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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挽浪洗劍

    白不肖一口氣奔到鄱陽湖畔,這時,天光大亮,渡口已候着六七個左近的鄉民。從湖東岸來的渡船也已離岸不遠。

    他想起落英莊上伍世滄、姚傳薪等人的險惡用心,胸口猶覺怒潮難平。若不是為了陸怡的終身,他豈肯見侮而退,委曲求全,

    武學之士為了一己虛名,便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扼死另一條無辜的性命,相貌文雅的伍世滄會這樣去博取名聲,粗豪的姚傳薪也會走這條捷徑。至於錢江幫的李子龍、丐幫的喬鵬舉、峨嵋派的圓性,乃至後起之秀鐵劍伍天風,之所以得享大名,無不靠傷害他人的性命。

    如此想來,自己的恩師北門天宇,以“天下第一劍客”而名震海內,在他那一輩子中,又殺傷了多少人的性命呢?死於他劍底的人,難道都是大奸大惡之徒?都犯有十惡不赦的大罪?

    白不肖顧自佇立岸邊,思緒紛亂,心潮如湧。待船家連喚數聲,才醒悟過來,舉步上船。

    今日刮的是東風,墨綠的浪頭一道道迎面湧來,撞在船頭,碎裂成飛濺的水珠,初陽一照,映出萬點金光。船伕一個搖擼,一個打柴,使出全身氣力,駕着渡船頂風破浪艱難地前進。

    他們古銅色的肌膚上,青筋虯曲,肉蛋般的腳趾緊附在油光黃亮的船板上,面對着滾滾而來的浪濤,毫無懼色,反而與乘客們談談笑笑。

    白不肖見搖櫓的船伕已滿頭大汗,便笑道:“老大,我幫你搖幾下。”那船伕看白不肖生得瘦削身材,笑道:“客官,你搖不動吧?這支大櫓,兩膀若無幾百斤力氣,還動它不了。”

    白不肖笑道:“我來試試看。你先歇歇力。”上前接過櫓把,用力一扳,那船便嗖地往前竄去。船伕看他輕描淡寫地搖動大櫓,驚得合不攏嘴,讚道:“倒看你不出,好大的力氣!”

    白不肖的膂力豈是尋常船伕可比?他操櫓駕船,不消片刻,即達彼岸。船靠碼頭,乘客—一上岸。白不肖別了船伕。棄舟登岸,即往鎮裏去。

    湖口是一個大鎮,南來北往的行商旅客多在此歇腳,街市上酒旗高張,叫賣聲不絕於耳,人來車往,摩肩接踵,甚是熱鬧。

    白不肖趕了半夜的路,肚中正飢,見路邊有一個包子鋪。才出籠的包子雪白滾壯,冒着騰騰的熱氣,便過去買了十個。剛付了錢,忽見人叢中伸出一隻骯髒瘦削的手,疾向籠展上的包子堆抓落。

    包子鋪老闆是個矮壯的中年人,大喝一聲,一把捉住那隻髒手。再看那堆雪白的包子中,有兩隻已印了黑指印。老闆怒不可遏,運力一拖,拖出個十三四歲的小叫化子來,他揚手就是一記耳光,口中罵道:“你這小畜生!又來偷包子,老子今日打死你!”一拳拳擊向小丐。

    小丐蓬頭垢面,穿一件長可及膝的百袖衣,一手提只大竹籃。他右手腕被老闆叼住了,只有用左手竹籃去抵擋拳頭。包子鋪老闆數拳打空,怒吼一聲,提足踢向小丐下陰。這一腳如踢中,至少得要小丐半條命。

    白不肖看不下去,用肩頭輕輕一撞。老闆右足已飛起,吃了一撞,怎還站得穩?身子往外斜跌。白不肖早繞過去,笑道:“站好!站好!”伸手托住了老闆的身子,又説:“老闆息怒,那兩隻污了的包子我買下了。你放了他吧!”

    老闆怔一怔,仍拖住小丐不放,氣呼呼地説:“客官。你有所不知。這小畜生日日來偷我的包子,我小本生意,怎禁得起他偷?今日非得折斷小雜種的狗爪子不可!”

    那小丐竟不肯吃一點虧,瞪圓眼珠罵老闆:“你這老畜生!老雜種!”

