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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拔盡寒爐一夜灰 刮面罹災染黑瞳

    攤主還不解氣,又朝着雲飛狠命地用腳踹着,雲飛將好不容易弄來的食物緊緊

    揣在懷中,身體任由攤主踢打。他的意識本就麻木了,心中所念只是保護好食物,

    因為,母親正在捱餓。路上的行人見出了事,都圍過來,不一刻觀者如堵,攤主方

    才罷了腳,啐了一聲,頭上冒煙而去。

    雲飛的臉部被地面的碎石子碴破,鮮血淋漓。終於有個好心人見這孩子可憐,

    從對面的家裏取出一大瓢清水,扶起雲飛,將水喂他喝了。人心畢竟不是鐵作的,

    食物捨不得給,清水還是捨得的。雲飛勉強呷了一口涼水,打了一個冷顫,清醒過

    來,急忙用手伸進懷中摸了摸,食物還在!便撐起身子,歪歪作揖道謝,又討了一

    碗清水,起步踉蹌而去。

    眼前一片血紅,原來額頭上溢的血流到了眼裏,雲飛邊走邊擦乾臉上的傷痕,

    怕母親見了傷心。作人有時候應默默忍受一些痛苦,要堅強些。雲飛不斷念着

    母親教諭過的話。

    吳秀蘭心亂如麻,倚門懸望,遠遠望見一黑點,喊道:是飛兒嗎?雲飛抬

    高嗓音道:娘,吃點東西吧!一溜風跑到跟前,吳秀蘭高興得叫道:飛兒,

    你回來了,沒事吧!雲飛假裝笑容,道:娘,我怎麼、怎麼會有事呢!他這

    一笑,臉上的傷口便被帶動,肌肉倏然僵硬,又是一陣鑽心痛,幸得周圍昏暗,母

    親沒能瞧見。雲飛又不敢捂臉,只是強忍一會兒,總算捱過了痛關。兩人進了廟,

    雲飛小心將懷中安然無恙的大燒餅取出,還略帶着體温,遞到母親面前,親聲道:

    娘,趁熱吃吧。吳秀蘭欣慰地接過燒餅,問道:哪來的?雲飛哽了一哽,

    道:哦...我、我到前面的小鎮上求食,嗯,有位好心的婆婆施捨給我的。

    他不會説謊話,臉上顯露窘色,忙將頭側開。吳秀蘭又問:你吃了沒?雲飛拍

    着剛裝滿一大瓢清水的肚腹,輕輕笑道:咳!我的肚子好餓,接過婆婆給的食物

    就狼吞虎嚥地吃了,那婆婆還笑我是個饞貓哩!你瞧我吃得多飽!這一拍腹舉動

    將母親逗得一笑。

    母親在暗中也隱隱瞧見兒子臉上有些紅斑,切問道:飛兒,你的臉...

    雲飛慌忙垂下臉龐,道:嗯,我不能光顧着自己吃嘛!想着娘在捱餓,便加快腳

    步趕回來,走得急了,被雜草絆了一跤。吳秀蘭蹙着眉頭,嘆道:我就要你仔

    細一點!

    雲飛見娘總拿着燒餅不入嘴,急着叫道:娘,快吃嘛!母親將燒餅掰了一

    半給雲飛,道:娘不餓,你再吃一些吧。雲飛生氣地甩着手,道:娘,你幹

    什麼,吃就吃嘛!這孩子!母親心慰地笑着,將燒餅一片片送入嘴中,雲飛

    這才安心倒在乾草堆裏睡了。吳秀蘭透過破廟頂上的漏洞看着星空,還在擔心明天

    的事,見兒子緊緊偎在一團,顯然在受冷,便找來一把乾草將兒子的身體蓋上了。

    夜是那樣的淒涼,一陣颯風透過縫隙吹來,刮在吳秀蘭單薄的身上,不由得打

    一驚悚。她微一動身,倏然腹部的肝腸似被攪住一般,至痛無比!她捂着腹,渾身

    上下不能動纏,幹皴皮膚上的紋理頓然加深了許多,斗大的汗滴從額頭上似雨水般

    瀉落。如皮包骨的身子不住地抽搐,另一隻手緊緊抓着地上的銅像,臉部肌肉陣陣

    扭曲!她的腦中明白,在艱難的流浪生活中,飢不擇食,已經患了胃病。

    眼見雲飛尚在熟睡,吳秀蘭只能強忍着鑽心的痛苦,卻不能大聲痛呼。雲飛的

    身體不知為何,頻頻翻轉着,似被噩夢困繞一般。吳秀蘭的牙齒砰砰挫釘,手已經

    麻木了,那銅像也被捏得流下一線鮮血,從她強壓住的嘴中只能聽得見絲絲呻吟。

    風愈吹愈大,推開了破門窗,乾草在廟內亂竄着,就象那無窮無盡的繩索纏繞着她。

    她在悲壓中興慶沒有在白天發作,沒有被兒子發現,也不知這是第幾次了。

    終於,她的手無力地鬆開了,夜還是那樣的淒涼...

