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手續辦得比孫菀想象中順利,因為前一日老夏高價買到一張卓臨城結婚時的照片,在看清卓太太真容的瞬間就什麼都明白了。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他很快就對她揮手放行。
離婚的事,自然比離職棘手得多:她快遞給卓臨城的離婚協議,被原封不動地退回來;她打他電話,一旦提到離婚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掛斷;她約他面談,卻被告知沒有時間……
迫不得已,孫菀只得親自上門拜會。然而不到十分鐘,那場談話就演變成了有關婚姻責任的劇烈爭吵。
“結婚一年多以來,我可曾限制過你的自由?可曾對你使用過暴力?可曾吸煙酗酒?可曾對家庭漠不關心?可曾對你關愛不夠?”卓臨城靜靜靠在椅背上,沉着臉問。
面對這一系列問題,孫菀機械搖頭。
卓臨城將離婚協議當着她的面優雅地撕爛,“既然如此,你憑什麼和我離婚?就因為一次根本不存在的外遇。”
孫菀被激怒,半分不甘示弱,“不,不是因為那個,我只是覺得對你已經沒有感情了。”
卓臨城表面上的沉鬱被打破,猛地起身,怫然將她按到辦公桌上激烈地強吻,一隻手在她的禁區中游移。在她幾欲暈厥的時候,他將手從她禁區裏抽出,惡狠狠地諷刺道:“什麼時候對我沒反應了,再來説沒感情這種話。”
孫菀紅着眼圈丟了他一個耳光,萬分狼狽地逃離。
她身心俱冷地在萬華附近的咖啡館坐了一下午。最後打電話告訴律師,她要起訴離婚。
三日後,那位律師準備好訴狀,陪孫菀去立案庭辦了立案手續。從法庭出來時,那位律師坦率地告訴孫菀:“可能要等很久。如果您先生堅持不願意離婚,我們勝訴的機會不大。”
誠如那律師所言,訴狀遞出後,一直處於泥牛沉海的狀態,孫菀漸漸有些不抱希望起來。
但生活總要繼續。收拾好心情後,孫菀向幾間雜誌社投了簡歷。她本不抱希望在年前找到工作,不料簡歷發出去不久,就接到一間知名雜誌社的面試通知。
年底求職的人,多是工作經驗欠奉的畢業生,孫菀很快就在面試中脱穎而出,獲得了一個薪水頗優的崗位。孫菀疑心上天眷顧自己,後來方知,這間雜誌社不久前發生了一次劇烈的高層鬥爭,前主編離職時幾乎架空整間雜誌社,現任主編梅麗莎才不得不放寬條件,在年前廣納賢才。
雷厲風行的梅麗莎很快重新確立雜誌的定位——引導高端精神享樂。雜誌核心內容也從奢侈品推薦轉向電影、音樂、讀書、戲劇、當代藝術和文化交流。對孫菀而言,這樣的定位自然是十分理想的。因為她急需要做一些有文化內涵的工作,趕走上份工作留在她生活裏的烏煙瘴氣。
生活既然一片黯淡,孫菀只好寄情於工作。聖誕節前後,孫菀接連做出幾個反響很好的大型專題。同事們固然是嫌她急於表現,但梅麗莎偏偏賞識她,元旦一過,就將孫菀提拔為編輯部的中層領導。於是,新年伊始,孫菀就化身成了空中飛人,於全國各地間往來穿梭。
農曆年前夕,孫菀飛去台北對專欄作家沈沅做深度採訪。沈沅是台灣專欄作家裏的新貴,擅寫飲食男女,因行文冷雋幽默,觀點毒辣新穎,在內地亦深受小資女性的追捧。
抵達台北那天,沈沅帶孫菀去吃了士林夜市。沈沅為人風趣且不拘小節,和孫菀倒很投契。兩人一路從街頭吃到街尾,漸漸熟悉起來。一旦拿下名人雅士的面具,沈沅就暴露出有點二的嬉皮面目,和孫菀大肆調侃起來。
吃過夜市,已近晚上十點,沈沅開車慢悠悠地送孫菀回了賓館。車停後,孫菀從包裏拿出一張有些陳舊的真驢皮皮影給沈沅,“這是給你夫人帶的禮物,你有本書裏提到,她很喜歡收集民間工藝品。”
沈沅眼裏忽然有了絲憂傷,片刻後,他接過皮影,“孫小姐真是有心人。只可惜她去了法國,怕是收不到這樣別緻的禮物了。”
孫菀愣了一下,“沈夫人她……”
“她同我離婚了。半年前的事情。”
“真是抱歉。”
沈沅摩挲着那張皮影,依然調侃道:“如今離婚率這樣高,離婚實在算不得稀罕事了。我之所以念念不忘,大概只是不甘心被甩?哈哈!”
