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孫菀又早早醒來,動了動腳,感覺那裏腫痛消了很多,便打消了請病假的念頭,緩緩更衣起身。
她以為自己起得足夠早,出門一看,有人比她更早。
餐桌上擺着三明治、煎蛋和奇異果切片,某人一邊看報紙一邊細嚼慢嚥。被她折騰了一宿,又趕早起來扮演賢夫,他看上去竟還是那樣風度翩翩,優雅從容。
經過昨夜,孫菀死了與他針鋒相對的心。梳妝停當後,她不待他招呼,很識時務地回餐廳用餐。出門後,她也沒有拒絕他載她上班。
一路無言,他們很好地維持了表面的和平。
上班時,孫菀竭力不讓自己再去想“餘小菲”三個字,而是轉頭對付昨日未處理的工作。她面對滿紙分分合合的八卦,一股較往日更甚的厭惡之情油然而生,但還是要去忍耐。
一整天,卓臨城都沒有來電話。臨近下班的時候,孫菀的心情兀自煩亂起來,連財務通知薪水到賬的消息都無法讓她有所緩解。
電腦關機那一刻,安靜了一天的電話驟然響起,驚得孫菀一顫,抓過一看,見是卓臨城,她怔了好一會兒,才五味雜陳地接了。電話內容很簡單,他來接她去外面吃晚飯,問她想吃什麼。孫菀淡淡回了句“隨便”。
到萬乘時,孫菀發現偌大的餐廳又只有他們二人,又見服務生上完菜後就徹底消失,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孫菀一邊安靜地用餐,一邊在心裏打着腹稿。良久,卓臨城放下刀叉,“無論心裏憋着什麼事,最好都不要超過48小時。”
孫菀不得不承認他很有技巧,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一件那樣敏感的事情説成了兒戲。更可恨的是,他明明知道她在介意什麼,卻偏要她親口説出來。孫菀不想和他繞彎子,越繞只會讓自己越處於劣勢,“餘小姐還好嗎。”
她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麼,但從他緊張的程度也不難判斷出個大概。
卓臨城沒料到她會這樣説,頓了一秒,“應該還好。喝醉的人,無論當時鬧成什麼樣子,清醒後也不過是有點頭痛。”
他順帶着將當日倉促離開的解釋奉上。
孫菀笑了一下,“我很難想象在什麼狀況下,會因為喝醉酒深夜打電話給夏老師,而夏老師居然也會第一時間丟下師母,趕過來為我善後。卓臨城,莫非到了現在,你還想告訴我,和餘小姐只是工作往來嗎。”
卓臨城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我確實對你有所隱瞞。我和餘小姐,是很聊得來的朋友。”
“我一直以為朋友是種很正當的關係,沒想到在您這裏,竟成了一種需要掩飾、迴避、隱瞞的關係。”孫菀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我只是擔心你誤會。”
“誤會?平白無故的我誤會你們做什麼?”孫菀剋制住內心的激動,“難道我在你心裏就是個喜歡無中生有的無聊人。”
半晌,卓臨城才答:“也許是我枉做小人了。”
孫菀有點不想和他聊下去,他永遠有辦法在她的患處隔靴搔癢。她拿起濕巾,低頭擦嘴,無聲地冷笑。笑得眼角濕潤之際,她重重放下濕巾,抓起包,推開椅子起身就走。
卓臨城追上她,從背後用力將她環住,“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這樣對我,有意思嗎。”
他不説這話倒還好,一聽到“無關緊要”四個字,孫菀忽然動怒,一邊使勁掙扎,一邊掰他的手臂,“無關緊要?無關緊要你會避開我接電話?無關緊要你會深夜趕過去幫她收拾喝醉酒的爛攤子?無關緊要你的衣服會被人家留下口紅印?我要多愚蠢,才會相信她是你無關緊要的人。”
