔清。

    水柔清突然見他毫無預兆地睜開眼來,驚跳而起,脫口大罵:“壞幫主,你想嚇死我啊!”

    許驚弦聽她依然以“幫主”相稱,胸中一寬,還以為她並不介意,正要開句玩笑,卻見她驀然花容慘淡,澄如冰雪的眸中湧起一層薄霧,心知不妙,一時也不知應當如何分辯,只是呆呆地凝望著她。

    偌大的廳中只有他們兩人,其餘人不知是有事商議還是特意避開。琉璃漫天,渾若置身於星空之下。

    水柔清微垂下頭,避開許驚弦的注視,似是喃喃自語般低聲道:“要是我一直不知道,只當你是幫主,或許會快樂得多。”

    “如果你願意,那我就一直做幫主好啦。”

    水柔清幽幽一嘆:“知道麼,剛才你運功之時,我看了你好久,想找出當年那個‘小鬼頭’的影子出來,小時候的模樣好像都忘記了,我看來看去,依然覺得你是幫主……可是,我們誰也騙不了自己。”

    許驚弦長嘆不語:是啊,能自欺一時,又怎能自欺一世。他與水柔清之間,無論早或遲,總會有真實面對的這一天。正如他剛才對葉風所言,人生在世,有些責任必須擔負,沒有選擇。

    “這一切就好象一場夢,哪怕醒來後把夢中的所有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也依然是場夢。”水柔清絮絮低語著,呼出的氣吹動著許驚弦的頭髮,輕癢、溫柔,又帶著一絲不真實。

    水柔清輕聲道:“從何公子那裡知道你不是‘大好人’,我甚至還有一點高興。因為‘大好人’很明確地告訴我他只是在利用我,而我只願意和你做單純的朋友。可誰知道,我那麼敬佩的幫主竟是那個‘小鬼頭’裝的……”

    “清兒,我不是有意要騙你,我也怕……”

    水柔清伸出一根指頭按在唇上:“不用多解釋,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想不到當初那麼傻乎乎的小鬼頭,騙起人來也這麼厲害。才幾年的工夫,我們都長大了,你現在是名動江湖的許少俠,誰也不敢叫你一聲小鬼頭了……”她的動作是那麼輕柔,彷彿生怕驚醒了什麼,嘴角也輕輕浮起了一絲若隱若現的笑意。

    許驚弦苦笑暗忖:只要你不再當我是仇人,哪怕天天被你叫小鬼頭……但只是嘴唇蠕動幾下,怎麼也講不出來。

    水柔清正色道:“你放心,我已不是當年那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女孩,我知道爹孃的死並不能怪在你頭上……”許驚弦心中一寬,卻聽她續道,“我本以為殺了簡歌報了大仇後,就可以逍遙自在地隨你行走江湖,無憂無慮地做黃雀幫的護法啦。但現在才知道,那只是一種奢望,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得不想到離世的爹孃,那會讓我很不快樂,又從何談起逍遙自在、無憂無慮?想不到我們這黃雀幫才成立幾天,卻要散了,真是有些捨不得啊……”她白皙細嫩的臉頰上沒有絕決的神情,黑白分明的瞳中沒有輕蕩的淚光,卻隱隱透出無奈的悲涼。

    許驚弦望著面前這一張楚楚動人的面孔,迷茫不已。與她這幾日相處的無數片段湧入腦海,將殘餘的思緒盡皆擠走,話都說不出一句。

    水柔清咬住嘴唇,似下了什麼決斷般悽然一笑:“很抱歉,我雖然不會再當你是仇人,但也很難接受你做我的朋友。”

    許驚弦心頭一痛,大聲道:“我可以幫你報仇,寧徊風就是我親手殺死的……”說到這裡,語氣一滯,想到當年在困龍山莊時,還戲謔說誰能殺死“寧滑風”水柔清就嫁給誰,短短數年光景,卻已物是人非,心境不再。

    “報仇是我自己的事……”

    “你寧可接受‘大好人’別有居心的幫助,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麼?莫叔和水姨都對我極好,就算沒有你,我也決不會放過簡歌。”

    水柔清沉思許久,驀然眉尖一挑:“好,幫我報仇可以,但我仍不會當你是朋友。殺了簡歌之後,便從此分道揚鑣。”

    許驚弦只求她不要甩開自己:“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擊掌為誓!”

