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孫菀去向老夏請年假,老夏被她堅決的表情噎住,不悦地打起官腔説:“雖説社裏也規定給新人年假,但在社裏這麼忙的時候請假,會不會顯得特立獨行了點。”
孫菀在他對面埋頭默坐了一會兒,“既然這樣,請您同意我辭職。我去打辭職報告。”
老夏一下子從老闆椅裏彈坐起來,“小孫,你在開玩笑吧?這可是無數人打破頭都搶不到的鐵飯碗。”
孫菀語氣淡淡地説:“我必須離開北京,要麼您放我假,要麼同意我辭職。”
老夏不想輕易損兵折將,將孫菀仔細一打量,猜到了幾分,“為感情的事兒鬧情緒吧?做老師的勸你一句:生活是蛋糕,愛情只是點綴蛋糕的那顆紅櫻桃。別丟了顆破櫻桃就連蛋糕也不想要了,會餓死的。”
孫菀低頭,不作回應。老夏見她態度堅決,思量了一下説:“這樣吧,這兩天上海剛好有個電影節要開幕,主辦方給我發了邀請,你替我去吧。話可説到前頭,這種活兒時間可以往長裏拖,經費卻有限,任務量還不小,要是主辦方再一小氣,你連機票錢都得搭進去。”
這些已經不在孫菀考慮之列,她感激地看了老夏一眼,“好,我知道了。”
孫菀訂了最快飛去上海的機票。
她不想和卓臨城正面對話,所以選擇在登機前幾分鐘才告訴他要出差的事。
她一邊打電話,一邊在人頭攢動的大廳裏徘徊,巧妙地讓他感覺到自己的冷淡僅僅是因為行色匆匆。這個時候,她需要冷靜,在徹底恢復理性前,不想毫無證據地向卓臨城興師問罪,更加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的異樣,以免他跟了來,輕而易舉地再度征服她。
到了上海,她並未去主辦方安排的賓館下榻,而是住進一家環境雅緻的青旅。住進去的第一天,她用整整八小時躺在牀上昏天暗地地喝酒、聽音樂,面無表情地流淚。理性在自我放縱中死去,留下的是一個受傷害者的本能。
然而到了這個地步,卓臨城電話打來時,她還是能瞬間偽裝出疲憊一天,談興不佳的樣子。這種時候,她便會陰暗地想,原來真正的影后不在銀幕上,而是在絕望的生活裏。
第二天中午,孫菀下樓,去附近的麪包房要了一個漢堡,一杯熱牛奶。吃着吃着,她感覺到痛苦已經淡去,縈繞在心裏的絕望變成了淡淡的憂鬱。出了麪包房,她獨自在上海街頭散步,深深呼吸這座城市紙醉金迷的空氣。走到外灘時,冬日的天竟有些黑了。她站在飄着雪的黃浦江畔,本已淡去的絕望忽然又湧上心頭——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一下子變得獨來獨往。
泫然欲泣的時候,卓臨城似有感應地打來電話。她打起精神同他説外灘風光,讓他聽煙花炸裂的聲音,唯獨沒告訴他,上海下雪了,而她很冷。
第三天,孫菀試着去電影節現場工作。她拿不到大牌導演的採訪,也無心和其他記者搶明星專訪,便在後台順便抓了一個無人問津的年輕藝人,用兩個小時給他做了一個專訪。他們都是失意者,拿彼此當救命稻草。孫菀問他怎麼看待“信任破產後的重建”,他就説很多藝人的風光是用無數張信用破產的信用卡維繫起來的;孫菀問他怎麼看待“忠誠之於婚姻的意義”,他就説世上無所謂忠誠,忠誠只是因為受到的誘惑不夠。
訪問做完,孫菀回青旅,用一晚上為這個藝人寫了篇人物報道。發回去給老夏時,老夏曖昧地問:“這小子給了你多大的紅包。”
第四天、第五天……洶湧的情緒在時間的流逝裏趨於平靜,她瘋狂地工作,豁出去似的追着嚮明星、名導要訪談,以一天三條稿子的速度,給報社傳遞電影節的消息。
十天後,電影節落幕,主辦方設宴款待慶祝。中國式的宴會,從頭到尾只有敬酒這樣一個節目,孫菀虛虛實實跟來敬酒的人喝了一些,將自己保持在將醉未醉的狀態。
宴會散場,之前受到孫菀專訪的那位男藝人追出來,説開車送她,她冷靜地拒絕,獨自離開。
坐在出租車裏,孫菀隔着污髒的車玻璃看傍晚的上海。忽然,她指着遠處一條河流問司機:“那是什麼河。”
“蘇州河都不知道。”