卓臨城怔了一下,加倍用力地抱住她,“那天晚上她喝醉了,頂着雷雨天打電話給我發酒瘋,我不能見死不救……事情發展成這樣,我不能説我多清白無辜,但是你要相信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傷害你的事。”
止不住的眼淚從孫菀眼中滾下,她明明討厭欺騙,但當他真真切切承認他並非無辜時,心反倒縮得更厲害,直縮得讓她直不起腰來。
卓臨城伸手拭着她臉上越來越多的眼淚,抹到最後,內疚地將頭埋在她肩上。
孫菀掙扎漸弱,怔怔地靠在他懷裏,臉上的淚痕在餐廳的暖風中漸漸乾涸,讓臉繃得發疼,時不時有淚珠慣性般從眼眶裏流出。
那天晚上,他們在餐廳裏相對坐到深夜。
卓臨城不再隱瞞他和餘小菲的故事。他們相識於一次追尾事故,事故發生之後,驚奇地發現彼此總能在不同場合遇到,派對、酒宴、高爾夫球場。於是兩人的交情便從點頭、微笑到寒暄。
後來,餘小菲成了卓臨城某位圈內密友的女伴,他二人見面的次數便日益增加。一次閒聊,餘小菲聽聞卓臨城旗下有影視項目,便很仗義地為他奉上奪獎歸來後的首秀。再以後,餘小菲與那位密友和平分手,卻與卓臨城互引為知己。
這段故事,卓臨城説得字斟句酌,光明磊落,至於到底抹去了什麼,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他無法坦誠,初次見到餘小菲,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了去。她的眼睛和孫菀的生得很像,不同的是,她的眼睛裏沒有對他的抗拒、冷漠,而是他幻想能從孫菀眼裏看到的柔弱、温軟。
聰明絕頂的餘小菲很快就探出他的軟肋,用她的眼睛打開了通往他心裏的門。他們成了可以互述感情的曖昧知己。在感情裏,女人總是容易先男人一步沉迷。不久,餘小菲便對他展開了熱烈的追求,在確信他絕不會背叛婚姻時,又提出願做他形影相隨的戀人。
在與孫菀婚姻最冰冷的那段時間,他也有過一兩次心旌動搖,但終究還是把持住了。隨後便是決然的撤離,決絕到連巨資投拍的那部電影都不聞不問。若非她因工受傷,他迫不過情面去看她,幾乎就要忘記曾有這樣一個人險些闖進他的生命裏。
回到家時,他二人都有些不堪重負,不開燈地在沙發裏靜坐。孫菀覺得身體、大腦都累極,卻不願睡,唯抱膝失意地坐着,對着窗外凝望,直到看見啓明星。
黎明時分,卓臨城去抱她,她木木然沒有拒絕,接着便是一場極度混亂、激烈的交合。
中午醒來之前,孫菀做了很多個夢,夢總是醒,醒來後,她又墮去別的夢裏。迷濛中,她感覺卓臨城在吻她,又感覺他從身邊離開。他似乎對她説了什麼,她嗯嗯嗡嗡地應答,轉瞬就拋去腦後。
起牀後,她接到卓臨城的電話,説他已經在機場了,囑咐她好好照顧自己。掛掉電話,孫菀才依稀想起,卓臨城早晨説他要飛美國一趟。電話掛掉不久,孫菀就接到Holly發來的卓臨城的行程安排,這才知道卓臨城有意去那邊收購一家特效公司,如果此行順利,不出月餘便會回來。
孫菀捧着手機發了會兒愣,發了封郵件給卓臨城,讓他抽空代她去看看厲婭,並附上厲婭的最新電話。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自卓臨城走後,北京的天氣就一天比一天冷。進了十月,北京索性紛紛揚揚地下起了大雪。
因時差相隔,加上卓臨城公務繁忙,孫菀每天只能在睡覺前收到他的簡短電話。打電話時,他不是和工作人員在吃早餐,就是在去談判的路上。談話的內容有時候是洛杉磯的晨景,有時候是抱怨美國飲食的碎碎念,更多時候是點到即止的情話。心情大好時,他也會同孫菀説點美國之行的逸事,比方説那家特效公司的老總深諳中國特色,差點拖他們談判小組的男性成員去看脱衣舞表演。孫菀笑過之後,又多了些放心,看來他的歸期不會拖得太久。
