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孙菀去向老夏请年假,老夏被她坚决的表情噎住,不悦地打起官腔说:“虽说社里也规定给新人年假,但在社里这么忙的时候请假,会不会显得特立独行了点。”
孙菀在他对面埋头默坐了一会儿,“既然这样,请您同意我辞职。我去打辞职报告。”
老夏一下子从老板椅里弹坐起来,“小孙,你在开玩笑吧?这可是无数人打破头都抢不到的铁饭碗。”
孙菀语气淡淡地说:“我必须离开北京,要么您放我假,要么同意我辞职。”
老夏不想轻易损兵折将,将孙菀仔细一打量,猜到了几分,“为感情的事儿闹情绪吧?做老师的劝你一句:生活是蛋糕,爱情只是点缀蛋糕的那颗红樱桃。别丢了颗破樱桃就连蛋糕也不想要了,会饿死的。”
孙菀低头,不作回应。老夏见她态度坚决,思量了一下说:“这样吧,这两天上海刚好有个电影节要开幕,主办方给我发了邀请,你替我去吧。话可说到前头,这种活儿时间可以往长里拖,经费却有限,任务量还不小,要是主办方再一小气,你连机票钱都得搭进去。”
这些已经不在孙菀考虑之列,她感激地看了老夏一眼,“好,我知道了。”
孙菀订了最快飞去上海的机票。
她不想和卓临城正面对话,所以选择在登机前几分钟才告诉他要出差的事。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徘徊,巧妙地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冷淡仅仅是因为行色匆匆。这个时候,她需要冷静,在彻底恢复理性前,不想毫无证据地向卓临城兴师问罪,更加不想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以免他跟了来,轻而易举地再度征服她。
到了上海,她并未去主办方安排的宾馆下榻,而是住进一家环境雅致的青旅。住进去的第一天,她用整整八小时躺在床上昏天暗地地喝酒、听音乐,面无表情地流泪。理性在自我放纵中死去,留下的是一个受伤害者的本能。
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卓临城电话打来时,她还是能瞬间伪装出疲惫一天,谈兴不佳的样子。这种时候,她便会阴暗地想,原来真正的影后不在银幕上,而是在绝望的生活里。
第二天中午,孙菀下楼,去附近的面包房要了一个汉堡,一杯热牛奶。吃着吃着,她感觉到痛苦已经淡去,萦绕在心里的绝望变成了淡淡的忧郁。出了面包房,她独自在上海街头散步,深深呼吸这座城市纸醉金迷的空气。走到外滩时,冬日的天竟有些黑了。她站在飘着雪的黄浦江畔,本已淡去的绝望忽然又涌上心头——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变得独来独往。
泫然欲泣的时候,卓临城似有感应地打来电话。她打起精神同他说外滩风光,让他听烟花炸裂的声音,唯独没告诉他,上海下雪了,而她很冷。
第三天,孙菀试着去电影节现场工作。她拿不到大牌导演的采访,也无心和其他记者抢明星专访,便在后台顺便抓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年轻艺人,用两个小时给他做了一个专访。他们都是失意者,拿彼此当救命稻草。孙菀问他怎么看待“信任破产后的重建”,他就说很多艺人的风光是用无数张信用破产的信用卡维系起来的;孙菀问他怎么看待“忠诚之于婚姻的意义”,他就说世上无所谓忠诚,忠诚只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
访问做完,孙菀回青旅,用一晚上为这个艺人写了篇人物报道。发回去给老夏时,老夏暧昧地问:“这小子给了你多大的红包。”
第四天、第五天……汹涌的情绪在时间的流逝里趋于平静,她疯狂地工作,豁出去似的追着向明星、名导要访谈,以一天三条稿子的速度,给报社传递电影节的消息。
十天后,电影节落幕,主办方设宴款待庆祝。中国式的宴会,从头到尾只有敬酒这样一个节目,孙菀虚虚实实跟来敬酒的人喝了一些,将自己保持在将醉未醉的状态。
宴会散场,之前受到孙菀专访的那位男艺人追出来,说开车送她,她冷静地拒绝,独自离开。
坐在出租车里,孙菀隔着污脏的车玻璃看傍晚的上海。忽然,她指着远处一条河流问司机:“那是什么河。”