孫菀想起很久之前看的一部愛情電影——女孩因為不再信任深愛着的男人,跳進蘇州河裏,變成一條無情無愛的美人魚。電影的開場白説: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傳説、故事、記憶,還有所有的垃圾,都堆積在這裏,使它成為一條最髒的河。
孫菀忽然想去看看那條最髒的河。
司機將她丟在了蘇州河畔,生怕那條河被外地人看輕,找錢的時候絮叨道:“蘇州河很好看的,上海八景裏的‘吳淞煙雨’,説的就是蘇州河的雨景。”
孫菀淡淡同他笑過,慢慢沿着河堤往前走,從傍晚走到天光收盡、華燈初上。
她頓下腳步,站在欄杆邊往下眺望,數米之下的水面半清半濁,比電影裏乾淨不到哪裏去。她以前不能理解什麼樣的絕望能讓一個女孩子跳進這麼條臭水河,但是這一刻,竟有些感同身受。
天上開始飄起細雨,細雨濡濕了她的長髮和大衣,她卻還是站着去看那河水。流動的河水可以讓人心靜,消除人的痛苦,因為它會讓人聯想到一切終會如流水般逝去。
河風很涼,吹在淋濕的人身上,如萬千針尖扎過。孫菀卻倔強地想要賭賭看,心裏的冷和身體的冷,哪個更叫人難受。
這場愚蠢的賭弄得孫菀很狼狽。晚上站在青旅的蓮蓬頭下,惡狠狠地打了五個噴嚏,她有了種不祥的預感。
孫菀是在醫院的消毒水味裏醒來的,第一眼看到卓臨城時,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你怎麼在這兒?”她蹙着眉,語氣冷淡,身體的不適讓她無力再演戲。
“你發燒昏迷了二十四小時,好在你房費到期,工作人員打內線聯繫不到你,去敲門,這才及時發現狀況。”
很顯然是他們通知了他。
屋子裏靜了一會兒,卓臨城以一種洞悉一切的目光直視她,“孫菀,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孫菀想裝糊塗。
“事到如今,你仍覺得自己可以瞞住我?你為什麼要逃來上海?又為什麼要這樣傷害自己。”
孫菀吃力地將頭轉去一邊,“不懂你説些什麼。”
“孫菀,不要和我玩這套!”卓臨城頭一次用這樣嚴厲的語氣對她説話。
很好,終於不再假惺惺地裝温柔了。
孫菀冷冷地回望他,輕蔑地笑,“原來你也會因為別人虛偽而生氣。”
卓臨城敏感地抓住她話裏的關鍵詞,“虛偽。”
平靜了片刻,卓臨城抬起眼簾,“既然你覺得我的虛偽惹怒了你,不妨開誠佈公地指出來,好叫我無地自容。”
孫菀氣不打一處來,“虛偽的草稿不應該都寫在你自己心上嗎?何必逼我説出來,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卓臨城按了按眉心,“我們不能好好説話嗎。”
孫菀閉上眼睛,“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既然你不想説,那不妨讓我猜猜。因為餘小菲,對嗎。”
聽到這個名字,孫菀有點失控,牀單下的左手微微顫抖。
卓臨城從她表情的細微變化裏看出端倪,“如果你不希望我和她見面,我可以向你保證……”
“別,我比你更清楚保證是個什麼玩意兒。我六歲那年就會跟老師保證以後絕不遲到了。”
卓臨城開始蹙眉,“最後再説一次,我和餘小菲的關係僅止於好友。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為同樣的事情和你鬧矛盾。”
他這邊説得義正詞嚴,孫菀耳畔卻不停迴響起那晚在洗手間聽到的流言,無數疊加在一起的聲音撕扯着孫菀的情緒。她忽然伸手去按牀頭的鈴,她的表情很平靜,但是機械而反覆的動作,出賣了她內心的歇斯底里。
兩位護士被持續不斷的鈴聲驚動,着急忙慌地趕來。孫菀提高聲音,一字一句對她們説:“請你們讓他出去,我需要靜養。”
她們對視一眼,有些尷尬地看向卓臨城,“先生,你看是否……”