    老闆被罵得火冒三丈,揚手又打。白不肖一伸臂架住,勸道:“罷了!罷了!和氣生財。”將老闆與小丐隔開,對小丐説:“小兄弟,你來你來。”拉過小丐的手中竹籃,將十二個包子都裝了進去,“你拿去吃吧!以後可別偷人家的東西。”

    小丐楞一楞,瞧着籃中的包子,一時竟不敢相信。鎮上乞討多日,討到的不是白眼便是唾沫,極難討一口餿飯酸粥。出於無奈,才偷才搶,苦於手法不高,每每被人捉住,打得遍體鱗傷。

    眼前這位衣衫敝舊的人一下子給了他十數個鮮肉大包,怎不叫他感激涕零?他揚起那張傷痕累累、污跡斑斑的小臉,眼眶一熱,滾出兩滴淚珠,兩膝一彎,撲通跪倒,叩了一個頭,提起竹籃,擠出人叢,飛跑去了,倒叫白不肖楞怔了一下。

    圍觀眾人皆斥責包子鋪老闆的不是。老闆怕犯眾怒,不敢再囉唣,低頭走開。

    白不肖又掏錢買了些包子,吃得飽了,離開包子鋪,徑投安平客棧。

    夥計將白不肖引進後院的一個單間,安排停當了,便離去張羅別的客人。白不肖梳洗了頭臉;喝了半壺熱茶,帶上房門,步出客棧,向江邊走去。

    湖口是個水路大碼頭,北臨長江,南靠鄱陽湖。江面遼闊,千舟競發。沿江一帶,泊着無數貨船漁舟,椅桅林立,力夫喊着悠長的粵子裝貨卸貨。江灘上,鋪晾着漁網,破棚危屋前,晾曬着腥濃烈的魚鯗片。堤岸上,有一家家小酒館,醉醺醺的水手船伕咿咿呀呀唱着小調。賭場之中,傳出賭徒聲嘶力竭的吼叫。

    白不肖問了幾隻船的船主,有的將駛向上游的漢口,有的聲言不搭客人。他也不急,江邊那麼多的船,總有幾條要駛向下游去的。便順着江邊,緩步東行,隨意觀賞江上景色。

    忽聞身後有個細細怯怯的聲音叫:“大叔!大叔!”

    白不肖回頭看處,是方才包子鋪前見過的那個小叫化子,踩着兩隻破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直到白不肖跟前才停步,小臉漲得紫紅,喘息着説:“大叔,我可找到你了。”臉上現出喜慰的笑容。

    白不肖大為驚奇,不明白這小丐尋自己作甚,便道:“小兄弟尋我作什麼?”他猜小丐要討錢,探手入懷,掏出塊半兩重的碎銀遞過去。

    小丐後退一步,連連搖頭,説:“大叔你誤會了。你快躲一躲!適才湖口鎮上有名的‘鐵臂金剛’譚震領着十多個打手四處找你,要尋你的晦氣!”

    白不肖失聲笑道:“我與什麼‘鐵臂金剛’素昧平生,無冤無仇,他尋我什麼晦氣?”

    小丐回頭看了一眼,拉着白不肖走到堤岸下一個凹窩處,説:“大叔,你不知道。方才那包子鋪老闆是譚震一個徒弟的表兄。你不讓他打我,又給了我許多肉包子,他覺着是掃了他的面子。説起來,實在是我給大叔闖的禍。

    “那‘鐵臂金剛’譚震是湖口一霸,與‘鄱陽五龍’勾連得緊,最愛欺侮外鄉人。昨日,譚震的一個徒弟在街上將兩個外鄉人打得當場嘔血,只因他們走路時不小心踩着他的鞋後跟。大叔,你還是快點走吧!這夥人太兇惡。”

    白不肖聽得氣往上衝,看看小丐急得抓耳撓腮,笑道:“我本是過路客人;隨時可離開湖口。你怎麼辦?”

    小丐沒料到他反而關心自己的安危,怔一怔,道:“大叔不必管我。我一個小叫化子,哪裏不可去?便是讓他們打死也無礙!大叔,你還是快點離開此地!”

    白不肖實在難以相信小丐的話,天下真會有這樣霸道的人麼?暗道:無稽之言不可輕信。我自己不也被人們説成是殺人不眨眼的凶神惡煞嗎?如此一想,便道:“多謝你來報訊,我會小心行事的。這塊銀子你拿下。”

    小丐看他神色安然,知他並不怎麼信自己的話。便推開白不肖的銀子,挺胸道:“大叔請收起銀子,我這叫化子只討飯不討錢!”説罷轉身大步走去。

    白不肖暗笑自己多事,沒想到小丐竟如此倔傲。他心中一動。使悄悄躡在小丐身後十餘丈遠處。借堤上楊樹隱身,向西行去。

    走不多遠,突見一羣提劍執刀的赭衣漢子湧出鎮口,翻上大堤,四處張望似在尋找什麼人。白不肖心頭一凜,暗道;小丐所言不虛,真還有這麼一羣惡霸。

    赭衣漢子中有一人高叫:“小叫化子在那裏!快抓住他!”