沒有卓臨城在身邊的夜晚,孫菀多是以看電影、看書打發。在電影的選擇上,她開始偏向於大量渲染美國都市風光的片子。只可惜,無論什麼樣的題材,最後都會淪為她思念卓臨城的催化劑。
獨處變得如坐針氈,她買來他愛用的那款香水,在家中每個角落都噴上。她漸漸養成了熬夜的習慣,卻找不到失眠的解藥。
某個深夜,她獨自窩在沙發上熬夜重看《洛城故事》,泫然欲泣時,電話響起。她第一時間接通電話,尚未來得及和他説完一句話,厲婭那極富感染力的快樂嗓音就傳來,“親愛的,我和你老公在逛Six flags,今天有《暮光之城》主題,有白人女孩誇你老公帥得像吸血鬼……天氣真好得不得了,氣氛也很棒,唯一不圓滿的地方就是沒有你……老孫,如果不是見到他,我真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想你。”
孫菀差些流淚,捂住嘴,“我也想你。”
“晚點我要帶他去百老匯看我演出,你不許吃醋。”
“我也想看。”
“我讓他偷偷錄視頻給你,哈哈。”
電話轉回卓臨城手裏,他的聲音裏帶着令人愉悦的朝氣,“厲婭很好,比在國內時還活蹦亂跳,見她過得這樣快樂,我很放心。”
孫菀輕輕咬了下食指的第二個指節,含淚説:“臨城,我想你。”
他靜了一下,才用壓抑着情愫的聲音説:“我很快就回來。”
電話掛斷後,果然又是一宿無眠。
十月末的時候,餘小菲主演的電影上映,孫菀週末去看,竟也心平氣和地看完了整部電影。一個月前,她以為自己過不了這關,如今發現這世上真正過不去的,只有情的枷鎖、愛的束縛。
週末傍晚,孫菀懶懶地趴在陽光房的軟榻上翻着一本生活漫畫。那漫畫畫得極有趣,她卻看得心浮氣躁,翻完大半本,將頭側向一盆盛開的玫瑰,拿書蓋着臉假寐。
將睡未睡之際,臉上的書冷不防被一隻手拿開,一個聲音在她耳畔呢喃道:“廚房裏的甜湯快要燒乾了。”
孫菀倏然睜開眼睛,就見到那張讓她魂牽夢縈的臉。沒有任何遲疑,他們同時伸臂抱住對方,他的臉不斷在她的長髮裏摩擦着,貪婪地吮吸她的味道,接着便是讓她窒息的舌吻。
她見縫插針地發問:“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
“怎麼不告訴我。”
“想給你個驚喜。”
他的手熱切地在她動人的曲線上游走,甚至來不及説思念,便將她重重壓倒在軟榻上。孫菀躲閃着他的吻,低喘着拒絕,“不要在這裏。”
他強忍着衝動,抱着她便往屋內走,剛一進屋,便迫不及待地吮住她的唇瓣。就在這時,一陣振動從他的外套衣袋裏傳來。他想都不想,探手進去摁斷,低頭去吻她的脖子。
不到幾秒,那電話再度響起,他只得放下孫菀,蹙眉接通電話。不知道那邊説了什麼,他語氣生硬地説了一句:“不去。”
那邊不依不饒地又説了幾句什麼,連孫菀都隱隱聽到對方激動的大嗓門。卓臨城將電話從耳邊移開一些,直到對方嚷完,才無可奈何地説了一句:“行,我們很快到。”
合上電話,他不甘地一口含住孫菀通紅的耳垂説道:“換衣服,出門。韜子生日,叫我們都去聚一聚。”
説完,兩人分頭行動,洗塵的洗塵,更衣的更衣。考慮到是去見他朋友,孫菀選了一條比較正式的白色裙子,簡單盤了個髮髻。她站在盥洗室的鏡子前顧盼了一下,又取出唇膏小心翼翼地塗在唇上。
走到盥洗室門口的卓臨城見狀,又折回客廳,取了只盒子過來。他走到孫菀背後,從絲絨盒子裏取出一條鏈子,仔細為她戴上。孫菀指尖觸上中心那塊火彩輝煌的鴿血紅,“怎麼想到買這麼豔的顏色。”
“剛好壓住你的冷。”卓臨城透過鏡子看她,在她耳後呢喃道:“很襯你。”
忽然想到什麼,卓臨城將她牽去客廳,從行李箱裏拿出一隻大盒子遞給她,“厲婭託我帶給你的禮物。”
孫菀接過,“什麼東西。”
“她説,秘密。”