    太陽的光輝將星月掩蓋了,又是新的一天。雲飛發現母親很疲憊,便沒喚醒她。

    日已高升時,温暖的陽光將吳秀蘭烘醒,昨夜的疾痛現在還記憶猶新,不過很快便

    被雲飛稚甜的微笑衝散了。母子倆也沒能梳洗,懷着心事繼續跋涉着。行至小鎮上,

    雲飛將頭低得很下,怕被賣燒餅的攤主看見,還算皇天待人不薄,總算捱過了虎牢

    關。

    三峽西起四川奉節的白帝城,東達江陵,但見江水歷峽,東逕新崩灘,其下十

    餘里有大巫山,其間首尾百六十里謂之巫峽,蓋因山為名也。自山峽七百里中,兩

    岸連山,略無缺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日月。

    母子倆喚了小舟,那搖船的艄公在大江上也頗有年歲了,是個經驗老道者,他

    説這江裏有吞舟的巨魚,母子倆聽着膽顫,便躲進艙裏。看那江面上也有幾艘富豪

    人家駕着麗舸遊覽風景,吳秀蘭母子卻只是緊坐艙內閉着風,隨着欹帆側舵入進高

    低波濤,遇漩撇舵地急行着。快風拍打着艙布,可見行速如飛,但母子倆此時哪裏

    還有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心情,只覺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

    雲接地陰。

    神女峯,徑三峽之崢嶸,躡五屼之蹇滻,高峻挺拔,朝迎早霞,久送晚霞,峯

    頂石柱似少女般亭亭玉立。河岸傳來陣陣猿啼,悽楚高環,艄公亦支櫓唱道:巴

    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此河段有九曲迴腸之稱,吳秀蘭雙手

    合什,祈求瑤姬仙女保佑能平安渡難。

    已過未時,眼見江陵城這個通都大邑訏巍在眼,江陵又叫荊州,西接巫、巴,

    有云夢澤,春秋時為楚國之都,西漢時為全國十大商業中心之一,相傳為三國關羽

    所築。

    端平三年十月,蒙古軍因佔得襄陽之利而南侵江陵,守將李復光戰死,形勢萬

    分危急,幸得宋軍大將孟珙率軍救援,連劫蒙古軍二十四寨,奪回被擄掠的人民二

    萬餘,威鎮華廈,江陵方得保全。

    吳秀蘭付了最後的二十文錢,倆人離了小舟,心中卻一點也不踏實。大府名城

    自不一般,但見門樓高聳,垛堞齊排,護城水流,高山崢嶸。母親在城門前遲疑了

    片刻,這一點,雲飛是能理解的。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何況母親又是反從叛

    德之女。現如今,十層梯子上了九層,也莫談回頭了。

    倆人強打精神,踏着一條大甬路,絲毫不理會街上的繁華與興衰。吳秀蘭此時

    的心中只記得尋找城東的原家,雲飛也只記得緊隨着母親。終於,斗大的吳府

    金字牌匾近在眼前,但見那紅牆深院寬千丈,琉璃玉瓦高三人,顯然當年的富貴還

    保留至今。

    門前蹲着兩尊石獅,三間獠頭丹門,中門大敞。吳秀蘭毫不猶豫地踹步入內,

    正與慌張而出的管家程良軍撞個滿懷。那管家年紀六旬,星眼闊亮,斑發齊束,倒

    也挺健朗。程管家正欲道嗔,抬眼卻見竟是久離家門的大小姐回來了,驚喜得嘴角

    微顫,一時怔住,不知從何説起。

    吳秀蘭親聲問道:家裏都還好吧?程管家切切應了一聲,見大小姐已有了

    孩子,而面容又是那麼憔悴,一定是家中有變故,無依無靠,只好回到孃家。他又

    轉憂道:老爺對小姐的事很是氣惱...吳秀蘭將雲飛帶上前,道:這是我

    兒雲飛。程管家輕撫着雲飛的頭髮,嘆道:不知老爺見了你們會怎樣?吳秀

    蘭早有心理準備,低憷地説道:我這次回來,是向爹賠不是的,過了這些年,爹

    也許能原諒我吧。話音剛落,突然急促地咳了幾聲。程管家見狀驚道:大小姐!

    你──吳秀蘭舒緩片刻,搖搖頭,道:唉,沒辦法,一路上霜露太重,受了些

    風寒。雲飛也有心地替娘輕輕捶着背。滿地的下家婆子大半與吳秀蘭熟識,都攏

    過來大小姐長、大小姐短地嘈叫。吳秀蘭也把這些年的經歷大致説了一遍。

    程管家不住地嘆氣,欲帶吳秀蘭與雲飛去見老爺,不知從何處鑽出一女子,尖

    聲尖氣地嚷道:哎喲,我當是誰呀?這不是當年與痴心漢私奔的吳家大小姐嗎!

    噢,我説錯了,吳家已經沒有這號大小姐啦咧!嗬嗬嗬!

