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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我從七十七層的高樓頂上掠下,撲向廣場旁的十字路口,動作迅捷得如同一頭母豹。風灌滿我的衣袖,風衣下襬獵獵作響。然而當我落到地上的時候,那羣漸漸散去的狂歡者裏沒有一個人發出驚呼。

    他們看不見我。就如我此刻也看不見他們。

    我切換了視野的界面,同時也讓自己從常人的視線裏消失。現在,在我眼裏這個城市是空的。所有活人的軀體都被隱藏,而大街上游蕩着的、都是蒼白而透明的虛無形體——那些在夢境中出門遊蕩的靈魂。

    其實,即便是夢境裏,龍城還是熱鬧非凡的。

    大街上人來人往,甚至偶爾還有車駛過,然而卻死寂一片。

    那些人相互之間並不看上一眼,眼神直直地遊蕩而過,直奔自己的目標。在交錯的剎那,他們的身體對穿而過,無形無跡。

    在這裏,你可以看到最荒誕的景象。

    有人赤裸着從街上飛奔而過,而周圍人目不斜視;有人在張開雙手做飛鳥狀,撲扇着,身體竟真的慢慢騰起;還有人進入銀行金庫,不停往外搬運着一箱箱的鈔票……

    事實上,我知道那個裸奔的,是平日裏死板嚴謹的大學某教授;在空中拍打着雙臂飛翔的,是天橋下自行車攤裏一個沉默的修理工;做着盜金庫美夢的人卻形形色色,有些面色饑饉,有些卻腦滿腸肥,然而無論貧富,卻都對金錢懷着深深的慾望。

    原來在這個富裕的城市裏,還有如此多的人心懷飢餓。

    那些夢中游魂的數量非常多,幸虧形體虛無,倒從不相互推擠。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

    我戴上夜行鏡,沿着街道飛奔。

    夜復一夜,我奔馳於空曠的城市夢境中,在這樣光怪陸離的夢境裏源源不斷地獵取着靈感。在日出之前,我會和醍醐一起返回出租房,拉上窗簾筋疲力盡的睡去。一直到中午才被叫醒,賴在牀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餐,然後蓬頭垢面地坐到電腦前,在午後的斜陽裏十指翻飛,將那些離奇的夢記錄下來。然後,拿去賣錢。

    ——是的,你們猜對了,我是一個碼字的。

    我叫小枕,枕頭的枕——當然,那只是醍醐給我取的一個筆名,因為我總是喜歡抱着那隻hellokitty的大枕頭。而三年前新換的身份證上,我的名字叫做陳海燕——當然,那也是假的,那是我隨手拿了一個責任編輯的名字報了户口。

    至於真名是什麼,我想這個世上大概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是的,非常可笑,彷彿是如三流白爛小説裏描寫的那樣,我居然患了失憶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只是渾渾噩噩的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着,一年又一年。當有記憶的生活過了四十年之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容貌依舊停留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絲毫不見衰老——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隱約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

    而醍醐卻沒有詫異,也沒有問什麼,只是帶着我每隔數年就更換一次住處,彷彿侯鳥一樣遷徙。同樣的,我發現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曾衰老,始終保持着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原來,我們都是異類。

    日子過的波瀾不驚沒頭沒腦。唯一有過的一次驚喜,是接到一封署名江南的電子郵件——對方在信中自稱是我失散多年的唯一胞兄。我大喜過望,立刻飛往他所在的城市,期待着兄妹久別重逢抱頭痛哭一場,然後解開身世之謎。然而,一見面才發現那個江南長得和我絕無半分DNA重合之處,仔細詢問,才發現那個愛吃茄子的海歸原名叫陳大海,居然是那個正版陳海燕的哥哥。令我登時大失所望。