    小丐愣了一愣,返身便逃。那羣漢子蜂擁着追上來。白不肖急閃身樹後,倒要看看這羣人究竟意欲何為?是否真像小丐所言那般兇蠻橫暴?。

    小丐足下是雙破鞋,奔行之時,忘了脱鞋赤足,他邊逃邊回頭看,很見追眾迫近,急中生智,脱下雙鞋,雙手齊揚,口中喝道:“照鏢!”兩隻破鞋一前一後擲去。赭衣漢子們急閃身趨避,待看清只是兩隻鞋爿,大罵小叫着,又緊追上來。

    小丐奔跑雖速,但又怎跑得過那羣身負武功的漢子。當先一個濃髯環眼的中年長漢只幾個起落,便追上小丐,提起一腳,砰地踢了他一個跟斗。小丐在地上連翻三個滾兒,剛爬起來,噼噼啪啪捱了一頓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鼻流鮮血,暈頭轉向。

    眾豪都已趕上來,將小丐團團圍住。其中一人寫道:“小雜種,護你的那個外鄉人呢?快説出來可饒了你!”

    小丐甚是倔強,鼻血滴滴答答掉在胸前,他緊咬牙關,一言不發,只圓瞪雙眼;仇恨地盯着眾豪。

    一個粗嘎的聲音叫道:“跟這小畜生囉嗦什麼,一掌拍死丟江裏餵魚便是了!正主兒是那外鄉人,我們還是去找正主兒!”

    白不肖在樹後看得明白,見那為首的長漢抬起手掌欲朝小丐頭頂拍落,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爾等要幹什麼?”

    眾豪一楞,齊齊地轉過身來,十數雙利劍似的目光都紮在白不肖身上。為首的長漢濃眉一掀,厲聲道:“你便是那樂施好善的外鄉人麼?我們追尋不着,原來你躲在這裏!”

    白不肖微微一笑,道:“你便是什麼‘鐵臂金剛’,號稱湖口一霸的譚震譚大官人?”

    譚震見他赤手空拳尚如此傲慢,沉着臉低吼道:“徒兒們齊上!揍扁他!”

    他身後的十來條漢子發一聲喊,挺劍舞刀逼上前來。白不肖看這些人腳步虛浮,並無一個高手在內,嘴角抿出一絲輕盈的笑意,仍將雙手負在背後,笑道:“倚多為勝,也算好漢麼?”竟把逼上來的刀光劍影視作無物。

    這時,那小丐見白不肖身處危地,突然尖叫一聲,撲過來擋在白不肖胸前,大聲急叫:“大叔!你快逃命!”他反手護住白不肖,竟欲以己身去受刀劈劍刺。

    這一變故,白不肖萬料不及,眼前刀劍溯來,他急欲振臂迎敵,誰知小丐在捨生忘死之際,力量大得驚人。白不肖一掙未掙脱雙臂,此時生死決於呼吸之間,更無餘裕再掙第二次,他想也不想仰面往後便倒,雙手往地上一撐,帶着小丐溜出一丈多遠。

    眾家跟着譚震習武有年,在湖口鎮上亦與不少武學之士交過手,卻從無見過這樣的招式,一個人仰面跌倒後居然會像裝了軲轆似地滑開去,刀劍都搠了個空,無不驚愕,復又挺刃衝上。

    白不肖一個倒翻跟斗甩脱了小丐站起來,長笑一聲,踏步迎上,兩臂連振,勾拿拍打,猶如虎入羊羣,只聽叮叮噹噹連響,眾人手中兵器皆脱手落地。白不肖兩手一抓一擲,將十幾條漢子接連不斷地抓起擲向譚震。

    那譚震雖自稱“鐵臂金剛”,連接了三人,兩臂已痠軟無力,待第四人飛來,他展臂去接,只覺一股力過排山倒海湧來,再也拿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接着飛來的七個徒兒,都壓在譚震身上。霎時之間,十二條大漢重重疊疊人壓人地堆在堤上。被壓在下面的,殺豬也似的狂叫不已,壓在上面的,手足亂舞,一時哪裏爬得起來?

    白不肖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覺有生來以這一架打得最痛快。那小丐見白不肖轉眼間便將十二條莽漢打得哭爹叫娘,也放聲大笑。

    譚震與他的徒弟們好半天才掙扎起來,一個個鼻青臉腫,披頭散髮,模樣甚是狼狽。

    白不肖笑道:“姓譚的!還要打麼?”