孫菀捺不下好奇,取出一把剪子,卓臨城接過來,三兩下剪開包裝。打開盒子的瞬間,兩個人都愣住了,只見盒子裏躺着一套無比輕薄撩人的情趣內衣。
孫菀咬住唇,轉過臉去,“吃裏爬外的壞東西。”
卓臨城忍笑忍得辛苦,若非見她神情實在彆扭,簡直要為厲婭的善舉鼓掌。
孫菀沒好氣地彎腰將那盒子蓋上,攏了攏肩上的披肩,徑自往門口去了。
徐韜的生日宴設在他旗下的“煌族”夜總會里。卓臨城知道孫菀抗拒這樣的地方,便帶她走特別通道,避開了大廳裏的烏煙瘴氣。
電梯直達頂層,區別於樓下的羣魔亂舞,頂層安靜異常,透着叫人不自在的壓力。卓臨城牽着孫菀繞過一個個空隔間,直抵走廊盡頭的VIP包房。門推開的瞬間,一股巨大的樂聲、喧鬧聲撲面而來,孫菀着實嚇了一跳,好像驟然穿越進了一個異世界,只見數百平的超大奢華包廂裏,坐了數十對酒酣耳熱的男女,昏暗曖昧的光線下,他們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亢奮地吼着歌,伴着女子巧笑佳音混雜其間。
卓臨城蹙了眉,有些後悔帶孫菀來這樣的場合。然而離開已經來不及,徐韜擁着一個美女上前,重重地拍了下卓臨城的肩膀,“要不是殷哥在機場看到你了,差點就被你騙了。趕緊進去找地方坐。”説着,他笑呵呵地去握孫菀的手,“嫂子真賞臉啊!”
末了,徐韜推着卓臨城往人羣中走,壓低聲音説:“別人都帶二嫂,就你帶大嫂來,這叫兄弟們如何自處啊。”
孫菀假裝聽不到,任卓臨城將她安放在沙發盡頭的角落裏。卓臨城低頭,不無抱歉地説:“我沒想到是這種場合……稍等一會兒,我和他們喝完三巡就走。”
孫菀善解人意地點頭。卓臨城走後,孫菀無聊地翻出手機大戰殭屍。不幸的是,卓臨城所謂的那個“稍等”,很快從她預想中的半小時變成一小時、兩小時。
包房裏的喧鬧幾乎掀開房頂,孫菀厭倦地瞥了那邊好幾眼,終於忍不住靠在沙發扶手上假寐起來。
幾分鐘後,卓臨城抽身回來,將自己的大衣蓋在她身上。孫菀知道他在看她,故意蹙起眉,宣告自己的不滿。
卓臨城去那邊知會了一聲,再度返回她身邊坐下。見她愛理不搭地裝睡,他忍笑伸臂將她扳進懷裏,一手端着紅酒淺啜,一手不動聲色地移到她的腰間。
孫菀縮了一下,睜眼瞪他,他的手果然老實地頓在原地。
他似笑非笑地抿了口紅酒,忽然低頭含住她的唇,挑開她的牙關,用舌將那點紅酒注進她口中。
孫菀頭腦一熱,險些丟了心跳。他的舌靈活地在她口中挑逗,右手探進她的衣領,熟稔地褪去她的胸衣,揉捏着她的胸前的柔軟。孫菀噤若寒蟬地縮在他懷裏,一手緊緊抓着沙發,一手死死拽着身上的大衣。他的手很快遊向禁區,手指不緊不慢地隔着布料摩擦。孫菀難受得厲害,卻又不敢有一絲反抗,生怕引來別人的注意,只能咬着唇默默忍受。
就在她幾乎魂飛天外的時候,身邊的沙發重重凹陷了下去,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在他們耳畔響起,“卓哥,你躲在這裏算什麼。”
卓臨城端着紅酒,淡淡地説:“你嫂子有些不舒服,我們這就要走。”大衣下,他的手卻更加放肆。
孫菀幾不可察地將臉貼在他的右臂上,毫不嘴軟地咬住他的手臂。
卓臨城杯中的紅酒晃了幾下,漸漸恢復平靜。
“那可不行,你還欠我一杯酒呢!”徐韜不依不饒。
卓臨城穩了穩酒杯,鎮定自若地道:“這就補上。我幹了,你隨意。”
説完,他爽快地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與此同時,他的右手自然地抽出,裝模作樣地低頭去叫幾乎暈厥的孫菀,“孫菀,醒醒,我們該走了。”
他體貼地將孫菀攙起來,用大衣攏着她出了門。
剛一出門,孫菀就被他急促地吻住,“有沒有很想我。”
孫菀頓了一下,忽然踮腳摟住他的脖子,生澀而熱烈地回吻他,連她都被自己的熱切嚇到。