卓臨城深吸了口氣,從病牀上起身,頭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孫菀病癒回到北京後,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冷戰。
回京復工的第一天,孫菀刻意在報社加班到深夜,卓臨城打來的所有電話都被她掐斷。捱到凌晨,她疲憊不堪地回家,見卓臨城獨自坐在滿室黑暗裏,她頭也不抬地從客廳裏穿過,進屋、落鎖。
次日清晨,孫菀站在煙味未散的客廳裏發了一會兒呆,連早餐都未吃,就匆匆離去。從那天起,她開始每晚都熬到凌晨才回家。回到家時,卓臨城不是獨自在看電影,就是在書房處理公務。餐桌上,每晚都放着不同的消夜,孫菀對此卻視若無睹。因為她吃夠了小恩小惠的虧,不想再讓自己昏了頭。
接下來便是無休止的爭執。孫菀以前從未想過,生活裏任何一個細枝末節都可能成為爭吵的契機:他温言軟語,她想同他吵;他沉默以對,她也想同他吵;連他偶爾提議晚餐吃清淡些,也會讓她覺得他是在委婉攻擊她肝火太盛,從而演化成爭吵。
他們都不是性格激烈的人,更因着卓臨城的風度,這樣的爭吵往往持續不了幾分鐘。但她天長日久的挑釁,終究還是讓他疲乏了。他開始晚歸,雖從不在外留宿,但回家的時間總在孫菀入睡以後。
就在孫菀以為劇情要上演到相看兩厭時,卓臨城再度去了美國。Holly彙報稱他是去談收購的餘留問題,但孫菀知道,他是想要避開她,用冷卻的方式保護他們行將就木的感情。
再度重返獨守空城的處境,她起初還帶着點陰暗的快樂——為她也能這樣傷害他而快樂。隨着時間推移,焚心蝕骨的寂寞和猜疑,讓她的快意變得不再純粹。午夜夢迴的時候,她經常會產生一種如臨深淵的懼怕。
有天,她收拾心情去陽光房看書,一進門,幾盆缺水而死的蘭花猝不及防地刺痛她的雙眼。她猛地發現,花架上常開不敗的玫瑰因無人打理凋殘了,原本生機盎然的家,徒然生出一種朽敗的氣息。
內心的警鐘敲響,她開始設問自己到底是想通過冷戰達到什麼目的。離婚?僅憑聽到的流言?不,她對他的愛還沒有淺薄到那地步。她只是痛恨他的欺騙,那天在洗手間聽到的流言,固然帶給她巨大的衝擊,真正摧毀她的卻是從Holly那裏獲悉的他騙了她的事實。一個欺騙,像一塊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摧毀了她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對他的全部信任與依賴。
因為不再信任,她便揣測那個晚上卓臨城去餘小菲家做了需要用謊言來掩蓋的事情。揣測加上流言,讓她做出他曾經出軌的有罪推斷。
意識到這點,孫菀開始自我檢討:在這件事情上,她確實處理得有欠妥當。她自始至終站在受害者的位置,對他施行冷暴力,卻未有一刻設想過這一切如果是誤會,這段時間以來,他承受的傷害會有多大。
內疚感一旦襲來,本能的反應便是補償。她花整晚時間,給他寫下數千言的郵件,將最近遭遇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並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歉意。
郵件發出時,已是凌晨五點。一念放下,萬般自在,她在乍泄的天光裏打了個哈欠,心境平和地回牀上補覺。入睡前,久違的微笑掛在唇角,她篤信他看到郵件後會第一時間趕回來,接受她的求和。
“睡醒後要去把花澆了。”朦朧間,她對自己如是説。
孫菀是被電話驚醒的。
睜開眼的瞬間,一股失落感洶湧着朝她襲來,在構想中,她應該是被卓臨城吻醒的。
她迫不及待地抓過手機,展眼看去,來電人是老夏。她低頭呼了口氣,接通電話,低聲道:“喂。”
“你還在睡?快上網,出大事兒了!”老夏的聲音很亢奮。
“什麼大事?”孫菀淡淡地問。
“去開電腦,我保準你會在連上網的30秒內知道是啥大事兒。”
孫菀下牀,打開電腦。登QQ的時候,她一邊給自己斟蘇打水,一邊懨懨地問老夏:“今天又要加班。”
“必須的。”