孫菀望着他的落寞的側顏,有些笑不出來。猶豫了一下,她還是忍不住説:“我記得你在書裏提到她睡着後喜歡磨牙,你每天都偷偷用手指橫在她牙齒間,慢慢幫她改掉了壞習慣……這樣的細節還有很多,我看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感動。”
她實在不明白沈夫人為什麼會離開這麼愛她的男人。
沈沅忽然起了談興,“你覺得男人和女人,誰更懂得愛。”
孫菀不知他緣何有這樣的疑問,思忖了一下,囁嚅道:“當然是女人。”
“大概90%的人都會這樣想。其實這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就我所瞭解的而言,女人其實是世界上最不懂愛的動物。”
孫菀呃了一聲,毫不避諱地用“您太偏激了”的眼神看向他。
“孫小姐,你有男友嗎?”沈沅問。
孫菀點了點頭,隱去自己將要離婚的現狀。
“你男友做過哪些讓你感動的事情。”
孫菀怔了一下,垂眸追憶,片刻後,她搖頭道:“我不記得了。”
沈沅忽然放聲大笑,“果然又是這樣。我曾經和上百對情侶聊過天,讓他們回答對方做過什麼讓自己感動的事情。男人們總能説出很多:女孩在車站等他很久,做手工給他,幫他洗襪子,給他做料理……女人的回答卻驚人的一致:沒什麼讓人感動的事啊。因為男人們沒有像傑克那樣把救命的門板讓給她們,也沒有打敗‘綠魔’,將她們從生死一線的關頭搶救出來……”
“女人總是患得患失,找各種理由證明男人不愛她;男人看似大大咧咧,卻總在想方設法證明女人是愛自己的——就像全世界都相信我愛我太太,但她偏偏不相信一樣。”
孫菀出神望着他,一時失了言語。
沈沅聳聳肩,故作輕鬆地一笑,“現下的女性,大多是《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不到香港淪陷,不到男人冒着槍林彈雨回來救她,是永遠覺不到真愛的。”
説完,沈沅下車,替孫菀打開她那邊的車門,微笑着做了個“請”的手勢。
次日上午,孫菀正式去位於陽明山附近的沈沅家拜訪。
孫菀先是程式化地請他在書房、庭院裏擺拍幾套照片,然後便是近兩個小時的深度訪問。訪問結束後,沈沅親自下廚為她煮了碗烏魚子面,並配上味噌豆腐湯。孫菀留意到沈沅家裏仍然保留了沈太太的痕跡:書架上的單人照、女性讀物、未畫完的油畫、鋼琴上翻到某一頁的曲譜……他還在等着她回來。
孫菀黯然想,原來一段不如意的婚姻,對男人的傷害也很大。
回賓館的路上,孫菀收到航空公司的通知,原定在下午1時的飛機因天氣原因,改簽到晚上9時。
平白多出半天,孫菀不想待在賓館耗時間,便坐車去了趟台北故宮。她原以為台北故宮足以打發一下午時間,誰知到了當地才發現台北故宮委實袖珍,就是一棟三層的小樓。好在小樓內別有洞天,藏着各類稀世珍寶,頗能拖得住人的腳步。
出了故宮,見時間尚早,孫菀又坐捷運去了西門町。抵達西門町時,恰巧有藝人在做活動,街上擠滿了熱情喧囂的紅男綠女。孫菀在路邊買了份蚵仔煎,站在人羣裏一邊吃,一邊享受那藝人的温柔歌聲。不料一份蚵仔煎尚未吃完,一場雷雨便譁然降落。