一切話語都不再有意義。他們瘋狂地接吻,像要吃掉對方。卓臨城攔腰將她抱起,快步走向夜總會的客房區。他急促地擰開隔間的門鎖,將她推進黑暗。
他們互相拉扯着衣服,直到他襯衣上的扣子接連掉在地上。他死死將她按在牆上,粗暴地扯開她的絲襪,生硬地進入她的身體,毫無技巧可言地撞擊碾壓,似乎要將她揉碎。
她雙手緊緊撐在牆面上,想借此獲得站立的力量。感覺到她整個人在往下滑,他一手抱住她的腰,一手扣緊她的手指,更加猛烈地衝擊她的身體。她不斷撞向冰冷的牆面,痛感卻欠奉,她在他喘息的節奏裏呻吟嗚咽。最終,他們天昏地暗地倒向牀上,在劇烈的顫抖中一起抵達巔峯。
次日清晨,二人擁着被子一起看卓臨城從美國拍回來的照片。孫菀靠在他胸膛上,滑着平板電腦裏的照片,不久就滑到他與厲婭在Six flags公園的照片。厲婭穿着粗製濫造的漢服,用濃墨重彩將臉化成花木蘭的樣子。
孫菀的手指頓住,“她為什麼打扮成這樣。”
“她在Six flags兼職,這是在扮演花木蘭。你往後看,一會兒就能看到蜘蛛俠和瑪麗蓮·夢露。”
孫菀本來還很愉悦的心情莫名有些低落,厲婭去美國後一直住在一座老閣樓上,學習之餘便馬不停蹄地去各種需要演員的地方兼職。厲婭自稱是為了得到更多機會,但孫菀不難猜到,也有一定的經濟原因。
卓臨城捕捉到她的心思,輕撫着她的長髮,“她很棒,現在已經是百老匯的演員了。我偷偷錄了視頻,她在最新的《西貢小姐》裏有角色。據説她的男友打算為她投拍一部另類的B級片,她正在學騎馬和抽煙。”
卓臨城退出圖片瀏覽,點開一段十幾分鐘的視頻,是《西貢小姐》的片段,厲婭在裏面分飾一位放蕩的潑婦和一個沒有思想的中國娃娃。
看過視頻,孫菀的心情終於好了很多。她抱着電腦,翻了個身,頭枕着他的小腹,“還有別的照片嗎。”
“有,演出後我們去吃了中國館子。”卓臨城為她代勞,翻到他們在中國館子的合影,厲婭卸了妝,樣子清淡。掃了一眼,孫菀忽然坐起身子,連着滑了幾張照片,“不對!婭婭怎麼變成這樣了。”
卓臨城跟着坐起,攬着她問:“怎麼不對了。”
“你不覺得她太瘦了嗎?還有——”孫菀將一張照片放大,“她的臉怎麼變得這麼歪。”
“哪裏歪了。”
“你仔細看看她的表情,婭婭以前不是這樣笑的。”
卓臨城認真一看,果然看出了異樣,放大的高清照片上,厲婭的表情透着叫人説不出的扭曲,“我猜她可能為了更上鏡,在臉上做過什麼吧。”
“有可能。”如今娛樂圈女星整容實在不是稀罕事,孫菀略放下心,“她是沒事瞎折騰。不行,我非要打電話説説她。”
卓臨城搖頭,奪走她手裏的電腦,捉住她兩隻手腕,將她按倒在牀上,“你有時候真跟你媽一樣事兒!看來,我得做點什麼保護厲婭的耳根子了。”
過了數日,孫菀正在上班,卓臨城的電話突然打進來,“去請個假,晚上有個重要宴會,你要準備好衣服來出席。”
孫菀正在忙老夏交給她的一條大稿子,敷衍道:“晚上再説。”
“我的全體員工都會出席,你確定想要隨便應付。”
“家裏那麼多衣服。”孫菀不滿地嘟囔。
“我不希望明天公司的八卦主題是我太太身上過季的愛馬仕。”卓臨城簡明扼要地點了一句。
孫菀只好舉白旗,去老夏那裏請了半天假。
下午三點,卓臨城來報社接她。一上車,Holly就將一大疊奢侈品圖冊奉送到她跟前,“一家家逛可能來不及,您不妨先看看有無合意的,我叫人送來。”
孫菀拿起最上面的那本,一頁頁翻看,指着一條禮服,“這個。”
Holly壓低聲音説:“您再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我馬上叫人按您的尺寸定做這條。”
孫菀明白自己挑到了只提供定做的款式,於是換了本圖冊,找了條差不多的素色禮服,又在Holly的協助下,選定鞋子、包和配飾。
孫菀本以為就此了事,不料卓臨城卻將車開去了一棟別墅前。孫菀不解其意,卻沒多問,下車後只默默挽着他。