    譚震被眾徒壓得骨痛如折,遍身疼痛,哪裏還敢再打?躬身低頭,求饒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衝撞了大俠,該死!該死!還望大俠大人大量,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們一定洗心革面做人!”

    白不肖道:“昔日你們在湖口橫行無忌,毆打外鄉人,今日我若不給你們一點苦頭吃,天理不容!都給我滾吧!”

    譚震等連兵器也不敢撿,都如蒙赦的死囚,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白不肖回過身,見小丐臉上、衣服上血跡斑斑,回想方才他挺身受戮的勇氣,心中甚是喜愛,便問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親人麼?你今年幾歲了?”

    小丐道:“我無父無母,無名無姓,自會走路,便跟着黃爺爺四處乞討。黃爺爺死後,我獨個兒過活。人家都叫我小老鼠,今年十五歲。”

    白不肖見他生得瘦瘦小小,個子只有十二三歲孩子那麼高,髒乎乎的臉上,兩隻漆黑的眼珠極靈活,難怪人家叫他“小老鼠”,想來他短短的十五年生涯中,不知受了多少苦難。

    白不肖自己幼年失估,是以對孤兒比旁人多幾分憐措,忍不住嘆息道:“小老鼠,這湖口鎮上你是呆不下去的了。那譚震之流地痞日後定要尋你的晦氣。再説,一個人以乞討為業,終非了局。不知你有何打算?”

    小老鼠呆呆地看了白不肖一會,忽然雙膝跪倒塵埃,垂淚道:“大叔見憐,小老鼠雖是至賤之人,恩義二字還是明白的。大叔如不嫌棄,小老鼠願意給大叔做奴作僕,至死不渝。”

    白不肖原擬助他些銀兩,讓他做個小本生意什麼的,卻不料小老鼠會作此想,急伸手去扶他。小老鼠怎麼也不肯起來,口口聲聲説寧願給白不肖做牛作馬。

    白不肖好生為難,他初入江湖即被視作為害武林的大魔頭,天下無數高手都欲取他性命而後快。這便註定他日日須提心吊膽,每踏一步都得十分小心,稍一不慎便將墮入深淵。

    倘若帶一不諳武學的孩子在身邊,刀林劍叢之中,生死決於俄頃間之際,便得分心照料,弄得不好還會牽累這孩子的性命。他左思右想,待要回絕小老鼠,總覺於心不忍,極難出口。

    小老鼠見白不肖猶豫不決,當下把頭碰得嘭嘭響,口中不斷叫道:“大叔若不收留,小老鼠只有跳江死掉算了!”

    白不肖無奈,只得點頭應允,説道:“你起來,我帶你離開此地便了。我比你大不太多,咱們兄弟相稱吧!我姓白,你便叫我白大哥好了。”

    小老鼠又叩了一個響頭,叫聲:“白大哥!”歡歡喜喜地爬起來,撣去衣上的泥灰,説道:“小老鼠長這麼大,才有一位英雄大哥,真不枉來人世走一遭!大哥,你等等,我去洗個澡就來。”

    不等白不肖回答,他飛奔下堤,邊跑邊脱去衣褲。跑到江邊,縱身跳入水中,站在齊腰深的淺水裏,索索打着寒戰將渾身上下洗得乾乾淨淨,才赤條條地爬上岸來,着好衣褲,對白不肖説:“大哥!我如今不做叫化子了,再也不受人欺侮了!”

    白不肖見他雖仍着補丁累累的百袖衣,但臉上的泥垢血污一去,顯得眉清目秀,精神抖擻,與先前判若兩人,心裏很高興,拍拍他肩膀説道:“兄弟,我們回鎮上去,先給你買一套衣衫。”

    兩人回到鎮裏,先到一家估衣鋪給小老鼠買了一套七成新的衣服換上,然後回到安平客棧,叫夥計在房中再搭一張便鋪。

    小老鼠説自懂事以來從未穿過好衣裳,從未睡過棕棚牀。他摩挲着屋中的桌椅牀鋪被褥,不由得熱淚漣漣,恍若再世為人,又如身處夢境,亦喜亦悲,感動得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不住撩袖揩淚。

    白不肖安排妥當,攜了小老鼠的手到前街飯館裏叫了些酒菜。那小老鼠初次端坐滿桌的酒菜前,不禁食指大動,卻又怕露出饞相叫旁人嗤笑,雙眼儘量不看桌上的佳餚。

    白不肖見他一本正經硬撐出斯文相,暗覺好笑,便説:“兄弟,你放開肚子吃吧!無須顧忌。”隨手給他斟一杯酒,又説:“一個人只要心正情真,有志氣,像飲食起居之類小事上不必學別人。”