“那我一會兒來單位。”
“那倒不用,你只管上天涯守着。今天肯定有無數人出來爆料,你先拿那些八卦攢一條稿子出來。我要去南二環那邊做個深度調查。”
老夏話剛説完,孫菀就在QQ的彈窗新聞裏看到了那件大事——餘小菲微博漏牀照。
孫菀一眼就認出牀照裏男主角熟睡的側顏,貼在耳邊的手機順着臉頰不自覺下滑,最後砰的一聲落在了地板上。接着便是她自己。她歪歪地跪在地上,眼前的景物天旋地轉。她疑心自己再也沒有力量站起來。
腳畔的手機裏傳來老夏的聲音,“看到了吧?喂?喂。”
孫菀撿起手機,貼向耳邊,胸口哽着的氣彷彿有了硬度,硌得她心痛難當,良久,她顫聲回了一個字:“唉。”
“呆了吧?我剛看到時也一樣。現在娛樂圈流出豔照都不稀罕了,稀罕的是明星自己不小心把牀照給分享出來了。”
孫菀只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喘息聲。
“看餘小菲還怎麼裝娛樂圈最後一朵白蓮花。我要是她,非得把自己玩自拍的那隻手給剁了……不扯了,你趕緊去天涯,校對室等着稿子呢。”
孫菀捧着手機,僵僵地半跪在原地。原來他早就回來了,只是同餘小菲廝守着。如果不是餘小菲自拍時操作失誤,將他們的牀照分享去了微博,她還矇在鼓裏,繼續做着鴛夢重圓的春秋大夢呢!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撐着椅子角起身,順帶抹去眼角那一滴半乾的淚。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她面無表情地打開郵箱,將卓臨城還未來得及讀的郵件撤回,徹底刪除。
手機又響了,這回打來的人是黎美靜。孫菀想都沒想就將電話掛斷,按了關機。她鎮定地起身回房,拖出一隻大皮箱,將自己原有的衣服裝箱,然後去捋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那鐲子明明戴着挺寬鬆的,這會兒卻像在她腕上生了根,卡在大拇指下,怎麼也捋不下來。她咬牙發狠,握着那鐲子自虐似的往下生扯硬拽,直拽得她的左掌關節處全都紅透。到頭來,不知道是痛的還是怎樣,一直硬撐着的她,忽然立在原地無聲地哭了起來。
這時,她聽到身後的門被人推開。
她顫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多日不見的卓臨城蹙眉立在門口,神色憔悴地看着她。
她重重合上眼睛,蓄積在眼裏的淚水斷線珠子般落下。
“對不起。”他開腔,聲音嘶啞。
這是他第一次同她説對不起,哪怕他曾對她做過那樣多巧取豪奪的惡行,都從未有過要説對不起的自覺。但是這一次,他終於説出了世界上最惡毒的這三個字。
孫菀如挨一記鞭子,心裏火辣辣地疼,理智使她保持緘默。
她從箱子裏找出一管乳液,塗滿左手,抿唇將那隻鐲子摘下放在梳妝枱。愣了一會兒,她嘴角微微一動,“無所謂了。真的。”
説着她躬身去鎖箱子,很費力才將箱子鎖上。卓臨城走過去,從身後抱住她,下巴擱在她肩窩裏,“如果我説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你還能相信嗎。”
孫菀輕輕推開他,聲音疲憊地説:“卓臨城,我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你。”
她伸手去拉箱子的拉桿,手卻被他用力按住。他盯着她的眼睛,頭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無措的神情,“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牀上,真的不知道。”
孫菀沒有掙扎,哀哀地説:“何必矯飾?不如大家都留點風度,好聚好散。”
他被“好聚好散”幾個字激怒,將她硬拽進懷裏箍緊,“我不可能和你好聚好散!”
