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七十七層的高樓頂上掠下,撲向廣場旁的十字路口,動作迅捷得如同一頭母豹。風灌滿我的衣袖,風衣下襬獵獵作響。然而當我落到地上的時候,那群漸漸散去的狂歡者裡沒有一個人發出驚呼。
他們看不見我。就如我此刻也看不見他們。
我切換了視野的界面,同時也讓自己從常人的視線裡消失。現在,在我眼裡這個城市是空的。所有活人的軀體都被隱藏,而大街上游蕩著的、都是蒼白而透明的虛無形體——那些在夢境中出門遊蕩的靈魂。
其實,即便是夢境裡,龍城還是熱鬧非凡的。
大街上人來人往,甚至偶爾還有車駛過,然而卻死寂一片。
那些人相互之間並不看上一眼,眼神直直地遊蕩而過,直奔自己的目標。在交錯的剎那,他們的身體對穿而過,無形無跡。
在這裡,你可以看到最荒誕的景象。
有人赤裸著從街上飛奔而過,而周圍人目不斜視;有人在張開雙手做飛鳥狀,撲扇著,身體竟真的慢慢騰起;還有人進入銀行金庫,不停往外搬運著一箱箱的鈔票……
事實上,我知道那個裸奔的,是平日裡死板嚴謹的大學某教授;在空中拍打著雙臂飛翔的,是天橋下自行車攤裡一個沉默的修理工;做著盜金庫美夢的人卻形形色色,有些面色饑饉,有些卻腦滿腸肥,然而無論貧富,卻都對金錢懷著深深的慾望。
原來在這個富裕的城市裡,還有如此多的人心懷飢餓。
那些夢中游魂的數量非常多,幸虧形體虛無,倒從不相互推擠。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看不到的。
我戴上夜行鏡,沿著街道飛奔。
夜復一夜,我奔馳於空曠的城市夢境中,在這樣光怪陸離的夢境裡源源不斷地獵取著靈感。在日出之前,我會和醍醐一起返回出租房,拉上窗簾筋疲力盡的睡去。一直到中午才被叫醒,賴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餐,然後蓬頭垢面地坐到電腦前,在午後的斜陽裡十指翻飛,將那些離奇的夢記錄下來。然後,拿去賣錢。
——是的,你們猜對了,我是一個碼字的。
我叫小枕,枕頭的枕——當然,那只是醍醐給我取的一個筆名,因為我總是喜歡抱著那隻hellokitty的大枕頭。而三年前新換的身份證上,我的名字叫做陳海燕——當然,那也是假的,那是我隨手拿了一個責任編輯的名字報了戶口。
至於真名是什麼,我想這個世上大概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是的,非常可笑,彷彿是如三流白爛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我居然患了失憶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只是渾渾噩噩的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著,一年又一年。當有記憶的生活過了四十年之後,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容貌依舊停留在二十多歲的時候,絲毫不見衰老——從那時候起,我開始隱約明白自己的與眾不同。
而醍醐卻沒有詫異,也沒有問什麼,只是帶著我每隔數年就更換一次住處,彷彿侯鳥一樣遷徙。同樣的,我發現這麼多年來他也不曾衰老,始終保持著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模樣。
原來,我們都是異類。