    小老鼠規矩地點頭道:“是,大哥!”才小小心心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來,細嚼慢嚥,十分拘謹。

    白不肖想:他久作乞丐,一旦變作常人,不免規行矩步,惟恐讓旁人訕笑,倒也不失努力向上之心,用心可謂良苦,且隨他去,時日一久,待他習慣了常人習俗,便能自如了。如此一想,也不去管他。

    兩人胃口均佳,將一桌酒菜吃得乾乾淨淨,打着飽嗝,出了飯館,仍往江邊詢問船家有否去下游海口的航船。

    問到一艘正在裝貨的五桅大船,船主是個方臉大漢,姓方,自稱運貨至江陰,願捎幾個客人,每位五兩銀子,管飯菜不管酒。白不肖便向方姓船主定了兩個鋪位,説好明晨寅時開船,過時不候。

    落實了回東的船隻,白不肖心無掛礙,左右無事,便帶了小老鼠來到一片空曠無人的河灘上。

    白不肖道:“兄弟,我闖蕩江湖,居無定所,總不能老是將你帶在身邊。今番我將你帶到杭州後,當設法為你籌措些度日過活的本錢,先讓你有個家。日後,你年紀大幾歲了,再給你娶房妻子,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也對得起父母祖宗了。只是你性情倔強,易與人相爭。我又不能時時照顧你,故而息傳你一些粗淺功夫,以便於自保。你意下如何?”

    小老鼠聽了一半,眼圈便紅了,當下雙膝跪地,口稱“師父。”

    白不肖急攙他起來,正色道:“兄弟,我年紀尚輕,不宜收徒弟。你我仍是兄弟相稱,但我有言在先:我教你一點自衞的功夫,你只能用以自衞,若挾技作惡,休怪我翻臉無情。你記下了!”

    小老鼠便對天發誓:若有違大哥訓誡,死無葬身之地雲。

    白不肖便傳了他三招擒拿手,—一演示給他看仔細了,讓他照樣去練。小老鼠悟性甚高,不消半個時辰,便將招式記住,使出來居然像模像樣。白不肖暗暗稱奇,又給他解説招式的訣要。如此,一下午教了他九招。讓他自己反覆去練習體會。

    直至紅日西墜,江面上金蛇狂舞,這才回到客棧,隨便吃了碗麪條,回房歇息。

    次日天矇矇亮,兩人就離開客棧,直奔江邊碼頭。五桅大船已升起風帆。白不肖、小老鼠登上大船,交付了銀子。方船主就叫一個歪鼻子水手帶他倆去後艙鋪位。

    不一會,起錨解纜,大船要啓航了。小老鼠少年好奇,便拉了白不肖出艙去看。兩人一踏上甲板,只覺船體震動一下,緩緩離開碼頭。這時,忽見碼頭上有一白衣人飛奔而來,邊跑邊喊:“等一等!我要搭船!”

    水手們正用長篙將大船撐開,船體重達數萬斤,一旦離岸,再要攏岸搭跳板,是極費時的事。長江上的船家歷來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船一啓航便如箭已離弦,決無回頭的道理。是以,自方船主以下的老大水手們,皆裝聾作啞,不睬那岸上客人的呼喊。

    白衣客人奔至水邊時,船體離岸已逾三丈。水手們紛紛將竹篙收回來。只見那白衣人縱身一躍,如一鶴沖天,飄飄忽忽地向船舷掠來。船高岸低,且船體正在移動,兩者間距何止五丈,饒是輕功蓋世的人也難一躍而過。那白衣人倒是有自知之明,他縱身躍起時,已瞧準一水手橫搭在船舷的長篙,欲待在長篙上借力再躍。

    豈料那水手不知因心慌還是惡作劇,將竹篙猛地一抽。白衣人無所憑藉,一腳踩空,“啊”的叫一聲,真氣一鬆,身形便直墜下去。白不肖暗叫不好,危急之中無暇多思,隨手撈起一根纜索運勁甩出。

    那白衣人雙足已沒入水中,突見一繩如長蛇飛來,疾出右手抓住。白不肖振臂一揮,長繩夭矯似龍,帶着白衣客人飛上甲板。

    此船與鄰船上的人都看得真切,不由齊聲喝彩。水手們皆中氣充沛,聲音宏大,這一聲彩轟轟如雷,驚得掠波水鳥四下裏亂飛。

    白衣人一上甲板,便向白不肖行禮道:“多謝閣下接手相助。”

    白不肖還禮不迭:“尊駕真是好輕功,叫小可大開眼界……咦?原來是你!”