他對她一向都愛用這禁錮的方式,她慘然道:“我們再不可能了。事情到了這地步,你放過我好不好。”
“這輩子都休想!”他愈加用力地箍着她,像是要用自己的温度暖化她,見她不為所動,他懇求地説:“到底要我怎麼樣做,你才肯相信我。”
孫菀機械地搖頭,“你與其問我怎麼才能相信你,不如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我為什麼不相信你。”
卓臨城這回沒有回應,靜靜等着她的下文。
“你可能不知道,從三年前你對婭婭説出‘對不起’的那一刻,我們的婚姻就蒙上了原罪。我相信你愛我,但我更相信每個跟了你的女人,最後都逃不開被你欺騙、背叛的命運。”
卓臨城終於放開了她,難以置信地看着她,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可怕的東西。
孫菀不敢正視他的眼睛,這一瞬,他們好像調換了位置,那個真正罪無可恕的人成了她。
“我一直在等,等你厭倦我,像一個死刑犯等待最終的死期。不愛你的時候,我等得很平靜,愛你的時候,等得很害怕。卓臨城,我真的等夠了,也受夠了。這次算我求你給我一個痛快,好不好。”
卓臨城的臉色一點點白下去,像有什麼東西正在從他身體裏流走。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開口道:“不知道是自己太自以為是,還是你比我更懂欺騙,我竟一直以為你跟我在一起是快樂的。”
孫菀深深呼吸,抵抗着胸口處叫人窒息的悶痛。
他轉過身,先她一步,滯重地朝門口走去。
就在孫菀眼淚幾乎掉下來的時候,他忽然頓住腳步,沒有回頭,“餘小菲的事情,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那已經不重要了。”孫菀低頭,“離婚協議我儘快發給你。”
他明明已經疲憊至極,骨子裏的殘忍卻一分沒少,“別做無用功。我‘不擇手段’地娶你回來,不是為了要同你離婚的。”
卓臨城雖不同意離婚,卻默許了她的出走。
一出小區,孫菀就打車直奔通州老家。她並非無路可走,只是抱着顆壞心要讓黎美靜看看當初“賣”女兒入豪門的後果。
黎美靜見孫菀拖着行李回家,臉色忽白忽紅地變得很難看。孫菀繃着臉不理她,把箱子裏的衣物一樣樣地往櫃子裏放。黎美靜蹲下去幫忙,翻檢了半天,見她一樣值錢的體己都沒有,有些急了,“照片上那人真是臨城啊?會不會是別人用PS換了個頭。”
孫菀不答,打開筆記本,在Word文檔裏敲起辭職信來。經歷了這麼多八卦,她現在對這份以八卦為生的工作只剩下了厭惡。
黎美靜見她居然在寫辭職信,急得直跳腳,“孫菀哪,你不能這樣破罐子破摔啊。男人已經靠不住了,要是連工作都沒有,那就太慘了。”
孫菀一氣呵成地將辭職信寫完,毫不猶豫地發了出去。黎美靜重重地唉了一聲,一歪身坐到孫菀的牀上,“臨城這孩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呢?他不像是那種人啊。一定是你,天天擺臭臉給他看,把他往別的女人身邊攆!”