    水柔清伸出手來,與許驚弦三擊。忽覺心情好了許多,微微一笑,剎那間如破雲開霧般陰霾盡散:“嘻嘻,若是你立下大功,有一天我重建黃雀幫,也請你當護法。”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會突然快樂起來,或許在她內心深處,對這個可惡的“小鬼頭”也有著一絲不捨,目前爹孃的血海深仇暫時將他們聯繫在一起。至於殺了簡歌之後的事情,屆時再說也不遲。

    許驚弦心中一動,從懷中摸出那把金鎖:“既訂盟約,便須信物,這個東西還給你吧。”當年在困龍山莊時,因與水柔清賭氣,所以讓妙手王關明月偷來,這幾年一直覺得心有愧疚,正好趁此機會物歸原主。

    “啊!這是我的寶貝金鎖,怎麼會在你手裡?”水柔清認得這是自己從小不離身的飾物,在涪陵時被小偷摸去,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

    許驚弦苦於無法解釋,只好笑而不言。

    水柔清本是個玲瓏心竅,未想到是許驚弦使人偷去,反而猜測他為了尋回金鎖必是幾經周折,不知費了多大勁,比起金鎖本身,這份心意更顯珍貴,倒不便詢問詳情。

    金鎖失而復得,水柔清極是高興。連忙重新將金鎖掛在脖頸上,觸膚尚溫,這才驚覺在許驚弦懷中不知揣了多久,怎好貼身再戴……但若立刻取下來,不免太著痕跡,一時面染紅霞,胸口鹿撞,慌亂起來。

    許驚弦亦想到此點,又不便出言提醒,看她面上燦若桃花,心中一蕩,恍惚中覺得那方小小的金鎖似乎聯繫著兩人的前世今生……

    氣氛突然變得尷尬起來,兩人沉默相對,一時都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們不再兩小無猜,不再視為仇敵,卻也不再有“幫主”與“護法”間的融洽……彷彿就在這瞬間,彼此的關係進人了一個微妙的階段。

    水柔清忽想起一事,忙不迭地開口:“對了,‘大好人’其實是水知寒,我想鬼失驚在那山谷中放過我,大概也是得了他的囑咐。”

    “水知寒!”許驚弦一怔,將軍府大總管為何會幫水柔清報仇?其中是否暗藏什麼陰謀?簡歌與夏天雷在揚州相會之事極其隱秘,水知寒能得到這個消息必是動用了將軍府遍佈江湖的暗探,又怎會輕易地告訴他人,實在於理不合。除非他的情報得來的輕鬆,再加上鬼失驚的出現,是否意味著水知寒與簡歌在某種程度的合作?一時諸般想法齊至,陷入深思之中。

    “你慢慢想吧,我先去找宮先生與何公子說話啦。”水柔清趁機飛一般地逃開。

    許驚弦苦思水知寒的用意:此人本是一方強豪,名列六大邪道宗師,但自從投人將軍府做了總管後,便如在江湖上消失了一般。世人皆猜測一山不容二虎,水知寒必有反出將軍府的一刻,但等了十幾年,他卻依然是不慍不火的“半個總管”。明將軍曾提及水知寒投人將軍府時曾與他相約,若有朝一日於公平對決中勝出,便可接管將軍府。但隨著近年來明將軍深居簡出,將軍府的實權已大部分落在水知寒手中,他的謀劃卻依然深藏不露。

    許驚弦腦中陡生一念:水知寒的來歷到底是什麼?將軍府大總管威名太盛,以至於大家都忽略了他也是一個姓“水”之人!水姓本不多見,水知寒與溫柔鄉之間是否有什麼關係?若不然,他為何一意相助水柔清,還特意囑託鬼失驚照應?

    這是個謎一樣讓人根本無法猜透的人物,實不愧“知寒之忍”!

    輕輕的腳步聲打斷了許驚弦的沉思。抬頭望去,卻是沈羽。

    “請問許兄一事,平惑姑娘現在何處?”

    或是因為身負內傷,沈羽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但瑕不掩瑜,依然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依然輕言細語、神情淡定。可是在許驚弦的眼中,卻覺得他身上少了那一股澎湃欲出的自信。

    自從許驚弦到觀月樓後,沈羽便似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固然此人一貫低調,又受挫於慕松臣不免心生沮喪,但在許驚弦心裡,總有一種直覺:沈羽那在那故作姿態的淡定下面,還隱藏著一絲內疚與心虛。

    可是,既然他已將夏天雷平安無恙地護送到觀月樓,是否可解除對他的懷疑呢?