進門後,傭人將他們帶去二樓的會客室,一位抱着黑貓的中年美婦自落地窗邊起身,優雅一笑,“來了。”
美婦吩咐一位年輕助理端來一個盒子,走去孫菀面前打開,盒子打開的瞬間,孫菀的心本能地跳了下,只見層層梯梯的盒子裏,放着數套碧瑩瑩的翡翠鑽飾。
孫菀移開眼睛,穩了穩心神。卓臨城拈起一條剔透濃綠的鐲子,柔聲問:“喜歡嗎。”
孫菀看着那條鐲子,一時不知該説些什麼。
美婦緩緩撫摸着貓兒的腦袋,“城城就算疼老婆,也該給我們這些阿姨留點風頭。如果我賣了這條給她,趕明兒你媽、你姨們找我來買鐲子,該拿點什麼貨合適?難不成逼我弄條段家玉出來。”
卓臨城聽了,知道自己愛妻心切,有些逾越了,將那條鐲子放了回去。
美婦走上前,從裏面選了條正陽綠的貴妃鐲推進孫菀腕間,“這條種色好,既氣派又俏麗。”
卓臨城看了一眼,滿意地頷首,“謝謝方姨。”
買完鐲子,卓臨城又帶着孫菀小坐了片刻,才起身告辭。
車子駛上南二環後,孫菀抬起手腕,對着陽光看那條鐲子,“上次那電影賺了多少錢。”
卓臨城説了個數字,孫菀低頭,想起某部有關珠寶和女人的民國電影,“一半都在這鐲子裏了。幹嗎對我這樣殷勤?我可不會因為它就對你殞身不恤。”
卓臨城透過後視鏡看她,壞笑,“用不着那麼慘烈,我只要你對我獻身不恤。”
孫菀紅着臉斜飛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把玩鐲子。女人真是奇怪得可以,可能信不過男人的山盟海誓,信不過情意纏綿的肢體糾纏,卻會相信這些冰冷的石頭代表真愛。
到了酒店,孫菀才知今晚是為那部電影全線大捷而慶功。宴會場面很大,赴宴者逾千,大廳裏燈火輝煌,笙歌笑語。孫菀與卓臨城相攜下樓時,所有人的目光都齊聚他二人。那麼多人在看她,孫菀卻敏感地一眼從人海中找到了餘小菲。她穿條暗紅色禮服,頭髮盤得很有舊上海風情。她本人纖細得厲害,個子也不高,脖子卻生得修長優美,遠遠看去,像一枝插在暗紅花瓶裏的馬蹄蓮。
餘小菲看了她一眼,朝他們舉了下杯,轉身繼續同身後的幾個男人講話,從孫菀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線條柔雅的側臉。
卓臨城公式化地發表了一番致辭後,樂聲響起,被打斷的宴會恢復熱烈。
卓臨城帶着孫菀見過數位貴賓後,就將她丟進了太太堆。
太太們身份驕矜,自然不需要滿場翩飛地交際,又因不大可能收到搭訕,便連搔首弄姿的心都死去,紛紛坐在休息區裏閒聊。
見孫菀是新貴,她們也不吝拉攏,拱月般地以她為中心聊了些話題,旁敲側擊地問她的背景學歷,順帶考她對時尚政經的見解,孫菀一一對付過去。她們見從她身上挑不出毛病,話題漸漸轉去她們真正感興趣的服裝、珠寶以及彼此老公的最新產業。
孫菀坐得氣悶,不時往人頭攢動的大廳裏看,卓臨城正在同幾個中年男子聊天,談得很投入,完全沒有看過來的意思。她又孩子氣地看每個銀盤子裏裝的是什麼,正坐得百無聊賴,遠處三角架鋼琴前忽然換了人。
“快看!林達準備彈鋼琴了。”一位年輕太太有些激動,手肘輕輕撞了撞另一位太太。
“咦?他不是聲稱絕不在宴會派對上獻技嗎。”
孫菀知道林達,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年輕鋼琴家,因皮相和琴技俱佳,國內媒體都很追崇他。