聞言,孫菀的火騰地躥起來,“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幫着他説話!”
黎美靜心裏有愧,不敢和她針鋒相對,軟下脾氣哄道:“別是有什麼誤會吧?臨城跟你怎麼説的。”
孫菀譏誚道:“他説對不起。”
黎美靜臉又白了,她垂頭思量了一會兒,抬頭對孫菀説:“你先歇歇,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黎美靜出門後,孫菀推開電腦,懨懨地倒在牀上。她眼神空茫地盯着潮朽的天花板,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她不想在黎美靜的勢力範圍內示弱,抬手重重擦去眼淚,將牙關咬緊。
不一會兒,黎美靜端了碗蛋湯進來,“孫菀,喝點熱乎的。”
見她不動彈,她便在她桌子前坐下,“剛才臨城給我打了個電話……”
孫菀倏地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黎美靜有點心虛,這女兒太精,一下子看穿了她。她訕訕地説:“是我打的,別怪媽多事,很多事情咱肉眼是看不真切的,尤其是那個小三兒還是個戲子,咱就更不能只看表面了。”
孫菀怔了一下,目光漸漸從她臉上落到她身後的牆面上。
黎美靜見她態度有所緩和,將椅子往前拖了拖,“臨城説他昨天剛從美國回來,本來打算馬上回家,臨了被一個應酬拖住了腳。當天吃飯的人全是他弟兄,大家都在興頭上,他一個不慎就喝多了。結果早晨一醒來,就看見那個女人在他邊兒上,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孫菀輕輕發出一聲冷笑,酒後亂性大概是比堵車遲到稍微不那麼爛一點的謊言,難為黎美靜竟一副信以為真的樣子。
看來連這裏也待不下去了。孫菀嘆息起身,再度將櫃子裏的衣服往皮箱裏放。結果她放一件,黎美靜就往外拿一件。如此反覆了幾次,孫菀重重把一件衣服丟進箱子裏,“夠了!”
黎美靜蹲着將她箱子裏的衣服全拿出來,鋪平放回櫃子,“我知道你委屈。既然你什麼話都聽不進去,我就不説了。你好好在家休息,不想工作就別去,我養得起你。”
孫菀下巴顫了幾下,眼圈紅透。
“蛋湯趁熱喝,土雞蛋兩塊錢一個呢。”
黎美靜邊説邊挑開孫菀卧室的簾子,她人已經出去了,腦袋卻又伸了回來,“孫菀啊,一個把握不住自家男人的女人,再怎麼聰明也是徒勞的。”
霓虹斑斕,光影迷幻,“煌族”最大的包房中,低沉的重音音樂極富韻律地撼動在座者的心臟。
斯諾克球桌旁,徐韜抱着一個S形身材的俄羅斯美人,裝模作樣地教她打球。徐韜生得矮胖,抱着白龍馬般高大豐滿的洋美人,場面滑稽異常。他們身後,一票妖嬈女子望着他們痴笑。
就在徐韜縱情享樂之際,包房的門被猛地推開,一道高大的黑影帶着肅殺之氣闖了進來。
徐韜應聲看去,見是卓臨城,嚇了一跳,但還是滿臉堆笑地往上迎,“卓……”
“哥”字還未來得及出口,一記重拳就落在他的鼻樑上,他眼前驟然一黑,踉蹌着跌倒在地上,眼淚鼻血一併往外溢。
身後的鶯鶯燕燕尖叫着往外逃竄,酒杯、啤酒瓶、話筒紛亂地砸向地板。
卓臨城快步上前,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卡住他的脖子將他往後逼退,眼見他瀕臨窒息,雙眼上翻,才收回手,又一拳將他打倒在球桌上。
徐韜幾乎休克,連告饒的話都説不出來,蜷在球桌上,眯着眼畏懼地看他,噝噝地吸着冷氣,“別……別……”
卓臨城脱去身上的大衣,揚手丟在球桌上,揪着他的衣領將他再度提拎起來,目光如刀,“你老實交代,昨天晚上是怎麼回事兒。”
徐韜篩糠似的抖着,“卓哥,我聽不懂啊,什麼怎麼回事兒……”
砰的一拳砸下,徐韜聽見自己左邊眉骨斷裂的聲音。
“我再提醒你一次:我要知道昨天晚上你是怎樣給餘小菲拉的皮條!”