    許驚弦面上不露聲色:“沈公子放心,平姑娘已先回梅影峰了。”

    “哦!”沈羽臉色微變,“既然如此,就不打擾許兄清靜了。”轉身欲離.

    “且慢!小弟有一事要請教沈兄。”許驚弦將沈羽神情的變化盡收眼底,別人或許不知平惑深陷情海難以自拔,但沈羽必是瞭然於胸。平惑若非看出沈羽有弒師求榮之心,只要有一線機會,就定會隨自己來找沈羽。而沈羽竟都不多問一句,分明已想到平惑回梅影峰的真正原因。

    若不是心中有鬼,何以如此?

    短短一霎,許驚弦心念電轉,已可肯定沈羽必是慕松臣計劃中的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沈羽回過身來,面露微笑:“許兄請講。”

    許驚弦一字一句:“只怕聽我一言後,沈兄便笑不出來了。”

    沈羽怔了一下,雙目電閃,往許驚弦罩來。許驚弦絲毫不讓,與之對視,四目交錯的剎那間,悔恨、不甘、愧疚種種情緒一閃而逝,真相盡現。

    沈羽移開目光,垂首而嘆:“既然彼此皆知言談不歡,許兄就不用再說了。”

    “奈何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沈羽沉默,眼望空處,似在思考應變之策。

    許驚弦心中極是猶豫,畢竟大錯尚未鑄成,若是沈羽有悔改之心,為了平惑日後的幸福,今日是否應該放他一馬?

    沈羽悵立良久。腳步不移,呼吸不斷,驀然甩肩、擰腕、拔槍、擲……動作十淨利落,疾如閃電,毫無先兆。

    變生不測之下,許驚弦的應變不可謂不快,但他的右手才搭在劍柄上,“叮”“駕”兩聲異響傳來,雙槍已釘在十步外的牆上。“征衣”沉重,“縹渺”輕忽,同時入壁,卻發出不同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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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驚弦大驚,在那瞬息之間,若是這兩槍不是朝著牆壁擲去,而是對著自己,只怕縱不傷在其下,也難逃沈羽的後招。如此看來,縱然他身負內傷,也遠不如表面上的沉重。

    沈羽淡然一笑:“許兄不必懷疑自己的能力。我知你武功,若這兩槍的目標是你,出手前必洩殺氣,你的反應將會更快,未必能奏效。所以,我就算有心殺你滅口,即使偷襲得手,至少也在二十招外方定生死,又豈能瞞過樓外的眾人?”

    “那麼,沈兄擲槍之舉是束手待斃,還是默認我的猜測?”

    “只是想告訴許兄,我並非沒有一搏之力,但卻不願繼續承受內心的不安!”沈羽語氣依舊平緩,但剎那間卻彷彿變了一個人,一掃起初的頹勢,腰背挺得筆直,自信重又回到身上。

    就算要敗,他也要敗得像條漢子!

    許驚弦忽對他生出敬意,一咬牙:“沈兄……”話音未落,卻見沈羽額上青筋突現,面色驟如死灰,竟是自絕經脈的前兆。他不假思索,急急上前兩步,右掌中指疾出,點向沈羽胸前“膻中”大穴。當年為了救治寧徊風種下的“滅絕神術”,他曾在點睛閣苦讀多日醫書,熟知人體全身經脈運行“膻中”位於任脈要衝,一旦被封,內氣至此斷絕,便不至散功。

    沈羽早有所料,左掌斜擊許驚弦小腹,本以為他必會回掌自救,卻不料許驚弦不格不擋,硬吃一記,右指仍是點在他膻中穴上。沈羽全身真氣正運至此,受此一擊,登如破堤般崩決而出。

    兩人一齊摔倒在地,許驚弦張嘴噴出一口血來,沈羽散功至一半被強行中止,亦是受損不輕,撫胸喘息不定。

    沈羽一臉驚詫:“你何苦如此?”