除了那藝人的鐵桿粉絲,其他路人都紛紛逃散。孫菀被亂衝亂撞的人擠到了馬路中央,無數輛機車飛馳着從她身邊駛過。她提心吊膽地往馬路邊上跑,好容易撞見一個公交站牌,快步衝了過去。
雨越下越大,街道路面霎時變成汪洋,路面上淆亂了一陣子就安靜了下去,所有人都躲去了自己的歸屬地,只有孫菀這個異鄉人孤零零地站在站牌底下。
突如其來的淒涼感將孫菀一下午的好心情擠走,她寂寂地呆立原地,空茫地盯着被大雨籠蓋的街道,不期然想起很久前,有人冒着比這暴烈十倍的雷雨,一間店一間店地找她。一行久違的眼淚忽然從她乾涸的眼眶中滾落。
農曆新年前夕,梅麗莎忽然急召在家休假的孫菀,讓孫菀代替她的助理周雅陪她去趟香港,參加一個為期三天的慈善晚會。
到香港後,梅麗莎沒有安排孫菀住酒店,而是帶她住進自己在中環的海景公寓。
第一天住進去時,孫菀有些惴惴的,連用洗手枱都小心翼翼。但很快,梅麗莎就讓孫菀看到了她爽朗隨性的一面,幾個鐘頭後,孫菀連用她遞來的面膜都不會覺得彆扭。
第二日晚宴,梅麗莎帶孫菀在各色名流中大施交際手腕,一氣兒拿下十數位紅人、新貴的稿約。晚宴上,梅麗莎花數萬拍下一根迪奧手鍊,一出門就將那條手鍊掛在了孫菀手上,“以後這樣的事情,你和周雅都可以幫我分擔一些。”
孫菀拒不敢收,卻被梅麗莎意味深長的眼神阻止。她這才意識到,梅麗莎是要將她收為心腹。孫菀在她的眼神里猶豫了片刻,停下解手鍊的動作,朝她點頭致謝。
晚上歸家,梅麗莎親自下廚煲了花膠雞湯。
等湯的時候,梅麗莎不免俗地拿出家庭相冊同孫菀分享。看了照片,孫菀才知道梅麗莎有對在常春藤唸書的漂亮女兒。
孫菀忍不住大讚這對雙生花才貌雙全,梅麗莎自豪之餘,卻異樣地失落起來,“這大概還是要歸功於她們爸爸的良好基因。”
見梅麗莎提起孩子的爸爸,孫菀這才想起,似乎從未在梅麗莎的生活裏發現男人的痕跡,哪怕是這些相冊裏,也沒有男主人的照片。
梅麗莎是何等精明的人,一下子從孫菀的眼神里洞悉了她的疑惑,倒也不避諱,自哂道:“我們多年前離婚了。”
孫菀看着照片上的姐妹,不難想見她們的父親有多優秀,低下頭輕輕嘆惋道:“那真是可惜。”
“是啊。當年剛戀愛時,我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誰料一結婚,那麼多問題出來了——他有太多生意上的應酬,哪怕在我們最恩愛的那幾年,他的‘逢場作戲’也從未斷過。”
孫菀翻相冊的手一頓,“就因為這樣,所以離婚了嗎。”
“沒那麼簡單。我鬧他就哄,我跑他就追,有一回我跑去了法國,他也追過去,足足陪我耗了半年,連生意也不要了。每次分開時,我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原諒他了,但只要他一追過來,我那些原則啊,自尊啊,都會被他弄得死地透透。”
“折騰了五六年,直到寶寶出世,我們才磨合好。原以為日子終於安定下來了,誰料因為我生不出男孩,他家裏又逼着我們離婚。”
看見孫菀難以置信的表情,梅麗莎補充道:“他是潮汕人,家裏最看重這個……婚姻就像玩超級瑪麗,這一分鐘你還在為躲過一條經常摔下去的溝而沾沾自喜,下一分鐘就可能死在一隻不起眼的毒蘑菇手裏。”