“苏州河都不知道。”
孙菀想起很久之前看的一部爱情电影——女孩因为不再信任深爱着的男人,跳进苏州河里,变成一条无情无爱的美人鱼。电影的开场白说:近一个世纪以来的传说、故事、记忆,还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积在这里,使它成为一条最脏的河。
孙菀忽然想去看看那条最脏的河。
司机将她丢在了苏州河畔,生怕那条河被外地人看轻,找钱的时候絮叨道:“苏州河很好看的,上海八景里的‘吴淞烟雨’,说的就是苏州河的雨景。”
孙菀淡淡同他笑过,慢慢沿着河堤往前走,从傍晚走到天光收尽、华灯初上。
她顿下脚步,站在栏杆边往下眺望,数米之下的水面半清半浊,比电影里干净不到哪里去。她以前不能理解什么样的绝望能让一个女孩子跳进这么条臭水河,但是这一刻,竟有些感同身受。
天上开始飘起细雨,细雨濡湿了她的长发和大衣,她却还是站着去看那河水。流动的河水可以让人心静,消除人的痛苦,因为它会让人联想到一切终会如流水般逝去。
河风很凉,吹在淋湿的人身上,如万千针尖扎过。孙菀却倔强地想要赌赌看,心里的冷和身体的冷,哪个更叫人难受。
这场愚蠢的赌弄得孙菀很狼狈。晚上站在青旅的莲蓬头下,恶狠狠地打了五个喷嚏,她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孙菀是在医院的消毒水味里醒来的,第一眼看到卓临城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怎么在这儿?”她蹙着眉,语气冷淡,身体的不适让她无力再演戏。
“你发烧昏迷了二十四小时,好在你房费到期,工作人员打内线联系不到你,去敲门,这才及时发现状况。”
很显然是他们通知了他。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卓临城以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直视她,“孙菀,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孙菀想装糊涂。
“事到如今,你仍觉得自己可以瞒住我?你为什么要逃来上海?又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
孙菀吃力地将头转去一边,“不懂你说些什么。”
“孙菀,不要和我玩这套!”卓临城头一次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对她说话。
很好,终于不再假惺惺地装温柔了。
孙菀冷冷地回望他,轻蔑地笑,“原来你也会因为别人虚伪而生气。”
卓临城敏感地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虚伪。”
平静了片刻,卓临城抬起眼帘,“既然你觉得我的虚伪惹怒了你,不妨开诚布公地指出来,好叫我无地自容。”
孙菀气不打一处来,“虚伪的草稿不应该都写在你自己心上吗?何必逼我说出来,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卓临城按了按眉心,“我们不能好好说话吗。”
孙菀闭上眼睛,“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既然你不想说,那不妨让我猜猜。因为余小菲,对吗。”
听到这个名字,孙菀有点失控,床单下的左手微微颤抖。
卓临城从她表情的细微变化里看出端倪,“如果你不希望我和她见面,我可以向你保证……”
“别,我比你更清楚保证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六岁那年就会跟老师保证以后绝不迟到了。”
卓临城开始蹙眉,“最后再说一次,我和余小菲的关系仅止于好友。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同样的事情和你闹矛盾。”
他这边说得义正词严,孙菀耳畔却不停回响起那晚在洗手间听到的流言,无数叠加在一起的声音撕扯着孙菀的情绪。她忽然伸手去按床头的铃,她的表情很平静,但是机械而反复的动作,出卖了她内心的歇斯底里。