    這個塵世似乎和我毫無關聯,除了醍醐以外,我也不和任何人保持長久的聯繫。

    三百年來,我適應着這個世界的改變,從事過無數職業:從歌女到知青到建築師,無所不為,經歷足足可以寫上一部百萬字的小説。不過,自從我幾年前開始執筆為文賺取稿費以來,漸漸也有人稱呼我為作家——往往前面還要加一個美女的定語,很是聳人聽聞。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一個二道販子。

    最近的幾年來,我一直靠着販賣別人的夢想而換取生活,而且在通貨膨脹嚴重的世道里活的還算滋潤。一般來説,我每寫一千個字可以換到五百塊,當然,在我急着交房租水電的時候,千字五十我也是賣的。

    ——在這個時代裏,只要給得起價格,夢也可以論斤賣。

    可笑的是,那些顛倒的、錯亂的夢,居然還有那麼多人喜歡。

    或許因為這個世界的人已經越來越匱乏,匱乏到連做夢都奢侈,所以需要有人代替他們做夢。於是,躬逢盛世的我就從一個獵夢的二道販子搖身變成了一個暢銷書作者——雖然我的書沒有滄月的《鏡》系列或者蕭音的《遺失大陸》這般風靡一時,但每一本至少也能賣出個十萬八萬,這足以讓出版商們對我趨之若騖。

    只可惜,我往往寫的太慢,又生性懶惰愛睡覺,時常導致經濟困窘青黃不接。所以,在發覺明日又付不出房租的情況下,今晚才不得不拉着醍醐一起出來捕獵。

    通宵工作真是辛苦。

    凌晨一點。慶典已經結束,煙花的碎屑散落了一地。

    我深深吸了口氣,飛身掠下,準確地落到了晴川路和襄陽路口的紅綠燈上,宛如一隻獵食的禿鷲噗拉拉的飛下,驚起了一大片異世界的精靈——那裏,在都市的路燈下,舉目到處都有灰白色的小鬼,密密麻麻。

    它們只有一尺多高,有着大如西瓜的頭和無神的大眼睛,身體不成比例地小,手足纖細。在這個萬眾狂歡後寂靜異常的夜晚,它們從各家各户的窗口裏遊蕩出來,如往日一般安靜地蹲在夜空下,一個挨着一個,茫無表情地發呆。

    路燈上,電線上,甚或霓虹燈廣告牌上,到處都是一個個擠着的腦袋,默默地看着這個世界,眼裏沒有絲毫表情。它們不是亡靈的化身,而是活的——它們是存在於活人心裏的暗鬼,平日裏隱藏得極度秘密,只有到了夜晚睡夢時才出來露一個頭。

    在我踏上紅綠燈橫杆的剎那,有幾個杆子上坐着發呆的白色小鬼掉了下去,卻沒有發出一聲響,在地上簌簌成灰。

    “這個城市的鬼,是越來越多了。”醍醐説着,又踩碎了一隻發呆的灰色小鬼。

    原來是這樣。難怪這個城裏的夢也越來越少了。

    可是,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又怎麼餬口呢?

    我不是醍醐,可以光靠吞食這些夢就能生存。我雖然擁有漫長的生命,卻和普通人類一樣需要食物、居所、水電、衣裙和化妝品,而這些,都必需要用金錢來換取。而很不幸的,活了三百年的我既沒有穿牆入室掠人錢財的特異功能,也並不具有織夢者那樣憑空創造一個新世界的精神力——我沒有別的本事養活自己。所以每當入夜之後,就得通宵幹活。

    從湧金大廣場一路飛奔到了外環公路,遠遠把醍醐甩在了身後。我左右顧盼,上下翻飛,四處尋覓,最後頹然地點足在立交橋上,大喘氣。

    真是衰到頂啊!跑遍了整個城市,一路上遇到的居然都是一些垃圾之極的夢,不是燒殺搶掠就是行男盜女娼,還差點被一個做着極其變態的自虐夢的遊蕩者嚇到——那些夢裏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味道,荒淫而銅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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