“我氣不過公婆,就提了離婚。離婚後,他家裏馬上就給他娶了一個年輕女孩。起初他還是對我死纏爛打,但等到新妻子為他生下兒子,他便從此斷了和我的來往。”
“那後來呢?”孫菀實在很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我帶着兩個女兒來了香港,賭氣住九龍塘,賭氣開公司,要活出個樣子給他看,結果沒幾年就揮霍掉了他給的贍養費。我和女兒在屋村吃了一年苦,都不見他再出現,這才明白,這回他是真的不會再追過來了。”梅麗莎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俯視一段無關緊要的過去,“沒了那點幻想,我只能放下驕傲從頭打拼。我在一間雜誌社裏謀到了職位,用十年從記者做到分社主編,再分配到法國總部。如今我在香港、北京都有了房產,女兒也上了常春藤,倒是他那個兒子,被他的小妻子慣成了腦滿腸肥的二世祖。”
“聽上去很解氣呢。”孫菀感同身受地説。
梅麗莎正準備説些什麼,廚房裏卻傳來湯鍋定時器的鈴聲。梅麗莎抿唇一笑,將閒聊陣地轉移去了飯廳。
二人閨蜜般坐在飯廳橙黃的燈光下,繼續剛才的話題,“早些年,我也覺得很解氣。但是前年,我在酒會上遇到了我們的一位故友。坐下長談時,那人告訴我,如果不是我前夫一直在暗中幫我疏通關係,拉廣告,我可能不會有今天。他還説,當年我前夫選擇和我徹底了斷,並非因為不愛,只是受夠了一次次追過來,又一次次被推開的戲碼。”
“剛聽完他的話,我頓時火冒三丈,咬定他是在為渣男洗白。可是回去後冷靜細想,又生出了些不同於往年的領悟。”
孫菀遞到嘴邊的勺子再度放下,“什麼領悟。”
“當年的我,總拿不切實際的完美主義要求他,自己卻自私、驕傲、任性、固執,動不動就給婚姻判死刑。是我的粗暴導致了我們婚姻的死亡。”梅麗莎眼睛裏有了些麻木的傷感,“現在想到他,多是遺憾,遺憾當年沒有好好待他,沒有珍惜彼此相愛的時光。如果有重來的機會……打住,再説下去,你恐怕要笑我了。”
“怎麼會?”孫菀黯然低頭,思緒飄去很遠的地方。
農曆年三十那天,孫菀從香港趕回北京。她趕到通州時,天已擦黑。孫菀取鑰匙開門,卻發現門沒有上鎖。
她一邊推門一邊解圍巾,“媽,我回來……”
一進門,孫菀就怔住了,只見黎美靜正同卓臨城坐在電視機前包餃子。感覺到她的目光,卓臨城抬起頭,神情微妙地看着她。
黎美靜緊張地站起來,滿臉掬笑地迎上前,“我估計着你這個點就該回來了。你先歇會兒,我馬上去做年夜飯。”
她的語氣裏充滿了討好意味,孫菀知道她是希望自己不要當場甩臉子給卓臨城看。
孫菀低頭將圍巾和大衣掛到衣架上,打開手袋,一樣樣往外拿東西:黃花魚膠、許留山甜點、深井裕記燒鵝、黃道益活絡油……
黎美靜見狀,提着的一口氣鬆了下來,“下次出門別帶這麼多東西回來,怪沉的。”
孫菀隨意嗯了一聲,去衞生間洗過手,走到卓臨城對面坐下,態度自然地拈起一塊麪皮,不動聲色地包起餃子來。
黎美靜大喜過望,站在她背後對卓臨城做了個口型:有戲!然後喜滋滋地一扭身,進了廚房。
電視上,新聞聯播的聲音數十年如一日,孫菀低眉順眼地包着餃子,靜靜想着心事。其間,她好幾次感覺到卓臨城在看她,都視而不見。