    白衣人怔了怔,隨即笑吟吟地説:“人生何處不相逢!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

    原來,這白衣人便是在北埠客棧的少年書生。數日前,白不肖助他打退流芳堡的一班兇徒,今日裏,揮繩助他上船的又是白不肖。書生復又行一禮,道:“昔日與仁兄同店共宿,今日又同舟共濟,若非是有緣分,焉能如此巧法?請問仁兄,何以將額下美髯悉數剃去?”

    白不肖昨日從落英莊出來,走得匆忙,也就沒顧得安上假須。他笑一笑,反唇相譏道:“昔日仁兄是一風度翩翩的少年儒生,今日怎又搖身一變,成了英俊俠少?”

    方姓船主便過來張羅,將白衣人安頓在白不肖鄰近的艙房。

    剛才水手們喝彩,驚動了艙內搭乘的客人,他們都紛紛出來看熱鬧,一共三男兩女五人。

    三個男的,一是身穿灰衣,肥肥胖胖的大肚子老者,手上戴着黃澄澄的大戒指,像個俗氣的富商;一是着紫衫的瘦子,年約三十五六,腦門上一綹白髮夾在滿頭青絲中,分外顯眼;還有一人青衣有帽,神色恭謹,像是肥胖富商的僕人。

    兩個女的皆三十餘歲,黑衣黑鞋,繫着黑頭巾,神色嚴峻,佇立船舷旁,不時朝白不肖瞥上一眼。

    那胖胖的富商先踱過來,他滿臉堆笑,抱拳道:“我萬秉成行商二十年,在這條江上來來回回不知成了幾百趟,今日才得睹英雄風範,幸何如之!”

    白不肖謙道:“萬老闆過獎了!在下不過一尋常野夫,與‘英雄’二字相去萬里。萬老闆在哪裏發財?可也是到江陰去?”

    萬老闆笑道:“敝人家住江陰,沿江上下有幾爿小小的貨棧。閣下尊姓?聽來是江南口音?”

    白不肖只覺那兩個黑衣女子神色有異,心生戒備,便道:“小姓蕭,世居浙東,今來潯陽接我表弟回去。請問萬老闆,這船到江陰須行幾日?”

    那紫衫瘦子笑吟吟地插上來説:“這船現在是順水不順風,或需四日四夜。若在冬季刮西風時,從湖口至江陰,兩日兩夜便夠了。蕭英雄飛索救人那一招,我雖未親見,但聽了水手描説,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猜想。蕭英雄不是武當高手,便是少林英傑。”

    小老鼠聽他吹得不着邊際,嗤地笑了一聲,道:“我大哥既不是和尚又不是老道,跟少林、武當又有什麼關連?”

    紫衫瘦子受了一個孩子的頂撞,不以為逆,反而仰首哈哈大笑,道:“對極!小兄弟説得對極!在下姓徐,一介寒士而已。往日聽人説武學以少林、武當為宗,便只當天下武士不是少林,就是武當,實在是謬之極矣。信口雌黃,倒見笑於方家了。哈哈哈!”

    白不肖見他身如瘦竹,勝似桃核,惟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怎麼看也不像個飽學儒生,心中起疑,便道:“我日常在山裏砍柴挑擔,有幾斤笨力氣裏了,哪會什麼武功呢?徐爺又猜錯了。”

    萬老闆道:“什麼文啊武的,都不必去管它。今日風平浪靜,江上景緻看來看去也看膩了。左右無事,各位到我艙中小飲幾杯,玩兩把牌九如何?”

    白不肖心裏惦記着那白衣人,有心想與他結交,便辭謝了萬老闆的邀請,誰説頭暈,帶小老鼠回船。他附耳在隔板上聽,隔壁艙房裏傳來陣陣均勻的鼻息,那白衣人覺睡着了。

    船輕輕搖盪,白不肖睏意上來,便躺在鋪位上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時已近午,艙中不見小老鼠的人。白不肖怕他在船上亂跑掉江裏去,便出艙尋找。從船尾找到船頭,卻不見小老鼠。他急起來,放聲高叫。

    便聽小老鼠應道:“大哥!我在這裏。”從中艙裏鑽出頭來,笑道:“大哥,那徐先生贏了許多銀子,大輸家是萬老闆!”原來他是觀賭去了。白不肖叮囑他幾句,叫他諸事當心些,小心別掉進水裏。