    “我答應過平姑娘,必須讓你活著回梅影峰。”

    “我倒忘了,平兒曾多次對我說起過你這個弟弟,你是為了她才發善心麼?”沈羽恍然大悟,傲然一笑,“可惜,沈某並不需要你的同情。”

    許驚弦肅聲道:“小弟決不是因為同情沈兄,而是為了平姑娘。你早知我對你生疑,若不是真心待平姑娘,豈會特意問我她的下落?我相信蘋果姐姐的眼光,她不會愛上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或許她某一點看錯了你,但你一定有更多的優點值得她傾心。”

    許驚弦誠懇的態度打動了沈羽,想到自己一念之差,日後再也無顏面對平惑,心中悽苦難言,唯有長嘆。

    幸好沈羽方才大半功力用於斷脈,出掌並不重,許驚弦稍稍調息後已然無礙:“此刻別無他人,我很想聽聽沈兄的解釋。”

    沈羽低哼一聲:“有什麼好解釋的,成王敗寇,我沈羽並非輸不起,更不想成為日後茶餘飯後的談資。”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何況沈兄本來早可對夏幫主下手,分明心中有愧方才遲遲不動,並一路護他來到了觀月樓。既然夏幫主安然無恙,只要沈兄日後能夠改過自新,今日之事唯有你我知道,決不會對第三人提起。”

    “天知地知,良心自知。”沈羽苦笑,“就算許兄日後絕口不提,我也無顏繼續呆在幫中,失了目前的地位,平姑娘必會因此離去,人生從此了無生趣,倒不如現在一死了之。”

    “你當蘋果姐姐只是因為你的權勢才跟你在一起麼?只要你從此做一個俯仰天地、無愧於心的男人,哪怕一貧如洗、默默無聞,她必會隨你海角天涯,不離不棄。”

    沈羽目光一閃:“你倒是說得輕巧,卻不懂名利權勢一旦沾上,懂得了其中的好處,便再難袖手。”

    許驚弦決然道:“我不相信蘋果姐姐會喜歡這樣一個利慾薰心的小人!沈兄若有苦衷,不妨明言。”

    沈羽沉默良久,緩緩開口:“我本出身在名門望族之中,身為家中長子,所有人都對我寄予厚望。卻唯有一人,對我根本不瞧在眼裡。他,就是我的親生父親……

    “母親早產,小時候我體弱多病。父親對此極為不滿,動輒對人便說我是夭折之相,難繼家業,也不知他是真作如此想,還是想借機另納妻妾,因此常與母親吵架,我自是護著母親,從此在父親的眼裡,便成了一個不肖之子。或是有意培養我的血性,父親總是不時地唆使鄰家小孩欺負我,奈何我人小力薄,常被人打得頭破血流,父親又據此認定我天性孱弱,難成大器。整個童年,我只為一件事情而努力,那就是拼命搏得父親一次承認。然而無論我如何苦讀詩書,晨起晚練,都難討得他歡心。七歲的時候,母親病故,父親另娶,又生下一個小弟弟,從此我在他眼裡彷彿路人,甚至厭棄若敝屣。家中的僕人亦因此瞧不起我,對我呼來喝去,全無尊重。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我九歲的生日。叔叔給我買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我極是喜歡。但馬性尚烈,我倔著性子與他鬥氣,也不要人相幫,一次次爬上去,又一次次摔下來,如此過了半日,才總算稍有馴服。我頗為得意,騎著馬兒到父親面前炫耀,誰知父親冷冷看我一眼,驀然一聲大喝,馬兒一驚,立時把我甩了下來。父親滿臉不屑,丟下一句話:我們家不需要馬伕。隨後揚長而去,頭也未回。那一刻,是我這一生中受到的最大羞辱,縱然相隔數年,亦難忘懷!

    “當天夜裡,我離家出走。不過是九歲的孩子,又一無所長,要想在這江湖上活下去,只能混跡於一群小乞丐中間。我早忘了書本中讀過的微言大義,只是不斷地作踐著自己,偷蒙拐騙無所不做,就只為了換來每日的溫飽。像我這樣一個連親生父親都不喜歡的孩子,原本就應該過這樣的生活吧?任誰看到那時的我,都不可能想到我本也是個風光無限的世家子弟,穿的是綾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