彼此靜默了十幾分鍾,卓臨城到底忍不住先開口問道:“新工作怎麼這樣忙。”
很平淡的一句問候,不知為何,孫菀心中竟有些發酸,淡淡地回道:“沒辦法,百廢待興,這種時候,員工也該體諒老闆。”
沉寂了一陣,孫菀禮尚往來地發問:“你怎麼過來了。”
“去年我們都不在這邊,今年於情於理都該過來陪媽過年。”他説得字斟句酌,生怕哪一個詞拿捏不好,又觸及到她內心敏感的地方。
孫菀點了下頭,“爸媽、大哥大嫂還好嗎。”
“和去年一樣好。”
“我給爸媽帶了點燕窩、蠔皇,明天你幫我帶回去給他們。”
卓臨城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替他們謝謝你。”
孫菀目光輕輕流轉,“何必這樣客氣。”
“剛才媽給我看了你們的雜誌。這份工作很適合你。”
“我也這樣想。”
“最新一期那篇有關沈沅先生的文章,你寫得很生動,我看的時候,也有些感同身受。”
孫菀包餃子的動作滯了一下。那篇文章裏,她深藏了一些個人關於感情的領悟,他此番別有深意地提來,想必是讀透了她的心思,意欲藉此為突破口,將話題引到他們的事情上。
“沈先生是個很有智慧的人,讓我看清了自己的一些問題。”
“比方説?”卓臨城顯然對此很有興致。
孫菀終於抬頭,幽幽地看着他,他比上次見時瘦了一些,臉上的線條更顯分明。片刻後,她囁嚅道:“比方説,他讓我覺得自己是個頂涼薄的人。”
卓臨城明白她真正想説的是什麼,數日來堆積在心頭的陰雲驟然掃去了大半,一絲暖意自他眉眼中流露,“太清醒的人總是有些涼薄的。在我看來,你的涼薄也是你的可貴之處。”
孫菀輕輕搖頭,“你諷刺我。”
“沒有。因為我從沒要求你是完美的。”
孫菀在心裏品度他這句話,一點酸澀自鼻根處泛起,她吸了口氣掩蓋過去,“我先把這些放進冰箱。”
年夜飯上席時,一年一度的春晚已經開幕。黎美靜分揀了兩塊雞翅放進他二人碗裏,“這個你們吃,比翼雙飛。”
説罷,她又揀了一堆菜往孫菀面前的骨碟裏堆,“嚐嚐怎樣。”
盛情難卻,孫菀便隨意揀了點京醬肉絲嚐了,“蠻好。”
“都是臨城做的。”黎美靜的語氣簡直有些諂媚。
“哦。”孫菀頭都沒抬,“真難為他了。”
黎美靜見他們都還是抹不開面子,便放出自己的手段,不是起鬨讓卓臨城陪她喝酒,就是大談孫菀小時候的趣事,她一個人分飾數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硬是將冷冷清清的一頓飯吃出了點真熱鬧。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黎美靜又隨着晚會的曲藝單元唱了折京劇,惹得孫菀發了笑。孫菀這邊開了笑顏,卓臨城的心情也大好起來,陪岳母喝酒時就更加渾不吝。黎美靜打定了要灌醉他的壞主意,喝完紅的上白的,上完白的換啤的。孫菀知道黎美靜打年輕時就開始修煉酒量,如今早已是個酒葫蘆裏的神仙,因擔心卓臨城被她灌出個好歹來,眼睛總不由自主地往他那邊看。
眼見一打啤酒喝完,黎美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要去開另一打,孫菀終於忍不住開腔道:“別喝了,小心胃疼。”