“呵,你也不看把他支動的人是誰?”説話間,那位太太朝鋼琴前的餘小菲努了下嘴。只見站在林達身後的餘小菲,優雅地伏下身子,翻着鋼琴上的譜子,微笑着同林達説了句什麼。林達頷首,起身朝場內鞠了個躬,鋼琴前的人羣驟然後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全場人都靜了下來,不約而同看了過去。林達屏息凝神,抬手彈出一串流暢的低音開場。餘小菲手持一枝紅玫瑰,撩動裙襬,赤腳走去場地中心,展臂來了一段抒情的慢舞。很快,鋼琴開始第一次變奏,樂隊裏的小提琴和吉他跟上和聲,奏出西班牙舞曲狂放的旋律。餘小菲縱情笑着,在音樂的節拍裏歡快舞動,熱烈得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樂隊未備有西班牙舞板,懂音樂的看客便隨着節奏擊掌。遠遠看去,孫菀仍能看見餘小菲動人的眼波轉向每個為她擊節的人,那樣充滿自信的媚態,讓身為女人的孫菀都有些呼吸不暢。
太太們的眼神里不自覺地流露出對她的敵視,這個階層的人,本能地厭惡一切可能憑藉自身魅力擠進上流階層的女人。
雷動的掌聲裏,孫菀緩緩返回沙發裏坐下,端起自己那杯香檳。耳邊傳來太太們議論餘小菲的聲音,多是毀謗之詞,比如説她中學肄業後就混跡北京酒吧夜店,做了多年的骨肉皮,才被某位拍文藝片的導演帶入影視圈;又比如説她的乾爹、乾哥哥簡直可以排到一百號開外,實在是豪門闊太眼中的“鬼見愁”……
最後有人尖酸地總結道:“外面的男男女女偏都買她的賬,連林達這等才子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這樣的妖孽,我看天都收不走了。”
孫菀默默抿着杯中冰冷的香檳,直到有人拍她肩膀,才醒神回眸看去。
卓臨城紳士地朝她伸手,眸光深深,“女士,可否賞光。”
孫菀微笑點頭,將手放進他的手心。
舞曲換成《聞香識女人》裏著名的Por una cabeza。孫菀不擅長探戈,跳得小心翼翼,唇線緊繃——好在她這表情很適合探戈顧慮重重的氣質。
一曲舞完,她深深陷在卓臨城有力的臂彎裏,低喘着與他對望,他的眼睛裏有要狠狠吻她的慾望。
這時,一道紅色的倩影出現在他們身側,他們同時回頭望去。
餘小菲點頭朝他們致意,然後轉向孫菀,仰面道:“孫小姐,幸會。”
她的肩膀端得很正,昂着頭的樣子有種咄咄逼人的傲慢,若是旁人以這種姿態示人,定會引得對方反感,但是由嬌小柔弱的她做出來,反倒讓人覺得那是一位淑女應有的高貴風度。
孫菀在她的容光裏怔了一下,“幸會。”
餘小菲眼簾一垂,眼睛裏眯出些漫不經心的笑意,語調平和地説:“孫小姐是否介意我借卓先生跳支舞。”
隔這麼近對視,孫菀這才發現,電影裏文藝得近乎放肆的餘小菲,現實裏也有一種不同於常人的神經質。這種神經質會不經意從她眉梢眼角流露出來,攫住身邊人的全副身心。
孫菀對她莫名畏懼,勉強一笑,“當然不介意。”
餘小菲粲然一笑,昂着頭轉身,朝卓臨城伸手,“好久不見。”
他們跳的是支慢華爾茲,樂聲纏綿老邁,似乎永無曲終之時。卓臨城舞姿僵硬,樣子像在出神,餘小菲頭垂在他臂彎附近,像一枝哀豔的玫瑰。
孫菀忽然想去透透風。猶豫了一下,她起身穿過人羣,往盥洗室走去。
剛踏進盥洗室的大門,孫菀就見一條由女士組成的長隊延綿到門口。她不想驚動那些人,徑直朝大廳外走去。
電梯下到空曠的一樓,她終於看見了冷清的員工洗手間,走近一看,洗手間外還人性化地配備了化妝間。
洗畢手,孫菀走進化妝間關上門,從手包裏找出粉餅,開始補妝。
幾個年輕女孩唧唧喳喳地走進了隔壁洗手間,“真想去樓上看熱鬧,大婆對小三,不知道會不會火光四濺。”
這樣一句話驟然將孫菀釘在了原地。然而隔壁的議論聲還在繼續。
“餘小菲真是卓總的三兒嗎?天涯上不是説餘小菲和舒澤是一對嗎。”
“千真萬確,那天晚上我們都看到了,卓總半夜帶餘小菲過來的時候,餘小菲就穿了個睡衣——”聲音壓低,“還凸點了。”
“外面不是都説卓總很愛老闆娘嗎?再説,平時從沒見卓總帶餘小菲過來啊。我不信卓總是會找三兒的人。”
八卦的聲音頓了頓,片刻後,一個女聲不甘示弱地渲染,“我聽專門給卓總收拾房間的華子説,卓總經常帶餘小菲過來的。他們每次來都走VIP電梯,我們看不到而已。”
“這樣啊……真幻滅!”