    雲飛放眼望去時,見那女子披着綻毛貂皮夾絨襖,內穿繞縷銀鼠花綠緞褂,下

    身彤紬雜七彩萬葩裳,兩飄雙鳳竄頭碧佩,髻綰紫翠朱蘭釵,額勒眉心璽印連珠套,

    項帶赤金瓔珞圈,腰繫五色蝴蝶鸞絛。一雙丹鳳眼,翹眉擠目,身材豐腴,濃抹豔

    塗,丰儀雅韻地搖擺過來。此女便是吳百春的大公子吳彥之妻汪豔平。

    程管家這時臉色顯得有些鄙窘,低聲對吳秀蘭叮囑:大小姐,你千萬別和她

    爭氣,她可是出了名的潑婦,將她激火了,可沒好日子過!吳秀蘭搖頭苦笑道:

    她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嗎,當年硬要跟我爭一把手鐲子,鬧成什麼樣子,至今

    還依稀記得。程管家默嘆道:大小姐知道就好。雲飛自從聽了她剛才那刺耳

    的幾句話,對其便厭惡非常。

    汪豔平婆娑扭了過來,寶鈿寶玦,錚錚恐碎,陰陽怪氣道:真是臉皮厚啊!

    潑出門的水還想再進門,真是作得春秋好夢呢!程管家不敢作聲,汪豔平得勢又

    譏誚道:哎!要求生活計,也難消臉皮羞哇!吳秀蘭潦困之時也只得在她喉下

    取氣,陪着笑道:豔平~汪豔平呸了一聲,道:誰是你的豔平?你這個掃帚

    星!定是剋死老公沒去處,帶着野種到處尋方便!吳秀蘭心中難受,無語相還。

    只見汪豔平冷哼一聲,指着吳秀蘭的鼻尖,道:唉呦呦,你可真會孟母三遷

    啊,專挑好地方去哩!將吳秀蘭指得羞愧難當,接着蹁蹁搖到雲飛面前,雙手掐

    住雲飛的臉,道:想過好日子,是吧?經歷了過多的苦楚人生,雲飛極其痛恨

    爭強好勝、猜忌狠辣之人,用力將她的臭手推開,看也不看她一眼。汪豔平怎能忍

    受野種的無理,啐道:好你個野小子,敢跟老孃比狠!正欲就手扇雲飛兩

    嘴巴。吳秀蘭寄人籬下,怎能不彎腰,敢緊説圓話,雲飛拉着母親的手,憤然道:

    娘,咱們離開這裏!汪豔平拍手大笑道:好,走了最好!沒你們在,這個家

    可清靜哩,免得惹了滿屋子腥騷。吳秀蘭蹙眉向雲飛搖首,示意不要賭一時之氣。

    程管家呆了半天,道:嗯...這個...大小姐啊!咱們還是快去見老爺

    吧!吳秀蘭正求之不得趕緊離開汪豔平,趕忙應道:飛兒,咱們去見外公。

    雲飛只好忍住氣,隨着母親朝府內走去。這時,有一管事拿着貼子跑過來請汪豔平

    批,她拿過牌子細瞧片刻,得了回押相符,嘰咐幾句,又緊跟了上來。

    幾人走過門場,穿過抄手遊廊,向書房行去。吳秀蘭瀏覽着家裏的陳設,與當

    年相比,也沒多大改變,童年的幼事又徐徐浮現眼前。汪豔平見狀,尖聲叫道:

    東張西望什麼,想晚上作賊呀!且不説吳秀蘭與雲飛心中如何,程管家都聽着

    難受,沉聲道:姑奶奶,你少説兩句吧!汪豔平哼了一聲,卻也罷了話。

    轉過一幅白鷺汀州瀚海屏,總算安穩行到老爺的書房前,程管家叩門請入,汪

    豔平急步上前,第一個衝進書房,腳根還沒站穩便嚷道:爹呀!見了那個人您老

    人家可千萬不能生氣呀!一定要保重好身體才是呀!

    一位六十上下,穿一件銅錢花紋紫金衣的老爺,尊坐在楠木交椅上開章閲書,

    也許是操勞過度,生得面黃體瘦,此人正是吳秀蘭之父吳百春。只見吳百春垂下書

    卷,心中納悶,不知汪豔平所指何人。但見程管家小心地將吳秀蘭與雲飛引進門前,

    吳百春驟然與十幾年不見的女兒相逢,反射性地立起身子。説時遲、那時快,汪豔

    平猛一甩袖,趕忙叫道:爹呀!她雖然不孝,卻已經不是咱們吳家的人了,咱也

    不必對她勞氣傷身的!

    父女間的怨恨怎能記得如此深遠,吳百春見了女兒,本是又驚又喜,看她還帶

    回一個小孫子,更是一股熱流湧上心頭,本欲向女兒敍話,問問這十幾年是怎麼過

    的,更想親手抱抱雲飛。可汪豔平這麼一攪和,卻無法啓齒了,只好緩緩坐下身子,

    發威道:老程,誰要你帶她來的!程管家嘆道:老爺,都過了這些年,小姐

    的事就作休罷!如今小姐之夫被仇人殺害,你總不忍心她們母子倆流浪飄蓬,如今

    世上這麼亂...沒待他説完,汪豔平打岔道:爹早就對天蒙誓,不要這種死

    臉女兒!你把爹看成是什麼人了,爹是那種出爾反爾之人嗎?一句話搞得程管家

    灰頭士臉,叫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吳百春厲聲喝道:不要吵了!你帶他倆

    走!吳家沒這種女兒!