黎美靜佯嗔道:“我從沒胃疼的毛病。我看是有人心疼病犯了。”
孫菀被噎了一下,本想撂挑子不管,可再看卓臨城,他的臉色已由紅變白,顯然是喝得有些高低了。她再也坐不住,按住黎美靜開酒瓶的手,“喝完這一杯就算了。”
“那可不成!我還沒喝高興呢。”黎美靜有些發蠻地去搶酒瓶,“我一年到頭就今天最高興,誰掃我興就是跟我過不去。”
孫菀知道,若是讓她喝高興了,卓臨城還不得去醫院趴上幾天。她分不清黎美靜是來真的,還是瞎起鬨,只好咬牙道:“那我代他陪你喝。”
黎美靜覷了她一陣,見她態度堅決,便退了一步,“行,你要是把這瓶都喝了,我今兒就算喝高興了。”
説話間,她啪地把手中的啤酒開了蓋,遞到孫菀面前,“要幫老公出頭,不付出點代價可不行。”
“媽,孫菀沒酒量的,這瓶還是我來喝。”卓臨城賠着笑,伸手去接那酒瓶。
黎美靜把酒往懷裏一收,“那不行,你要陪我喝,那至少是半打起。我要灌不醉你,你爸媽會説我不歡迎女婿上門!”
孫菀不想再糾纏了,伸手接過那酒瓶,二話不説,穩穩握着酒瓶底部,分三口將那支啤酒喝了個底朝天。饒是那啤酒度數不高,她的臉和眼睛霎時間還是紅透了。
見狀,黎美靜悻悻然坐回椅子上,“行吧。我再逼你們,你們該説我不是親媽了。”
卓臨城盛好一碗紫蘇魚湯,細細將魚裏的骨刺剔除,推到孫菀面前,低頭柔聲説:“先喝點湯緩緩。”
孫菀低低嗯了一聲,温順地端起碗小口小口飲湯。黎美靜觀察了一會兒,眼裏閃過些老謀深算的笑意,“你倆坐着,我去煮點綠豆湯解酒。”
黎美靜走後,屋子裏驟然靜了下去。電視上雖然還在喧鬧,可孫菀分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卓臨城太過意味深長的明亮目光。
年夜飯吃罷,二人各居一隅,着實喝了一大碗綠豆湯,才將那酒意漸漸驅散。黎美靜沒事兒人一般忙裏忙外,收拾殘局。末了,她從卧室裏翻出筆墨紙硯,端到客廳,“別顧着看電視了,我要掃地、拖地,你倆去房裏幫我把春聯寫了,家裏要一副,店裏要三副。”
孫菀嗔怨地説:“外面五塊錢一副的隨便買,何苦折磨我們。”
“我家裏兩個A大的高材生,誰稀罕買別人那個。”
卓臨城起身將文房四寶接了,先孫菀一步去了她卧室。
見孫菀還懶懶地窩在沙發裏,黎美靜沒好氣地指着她的額頭,“就你磨牙!有體面活兒不幹,你這是要幫我拖地呢。”
孫菀終於耐不住她煩,起身往自己卧室走去。進門一看,卓臨城已經將對聯紙鋪好,正在提筆凝思。
孫菀的杏眼裏含着點笑意,“你還會這個。”
卓臨城也微笑着説:“些許記得點什麼‘天增歲月人增壽’……”
孫菀想起那個“天增歲月媽增壽,福滿乾坤爹滿門”的笑話,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她折身回客廳,找出本子打開,一邊搜着楹聯集錦一邊往屋內走,她將目標鎖定在某一條上,抬頭道:“這條……咦,你在寫什麼。”
走近一看,卻見他已經筆走龍蛇地寫好了一副上聯。孫菀放下電腦,拈起誦讀,竟然格外工整雅緻。再凝神看他的字,是一手同他本人一般瀟灑的俊逸行草。
