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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膽相照 肆

    聶老一病不起,讓整個聶家一時失了主心骨。而日軍在東北繼續推行的定量供應,則徹底斬斷了聶家織布在東三省的銷路,無數的布匹積壓在通州、大連等聶家商行的貨棧裡。而江淮一帶的紗場棉紗提價,也導致了聶家的明光牌布料利潤被擠壓得所剩無幾。這時支撐聶家產業的是留法回來的大公子聶泯川,他所學的卻是金融經濟,雖然他施展所學炒股票與黃金很是賺了些錢,但都投入到聶家紡織業的虧空中,聶家幾番費力,也只落得個艱難維持的處境。

    聶泯川在國外喝了多年的洋墨水,舉止作派都是留學生派頭,按他的想法做生意就是要介入利潤最高的行業,不能拘泥於實業方面,目前來看,黃金炒作才是聶家真正應該投資的地方。因此聶泯川在代管家業這段時間內,調動了不少資金回頭殺人黃金市場,這樣使得本就捉襟見肘的聶家布行更難以為繼。幾天來為此聶家幾大掌櫃與聶泯川爭論不休,各地的催款電報單子雪片一樣地送進聶府門房裡。聶寶釵極力地穩定下聶家人的心氣,她第一次斂容正色地告訴所有聶家傭人:這時候絕對不能再讓不利的消息傳進聶老的耳朵裡,聶老需要修養,聶家需要時間,只要有時間,等聶老身體康復重新出山的時候,聶家一定能再輝煌起來。

    可就在聶家這內忙外亂的時候,又出了一個火上澆油的大亂子,亂子的起因還是在那不肖子李有德身上。

    自從曹大當家被日本浪人暗算死後,運河幫果然如趙欣伯所預料的那樣四分五裂,親日的袁文會在日本人暗中扶植之下,迅速地擴充人馬,要人有人、要槍有槍,幾番火併之後,將原來曹大當家的嫡系徹底擠出了海河上下三十六碼頭。袁文會有實力,更有手腕,短短時間內安撫了運河幫內部各個派系,又將各輩分的老頭子供養得舒舒服服的,因此那些老頭子對他的所作所為,自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運河幫雖然暫時不設幫主,由長老共治,但袁文會已經從一個小堂主,一躍成為一言九鼎的大長老之一了。

    而李有德聽從了趙欣伯的指點,學天津衛的混混們闖山門,單身空手去拜袁文會的碼頭,先咬緊牙關受了一百殺威棒,然後又從送來的藥囊裡抓出一把鹽面來按在傷口上,疼得兩臂亂抖也不哼一聲,這才讓袁文會看中,收了做跟班。這會運河幫內亂,李有德一身的功夫正好有了用武之地,披傷瀝血地賣命給袁文會打江山,十幾次械鬥下來,終於被袁文會另眼相看,倚為左右手。

    袁文會升作長老,李有德也因擁戴有功,經袁文會引薦,正式入了青幫,成了八老中一位老資歷前輩的關門弟子,當了袁文會的小師弟,掌領著兩處貨運碼頭。

    天津的碼頭與各處不同,所有碼頭貨物的裝卸均由腳行承擔,也就是歸運河幫管,說幾點卸完就幾點卸完,說幾天不動就幾天不動。任你多大的買賣、多大的官爵、多牛的大帥。都不能讓自己手下人裝船,這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是老天爺賞給腳行的飯碗。要想出妖蛾子自己裝卸貨也成,先抬起大腿來三刀六洞,或者赤手捏燒紅的煤球給自己個兒點顆煙。腳行的老大們這樣的狠活手裡頭有的是花樣,人家做一樣你跟著學一樣,把活都接全了,才有資格坐下來談談條件。要想硬來的話,腳行的爺兒們連自己個兒的命都不在乎,還能怕你什麼呢?您這達官貴人的,命可就值錢多了。

    誰想要做這樣的腳行碼頭的大哥,也得從幾樣花活下走過來,才能苦盡甘來。扛得住的,碼頭上的收入不論多少從此便有你一份兒,逢年過節另加一份兒。有了事幫裡給你填份兒,保證不讓你在人前丟份兒;扛不住的,那便生死由天了。