    吳秀蘭見爹果然不念舊情,心中阨塞,但為了生活,還是不得不捨顏央求:

    爹,我知道當初不該不辭而別,不過,孩子他爹也算得上一位俠士,得董大人提

    拔,治理臨安,號為鎮南虎,只是、只是十四年前被仇人殺害,撇下我們而去!

    説到悲涼處,強忍住欲淌的淚水,道:我們母子倆落蕩江湖,受盡了屈辱...

    她染了肺病,加上説話神情急促,一口氣沒接上,重咳起來。吳百春的心又不是鐵

    打的,看到女兒染疾受苦,多少也有些心酸。

    汪豔平甩着紅巾,似妖蝶迷眼,搖唇鼓舌道:裝可憐!以為扮着癆病就能打

    動爹的心,誰都知道你為了男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吳百春被灌此語,本來仁

    慈的心也堅硬起來。

    正巧吳百春的小女兒吳湘與大公子吳彥接到消息急時趕到,但見吳湘約有三十

    上下佳齡,也真是個國色天香的女人,與吳秀蘭當年相比,毫不遜色。相公田旋在

    外跑貨,甚是繁忙,極少歸家。吳湘的性格卻是遇弱不強,遇強不弱,在這諾大的

    吳府中,也只有她偶爾與汪豔平爭馳,其他人對汪豔平皆敬而遠之;汪豔平最恨其

    為眼中釘、肉中刺。

    吳彥則是一個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五短身材,對汪豔平唯言是聽,他的生意總

    是老婆替其周旋迎待。江陵地勢伏越,四通八達,南方產的犀兕革、象齒、翡翠、

    楠、梓等珍貴物品,不時都通其北運,因此商賈巨多。凡經她手,定被盤活。虧得

    汪豔平生性好強,與外人作起生意必然穩賺,在家中月錢也放得稀,這幾年為吳家

    所撈何下萬萬。

    此時吳湘、吳彥與吳秀蘭相見,人隔多年未會顏,自是雙眼淚汪汪。吳湘更是

    跟姐姐抱哭一團,吳百春的態度也隨之緩和下來。汪豔平叉腰走到吳彥面前,就像

    一隻天熱而叉翅的母雞,訓道:你來作甚麼!吳彥對老婆可是一籌莫展,呆在

    原地不敢作聲,只是不住地看着吳秀蘭,十幾年不見,自然是看不夠的。

    吳湘與姐姐沉沁了一會兒,心中有一種説不出的喜悦,對汪豔平則視有如無。

    又端祥着雲飛,見其面龐清秀,歡喜道:你叫飛兒,是吧!雲飛覺得這位小姨

    親切和靄,含蓄地應了一聲。吳湘摸着雲飛,嗯了一聲,道:姐姐,你回來

    太好了!別與那瘋婆子爭,到我屋裏坐坐,這些年你怎麼過的,都告訴妹子,以後

    哪裏都別去了,就在這裏棲身。汪豔平聞得瘋婆子三字,氣得猛一跺腳,扭

    囁地望着吳百春。眾人也都把視線聚到吳百春的身上,看他究竟如何決斷。

    吳百春可是依違兩難,如坐針氈,他也想收回原話,讓女兒歸家,可是汪豔平

    那邊又逼得甚緊。左思右想,身為一家之主,説過的話可不能不算,看來還是自己

    的臉面重要,蹭起了身子,作出浮雲薄態來,道:我們吳家沒有這樣的女兒。

    此話脱口如矢,直直戳中了眾人的肺腑,吳彥和程管家各自興嘆了一聲,汪豔平真

    是歡天喜地,悠然自得。吳秀蘭怔得呆若木雞,雲飛則早已對外公死了心,不屑一

    顧。

    吳湘大怒,衝着汪豔平鼓目叱道:你不就是巴望着家產嗎?少了姐姐,你便

    可多賺幾分,你的心也太黑了!吳湘一語道破天機,汪豔平臉上霎時支持不住了,

    虧得她久戰殺場,急忙攧唇簸嘴:喂喂喂,我可從未想到分家產上面哩!都是一

    家人,住得好好的,分個什麼家產?不過,哼哼,有些人卻首先想到分家產上面去

    了!吳湘一怔,張口辯不出話來。汪豔平得了勢,更得尺進丈道:説句不好聽

    的話,爹還這麼健朗,你安得什麼心哪!吳湘火燒臉上,道:你嘴裏積點德好

    不好,這種話你也説得出口!

    吳百春見下面爭得越來越離譜了,拍桌喝道:都給我住嘴!叫他們走!吳

    秀蘭想不到在外面受欺,回到家也依然受氣,縱是到此地步,她還是不能死心,如

    果走,能走到哪兒去呢?眼見雲飛轉身便走,她死死扯住雲飛,幾步上前,緩緩跪

    倒在地,道:飛兒,你也跪下。雲飛悲憤難抑道:娘,您不是教導孩兒,男

    兒膝下有黃金麼?吳秀蘭竟無言以對,使勁將兒子按下,淚雨如線滾下,苦苦央

    求道:爹,你就認了女兒吧,女兒知道錯了!從今往後,爹教女兒怎麼做,女兒

    就怎麼做,再不敢抗拒了!她這麼做,是想以最後的尊嚴來換取眼前的憐憫;雲

    飛想到自己竟然要跪在這種不念親情的人面前,感到無比羞恥。只見汪豔平雙手叉

    着胸前,揚眉翹嘴道:別痴人説夢嘍,爹才懶得要你們這兩個沒廉恥的呢!