两位护士被持续不断的铃声惊动,着急忙慌地赶来。孙菀提高声音,一字一句对她们说:“请你们让他出去,我需要静养。”
她们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地看向卓临城,“先生,你看是否……”
卓临城深吸了口气,从病床上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孙菀病愈回到北京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冷战。
回京复工的第一天,孙菀刻意在报社加班到深夜,卓临城打来的所有电话都被她掐断。挨到凌晨,她疲惫不堪地回家,见卓临城独自坐在满室黑暗里,她头也不抬地从客厅里穿过,进屋、落锁。
次日清晨,孙菀站在烟味未散的客厅里发了一会儿呆,连早餐都未吃,就匆匆离去。从那天起,她开始每晚都熬到凌晨才回家。回到家时,卓临城不是独自在看电影,就是在书房处理公务。餐桌上,每晚都放着不同的消夜,孙菀对此却视若无睹。因为她吃够了小恩小惠的亏,不想再让自己昏了头。
接下来便是无休止的争执。孙菀以前从未想过,生活里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可能成为争吵的契机:他温言软语,她想同他吵;他沉默以对,她也想同他吵;连他偶尔提议晚餐吃清淡些,也会让她觉得他是在委婉攻击她肝火太盛,从而演化成争吵。
他们都不是性格激烈的人,更因着卓临城的风度,这样的争吵往往持续不了几分钟。但她天长日久的挑衅,终究还是让他疲乏了。他开始晚归,虽从不在外留宿,但回家的时间总在孙菀入睡以后。
就在孙菀以为剧情要上演到相看两厌时,卓临城再度去了美国。Holly汇报称他是去谈收购的余留问题,但孙菀知道,他是想要避开她,用冷却的方式保护他们行将就木的感情。
再度重返独守空城的处境,她起初还带着点阴暗的快乐——为她也能这样伤害他而快乐。随着时间推移,焚心蚀骨的寂寞和猜疑,让她的快意变得不再纯粹。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经常会产生一种如临深渊的惧怕。
有天,她收拾心情去阳光房看书,一进门,几盆缺水而死的兰花猝不及防地刺痛她的双眼。她猛地发现,花架上常开不败的玫瑰因无人打理凋残了,原本生机盎然的家,徒然生出一种朽败的气息。
内心的警钟敲响,她开始设问自己到底是想通过冷战达到什么目的。离婚?仅凭听到的流言?不,她对他的爱还没有浅薄到那地步。她只是痛恨他的欺骗,那天在洗手间听到的流言,固然带给她巨大的冲击,真正摧毁她的却是从Holly那里获悉的他骗了她的事实。一个欺骗,像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摧毁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对他的全部信任与依赖。
因为不再信任,她便揣测那个晚上卓临城去余小菲家做了需要用谎言来掩盖的事情。揣测加上流言,让她做出他曾经出轨的有罪推断。
意识到这点,孙菀开始自我检讨:在这件事情上,她确实处理得有欠妥当。她自始至终站在受害者的位置,对他施行冷暴力,却未有一刻设想过这一切如果是误会,这段时间以来,他承受的伤害会有多大。
内疚感一旦袭来,本能的反应便是补偿。她花整晚时间,给他写下数千言的邮件,将最近遭遇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并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邮件发出时,已是凌晨五点。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她在乍泄的天光里打了个哈欠,心境平和地回床上补觉。入睡前,久违的微笑挂在唇角,她笃信他看到邮件后会第一时间赶回来,接受她的求和。
“睡醒后要去把花浇了。”朦胧间,她对自己如是说。
孙菀是被电话惊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一股失落感汹涌着朝她袭来,在构想中,她应该是被卓临城吻醒的。
她迫不及待地抓过手机,展眼看去,来电人是老夏。她低头呼了口气,接通电话,低声道:“喂。”
