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文書和樞密院的軍令同時到達蔚城。
由於戰事緊急,賀凌雲被奪情,不能回京為父守孝,必須繼續留守蔚城。朝廷為表恩恤,特擢升賀凌雲為正五品中侍大夫。
本朝武官重階不重品,雖然中侍大夫和正侍大夫同是正五品,但正侍大夫在官階上要比中侍大夫高四個等級。也因此,雖然賀凌雲不及他的父親,但他的品秩已是高過了趙參將。
至此賀凌雲便成了蔚城主將,樞密院又象徵性的撥給他們五千兵力和一批糧草兵器,短時期內朝廷將無法再對蔚城多作增援——禁軍主力必須集結起來保衞京城,守蔚城就只能靠賀凌雲他們自己了。
接過樞密院的發兵銅牌,賀凌雲牙根都咬出血來,被提拔不是因為軍功,而是因為父親的死——他只恨自己最後一刻不能守在父親身邊,而要守住這座對他來説依舊陌生的城池。
父親的虎目又滑過賀凌雲眼前,他心知此刻自己又自暴自棄,如果父親知道他的想法,一定會對他破口大罵,再緊跟着賞他一鞭子吧。賀凌雲苦笑一聲,走到營房坐下,趙參將跟幾個禁軍指揮聚在他身旁,商議如何守城。
“蒼州失守,如今燕軍主力已沿黃河水路南下,眼下他們只需派出少量兵力,便可圍擾蔚城,截斷我方糧道供給,繼續守城難度極大。”趙參將面露難色。
“沒樞密院的撤兵軍令,我們就得死守。”賀凌雲瞥了趙參將一眼,冷冷道。
眾指揮見主將面色不豫,忙圓場道:“主將説得是,飛狐口本就是天險要塞,易守難攻,我們依仗地勢,守城大有可為。”
“這兩天,全體官兵出動,在燕軍攻來前幫百姓把麥子收割了,堅壁清野。”賀凌雲掃視着座下比自己年長的將領,沉聲下令,“燕軍的優勢在騎兵野戰,並不擅長攻城。前些日子加固了城牆,護城河也已疏浚,如今諸位只需部署下去,按部就班給各條要道設防——陷馬坑、青阱、蒺藜地,需令百姓迴避。牀弩和七梢拋石機正在趕製,七萬兵力足夠守護蔚城。”
“我們只有五萬五的兵力吧。”趙參將在一邊咕噥道。
“還有一萬五的廂軍,必要時,全民皆兵,參將大人還有什麼意見嗎?”
在座眾人皆噤聲,均認可賀凌雲的部署。跟着大家商榷了一些細節,諸將各執其事,領命後退出營房。
空落落的營房裏只剩下賀凌雲一人,他坐在主座上,抬頭望着牆上被父親翻舊了的陣法圖,臉上慢慢露出脆弱的表情。他不該坐在這個位子上的,坐在這裏他只覺得茫然,他習慣依賴父親的羽翼,習慣到不屑依賴,甚至認為這羽翼並不存在——乍然失去後他才發現自己的幼稚,他好象被強拉出殼的蝸牛,周身血肉模糊的曝露在外,疼得他幾乎無法動彈。
爹……您在的話又要抽我了吧,孩兒不爭氣……
從營房門口悄悄探進半個腦袋,賀凌雲心一緊,立刻收斂面部表情,惡狠狠的板起臉:“你來做什麼?!”
公輸靈寶吶吶的張開小嘴,愣了半天卻吐不出一個字。她與賀凌雲怯怯對視,這次竟意外的沒有臉紅,反倒臉色發白的囁嚅着:“啊……啊……那個……”
她想不出安慰的話語,小腦袋瓜子裏裝滿了機械,關於人情世故那有限的幾個詞彙,到了嘴邊卻説不出口。不管説什麼她都覺得會傷害賀凌雲,可是她最不想他受傷害。
好複雜好麻煩好……難過,公輸靈寶一個怔忡,小臉開始皺起來。
賀凌雲嘩地一下站起身,衝到靈寶身側,咬牙低語道:“不許哭!否則我要你好看!”