    吳湘不理會汪豔平,也跪下哭求道:爹,女兒求你了!程管家也要下跪,

    吳百春心裏不忍,道:老程,你也...程管家依然伏倒在地,老氣籲喘道:

    我跟了老爺幾十年,從沒求過老爺一件事,也知道老爺的難處,就算老爺不認小

    姐,就讓她住在這裏吧。當她是丫鬟也好、僕人也好,只求老爺不要趕她走就好!

    飛兒也是你的親孫子,千里迢迢趕來相聚,就這麼趕他出門,老爺難道一點也不心

    疼麼...吳百春心中猶如刀割,為何蒼天硬要自己作出這樣難的決擇呢?如果

    收留了這個不孝女,吳家的聲譽就掃地了!

    吳彥也開口央求:爹...汪豔平兇惡的眼神馬上橫掃過來,吳彥到此關

    頭,也沒什麼好怕的了,鐵了心肺道:爹,就讓妹妹留下來吧!汪豔平從來就

    是定盤的星,這時見丈夫膽敢違揹她,氣如惡鴞亂叫:好哇,你這個爛心爛肺的

    狗東西!枉費我一番真心真意、死心塌地地對你呀!邊叫邊盤腿坐在地上像個瘋

    婆娘一般拍打着地面,吳彥垂下頭,不理會她。

    眼前眾人長跪不起,吳百春躊躇未定,經過許久的心理鬥爭,終於平緩地説道:

    早先我已説過,我吳家少了這個女兒也罷,你們再怎麼長跪也是沒用的,讓他們

    走罷。説完毫不講情地拄着邛竹杖,向深院走去,此話只是輕輕地從他嘴中吐出,

    但在眾人的耳中卻如雷轟鳴,無疑給了吳秀蘭當頭一棒,勉強維持的壩堤已徹底崩

    潰...

    吳百春的背影一晃即失,沒有人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看得清,除了汪豔

    平,所有的人都悒鬱窄忿。眾人明白老爺下的決心是沒有人能更改的,只好怏怏起

    身,汪豔平見事已解決,便強扯上吳彥悠打悠打地回房去了。吳彥依依不捨,卻又

    無可奈何地隨之,只是不停地回過頭遠視着妹妹。吳秀蘭臉上沒有絲毫神色,只是

    撐起久跪的身子,拉着雲飛,一步步地走出房門,其他的人是那麼無奈與悲憤,接

    步相送。

    吳府門宅前,那棵老桑樹上的鳥窩內,尸鳩正將食物分給他的七個寶貝,小雛

    吱吱欣欣地叫個不停。睹物思人,觸景傷情,姐妹倆第二次哭抱在一團。不同的是,

    第一次是高興得流淚,而未來得及歡融片刻,卻又只能傷別。雲飛很堅強,只是牽

    着孃的衣袖,望着黑霧層層的雲際出神。

    吳府內,汪豔平正壓着丈夫作威作福:我為這個家操盡了心,早起貪黑的忙。

    你卻好,竟護着外人!我那麼做是為了什麼,都不是為了咱們的孩子能過好日

    子!吳彥不敢作聲,兩個兒子吳非與吳難也乖乖地躲在屏風後不敢出氣,汪豔平

    望了孩子一聲,橫眉豎眼,手巾亂揚,蟹步訓道:如今這年頭,便要多撈錢,撈

    得越多越好,死腦筋你懂什麼!今日姑息你一次,下次你要是再敢!看我怎麼收拾

    你!吳彥的心在悶哭,妻子的厲斥一句都沒聽進耳裏。

    汪豔平接着罵上罵下,罵得口水都幹了,見丈夫雙目呆呆,也不還兩句,指着

    丈夫的腦門子罵道:你就是這麼一個孬種!氣兇兇地甩着手巾,跨着大步回內

    房去了。吳彥惦記着妹妹,見老婆已去,趕忙取了一包銀兩,急急追出門。經過門

    場時,見爹正在廳前遙望着前廳正門,眯着雙眼,眈眈得出神。吳彥止住步,不敢

    向前,吳百春瞧見吳彥手中抱着一包物品,臉上還留着苦澀,心中便有了數,揮手

    嘆道:去罷!吳彥大喜,道了一聲喏,疾步追了上來。

    門外,吳湘摸出一張關子雙手交於吳秀蘭,道:姐姐,這是小妹的心意,今

    後也不知能不能再相見!妹妹神情真摯,吳秀蘭不好推辭,含淚接了。程管家也

    摸出一張關子塞於吳秀蘭的手裏,道:大小姐啊!噯,我看你還是住在江陵為好,

    彼此也有個照應。吳湘大喜道:對啊!姐姐,就住在這裏,我來替你們安頓!

    等哪一天爹回心轉意了,再搬到家裏來和我們一起住!

    雲飛扯了一下母親的衣袖,吳秀蘭明白兒子的意思,搖首道:算了,爹那麼

    無情,我不想在他眼皮底下生活。吳湘勸道:姐姐,其實爹的心並不硬,這十

    幾年,他將你原來的閨房緊鎖,不許任何人進去碰你的東西。有時,我見爹一個人

    在你房中站着,看着你曾經用過的物品出神。爹的心我很明白,只是汪豔平那個.

