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電報
從解放初期一直到七太爺失蹤的日子裏,我們馬寨大隊乃至馬寨公社,傳遞消息、通知開會一直都是“四類分子”們負責傳送的。元叔由開始替他媽送信,後來乾脆成了專職送信人。順便一提的是,送信是“四類分子”的一種義務勞動,生產隊裏是不給記工分的。
從古到今,傳遞消息是社會化了的人類,相互關聯的一項基本需求。用“四類分子”送信,是時代的特徵,也是一種無奈。這比起周幽王他們那個時代,用點燃烽火台的辦法報警,到後來的歷朝歷代用驛馬送信,差不了多少。人們之所以對盛唐時期的美人楊貴妃有氣,其中的一條重要原因,就是因為她這個女人過於奢侈腐化,竟敢動用為國家報信的驛馬給她運送荔枝,為了滿足她的口腹之慾,為了保鮮,從廣東到長安城,使用接力賽的辦法,不知跑死了多少驛馬,簡直是太不像話了!驛馬跑得再快,也得經歷一定的時間,在我們這個幅員遼闊的泱泱大國裏,從古到今,誤過不少事情。到了清朝末年,當廣州附近三元里的老百姓們掀起的抗英運動已經如火如荼之時,在北京的金鑾殿裏的大清皇帝,還只是靠讀到驛馬剛剛送到的“塘報”,才瞭解到英軍的炮船大舉侵犯,剛剛逼近了離廣州數百公里的珠江入海口處。還有一首動人的詩説:“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仔細分析,這抵萬金的家書,很可能是在前線的戰士寫了家書以後,三個月才能傳到家裏。等家裏人接到烽火中傳來的家書時,一定憂心如焚,説不定寫家書的人已經戰死沙場了。抗日戰爭時期,人們用放“消息樹”的辦法傳遞情報,在小寶他們的課本里,抗日小英雄海娃還把十萬火急的“雞毛信”,拴在綿羊的屁股下邊。幸虧這些歷史典故,在七太爺的腦袋瓜子裏並不存在,要不然,他那一顆總想飛翔的心,一定不會僅限於對交通工具的熱衷,説不定還會對通訊設施產生痴迷。
在這些故事發生的年代裏,郵政和電信還沒有分家,叫做郵電局。縣裏的郵電局在高樓街設了一個郵電所,地點就在區政府的牆外邊。所裏的工作人員,只有兩個,一個男的叫小蔡,一個女的叫小鄭。這個女小鄭比那個男小蔡長兩歲,長得不怎麼樣,但聲音清脆,負責管分機的活兒,屬於電信業務範疇。男的自然是管郵政的,穿一身老油綠工作服,騎一輛油綠色的加重自行車。這輛自行車,負荷了多少重要信息和多少期待。車子前邊的樑上,有一個大袋子,專門裝信件、匯款單和收到人的簽字夾子,後邊衣架上,馱了兩隻郵袋子,裝報紙雜誌,分列在車架兩邊,底下有鐵托板支撐着重量。兩隻郵袋子上分別印有毛主席的真跡:“人民郵電”,由於他老人家用的是繁體字“人民郵電”,寫得又草,好多人認不得,請我們寨子裏的老學究孫乃社來認,這老孫頭戴着老花鏡,趴上去看了半天,對大家讚歎説:“毛主席的字真好啊,‘人民陲毛’這幾個字寫得剛勁有力,龍飛鳳舞!”小蔡忍俊不禁,糾正説:“大叔,那不是‘人民陲毛’,是人民郵電!”孫乃社雖説不相信,也不敢自認正確,只是一個勁兒地説:“好書法,好書法!”
小蔡和小鄭剛調到一起工作時,誰也不認識誰,沒有立夥,下了班一起到區政府的食堂吃飯,只要小蔡在家,兩個人親熱地並着膀子,説説笑笑,就像一對戀人。大約過了三個月光景,兩人的鋪蓋捲到了一起,其中的一個住室變成了廚房。他們從此不到機關食堂吃飯了。在沒有登記結婚之前,無證經營,過了一段甜甜蜜蜜的小日子。只要一身塵土的郵遞員回到單位,女分機員立刻撲上前去,拍拍打打。然後端上温水,伺候男郵遞員洗頭洗臉洗腳後,兩人立即關門上牀,鬧騰得昏天黑地,小鄭才收拾起繾綣的玉體,到廚房給小蔡端出做好的飯菜,坐在牀上,你餵我我餵你地吃。
這事兒讓區政府領導知道後,非常生氣,區委書記讓區委組織委員和區婦聯主任二人,分別找他們談話。領導們狠狠批評了他們的未婚同居行為,兩個人寫了深刻的檢查後,馬上登記結婚了。正所謂結婚是愛情的墳墓,兩個戀人在洞房花燭夜裏,就沒有了未婚前的那份甜蜜,生出了不少隔閡。後來,兩口子因為給各自家裏老人的孝敬錢分配不公,整天打架吵鬧。生了一個孩子以後,才平靜下來。到了郵政和電信分家時,小鄭已經人老珠黃,退休了,小蔡成了縣郵政局的看門人,兩口子到底沒有離婚。
女小鄭管分機,除了插插接接全區十幾部搖把子電話外,還管理一部長途電話。這方面的故事,已經讓小説大家劉震雲的著作《手機》寫套了,也讓當紅導演馮小剛的電影《手機》演火了,我就沒有必要拾人牙慧,況且也缺乏他們那種高超的藝術功力。所不同的是,這部連在分機以外的搖把子長途電話,是個廢物,我們山裏人根本沒有用過,就連高樓街的人也很少用過。這是因為外邊來的長途電話,沒有辦法找到接話人,當然不會打;而從這裏向外打這種洋玩意兒,對方如果沒有同樣的條件,依然沒法溝通。所以,這部電話並不像他們描寫的那樣,老百姓排着長隊亂打一氣,而是整天像一隻黑色的懶貓卧在櫃枱的角落,連呼嚕也不會打。由於這項業務開展得不好,小鄭沒有少捱上級的批評。