    吃過午飯,起風了。大江之上,風掀浪,浪激風,但見層層疊疊的白浪前赴後繼,一往無前,端的是濁浪排空,驚濤拍雲,聲勢十分驚人。船體也劇烈地搖晃起來,東歪西仄,在波谷浪峯之間倏升倏降。

    萬老闆、陳先生、小老鼠等部鑽進艙房。倒是兩個黑衣女子,仍站在甲板上觀望。白不肖看她們並不怕顛簸,面對驚濤駭浪毫無懼色,心下更無懷疑,這兩個女子是練過武功的。

    這時,天上烏雲如萬馬奔騰,從東南方翻滾而來,雲腳低垂,有如巨幕倒懸。江上更是沸騰起來,亂流爭湍,噴薄如雷。一時波浪連天湧,風雲接地陰。大小漁船紛紛進港泊岸躲避。陡聞忽喇喇一聲驚雷,閃電如金蛇狂舞,出沒雲間,豆大的雨點,噼哩啪啦落下來。

    白不肖正欲進船避雨,忽聞一個清朗的聲音吟道:“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在於險遠,惟世之英雄豪傑所能至矣!聽雷吹雨,挽浪洗劍,人生能得幾回逢啊!”

    白不肖聞聲望去,只見艙房頂上,那白衣人迎風挺立,一手挽長劍,一手擎酒壺,亂髮紛飛,衣袂飄舉,在大雨中飲酒舞劍。真是瀟灑風流得不可方物,彷彿神仙中人。

    白不肖看得目眩神迷,怦然心動,極想跳上去與他過幾招,又怕東施效顰,畫虎類犬,反為他人嗤笑,是以強捺住蠢蠢而動的心,凝神看他練劍。

    在狂風暴雨中。白衣人長劍翻飛,劍氣縱橫,一劍快似一劍。舞到後來,只見白光霍霍裹着一個人影,那劍彷彿是一樣有生命的東西,繞身疾飛,起伏盤曲,彈跳跌宕。

    白衣人舞得興發,清嘯一聲,恰好頭上有一道閃電裂雲,他縱身躍起,長劍上掠,猶似與那閃電相搏。忽喇喇的驚雷聲中,白不肖陡見白光疾閃,披開雨幕向自己面門刺來。

    饒是他屢經大敵,也萬萬想不到白衣人會突然向自己發難。危急之中,一個“鐵板橋”,上身後折,彎刀出鞘,叮的一聲,刀劍相擊,聲若龍吟,架開了突如其來的一劍。緊接着擰腰錯步,反手一刀斜掠。

    那白衣人既不格架也不閃進,反而將長劍往腰間一繞。白不肖這一刀去勢甚疾,堪堪要劈到對方肋下,見狀心念一動,急將刀穩住,其時,刀鋒距對方不及三寸,若非他已收發由心,這一刀已劈進肉裏去了。

    風雨漸弱,兩人衣衫都已濕透。隔着如線的雨絲,白衣人抹一抹臉上的水漬,笑道:“仁兄的身手果然不凡,當世之間,能避開我那一劍的高手也不過十數人而已,難怪敢乘這條船。佩服,佩服。”

    白不肖聽他話中有弦外之意,便道:“聽仁兄之言,莫非這條船有什麼古怪不成?”

    白衣人説:“非也,非也。這條船船體結實,再大的風浪也經得住。何況仁兄武功蓋世,無所畏懼,便是有古怪,又能怎樣?但時值春夏之交,風雨晦明,俯仰百變。仁兄你看,方才狂風暴雨,電閃雷鳴,此刻已雲收雨住,風平浪靜了。”

    驟雨初歇,清風徐徐,太陽自雲層間投下萬束金光,照得滿江金碧輝煌。

    白不肖猜不透白衣人的身份來歷,試探地問道:“仁兄的劍法自是十分高妙的了,似有武當劍法的飄逸靈動,又有崆峒劍法的狠辣快捷,還似峨嵋劍法的陰柔綿密,小弟看了多時,竟辨不出究竟屬哪一路。只覺似曾相識,卻又不識,心裏是十分的佩服。仁兄年紀輕輕,便已自成一家,真是了不起。”

    白不肖倒是真心讚揚,但白衣人忽冷笑一聲,道:“我的劍法不值一哂,比起北門天宇來,可差得太遠了!”

    白不肖陡聞他提起先師的名頭,心念一動,問道:“仁兄可曾跟北門大俠印證過?”