    ..提到她便有氣,不由得切齒起來。

    吳秀蘭的心已經死了,依然搖頭,這時吳彥喘着粗氣跑了過來,道:太好了

    ...可讓大哥趕上了...噯!都是大哥不好,娶了這樣一個老婆!吳秀蘭見

    哥哥捶胸絞恨,心中過意不去,向兄妹道:大哥,小妹,我能與你們團聚一天,

    就已經心滿意足了。爹的心理,我也明白...吳彥長嘆一聲,將一包銀兩交於

    吳秀蘭,雲飛見包袱好沉,便替娘接了。

    吳彥切問道:妹妹,你今後有什麼打算?吳秀蘭苦笑道:天下之大,難

    道還無我容身之處嗎?吳湘泣道:姐姐,不知你這一走,何時才能再相見?

    吳秀蘭抱住吳湘,拍拍她的背脊,道:放心吧,我會常給你們寄書箋的。吳湘

    痴迷地望着姐姐,道:一定要給我們寄啊!

    這時,鄰里鄉親見吳府的大門口這麼熱鬧,都圍過來觀之,還七嘴八舌地議論

    着。吳秀蘭鬆開妹妹,道: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動身了,你們就不用送了。兄

    妹都明白吳秀蘭的意思,只好依依不捨地揮淚告別。吳秀蘭帶着雲飛,在鄰里鄉親

    鄙視的目光下傲然行步,薄曛的夕陽在吳秀蘭的眼前劃過一道白劍,她也不在意。

    正是觸來莫與知,事過心頭涼。

    雖然他們遭到親人的斡棄,但云飛此時此刻卻一點兒也不沮喪,反而感到高興,

    只要看不見汪豔平的惡臉,聞不着汪豔平的誹語,他就會感到特別遐意。假若吳百

    春答應他們留下,雲飛反而還會不自然,這時思量着如何發奮圖強,令母親過上好

    日子。

    無名草木年年發,不信男兒一世窮。

    母親的思想卻與兒子截然不同,她無時不刻都在謀着生計,一日三餐的温飽,

    一身一宿的棲處,都是每天必須面對的。她是個堅強的女人,雲飛便是她一直堅強

    下來的支柱,也許是命運過於弄人,頻繁的磨難已把她鑄造成一架永遠不知道辛苦

    的機器。她暗暗立下誓言:我就是打碎骨頭熬焦了,也要把飛兒撫養成人!

    他們漫無目的地行着,作伴的只有永恆的日月星辰,變幻的風鳥木花。雲在空

    中流浪,當一輪殘月至江心升起時,萬簌都是那樣的寂靜,可他們還在為家而

    飄泊着,眼前盡是荊棘泥塗,風還是那樣的淒冷。不知為何,總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吸引着他們,越行地勢越高,待轉過幾道小彎,眼前倏地為之一亮,只見一枝老柏

    臨風而屹。

    老柏的枝柯宛如青銅,根似丕石緊扎。霜皮溜雨足可四十人圍抱,黛色參天,

    高三十尺,萬葉星星灑灑,在風中唱着沙沙的音律,斑龍枝幹千古不倒,窈窕

    丹青難描其神。雲飛走過去仰面而望,樹葉抖擻相迎,倒似向他傾訴着什麼,倏然

    間,從柏幹上宛如截空傳來一道電磁,將雲飛緊緊牽住,他驚愕得無法動彈,與這

    株老柏竟有着似曾相識的感覺,是那麼的親切。

    細觀時,柏後隱着一方古祠,上寫孔明廟三大金字。吳秀蘭只愁沒處休憩,

    見此廟驚喜道:真想不到,今晚我們竟然會在諸葛武侯的神廟裏小憩。雲飛見

    到古柏樹,憂悶的心情也暢然起來,忖道:劉玄德與孔明,君臣二人有功德在民,

    人民不加剪伐,故柏樹才長得這般高大。但樹高招風,經常為烈風所撼,卻不為烈

    風所拔,恰似有神靈呵護。諸葛神侯的胸襟便似這古柏一般,威嚴正直。又念起

    君臣有德天不佑,興嘆道:現如今,古祠高樹兩茫然。

    廟內香燈不滅,諸葛神侯的銅像毫無圬垢,看來香頭掌管得頗為殷勤。兩壁厲

    劂詩聖的真書: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雲霄

    一羽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殄軍務勞。

    字體端莊雄偉,氣勢開張;詩意沉鬱頓挫,弔古遐今。雲飛尚浸在豪詞壯語中,

    母親卻早已在神像前長跪,捻香求福,許願保護,神情虔誠忠懇。雲飛的心裏有絲

    奇異的感覺,真怪,身處武侯廟,倒真象有神靈庇佑一般,心胸不但舒坦,身子也

    變得禁風了。母子倆不敢卧睡,只是在神像前靠着徒壁坐憩了一晚,時而悠悠拂來

    安謐的晚風,暖香馥郁。

    紅日剛剛浮起,吳秀蘭便千謝萬禱,帶着雲飛離開了孔明廟。昨晚沒有盜汗,

    足令吳秀蘭愕然,此時吞了吞聲,只覺喉中清涼通敞,驚喜得説道:我的喘嗽也

    利索些了,看來這是個好兆頭!雲飛的雙目睜得似兩輪紅日,喜道:真的麼?