孫菀一時對他刮目相看,“練的米芾的帖?以前怎麼從沒見你寫過。”
卓臨城行雲流水地將下聯、橫批寫完,才戲謔道:“如今在女孩子面前賣弄這些,已經完全不時興了。”
孫菀毫不理會他的玩笑,上前輕輕接過他的筆,在硯台裏蘸了墨,凝神屏息地準備落筆。不料筆尖還沒觸到紙面,她的手就沒出息地抖了起來。
太多年沒用筆寫過字了,她心裏有些沒底,加之剛才的酒力並未完全消去,好一會兒,她才輕飄飄地在紙上落下一個“笑”字。
這時,一直在旁邊觀看的卓臨城忽然從身後環住她,右手穩穩握住她的手,輕聲在她耳畔問:“想寫什麼。”
孫菀右手顫了一下,脖頸不着痕跡地往下彎了一分,躲開他的氣息,“笑我年光同蔗尾,看他春色上眉梢……”
卓臨城握着她的手,換了極纏綿的行楷,橫豎撇捺地慢慢勾畫。不過一副對聯,他卻像是要同她寫到下個世紀。孫菀的呼吸有些發緊,心跳亦漏掉了數拍。他一絲不亂地擁着她將對聯寫完,這才撂筆,然而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她,試探性地朝她妍麗的唇上吻去,她臉一偏躲了開去,垂下眼睛,“再給我一些時間。”
他喉頭動了動,將紊亂的呼吸一點點穩住。他知道,她已經決定不去計較他是否真的出軌的問題。她已經寬宥了他,但他必須更有耐心地等她將心裏那根刺徹底拔出。
這時,窗外此起彼伏地響起煙火、爆竹的聲音,電視裏亦傳來跨年的鐘聲。不久,簾外傳來黎美靜的聲音,“臨城啊,你和孫菀去樓下院子送送年吧。”
他應了一聲,牽着孫菀挑簾而出。黎美靜看了眼他們的十指交結處,樂呵呵地將一大袋煙花遞給他。
目送他們二人出門後,黎美靜趕忙走到窗户邊,對着天空低聲祈禱道:“老孫啊老孫,我年年為你燒紙錢,從沒求過你什麼,這回你可要保佑這倆孩子和和美美,平平安安。要是你能把那個不要臉的小三趕走,我來年一定下血本給你燒別墅美女。”
院子裏到處都是紅紅黃黃的鞭炮屑,濕潤的空氣裏,瀰漫着濃重的硫磺味。卓臨城挑了一塊空地,將禮炮放在地上,用煙頭點燃。只聽哧的一聲,一道耀眼的白光直衝雲霄,綻出一朵五色的煙花。
卓臨城從袋子裏拿出一卷鞭炮,指着不遠處説:“去那邊躲一躲。”
孫菀點點頭,穿過院子裏的便民健身器材,走到一架鞦韆上坐下。
鞭炮聲噼啪響起,彩彈帶着尖鋭的呼嘯聲接連綻開,同不遠處的火樹銀花交匯成浩瀚的煙花海。一時間,這庸常的俗世變得璀璨異常。
孫菀靜靜坐着,在巨大的喧囂裏抬頭仰望五色斑斕的夜空。這奢華的勝景裏,世間所有事情都變得瑣碎、微渺。不知道什麼時候,卓臨城站在了她的身後,伸手輕輕地在她背心上一推,她便隨着鞦韆往前飛去,片刻又落回他掌心裏。
他們什麼話都沒説,卻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彷彿這一刻的人間煙火,也將他們的心照得通透雪亮。
良久,盛大的煙火落幕,黑暗如潮水般向他們圍攏過來。卓臨城讓鞦韆停下,抬手扶住她單薄的雙肩。
“新年快樂。”他説。
孫菀輕輕倚在他懷裏呢喃道:“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