“你还在睡?快上网,出大事儿了!”老夏的声音很亢奋。
“什么大事?”孙菀淡淡地问。
“去开电脑,我保准你会在连上网的30秒内知道是啥大事儿。”
孙菀下床,打开电脑。登QQ的时候,她一边给自己斟苏打水,一边恹恹地问老夏:“今天又要加班。”
“必须的。”
“那我一会儿来单位。”
“那倒不用,你只管上天涯守着。今天肯定有无数人出来爆料,你先拿那些八卦攒一条稿子出来。我要去南二环那边做个深度调查。”
老夏话刚说完,孙菀就在QQ的弹窗新闻里看到了那件大事——余小菲微博漏床照。
孙菀一眼就认出床照里男主角熟睡的侧颜,贴在耳边的手机顺着脸颊不自觉下滑,最后砰的一声落在了地板上。接着便是她自己。她歪歪地跪在地上,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转。她疑心自己再也没有力量站起来。
脚畔的手机里传来老夏的声音,“看到了吧?喂?喂。”
孙菀捡起手机,贴向耳边,胸口哽着的气仿佛有了硬度,硌得她心痛难当,良久,她颤声回了一个字:“唉。”
“呆了吧?我刚看到时也一样。现在娱乐圈流出艳照都不稀罕了,稀罕的是明星自己不小心把床照给分享出来了。”
孙菀只听得到自己急促的喘息声。
“看余小菲还怎么装娱乐圈最后一朵白莲花。我要是她,非得把自己玩自拍的那只手给剁了……不扯了,你赶紧去天涯,校对室等着稿子呢。”
孙菀捧着手机,僵僵地半跪在原地。原来他早就回来了,只是同余小菲厮守着。如果不是余小菲自拍时操作失误,将他们的床照分享去了微博,她还蒙在鼓里,继续做着鸳梦重圆的春秋大梦呢!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撑着椅子角起身,顺带抹去眼角那一滴半干的泪。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地打开邮箱,将卓临城还未来得及读的邮件撤回,彻底删除。
手机又响了,这回打来的人是黎美静。孙菀想都没想就将电话挂断,按了关机。她镇定地起身回房,拖出一只大皮箱,将自己原有的衣服装箱,然后去捋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那镯子明明戴着挺宽松的,这会儿却像在她腕上生了根,卡在大拇指下,怎么也捋不下来。她咬牙发狠,握着那镯子自虐似的往下生扯硬拽,直拽得她的左掌关节处全都红透。到头来,不知道是痛的还是怎样,一直硬撑着的她,忽然立在原地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时,她听到身后的门被人推开。
她颤了一下,回头望去,只见多日不见的卓临城蹙眉立在门口,神色憔悴地看着她。
她重重合上眼睛,蓄积在眼里的泪水断线珠子般落下。
“对不起。”他开腔,声音嘶哑。
这是他第一次同她说对不起,哪怕他曾对她做过那样多巧取豪夺的恶行,都从未有过要说对不起的自觉。但是这一次,他终于说出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这三个字。
孙菀如挨一记鞭子,心里火辣辣地疼,理智使她保持缄默。
她从箱子里找出一管乳液,涂满左手,抿唇将那只镯子摘下放在梳妆台。愣了一会儿,她嘴角微微一动,“无所谓了。真的。”
说着她躬身去锁箱子,很费力才将箱子锁上。卓临城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里,“如果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还能相信吗。”
孙菀轻轻推开他,声音疲惫地说:“卓临城,我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你。”
她伸手去拉箱子的拉杆,手却被他用力按住。他盯着她的眼睛,头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无措的神情,“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床上,真的不知道。”
孙菀没有挣扎,哀哀地说:“何必矫饰?不如大家都留点风度,好聚好散。”
他被“好聚好散”几个字激怒,将她硬拽进怀里箍紧,“我不可能和你好聚好散!”