    許驚弦悚然無語,實想不到在沈羽那倨傲而堅強的外表下,還隱藏著如此深重的自卑與傷痕。天底下競有這樣的父親,相比之下,自己是何等幸運,許漠洋雖是義父,待自己卻勝如骨肉,林青更是言傳身教,讓自己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沈羽大概從未對人講過這些痛苦的回憶,牙齒緊咬嘴唇,現出一道深深的血印:“終於有一天,我遇見了師父。那時我雖只是一個又髒又臭的小乞丐,他卻毫不避忌,平心靜氣地問我是否願拜他為師。我問何故,他說了一句‘根骨極佳,練武奇才’,只此八個字,莫說收我為徒,就是讓我一世為奴亦心甘情願。我第一次覺得自己並非老天的棄兒,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有了價值,有了尊嚴,從此之後,我跟著師父刻苦習武,終有今日之名。”

    許驚弦沉聲道:“如此說來,夏幫主對你實有再造之恩,你又為何……”

    沈羽嘶聲道:“離家之後,我從此再未見過任何一個親人。但每每午夜夢迴,總會浮現出父親那不屑的眼神,我所有的自信和驕傲都在這個眼神下潰不成軍。我知道我內心深處依然期盼著他的認可,卻無法確定以何種面目出現在他的眼前才能得到相應的尊重……”他情緒激動,大口喘著氣,幾乎語不成聲。

    許驚弦突然明白了,正是因為沈羽懷著這樣的渴望,才要永不停息地攀上權勢的頂峰。雖犯下無可饒恕的過失,似乎也情有可原。

    等沈羽漸漸平定下來,許驚弦道:“小弟再問沈兄一個問題,為什麼會喜歡平姑娘?”

    沈羽臉上浮起一絲溫柔:“少年成名之後,多少女子對我投懷送抱,我皆堅拒,因為我知道她們只是看重我的身份。而平兒,喜歡的只是原原本本的一個我。這,就已足夠!”

    許驚弦笑了,心中已下決定:“以後好好對蘋果姐姐,我相信她聽了你的故事後,一定會原諒你。至於夏幫主那裡,我會替你隱瞞,只要沈兄從此之後依然尊師如父,一切皆可既往不咎。”

    “只可惜,老夫全都聽到了。”正是夏天雷的聲音。

    許驚弦與沈羽齊齊一怔,他兩人只顧自己說話,竟未發覺夏天雷早已悄然到來。

    “夏幫主既知前因後果,可否因此放過沈兄?”

    “許少俠對老夫有救命之恩,既然替這個逆徒求情,原也應該答應你。但有些話,老夫必須要說。”夏天雷望著沈羽,長吸了一口氣,胸口起伏不定,嘴唇微微抖動,欲言又止,剎那間他彷彿老了數十歲,重傷沒有擊垮這個堅強的老人,但弟子的背叛卻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良久後,夏天雷方才開口:“羽兒,你知道你最大的弱點是什麼嗎?”

    沈羽全身一震,幾乎落下淚來,只為夏天雷直到此刻依然以“羽兒”相稱。

    夏天雷續道:“從外表上看來,你是一個堅強而充滿自信的人,但實際上,這只是你的掩飾,你最缺少的,正是對自己的一份信心。”

    沈羽面色煞白,垂頭不語。

    “老夫這幾日目不視物,心裡卻是透亮。慕松臣等人處心積慮將我逼至絕境,卻遲遲不下殺手,無非就是要得到那四句‘轉輪訣’,好讓你坐上裂空幫幫主之位吧。”

    沈羽啞聲道:“弟子一時鬼迷心竅,答應了他們,但良心不安,無時無刻都在後悔……”

    夏天雷截口道:“老夫瞧得出來,你若真有心配合他們,老夫也活不到現在。可惜簡歌太過低估你,只把你當做可利用的棋子,根本不明內你的價值。”

    “師父何出此言?”

    “如果他知道老夫早已定下立你為幫主的接班人,又何用那麼費事,直接殺了老夫,憑著紫霜戒便可如願。”

    沈羽一驚,失聲道:“我一直以為師父最看好的人是霍大哥。”

    “之良與長吉固然是老夫的左膀右臂,但之良宅心仁厚欠缺迫力,長吉則是謀略太重難託知心,唯有文武雙全的羽兒才是老夫心中最中意的人選。只是不希望你因此而驕,所以才隱忍不宣。”

    “我不信。”沈羽大聲道,“只要師父一句話,徒兒即可當場自決謝罪,何必讓我雖死亦難心安。”

    夏天雷長嘆一聲:“你不是想知道‘轉輪訣’麼?老夫這就告訴你。你且聽好了,第一句是‘射鴆落江西’。”

    許驚弦在旁聽得真切,本還不明白夏天雷為何會把這機密的“轉輪訣”信口說出,莫非接下來便要處死沈羽?但稍一思索,豁然而悟,那“射鴆落江西”分明就是一個字謎,繼底正是一個“沈”字。

    “第二句是:‘擲扇東牆外’,第三句:‘北君濟天下’,最後一句是:‘雨後月南照’。現在,你可心滿意足了?”