    孃的病能痊癒就太好了!

    放眼騁望,一脈平陽之地,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草木葱蘢的甬路旁立着

    一塊大石牌,刻有鄺家莊三字。前方鬧聲聒聒,一大羣婦女圍住一個衣着華麗

    的中年男子,爭先恐後地嚷道:林管家,我什麼都會幹呀!吳秀蘭頗為好奇,

    牽着雲飛走近瞧瞧。倆人雖然久經風霜,仍舊風姿不減,宛如石中翡翠奪人眼目。

    那林管家眼睛為之一亮,指着母子倆道:嗯,你們也算進來罷。旁人都禁不住

    唉聲嘆氣,向他們投以白眼,哼!最後兩名了,我們求了許久都沒結果,她們一

    來便選中了!吳秀蘭不明白,問道:選中什麼?但沒人回答她,只有人背地

    罵:林簡,你不得好死!

    林管家望着吳秀蘭和雲飛,問道:你們的名字?吳秀蘭心想別人都這樣拼

    命央求,定是好事,便據實答了。林管家點了點頭,又報了八個名字,高聲道:

    你們十個人跟我來吧!另外八個人都是婦女,從她們的臉上可以看出,是那般

    欣喜若狂。吳秀蘭還是有些不放心,問道:林管家,我們去哪兒?

    林管家見其發此疑問,倒感到詫異,反詰道:你們不知道上哪兒去嗎?吳

    秀蘭真不知情地點頭,旁邊的婦女岔嘴答道:這次林管家受鄺家莊莊主之命,到

    莊外挑選十位鄉親去做家僕。你們真是好福氣呀,剛來就被選上了!到鄺家莊做事,

    包吃包住,每月還給一兩紋銀,別人想都想不到哩!

    吳秀蘭暗喜道:原來是這麼回事,真是要多謝諸葛神侯的英靈保佑,我們母

    子才能有此大幸!忙向天空作禱,雲飛的右眼不知為何,頻頻跳動,不過也沒在

    意。十人跟着林管家,不一會兒便行至莊主的大宅前,雖説沒什麼氣魄,只是一般

    的矮牆黑瓦,但寬大無垠,有一種胸襟開曠之感。雲飛興嘆道:我從未見過哪家

    的府宅佔地竟有這麼寬廣的!