徐韜舉雙手告饒,雙腿幾乎跪下去,“卓哥,我真不知道,我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算計你。你自己喝醉了,有些事兒可能記不清了,但……但也不能怪到我頭上啊。”
卓臨城點了點頭,轉身走到包房門口,將門反鎖上。
徐韜心知不妙,拔腿就往衞生間跑,卓臨城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他,扯住他的手臂反手一拉,將他帶倒在地上。卓臨城欺身上前,將徐韜笨重的身體扳正,右膝重重地抵壓在他左邊的肋條上,“就憑那點酒也想讓我喝醉?你到底給我下了什麼藥。”
徐韜野狗般鬼哭狼嚎道:“我真什麼都不知道!昨晚那麼多人,你怎麼偏偏懷疑我。”
卓臨城撈起桌上的一支啤酒瓶,在他耳邊砸碎,拿鋒利的玻璃尖對着他脖子上的大動脈,“説!”
徐韜亦發了狠,咬着牙,死死憋着一口氣,雙眼血紅地瞪着他,“我不知道!”
卓臨城唇線緊抿,眼神陰沉黑暗,握着酒瓶的手劇烈顫抖,幾滴汗從他青筋暴露的額角滾落,掛在他的眼簾上。
“卓哥,你饒了我吧,我不想死!”徐韜最後那點狠氣在他暴戾的眼神下消散殆盡,大哭着哀求道:“我要出個三長兩短,你自己也過不去你爹媽那一關!雖然説我的賤命不值錢,但你真犯不上和我玉石俱焚哪!不行你再往嫂子身上想想,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兒,嫂子一個人該怎麼辦。”
卓臨城重重喘息着,眼睛裏的陰翳漸漸散去,他鬆開他,將他拖到沙發邊,重重扔下。他仰頭深吸了口氣,走到斯洛克球桌前,拿起外套利落地穿上,“以後別讓我看到你。還有,去告訴餘小菲,不要玩火自焚。”
暗紅色的蘋果在餘小菲纖細的手指間轉動,蛇一樣的果皮從刀下探出頭來。她面無表情地坐在病牀前,低垂的眼簾後,隱着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她今日沒有化妝,素淡得像一尊瓷器,一頭長髮也只蓬鬆地綰了個韓式髮髻。不認識她的人見了,只怕會當她是位嫺靜温柔的小妻子。
“你是沒親眼看到他那股狠勁兒,我現在一閉上眼都還瘮得慌。菲菲,我看你還是算了吧,你要真把他們拆散了,恐怕下半輩子沒一天好日子過。”病牀上,徐韜兩邊臉都高高腫起,紅色的麪皮上滿是青紫的瘢痕,原本就小的眼睛索性變成兩道可笑的縫。
一條完整的蘋果皮啪地掉在地上,餘小菲切下一半果肉,用刀尖叉着遞到徐韜嘴邊,他忙不迭地張嘴去咬那果肉。
餘小菲目不轉睛地凝視他,忽然笑了,“你這樣子讓我想起一個故事。”
她的笑容讓徐韜呼吸發緊,一雙眼睛放出豺狗似的貪婪光芒,“什麼故事。”
和他經歷過的女人比,餘小菲算不得一流姿色,但只要她對他笑,他就會着了魔似的起反應。和別的女人不同,她的笑容既高傲又温柔,眼神里明明寫着看不起他,神情卻像在温柔討好。每逢見到這種笑容,他就控制不住地想要用男人的方式征服她眼裏的高傲。
“聽説愛斯基摩人捕殺北極熊,只需要一把這樣的小刀。”餘小菲轉了下手中的刀柄,像看小孩那樣看着他,“聽上去很不可思議,對吧?其實辦法很簡單,只要用海豹血和匕首做一支血冰棍,丟在北極熊出沒的地方,嗜血如命的北極熊就會迅速趕來舔這支美味的血冰棍。舔着舔着,它們的舌頭被漸漸融化的冰塊麻痹,失去知覺,被露出來的匕首割破舌頭。但它們還是會在慾望的驅使下,不停地舔自己的血,直到因為失血過多休克。然後,它們就變成了愛斯基摩人的坐墊和食物。”
聞言,正在刀口上咬蘋果的徐韜不寒而慄,連忙收回嘴巴。
餘小菲目光落去窗外,幽幽嘆了口氣道:“我記得有句佛經説,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意思是説,人並不比北極熊高明,明明知道愛和傷害共存,卻會為了那一點點甜奮不顧身。”
“這不是自虐嗎?哪兒找不到點甜頭?非去刀口上舔?”徐韜嘟囔了一句,“菲菲,你可是個聰明人!”