    沈羽立解其意,渾身大震,跪伏於地。

    許驚弦已猜出那“擲扇東牆外”意即扇出戶外,對應得正是個“羽”字,“北王濟天下”則指君王仁良,可不就是個“琅”字,“雨後月南照”便是“霄”字,合起來便應著沈羽之名與琅霄門主。這巧妙的字謎絕非片刻間想成,應該正是那“轉輪訣”無疑,只是其中暗合東南西北似乎對謎面全無影響,或是另有深意。

    沈羽心神俱失,泣不成聲:“師父,徒兒錯了。你殺了我吧……”他知夏天雷早在三年前就已與幫中四位普老約好“轉輪訣”之口令,看來那時便已訂下立自己為下一代幫主的傳人。秘而不宣只為不讓自己因此固步不前,可嘆自己卻疑神疑鬼,擔心師父另有人選,做出了最不應該的選擇!

    而直到此刻,當他明白夏天雷對自己曾經寄予著怎樣的厚望時,愧疚如同一把大錘重重擊在他的胸口,震碎了所有的驕傲,追悔難及,萬死莫贖。

    “老夫撫育你十餘年,視若親子,又怎能忍心殺你?”夏天雷亦是老淚縱橫,一拂袍袖,痛下決斷:“羽兒,走吧。若有天你真心悔悟,或可重入老夫門牆,但如今,裂空幫絕容不下叛徒。至於惑兒,無論她對你是何態度,老夫皆會視其如女。”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毫無轉圜的餘地,看也不看沈羽一眼,飄然而去。

    沈羽對著夏天雷的背影重重叩了九個響頭,這才起身取下雙槍,望定許驚弦:“告訴平兒,總有一天,我會去梅影峰找她。”更無多言,就此離去。

    許驚弦呆立原地,或許正因夏天雷與沈羽師徒情深,所以明知反目在所難免,便長痛不如短痛,以快刀斬亂麻之勢數言間便斷絕關係,根本不留間隙容他求情。

    他來此本來只有兩個目的:相救夏天雷;揭穿沈羽的真面目。如今二者皆如願以償,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樂,反倒是悵意叢生,鬱悶難消。

    許驚弦的心頭像塞了一團亂麻,躁動不安,只想找個地方靜一靜,當即出了觀月樓,避開諸人,沿著荒僻山道信步而行,漸入山嶺深處。

    不知走了多久,許驚弦驀然停步。數步外的密林中,白衣飄逸若飛,一人斜倚老樹,手扶枝椏,仰望星空,正是宮滌塵,一旁卻不見何其狂。

    不知是否許驚弦的心理作用,只見他的身影在月光映照下微微顫動著,手扶枝椏之舉更憑空多了一絲柔媚之氣……似乎高懸空中的淡月暗中施展魔法,還原了宮滌塵的本來面目。

    許驚弦猜想會否是因為何其狂的緣故,宮滌塵才有意無意中露出這般女子的情態?他深知宮滌塵身懷家族遺命,才不得不易釵而弁,若能遇良配,從此放下肩上重負,安心相夫教子,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而凌霄公子何其狂倒確是一個不錯的人選,若真有一天“宮大哥”嫁給何大哥,那又會是怎樣的光景……這般胡思亂想著,不覺心中陰霾盡掃一空,無論人世間存在著多少醜惡,卻也有更多的美好值得期待。

    許驚弦本還就拿不定主意以何種心情面對宮滌塵,瞧他背向自己,凝目望天,似是陷人遐想之中,亦不願打擾,正想悄無聲息地離開。卻聽宮滌塵悠然一嘆:“相請不如偶遇,既然來了,許大俠可有空與我說兩句話麼?”