他对她一向都爱用这禁锢的方式,她惨然道:“我们再不可能了。事情到了这地步,你放过我好不好。”
“这辈子都休想!”他愈加用力地箍着她,像是要用自己的温度暖化她,见她不为所动,他恳求地说:“到底要我怎么样做,你才肯相信我。”
孙菀机械地摇头,“你与其问我怎么才能相信你,不如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卓临城这回没有回应,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可能不知道,从三年前你对娅娅说出‘对不起’的那一刻,我们的婚姻就蒙上了原罪。我相信你爱我,但我更相信每个跟了你的女人,最后都逃不开被你欺骗、背叛的命运。”
卓临城终于放开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孙菀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这一瞬,他们好像调换了位置,那个真正罪无可恕的人成了她。
“我一直在等,等你厌倦我,像一个死刑犯等待最终的死期。不爱你的时候,我等得很平静,爱你的时候,等得很害怕。卓临城,我真的等够了,也受够了。这次算我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好不好。”
卓临城的脸色一点点白下去,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身体里流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道:“不知道是自己太自以为是,还是你比我更懂欺骗,我竟一直以为你跟我在一起是快乐的。”
孙菀深深呼吸,抵抗着胸口处叫人窒息的闷痛。
他转过身,先她一步,滞重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孙菀眼泪几乎掉下来的时候,他忽然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余小菲的事情,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已经不重要了。”孙菀低头,“离婚协议我尽快发给你。”
他明明已经疲惫至极,骨子里的残忍却一分没少,“别做无用功。我‘不择手段’地娶你回来,不是为了要同你离婚的。”
卓临城虽不同意离婚,却默许了她的出走。
一出小区,孙菀就打车直奔通州老家。她并非无路可走,只是抱着颗坏心要让黎美静看看当初“卖”女儿入豪门的后果。
黎美静见孙菀拖着行李回家,脸色忽白忽红地变得很难看。孙菀绷着脸不理她,把箱子里的衣物一样样地往柜子里放。黎美静蹲下去帮忙,翻检了半天,见她一样值钱的体己都没有,有些急了,“照片上那人真是临城啊?会不会是别人用PS换了个头。”
孙菀不答,打开笔记本,在Word文档里敲起辞职信来。经历了这么多八卦,她现在对这份以八卦为生的工作只剩下了厌恶。
黎美静见她居然在写辞职信,急得直跳脚,“孙菀哪,你不能这样破罐子破摔啊。男人已经靠不住了,要是连工作都没有,那就太惨了。”
孙菀一气呵成地将辞职信写完,毫不犹豫地发了出去。黎美静重重地唉了一声,一歪身坐到孙菀的床上,“临城这孩子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他不像是那种人啊。一定是你,天天摆臭脸给他看,把他往别的女人身边撵!”
闻言,孙菀的火腾地蹿起来,“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帮着他说话!”
黎美静心里有愧,不敢和她针锋相对,软下脾气哄道:“别是有什么误会吧?临城跟你怎么说的。”
孙菀讥诮道:“他说对不起。”
黎美静脸又白了,她垂头思量了一会儿,抬头对孙菀说:“你先歇歇,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黎美静出门后,孙菀推开电脑,恹恹地倒在床上。她眼神空茫地盯着潮朽的天花板,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她不想在黎美静的势力范围内示弱,抬手重重擦去眼泪,将牙关咬紧。
不一会儿,黎美静端了碗蛋汤进来,“孙菀,喝点热乎的。”
见她不动弹,她便在她桌子前坐下,“刚才临城给我打了个电话……”
孙菀倏地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黎美静有点心虚,这女儿太精,一下子看穿了她。她讪讪地说:“是我打的,别怪妈多事,很多事情咱肉眼是看不真切的,尤其是那个小三儿还是个戏子,咱就更不能只看表面了。”
孙菀怔了一下,目光渐渐从她脸上落到她身后的墙面上。
黎美静见她态度有所缓和,将椅子往前拖了拖,“临城说他昨天刚从美国回来,本来打算马上回家,临了被一个应酬拖住了脚。当天吃饭的人全是他弟兄,大家都在兴头上,他一个不慎就喝多了。结果早晨一醒来,就看见那个女人在他边儿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孙菀轻轻发出一声冷笑,酒后乱性大概是比堵车迟到稍微不那么烂一点的谎言,难为黎美静竟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
看来连这里也待不下去了。孙菀叹息起身,再度将柜子里的衣服往皮箱里放。结果她放一件,黎美静就往外拿一件。如此反复了几次,孙菀重重把一件衣服丢进箱子里,“够了!”