日子過的波瀾不驚沒頭沒腦。唯一有過的一次驚喜,是接到一封署名江南的電子郵件——對方在信中自稱是我失散多年的唯一胞兄。我大喜過望,立刻飛往他所在的城市,期待著兄妹久別重逢抱頭痛哭一場,然後解開身世之謎。然而,一見面才發現那個江南長得和我絕無半分DNA重合之處,仔細詢問,才發現那個愛吃茄子的海歸原名叫陳大海,居然是那個正版陳海燕的哥哥。令我登時大失所望。
這個塵世似乎和我毫無關聯,除了醍醐以外,我也不和任何人保持長久的聯繫。
三百年來,我適應著這個世界的改變,從事過無數職業:從歌女到知青到建築師,無所不為,經歷足足可以寫上一部百萬字的小說。不過,自從我幾年前開始執筆為文賺取稿費以來,漸漸也有人稱呼我為作家——往往前面還要加一個美女的定語,很是聳人聽聞。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一個二道販子。
最近的幾年來,我一直靠著販賣別人的夢想而換取生活,而且在通貨膨脹嚴重的世道里活的還算滋潤。一般來說,我每寫一千個字可以換到五百塊,當然,在我急著交房租水電的時候,千字五十我也是賣的。
——在這個時代裡,只要給得起價格,夢也可以論斤賣。
可笑的是,那些顛倒的、錯亂的夢,居然還有那麼多人喜歡。
或許因為這個世界的人已經越來越匱乏,匱乏到連做夢都奢侈,所以需要有人代替他們做夢。於是,躬逢盛世的我就從一個獵夢的二道販子搖身變成了一個暢銷書作者——雖然我的書沒有滄月的《鏡》系列或者蕭音的《遺失大陸》這般風靡一時,但每一本至少也能賣出個十萬八萬,這足以讓出版商們對我趨之若騖。
只可惜,我往往寫的太慢,又生性懶惰愛睡覺,時常導致經濟困窘青黃不接。所以,在發覺明日又付不出房租的情況下,今晚才不得不拉著醍醐一起出來捕獵。
通宵工作真是辛苦。
凌晨一點。慶典已經結束,煙花的碎屑散落了一地。
我深深吸了口氣,飛身掠下,準確地落到了晴川路和襄陽路口的紅綠燈上,宛如一隻獵食的禿鷲噗拉拉的飛下,驚起了一大片異世界的精靈——那裡,在都市的路燈下,舉目到處都有灰白色的小鬼,密密麻麻。
它們只有一尺多高,有著大如西瓜的頭和無神的大眼睛,身體不成比例地小,手足纖細。在這個萬眾狂歡後寂靜異常的夜晚,它們從各家各戶的窗口裡遊蕩出來,如往日一般安靜地蹲在夜空下,一個挨著一個,茫無表情地發呆。
路燈上,電線上,甚或霓虹燈廣告牌上,到處都是一個個擠著的腦袋,默默地看著這個世界,眼裡沒有絲毫表情。它們不是亡靈的化身,而是活的——它們是存在於活人心裡的暗鬼,平日裡隱藏得極度秘密,只有到了夜晚睡夢時才出來露一個頭。
在我踏上紅綠燈橫杆的剎那,有幾個杆子上坐著發呆的白色小鬼掉了下去,卻沒有發出一聲響,在地上簌簌成灰。
“這個城市的鬼,是越來越多了。”醍醐說著,又踩碎了一隻發呆的灰色小鬼。
原來是這樣。難怪這個城裡的夢也越來越少了。
可是,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又怎麼餬口呢?
我不是醍醐,可以光靠吞食這些夢就能生存。我雖然擁有漫長的生命,卻和普通人類一樣需要食物、居所、水電、衣裙和化妝品,而這些,都必需要用金錢來換取。而很不幸的,活了三百年的我既沒有穿牆入室掠人錢財的特異功能,也並不具有織夢者那樣憑空創造一個新世界的精神力——我沒有別的本事養活自己。所以每當入夜之後,就得通宵幹活。
從湧金大廣場一路飛奔到了外環公路,遠遠把醍醐甩在了身後。我左右顧盼,上下翻飛,四處尋覓,最後頹然地點足在立交橋上,大喘氣。
真是衰到頂啊!跑遍了整個城市,一路上遇到的居然都是一些垃圾之極的夢,不是燒殺搶掠就是行男盜女娼,還差點被一個做著極其變態的自虐夢的遊蕩者嚇到——那些夢裡充滿了令人窒息的味道,荒淫而銅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