    許驚弦心情大好,嘿嘿一笑:“在你面前,何敢以大俠自居?”

    宮滌塵並未回身,但許驚弦的行蹤卻似盡人其觀察之中:“你可知目前江湖中風頭最勁的兩個少年英雄是誰?一個是京師新貴、平西公子桑瞻宇;另一人就是你許驚弦許大俠。”

    “瞻宇和我?這怎麼可能?”許驚弦茫然。他在滄浪島一呆近半年,來到中原後一來靜心修武,二來只顧打探簡歌的消息,全不知江湖變故。

    宮滌塵微一擺頭:“或許我所說稍有偏差,目前大家只知道那與瞻宇齊名的少年英雄叫做吳言,能從這個名字聯想到你身上的人寥寥無幾。但如我所料不錯,遲早大家都會知道這位寂寂無名的吳言正是當年號稱明將軍‘剋星’的少年許驚弦,而今日與慕松臣一戰,將進一步提高你在江湖人心中的威望。”他緩緩回過頭,目光中帶著三分鄭重、三分激賞、三分信任,與一絲調侃,“所以,叫你一聲許大俠,實是沒有半點誇張。”

    恍惚間,許驚弦想到了最後一次見到宮滌塵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寧靜的月夜之中,他也是不沾一塵的白衣,以昂首望月的姿態等待著自己。那是在錫金魔鬼峰下,一語不合,兄弟反目,許驚弦帶著憤憤不平與不甘離開了御泠堂……那一日,他與蒼猊群劇鬥一場,而今日,卻是力戰慕松臣,彷彿同樣的情景隔世重演,但心境卻已全然不同。

    許驚弦心緒激盪,迎住宮滌塵的目光:“無論我是許大俠也罷,小弦也罷,你都是我的……”他略一停頓,緩緩吐出兩個字,“大哥。”

    宮滌塵欣然而笑:“經歷了這麼多事,你終於還是認我了。”

    許驚弦伸出右手的小指:“這個指尖,曾經勾住一位我願意交付性命的人,我或許會忘,但它,從來未忘!”

    剎那間,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現宮滌塵的腦海之中。

    京師旁小鎮的水潭邊,兩人口稱兄弟,勾指為誓。或許對於那時的宮滌塵來說,其中還不無玩笑的意味,但在那十二歲少年小弦的眼中,卻如義結金蘭般鄭重。

    宮滌塵語聲輕顫:“小弦……”話才出口,便驚覺自己的眼中竟然潤溼起來,再也說不下去,急急轉開頭,不讓許驚弦看到自己的窘態。

    父親南宮睿言病故,兄長南宮逸痕失蹤,自從宮滌塵決意出任御泠堂堂主,接替父兄的重擔之後,他一直把自己當做是一個堅強的“男人”,處事冷靜,思慮周密,就像那深深的古潭,把自己的真面目永遠掩藏在平緩無波的水面之下。卻怎會想到竟就在這樣明朗的月夜下、在這樣純樸少年面前,堪堪流下懂事以來的第一滴淚!

    無論是父親、兄長,還是洞透塵事如蒙泊、灑脫不羈如何其狂,都不能像這個少年一樣,攪動他內心最隱密的那個角落。

    兩人皆是情懷激盪,良久不語。

    宮滌塵最先恢復常態,重又換上堂主的口吻:“瞻宇能有今日聲望,表面上是因為我將那方天脈血石交給他,退去錫金鐵騎,從而御封平西公子;暗地裡卻是因為我動用了御泠堂各方力量為其推波助瀾。但你可知暗中為‘吳言’營造聲勢的又是哪方勢力麼?”

    許驚弦隱有所悟:“將軍府?”

    “不錯,明將軍暗中派人大肆宣揚你在軍中的功績,我相信只要等到一個相應的時機,就會揭開吳言就是許驚弦的秘密。我雖查到這是將軍府所為,卻猜不出明將軍的用意。”

    許驚弦緩緩道:“他已與我定下戰約,所以,他要為自己製造一個強大的敵人!”他比任何人都更瞭解明將軍的心態,如果自己只是一個無名小卒,明將軍自是勝之不武,更無法激起胸中戰志。

    鬼失驚的臨行前的傳音掠過許驚弦的耳邊:欲折其鋒、先奪其勢,我等著你!這不是明將軍對自己的威脅,而是告訴自己戰勝對手的策略。

    所以,在那六年戰約到來之前,將軍府會盡一切力量替他增勢。

    等他攀上聲望的頂峰之際,就會發現明將軍正在“等著你”!