黎美静蹲着将她箱子里的衣服全拿出来,铺平放回柜子,“我知道你委屈。既然你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我就不说了。你好好在家休息,不想工作就别去,我养得起你。”
孙菀下巴颤了几下,眼圈红透。
“蛋汤趁热喝,土鸡蛋两块钱一个呢。”
黎美静边说边挑开孙菀卧室的帘子,她人已经出去了,脑袋却又伸了回来,“孙菀啊,一个把握不住自家男人的女人,再怎么聪明也是徒劳的。”
霓虹斑斓,光影迷幻,“煌族”最大的包房中,低沉的重音音乐极富韵律地撼动在座者的心脏。
斯诺克球桌旁,徐韬抱着一个S形身材的俄罗斯美人,装模作样地教她打球。徐韬生得矮胖,抱着白龙马般高大丰满的洋美人,场面滑稽异常。他们身后,一票妖娆女子望着他们痴笑。
就在徐韬纵情享乐之际,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高大的黑影带着肃杀之气闯了进来。
徐韬应声看去,见是卓临城,吓了一跳,但还是满脸堆笑地往上迎,“卓……”
“哥”字还未来得及出口,一记重拳就落在他的鼻梁上,他眼前骤然一黑,踉跄着跌倒在地上,眼泪鼻血一并往外溢。
身后的莺莺燕燕尖叫着往外逃窜,酒杯、啤酒瓶、话筒纷乱地砸向地板。
卓临城快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卡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后逼退,眼见他濒临窒息,双眼上翻,才收回手,又一拳将他打倒在球桌上。
徐韬几乎休克,连告饶的话都说不出来,蜷在球桌上,眯着眼畏惧地看他,咝咝地吸着冷气,“别……别……”
卓临城脱去身上的大衣,扬手丢在球桌上,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再度提拎起来,目光如刀,“你老实交代,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
徐韬筛糠似的抖着,“卓哥,我听不懂啊,什么怎么回事儿……”
砰的一拳砸下,徐韬听见自己左边眉骨断裂的声音。
“我再提醒你一次: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你是怎样给余小菲拉的皮条!”
徐韬举双手告饶,双腿几乎跪下去,“卓哥,我真不知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算计你。你自己喝醉了,有些事儿可能记不清了,但……但也不能怪到我头上啊。”
卓临城点了点头,转身走到包房门口,将门反锁上。
徐韬心知不妙,拔腿就往卫生间跑,卓临城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扯住他的手臂反手一拉,将他带倒在地上。卓临城欺身上前,将徐韬笨重的身体扳正,右膝重重地抵压在他左边的肋条上,“就凭那点酒也想让我喝醉?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药。”
徐韬野狗般鬼哭狼嚎道:“我真什么都不知道!昨晚那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怀疑我。”
卓临城捞起桌上的一支啤酒瓶,在他耳边砸碎,拿锋利的玻璃尖对着他脖子上的大动脉,“说!”
徐韬亦发了狠,咬着牙,死死憋着一口气,双眼血红地瞪着他,“我不知道!”
卓临城唇线紧抿,眼神阴沉黑暗,握着酒瓶的手剧烈颤抖,几滴汗从他青筋暴露的额角滚落,挂在他的眼帘上。
“卓哥,你饶了我吧,我不想死!”徐韬最后那点狠气在他暴戾的眼神下消散殆尽,大哭着哀求道:“我要出个三长两短,你自己也过不去你爹妈那一关!虽然说我的贱命不值钱,但你真犯不上和我玉石俱焚哪!不行你再往嫂子身上想想,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嫂子一个人该怎么办。”
卓临城重重喘息着,眼睛里的阴翳渐渐散去,他松开他,将他拖到沙发边,重重扔下。他仰头深吸了口气,走到斯洛克球桌前,拿起外套利落地穿上,“以后别让我看到你。还有,去告诉余小菲,不要玩火自焚。”
暗红色的苹果在余小菲纤细的手指间转动,蛇一样的果皮从刀下探出头来。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病床前,低垂的眼帘后,隐着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今日没有化妆,素淡得像一尊瓷器,一头长发也只蓬松地绾了个韩式发髻。不认识她的人见了,只怕会当她是位娴静温柔的小妻子。