他抖開肩上披風,匆匆往城樓上走,將泫然欲泣的靈寶丟在身後。趕開哨兵爬上望樓,賀凌雲如釋重負般重重摔進木板屋裏,舉起手背壓住酸澀的雙眼。
爹……
他渾身顫抖,嘴角終於開始下撇,鼻息濁重,抽泣,手背被滾燙的淚水打濕。
爹……孩兒一定守住蔚城……
春天麥子灌漿的時候,天氣一直乾旱,如今收割下來的麥子就有點癟,產量也不高。公輸靈寶紮緊了褲腳袖口,踩在田裏割麥子玩,她的小手被麥芒刺得又痛又癢,忍不住皺起眉頭唏噓吹氣。
驀地她在麥茬中發現一窩野鳥蛋,忍不住驚喜的尖叫一聲,撿起來用衣服兜着,回頭尋找賀凌雲要跟他獻寶,卻看見他在田間笨拙的樣子。
他是一個公子哥,哪裏會使用鐮刀,手指早被刀刃劃傷,皮靴上也有深深淺淺好幾道印子。周圍盡是佃户出身的士卒,利落揮鐮割麥,將他們的主將甩得遠遠的。
哪有這樣子身先士卒的,公輸靈寶扭過頭皺眉,不忍心看賀凌雲汗流浹背的狼狽樣子。
賀凌雲抓着把麥子直起身來,只覺得後腰痠痛難忍。一滴汗水忽然刺進他的眼睛,他慌忙閉上眼,伸手擦掉滿額的汗水,再抬眼時就看見遞鋪兵策馬飛馳而來,遞上五百里加急的消息。
——京城秦太尉病卒。
秦太尉高壽七十六歲,乃三朝元老,官居二品為武官最高。他因為年邁體弱,許久沒能上朝,一直半退閒居養病。此次戰況緊急,太尉再次出山,先是向聖上建議趁燕軍半渡黃河之際,發動奇襲,以絕他日之患,無奈時逢議和的緊要關頭,聖上沒能採納他的意見,及至蒼州失守,太尉又急調各路禁軍回防保護京城。面對勢如破竹的燕軍,他披肝瀝膽終至回天乏術,前夜病重彌留,只來得及遺奏議請皇帝退守關中,便撒手人寰。
“秦爺爺……”賀凌雲猶自不敢相信這個消息。從小到大在他心目中,那暮年老將就如同中流砥柱,如今撒手一去,他的心裏便又少了一塊磐石,只覺得洪水猛獸直要撲面而來……
“聖上真會選擇離開京城,退守關中嗎?”龍白月與雲陽公主討論着,對這個消息深覺震驚。
雲陽公主灌下一杯酒,憤憤道:“離京不是小事,不過看我軍這節節敗退的架勢,哼,這麼做也是遲早的事——那秦太尉的決策素來明智。”
“如今京城裏已是滿城風雨,好多富户都在舉家南遷呢。”寶兒盤着腿坐在她們身邊吃點心,插口道,“哦,城裏最近還傳開一首童謠,似乎與紫眠大人有關哦。”
“怎樣的童謠?快念來聽聽。”龍白月一聽與紫眠有關,慌忙問道。
“皇城有紫,撒豆成兵;天兵如雲,大破燕軍。”寶兒搖頭晃腦的念道。
“這種時刻,出現謠讖最容易惑亂人心,”雲陽公主皺眉道,“那個紫眠在打什麼鬼主意?”
“不知道呀,難道他還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寶兒神秘兮兮的説,“百姓之中傳得怪神乎的,説是每日黃昏,都有一個緋衣小兒站在城牆角落,不停的唱這首歌……”
“皇城有紫,撒豆成兵;天兵如雲,大破燕軍?”皇帝一手支頤,喃喃念着太監報給他的童謠,“皇城有紫,皇城有紫……皇誠有子……”
“陛下,謠讖惑亂人心,須及早治罪,防微杜漸,以匡視聽。”
皇帝盯着跪在地上的太監,忽然微微一笑:“朕倒覺得有點意思……”
看着沙盤裏扶乩出的卜文,紫眠垂下眼,伸手將沙盤裏的文字拂去。他推開門走出去,攏好袖子坐在魚盆邊,等待每晚準時出現的孩子們。
今天的孩子們都沒空手而來,反倒每人手裏都端着盆缽。
一個四歲小兒吃着手指問道:“這魚真送我們嗎?”
“是的,”紫眠點點頭,微笑道,“你要好好照顧它們。”
“你不再表演魚戲給我們看了?”七歲的丫頭拽着弟弟,手裏端着一隻陶碗,望着紫眠問。
“是的,不過它們很聽話,你可以自己剪個彩旗逗它們。”
“哦哦——”孩子們歡呼起來,紛紛跟紫眠點着他們看中的魚。
“我要紅的紅的。”
“叔叔多給我幾條吧,您教得歌我每天都唱……”
百來只金魚很快就被分光,孩子們走散以後,紫眠並不起身回屋,他坐在原地等候着第一個來見自己的人。
不大一會兒,一個胖胖的老爺帶着親隨逛到他跟前停下,這個人身着華服,神態富貴安詳,面上光光沒有鬍鬚。
“紫眠大人,隨咱家進宮走一趟吧,聖上要見您。”那人尖細着嗓子低聲招呼,笑得一團和氣。
紫眠起身走到他身邊,低頭微微一笑,像與一個熟識的人交談一樣,謙遜恭謹的回答:“是……謝大人費力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