    “他約戰你!”宮滌塵怔住了,雖然這解釋了明將軍的做法,卻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即便明將軍能看出許驚弦身上的潛質,但那時許驚弦丹田未愈,全無可能修習上乘內功,這根本不是同一等級的約戰。

    除非……

    宮滌塵忽然明白了:明將軍正在一步步完成著苦慧大師的“天命讖語”!但這等預測之言原本盡憑天意,以人事強為會否造成難以預計的後果?

    天機難測,宮滌塵亦不願許驚弦因那虛實難辨的“天命讖語”徒耗心神,轉開話題:“知道我為何到這裡麼?”

    “嘿嘿,莫非大哥觀‘斗轉星移’有感,所以一睹星空真容?”

    “這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我需要靜下心來,思考下一步的對策。”

    “大哥遇到什麼棘手之事了麼?”

    宮滌塵從懷中摸出一張字條:“半個時辰前,我接到本堂的飛鴿傳書。替你我回答了一個疑問。”

    許驚弦不解:“你我的疑問?哈哈,就算我不知道的事,大哥也一定知道。”

    宮滌塵卻沒有笑:“你我雖近一年不見,但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許驚弦見他神情凝重,陡然間明白過來:“簡歌!”

    “不錯!明明是簡歌約夏天雷來揚州,卻為何換成了慕松臣、鬼失驚的狙殺,簡歌反倒不見了蹤影?”宮滌塵搖首輕嘆,“直到接到碧葉使這封傳書,我才真正體會到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敵人。”他口中的碧葉使自非鶴髮,而是留守錫金的呂昊誠。

    宮滌塵輕輕展開紙卷,許驚弦探首望去,上面只有幾句話:簡歌率眾來襲,弟子折損近半,家宅不保。

    筆跡潦草,甚至都沒有一句請罪的話,顯是事發倉促,匆忙寫就。

    宮滌塵續道:“這是簡歌的調虎離山之計,故意洩露消息誘我來到揚州,卻趁機率手下反撲錫金本堂。我甚至懷疑就連告知水姑娘消息的將軍府大總管也被他矇在鼓裡。”

    “但是,簡歌襲擊本堂是何意?除了與大哥徹底翻臉成仇,瞧不出還有何用途。”

    “南宮老宅的內堂之中,掛著一首詩。此詩與解開青霜令有著莫大的關係,那就是簡歌的目的。可惜,我對著那首詩二十年,也不知其關鍵,簡歌此舉只是徒勞無功了。”

    許驚弦不由想到南宮靜扉關於青霜令的那番話:“大哥,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正是關於青霜令。”

    宮滌塵淡然一笑:“遠水難解近渴,我不可能即刻趕回錫金,相信碧葉使就算不敵簡歌,亦足有能力自保。以後有的是機會,今夜不想再談這些傷腦筋的事,你我分別一年,看你武功盡復,想要告訴我的事應該有許多,不如慢慢告訴我……”

    見宮滌塵如此灑脫,許驚弦也放下一番心事,他離開御泠堂後迭逢奇遇,便只挑那些有趣好玩之事慢慢講述。

    月夜之下,曾經反目的兄弟重拾友情。

    不知不覺,天已破曉。兩人說了一夜的話,隱有倦意,正要回觀月樓歇息,忽聽匆匆腳步聲傳來,卻是路嘯天。

    許驚弦笑道:“路前輩這麼早就出來散步啊……”話一出口,便覺出不對,但見路嘯天面色沉重,神情悲傷,似發生了什麼大事。

    路嘯天望定許驚弦,從懷中摸出一物交遞過來。

    許驚弦接過手中一看,赫然竟是夏天雷指上的那枚紫霜戒,大吃一驚:“路前輩這是何意?夏幫主發生什麼事啦?”

    路嘯天扼腕長嘆:“夏兄心傷沈羽,昨夜毒傷復發,傷重不治……”

    彷彿晴空霹靂,許驚弦目瞪口呆,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路嘯天續道:“夏兄臨終之前,讓我把此物交給你。並說已告知你那‘轉輪訣’,可執此戒去梅影峰,替他接承裂空幫幫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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