“你是没亲眼看到他那股狠劲儿,我现在一闭上眼都还瘆得慌。菲菲,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你要真把他们拆散了,恐怕下半辈子没一天好日子过。”病床上,徐韬两边脸都高高肿起,红色的面皮上满是青紫的瘢痕,原本就小的眼睛索性变成两道可笑的缝。
一条完整的苹果皮啪地掉在地上,余小菲切下一半果肉,用刀尖叉着递到徐韬嘴边,他忙不迭地张嘴去咬那果肉。
余小菲目不转睛地凝视他,忽然笑了,“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她的笑容让徐韬呼吸发紧,一双眼睛放出豺狗似的贪婪光芒,“什么故事。”
和他经历过的女人比,余小菲算不得一流姿色,但只要她对他笑,他就会着了魔似的起反应。和别的女人不同,她的笑容既高傲又温柔,眼神里明明写着看不起他,神情却像在温柔讨好。每逢见到这种笑容,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要用男人的方式征服她眼里的高傲。
“听说爱斯基摩人捕杀北极熊,只需要一把这样的小刀。”余小菲转了下手中的刀柄,像看小孩那样看着他,“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对吧?其实办法很简单,只要用海豹血和匕首做一支血冰棍,丢在北极熊出没的地方,嗜血如命的北极熊就会迅速赶来舔这支美味的血冰棍。舔着舔着,它们的舌头被渐渐融化的冰块麻痹,失去知觉,被露出来的匕首割破舌头。但它们还是会在欲望的驱使下,不停地舔自己的血,直到因为失血过多休克。然后,它们就变成了爱斯基摩人的坐垫和食物。”
闻言,正在刀口上咬苹果的徐韬不寒而栗,连忙收回嘴巴。
余小菲目光落去窗外,幽幽叹了口气道:“我记得有句佛经说,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意思是说,人并不比北极熊高明,明明知道爱和伤害共存,却会为了那一点点甜奋不顾身。”
“这不是自虐吗?哪儿找不到点甜头?非去刀口上舔?”徐韬嘟囔了一句,“菲菲,你可是个聪明人!”
余小菲施施然起身,将他的病床摇起来,望着他的伤口意有所指地问:“韬子,你不也是聪明人吗。”
“那不同,我是被打得半死了,但也换到实在的好处了。”徐韬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那晚的旖旎风光。
这一年多来,他前前后后在余小菲身上砸下了近千万,却没有换到任何一亲芳泽的机会。他自诩精明,偏余小菲这条滑泥鳅就是只吃鱼饵不上钩。他本来都有些心灰意冷了,不料余小菲却主动找到他做一桩很划算的生意——如果他把卓临城放倒,她就拿自己的身体作为回报。
他未尝不知道给卓临城使绊子有什么可怕后果,但当余小菲蛇一样柔软的裸足滑上他大腿的时候,他就再也顾不上什么后果了——哪怕牡丹花下死呢?
当然,他也为自己谈到了很可观的报酬。下药放倒卓临城那晚,他就在卓临城那间套房外的沙发上得到了第一笔报酬。
一想到当时的画面,他本能地亢奋起来,急促地捉住余小菲的手,舔着她沾了苹果汁水的手指,“菲菲,这笔生意,你做得真不划算啊!赔了夫人又折兵,白便宜我了。”
余小菲垂眸漠然看着他,好像舔她手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条撒欢的牲畜:“还没到最后,谁也先别论输赢。”
徐韬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菲菲宝贝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另一半报酬?我可是为你死了一回的!”
余小菲抽回手,一点点拉开连身裙的拉链,“不如现在?我实在不喜欢拖泥带水。”
徐韬盯着她半裸的身体,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口水,喘息着说:“我们说好的,这次不戴套……”
余小菲面无表情地掀开他身上的薄薄床单,将仅剩的蕾丝底裤拉到膝盖以下,“好,我们银货两讫。”
十余分钟后,余小菲拉上裤子,套上连身裙,宛如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一言不发地离开。
她快步穿过VIP病房区安静的回廊,赤槐枝杈里透过来的光斑在她脸上、身上跳动。她一口气走到尽头的公共卫生间,将门重重反锁上,在洗手池前剧烈地呕吐。胃部的痉挛导致她美丽的面庞严重抽搐,勾魂夺魄的清澈眼底亦布上骇人的血丝。良久,她喘息着拿出包里早就备好的紧急避孕药,生生吞下。
呼吸渐渐平缓,她望着镜子里自己阴冷的面容,露出一丝诡异的笑。是很恶心,但她很早以前就习惯了这种恶心。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用身体换来驻唱机会时,就清楚地知道,只要这具身体不老,这世界就没有不可抵达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