    林管家回頭一瞥雲飛,嘿嘿笑道:小子,你沒見過的事還多着哩!到了我這

    裏,可得放乖靈些!雲飛喏了一聲,走進門還是依樣一個大操場,接着便是大廳,

    林管家給他們十人各分得一些差事,吳秀蘭幫人洗衣,雲飛則做些雜工。

    一進門就得做事,雲飛劈完一捆柴,便四處逛一逛,剛來到此嘛,多少有些好

    奇。鄺家莊真的好大,云云層層的,恐怕有幾百間房舍,卻有好多大房子不知為何,

    皆用巨鎖鎖門。隨意走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見孩童的讀書聲,雲飛沿着讀書聲走

    過去,原來泮池後面有一間私塾。雲飛不敢正望,悄然潛進窗前偷偷探出頭。私塾

    內共有十幾名學生,與自己年紀相當,大多數學生都在認真背誦三字經,其中卻有

    幾個學生一乘業師不注意時便做小動作。

    那業師大抵是個昏昏眼,毫無發覺,手中的鐵尺也不知是不是作擺飾的。他來

    回走動着,待學生們背完,便發話道:嗯,考試時間到了。今日考試的題目是以

    讀書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半個時辰後交詩。一學生默唸道:唉!終於

    考試了,作詩作詩,叫我去死!這學生一臉頑皮,衣着華麗,頭戴一頂小絨弁,

    只是一個勁地舔筆轉墨,一看便知是個拿筆空望天的草包。還有幾個頑皮的學生拿

    了筆桿子在紙上草草塗鴉,真希望業師在這時候中風暈倒或心臟休克就好。

    眼見別人都將作完,戴小絨弁的學生急如焚心,斜着眼瞄了瞄業師。哈哈!他

    正在盯查着第一排學生的考卷。此時不作弊,更待何時,見有機可乘,趕忙向前面

    的同黨小聲説道:盧剛,作完了沒?那個叫盧剛已經寫完,也不瞄瞄業師正幹

    嘛,便飛快地將試卷與後面的交換,真是白紙換黑字,只是機不逢時,正巧被業師

    瞧個正着!為什麼單單瞧見小絨弁呢?原來他是個經常翹課的,業師對他格外照顧

    一些。

    且看業師扳起了臉,走過來二話沒説,抽出兩人的手,分別在他們手心裏留下

    了鐵尺火辣辣的記號,拿起證據念道:春眠睡個飽,處處聽説教;夜來迫讀

    聲,鐵尺知多少。業師觀後真是哭笑不得,朝盧剛訓道:就你這種水平,也配

    給別人抄?給我滾出去!盧剛哪敢還待在這裏,屁股一擦,便如坐風似的顛了,

    私塾內鴉雀無聲,學生們都在觀賞着這一出醜戲。

    業師指着戴小絨弁的學生道:鄺盛彪,你看看你,身為少莊主,真是丟盡你

    爹的臉了!鄺盛彪哭喪着臉,哀求道:先生,你千萬不要告訴我爹呀!業師

    道:子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隨手在鄺盛彪的卷子上批寫了一個

    差字,續喝道:下課後,你把這個帶回去給莊主看,等會子我再好好跟莊主

    談談。鄺盛彪傻着大眼,拿着卷子想不去也不成了。

    雲飛心想他不好好用功,當然落得這個下場,不禁哧哧地笑出聲來。先生聞見,

    厲聲喝道:誰在外面偷笑?雲飛慌忙捂住嘴巴,忖道:這可怎麼辦呀!幹活

    的時候偷聽人家讀書,被莊主知道那還了得!但身形既已敗露,也只能老老實實

    地走進門,低頭訴道:其實我也不是有意要偷聽的,只是一時好奇。

    學生們都朝雲飛投去疑惑的目光,在課堂上不論發生什麼事都是那麼新鮮,只

    因上課實在是太枯燥無味了,只有鄺盛彪埋着腦袋思索回去怎麼交差。先生打量一

    下雲飛,雖服裝簡樸,但氣宇軒昂,心中也多少有些好感,問道:你是鄺家莊的

    人嗎?雲飛據實答道:是,我今日剛到這裏做工。先生又問道:你會寫字

    麼?雲飛答道:我粗知文墨。先生拂着須,道:這樣吧,你如能即興作一

    首我剛才出的題目,你的事,我便不告訴莊主;如果吟不出來詩,就莫怪我無情了。

    雲飛此時也沒個挑選餘地了,靜望當空,緩緩吟道:投書濃暖窗,破卷飛龍

    翔。心寬宏志遠,身卑淚盈眶。先生心中為之一震,良久長嘆道:多少人與你

    一樣無書可讀,此詩乃窮苦人家孩子的真實寫照!唉,詞句雖算不上精麗,似平口

    道來,倒有一種樸實之美。他通了姓名,原來這位先生姓霍,霍先生正待向

    雲飛多問些話,可雲飛想起莊中事務冗繁,也不能在此久留了,便向先生長揖而去。

    霍先生道:多少孩子想書讀而讀不了,你們的爹孃老子出錢供你們讀書,你

    們卻一個個身在福中不知福。搖了搖頭,開始評卷,就像在唱催眠曲,學生們聽

    得起耳垢。學堂裏的景色倒饒有趣味,有些學生的鼻子裏鼓着白色的泡泡,或用筆

    撐着下巴,或昏乜着眼睛,或撐開書遮住睡覺。霍先生高度近視,把試卷講完,便

    輕輕説了一聲下課。可別小瞧這一個詞,在學生們的腦中真是如雷轟鳴,一霎

    間都從夢中驚醒,清桌子的清桌子,拿包的拿包,渾似放了鴨子。除了鄺盛彪一人

    面色土灰,其他的都像剛從監獄中放出來一樣,衝出門時,差點把業師撞摔跤,業

    師搖晃着訓道:這些不長進的!

    且説鄺盛彪拿着一張帶差的試卷,硬着頭皮去見爹,一頓棍子肯定是少不

    了的。他邊走邊想着如何向爹説,不知不覺已到了鬼門關。他惴惴不安地叩門而入,

    爹不巧也在看書,那鄺莊主三十多歲,體魄剛健,眉宇中竟隱隱含着大將風度。鄺

    盛彪剛定住腳根便一臉笑,唱道:恭喜爹!賀喜爹!鄺貴世放下書卷,問道:

    孩兒,有什麼可恭喜的?對了,你這幾日功業進益如何?

    鄺盛彪歡笑道:爹,孩兒正為此事來道喜哩!您不是答應過孩兒,這次考試

    如果孩兒得了一個甲,便獎賞孩兒十兩紋銀嗎!鄺貴世聞言扔了書卷,大喜

    道:你得了一個甲!鄺盛彪笑道:所以説,我就要恭喜爹用不着為孩兒

    破費那十兩紋銀了!哈哈哈哈!鄺貴世倏地心中一涼,拉長臉問道:你這話什

    麼意思?鄺盛彪只好將試卷拿出。

    你這個臭小子,這麼不爭氣!鄺貴世拿起一根短棍就往兒子屁股上棰。

    啊,痛啊!孩兒知錯了!

    古語道:人不勸不善,鐘不打不鳴。

    鄺盛彪捱了一頓好打,自然是跑到孃親那裏訴悲,然後孃親自然就會替他出頭,

    晚上自然就熱鬧了一番。

    次日──

    鄺家莊內,一羣少年在一操場上玩耍,其中一男孩穿着黃金貴綢,象是孩子王,

    他尖聲傲語地指揮着其他小孩。這時,從旁邊柴房門內走出一少年,手裏抱着一捆

    乾柴,雖穿着粗布麻衣,但長得英俊不凡,劍眉之間透出無限靈氣。那孩子王向身

    旁的夥伴仉新竹問道:他可是昨天偷聽我們上課的小子?仉新竹答道:哦!

    他是昨天剛來的,叫雲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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