小鄭另有一項重要業務,就是從縣郵電局抄收或者發送電報。
電報又叫莫爾斯電報,是一個叫做莫爾斯的美國人在1838年發明的,1844年達到實用階段,得到大面積的普及。莫爾斯早年是個畫家,1832年的一天,他從法國回美國時,同行的一個醫生傑克遜(這兩個人都有點不務正業),一路上興致勃勃地向他們一行人反覆講了電磁鐵這種神奇的東西。41歲的莫爾斯聽出了其中的奧妙,遂萌生了發明電報的念頭,在以後的生涯中,他一邊給大學生們教美術課,維持生計和科研經費,一邊潛心鑽研電磁學理論。“十年磨一劍”,終於造出了世界上第一台電報機,並創造了電報密碼。這種通信工具開始普及時,大多用於軍事方面,是各國間諜最早使用的得力裝備。領導間諜的機關,創造出了形形色色的密碼,只有內部人才能翻譯出來。敵方則專門有人截取電文並研究破譯對方的密碼。密碼雖然不同,但發報的方法是一樣的,機器的原理是一致的。雙方能夠相互發送和接收到信號,必須使用的頻率一致,而發送的遠近全依賴於機器功率的大小。我們現在可以在電影或者電視連續劇裏,看到敵特和我們的特工們,就是用這種機器傳遞情報。現在進入了和平時期,軍事用途的設備轉向了民用。在五六十年代,是人民羣眾最為快捷的通信方式,一般的情況下並不用,只有非常緊急的情況才使用。
電報是用脈衝電流產生的“嘀嗒”聲的長短和次數,表示不同的字母或數字的。收發電報的人戴着耳機,在發報時,用手指點擊發報鍵,每擊出五個長短不同的節奏,代表發出了不同的數字。如一短四長為“1”,兩短三長為“2”,等等。此外,還有表示字母的擊法。抄報時,分辨着接收到聲音的長短和次數,抄寫出字母或數字,然後翻譯成電文。民用的電碼是明碼,不同於軍事用途的密碼,不在保密的範疇。那時的電碼字典,大型書店裏就可以買到,只不過沒有用處,沒有人肯買這麼專業性強的書籍。如同四角號碼字典和王永民先生髮明的五筆字型一樣,我們漢字的電碼也要用四個數字代替。技術性太強的東西,在這裏不可能全講出來,那要有一大本子,沒有一點文學趣味,還有賣弄知識之嫌。反正現在已經被更加先進的通信方式取代了,完全沒有必要連篇累牘。
有趣的是,小鄭他們念起數字來,對“1、2、3、4、5、6、7、8、9、0”這十個阿拉伯數字,並不唸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零”,而是念作“幺、兩、三、四、五、陸、拐、八、勾、洞”,小鄭的工作並不是發報,要麼是記錄、翻譯,要麼是翻譯、上傳。只要來了電報,她就取出專用的紙張,在小方塊裏記下一組組的數字,嘴裏唸叨着:“洞洞幺拐(0017),拐拐勾洞(7790)……”最後查找電報通用碼,把一組組的數字翻譯成漢語。
來發電報的人,也要首先把電文擬好,才能交給小鄭翻譯、上傳。因為那是要按字數收費的,加急電報還要比平電報加倍收費,所以電文拉雜不得,文字必須極其簡約,全靠收到方人的意會去理解。一般是“母病危速歸”、“花產回”(你媳婦叫花,生了孩子,讓你回來),等等。有的人不會寫這種比文言文還省略的文字,小鄭就問清情況,不耐煩地幫他們起草。成文後,小鄭把它翻譯成數字,“幺陸八拐、四兩勾洞”的,打電話給縣電報房,讓人家用電報機拍發出去。
我們八隊的劉慶河跟狼叔是堂兄弟,當過通信兵,但沒有當過報務員,乾的不是拍電報的活兒,沒有學會收發電報,倒學會了拍電報人對數字的念法。復員回來以後,貴亭叔讓他當了生產隊裏的保管員。他在掂着大秤給社員們分紅薯時,把人名和斤秤全部用密碼代替,讓兩個人抬着草簍子,一秤一秤地過。拉長聲音,嘴裏念出來的是:“狼,幺八拐斤;劉麻子,幺陸勾斤;秦大‘膈應’(‘膈應’是土話,討厭的意思),幺勾洞斤……”綽號當密碼,聽的人當然知道是分給誰家了,就是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斤,傻愣愣地隨他的便兒。狼叔一聽就火了:“日你媽,別用這種洋辦法糊弄人。”他堂弟説:“扯蛋,老子就是討厭‘咬蛋蟲’,才這麼辦的。誰掂秤誰當家,不想要,滾回家去!”
到現在,我們已經對拍電報這種辦法久違了,只有我們用的手機,通常把“139……”或者“……8510”念成“幺三九”和“八五幺零”,“1”這個數字通常唸作“幺”,應該還是拍電報這項技術留下來的殘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