    白衣人冷笑道:“北門那廝早就死了,我到哪裏去尋他比劍?他的徒兒又是個縮頭烏龜,也不曉得躲在哪塊石板底下……”

    白不肖聽他言語中對先師與自己極度貶損,忍不住哼了一聲,不由握住了刀把,轉念一想,笑道:“尊駕遊俠江湖,所會者皆武學高人。小可與北門大俠的徒兒倒有數面之緣,下回若碰到,可將尊駕這番意思告訴他,只不知尊駕高姓大名?”

    白衣人被他問得一怔,眼珠子轉了轉,似笑非笑地説:“我嘛,名叫古仁,古代的古,仁義的仁。請你轉告白不肖那小子,只要他逃得脱武林各大門派的追殺,我總會找到他的!”

    白不肖瞧他的神情,已知“古仁”並非他的真名,只不知他何以要隱匿自己的真名實姓,難道也和自己一樣為避禍什麼?便道:“古兄是哪一派的傳人?令師定是前輩高人囉?”

    古仁面露不悦之色,斜睨着白不肖道:“你這人怎如此好奇?盤查我來歷作甚?告訴你:我師父名頭太大,説出來怕嚇壞了你!”狠狠瞪了白不肖一眼,轉身回客艙去了。

    白不肖被他嗆了一下,甚是尷尬,回想他忽喜忽嗔的神情,似乎與自己有什麼過節,心念一動,想:這古仁難道是錢江幫、峨嵋派請來對付自己的高手不成?

    他心中疑竇一生,便聯想開去:搭乘此船的客人中,那兩位一身皂色衣衫的女子最為可疑。瘦子徐先生腳步輕飄,似乎身負武功。這船上的水手,個個神色陰沉,身手智利健,也像是練家子。

    倘若這些人原是一夥,加上古仁,在茫獲大江的一艘孤舟之上動起手來,自己就危險了,何況身邊還帶一個小老鼠。……如此一想,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心頭砰砰亂跳。

    他急轉回艙內,便見小老鼠一臉神秘之色:“大哥,我發現一樁怪事……”

    白不肖心裏格登一下,急伸手捂住小老鼠的嘴,以手指了指隔板,暗示他隔牆有耳,同時故意提高聲音説:“雨中觀劍,倒弄得我渾身稀濕。你將我衣包取來。”

    小老鼠甚是機警,一手將衣包遞給白不肖,同時附耳板壁聽鄰艙的動靜。

    白不肖匆匆換了衣裳,一拉小老鼠的手,兩人鑽出艙來,行至船尾。就見那古仁換了身雨過天青色的綢衫,遊遊灑灑地往萬老闆的艙房走去。

    白不肖直看古仁鑽進萬老闆的大船,方回頭看着激動不安的小老鼠,低聲問:“你見着了什麼?”

    小老鼠四顧無人,才輕聲説:“適才我到船首去玩,見那個徐先生正和兩個黑衣女子在城城喳喳密談。只聽徐先生説:‘午夜動手,我們把跳上船來的那個扔水裏……’一個黑衣女説:‘老徐,咱們只護住船上人便行了,那人不一定是江匪。真要劫船,便……’他們一見到我便住口不説了,惡狠狠地趕着我,目光十分怕人。我嚇得趕緊溜回來。大哥,他們跟我們隔壁那位好像有仇。那話中意思分明疑心‘那位’要動船。”

    白不肖聽了小老鼠的話,沉吟不語。事情與他所想的正好相反:照小老鼠聽到的話來辨析,徐先生與黑衣女是萬老闆僱來的護船武師,而古仁卻有盜匪之嫌。湖口鎮泊有那麼多東來西去的航船,古仁寧冒落水之險,也要死要活地縱上此船實在難避居心不良之嫌。闖蕩江湖的俠士,大多深藏不露,而古仁施展上乘輕功飛掠上船於先,冒雨舞劍於後,一而再地自炫武功,也使人難以索解。設若他真是獨腳大盜,自己又該如何處置呢?

    袖手旁觀把?有違俠義之道;助徐先生們擒賊呢?萬一搞錯了豈不追悔莫及?

    “大哥,我真有些怕!想不到……”小老鼠臉都嚇白了。

    “莫怕,莫怕。凡事警覺些,你只跟着我便行了,你要再在船上亂跑。”白不肖隨口説道。

    白不肖往白衣人住的艙房望了望,心裏想:古仁若真是江洋大盜,未必敢動此船,除非在這船上另有盜夥隱伏。他單身一人慾劫船,未免也太狂了些,難道他料定我不會插手干預麼?驀生此念,白不肖頓覺胸中豪氣橫生,暗道:誰高誰低須比過才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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