餘小菲施施然起身,將他的病牀搖起來,望着他的傷口意有所指地問:“韜子,你不也是聰明人嗎。”
“那不同,我是被打得半死了,但也換到實在的好處了。”徐韜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那晚的旖旎風光。
這一年多來,他前前後後在餘小菲身上砸下了近千萬,卻沒有換到任何一親芳澤的機會。他自詡精明,偏餘小菲這條滑泥鰍就是隻吃魚餌不上鈎。他本來都有些心灰意冷了,不料餘小菲卻主動找到他做一樁很划算的生意——如果他把卓臨城放倒,她就拿自己的身體作為回報。
他未嘗不知道給卓臨城使絆子有什麼可怕後果,但當餘小菲蛇一樣柔軟的裸足滑上他大腿的時候,他就再也顧不上什麼後果了——哪怕牡丹花下死呢?
當然,他也為自己談到了很可觀的報酬。下藥放倒卓臨城那晚,他就在卓臨城那間套房外的沙發上得到了第一筆報酬。
一想到當時的畫面,他本能地亢奮起來,急促地捉住餘小菲的手,舔着她沾了蘋果汁水的手指,“菲菲,這筆生意,你做得真不划算啊!賠了夫人又折兵,白便宜我了。”
餘小菲垂眸漠然看着他,好像舔她手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條撒歡的牲畜:“還沒到最後,誰也先別論輸贏。”
徐韜的呼吸越來越粗重,“菲菲寶貝兒,你打算什麼時候給我另一半報酬?我可是為你死了一回的!”
餘小菲抽回手,一點點拉開連身裙的拉鍊,“不如現在?我實在不喜歡拖泥帶水。”
徐韜盯着她半裸的身體,大口大口地吞嚥着口水,喘息着説:“我們説好的,這次不戴套……”
餘小菲面無表情地掀開他身上的薄薄牀單,將僅剩的蕾絲底褲拉到膝蓋以下,“好,我們銀貨兩訖。”
十餘分鐘後,餘小菲拉上褲子,套上連身裙,宛如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般,一言不發地離開。
她快步穿過VIP病房區安靜的迴廊,赤槐枝杈裏透過來的光斑在她臉上、身上跳動。她一口氣走到盡頭的公共衞生間,將門重重反鎖上,在洗手池前劇烈地嘔吐。胃部的痙攣導致她美麗的面龐嚴重抽搐,勾魂奪魄的清澈眼底亦布上駭人的血絲。良久,她喘息着拿出包裏早就備好的緊急避孕藥,生生吞下。
呼吸漸漸平緩,她望着鏡子裏自己陰冷的面容,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是很噁心,但她很早以前就習慣了這種噁心。十六歲那年,她第一次用身體換來駐唱機會時,就清楚地知道,只要這具身體不老,這世界就沒有不可抵達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