門後,孫菀天旋地轉,連月來的甜蜜在一秒之內化為不堪,身體驟然冷了下去,心也冷了下去,連吸進腔子裏的空氣都是冰冷的。
她竭力壓制翻滾的情緒:疼痛、無助、憤怒、絕望、噁心,捂着嘴深深吸氣。她對自己説,這是流言,只是流言,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她久久地站着,外面的喧鬧漸行漸遠,仍保持着一手擰着門把手的姿勢。直到腿有些發麻,她才緩緩擰開門,朝外間走去,那麼巧,正好遇見向這邊走來的Holly。
“卓太太,您怎麼了?臉色這樣難看?”Holly關切地上前扶住孫菀。
孫菀搖了搖頭,忘記禮貌,機械地往前走。
Holly跟上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我這就去叫卓總下來。”
孫菀又搖頭,理性終於迴歸,“我胃不舒服,要先走,他忙,不要打擾他,你一會兒幫我知會他一聲。”
Holly見她幾乎站立不穩,很不放心,“那我開車送你。”
“不用。”
“卓太太,您這樣我很難做的。”
“那多謝。”
坐在Holly温暖的雅閣裏,孫菀的雙腿不停發抖。Holly透過車鏡看了她好幾眼,在一間奶茶店前停車。片刻,她雷厲風行地將一杯温熱的蜂蜜柚子茶遞給後座上的孫菀。
Holly坐回駕駛室,“需要先載您去醫院嗎。”
孫菀緊緊捧着那茶,“不要緊,只是胃痛。”
Holly實在擔心,“不如我帶您去喝粥養養胃。這附近……”説着,她低頭去搜粥店。
就在這時,孫菀忽然抬起頭,緩緩道:“我記得餘小姐家附近有家粥鋪很好,不如你帶我去。”
Holly頓了半晌,“好。不過餘小姐住哪邊。”
剎那間,孫菀聽見心底傳來什麼坍塌的聲音,抽了口冷氣,“你不知道嗎。”
Holly有些抱歉地一笑,“您還記得具體位置嗎。”
孫菀將臉側去一邊,不讓她看見自己失態,“算了,我也不記得了。”
深夜,孫菀紋絲不動地躺在牀上。她覺得自己很冷靜,眼眶卻在發熱,抬手遮住眼睛,壓抑地抽泣了幾聲,又停了下來。
她想起某種感冒藥有讓人沉睡的作用,便爬起來取了兩粒和水吞下。大片的白色藥片卡在喉嚨裏,她艱難地下嚥,直到眼睛鼻子紅透。
孫菀倒回牀上,聽着時鐘走字的聲音,漸漸沉入半昏睡裏。朦朧間,有人掀開被子在她身邊躺下,將手探到她頸下。她原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為這個温馨動作意亂情迷,但這一刻,皮膚上生理性地立起排斥的雞皮疙瘩。
“睡了?”他的聲音傳來,在她聽來,那惺惺作態的愛憐真叫人反胃。
她假裝醒不來,索性連呼吸都停掉。
卓臨城將要落去她肩上的手收回,習慣性地將臉埋入她的肩窩,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