    李有德自打做了崔家渡碼頭的老大,衣著闊了、氣也粗了,長包的人力車漆皮黑亮,腳鈴叮噹,到哪裡後面都小跑跟著四個黑衣綢褂的保鏢。出來進去的那叫一個有檯面。李有泰原來幾次去李有德經常扛活的地方找過他,都沒能見著,直到有一次遠遠地看載著他的人力車囂張著跑來,將來不及躲避的行人蹭得歪歪斜斜。車上李有德大叉著兩腿坐在車上,敞著懷抽菸。李有泰遠遠地張開了口,卻終於沒喊出來。李有泰回家沒敢將事情告訴李林清,怕他一怒之下去要李有德的命,只偷著跟任師傅唸叨了幾句。任師傅沉默半響道:他跟咱們不是一路人了,怕是要越走越遠。任師傅回過頭來拍拍李有泰的肩膀,好兄弟要是成了仇人,動起手來更狠,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這天一早,李有德照例去碼頭盯場子,車到大門,他便一疊聲地吩咐起來:去!給我買馬老二的煎餅果子去,再端碗漿子回來。哎告他們說啊!昨晚上來的那艘日本船讓他們趕緊給我卸啊,中午前卸完了老子有賞,卸不完他媽的每人十個大嘴巴子話未說完,李有德忽然面朝西邊,兩眼發直愣在車上。

    眾手下順著他的眼神看去,只見遠處跑來一輛人力車,車篷在後面疊著,露出車中端坐著的一個妙齡女子來。這女子身穿寶藍色的棉旗袍,用一根楠木簪子將滿頭的秀髮盤起來,兩手按在膝頭一個精巧的小牛皮包上,秀眉微皺,正在若有所思地想著心事。這女子形容俊俏,臉蛋、身材無一不是上上之選,遠遠看上去,就跟畫裡的美人活了一般。

    李有德手下有機靈的,當下就要衝上去把洋車截下來,卻被身邊一個更機靈的一把拉住,小聲喝止道:瞎跑什麼,你沒看那車上標著聶字麼,聶家二小姐你也敢碰!聶寶釵的洋車就這樣在李有德眼前徐徐駛過,把李有德的魂魄也牽走了。

    李有德目送聶寶釵遠去,心裡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半年前國術館中秋節會,聶寶釵攙扶著聶老姍姍而來。幾步路的時間,就將一個影子深深刻在李有德心裡。這些個日子裡,李有德偶爾也會回想起當時的場景聶寶釵進門先邁的哪條腿、開口說話的每一個字、轉身抬手的每個動作、甚至面上細微的每個表情。李有德常想。能娶上這樣的女人,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但人家是七仙女,自己卻不是董永。這種事。他也就只敢在半夜裡用被子蒙著頭,偷偷想想,連李有泰他都沒敢說。因為李有德知道,憑他的身份、地位,說了也只會被人家當成笑話。

    自從逃出李家,李有德先是落泊潦倒,後來在運河幫忍辱負重,再後來忙於奪權爭利、火併拼殺,他本以為,這影子會在他心裡越來越淺、越來越淡,直到有一天慢慢地,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地,就悄悄沒了。可今天這一見之下,這影子竟然在他心裡活了,瞬間膨脹起來,將整個思緒都填得滿滿的。有如胸口裡有一條吞了鉤的魚兒,撲稜稜地在心裡翻騰,撞得胸口酸酸地疼。

    我得娶她!我不能讓這樣的女人在他們聶家受欺負,也只有這樣的女子能配得上我。我李有德要娶一個名門閨秀、有頭有臉的女人,我要讓李有泰、李林清他們看看,我混得比他們好!李有德皺眉沉思,慢慢地啃著自己的左手指甲,右手則無意識地輕輕轉動左手指頭上的金戒指。

    片刻後李有德眉頭一立,抬頭招呼道:哎那誰你過來!去請趙欣伯先生,中午在一元齋吃飯,就說我有重要的事找他商量!

    下午,微醉的李有德笑眯眯地從一元齋出來,一屁股坐上包車,舒服地倚在靠背上,伸腿一踹腳鈴喝道:走,回碼頭!一行人黑龍擺尾一般,喧囂著向西直奔碼頭而去。李有德微閉著眼睛,噙喃道:他媽的,老趙就是有學問,話說得也有嚼頭,自古沒有辦不成的事,只有想不到辦法的人。真他媽的說得好!

    趙欣伯在酒席宴上的話一遍遍在李有德耳邊迴響:在天津衛你也是個人物啦,青幫五祖堂忠義爐七十二炷香裡有你一根的!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處,將來兄弟你絕對是個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物,怎麼就配不上他聶家一個幹閨女?這事你還不能憋著,得挑明瞭講。你要想讓自個兒滿意,就必須得不擇手段,不然你就光看著別人吃香喝辣吧!

    沉吟了片刻,李有德伸手一拍車幫,叫過一個跟班道:下午你去買東西,女人喜歡什麼你就買什麼。記著別怕花錢!揀好的買,最好是外國貨,別給我省著!聽見沒!買完了直接送到聶家,就說我李爺要向聶二小姐求親!

    那跟班的打了一個激靈,問道:大哥,這怕是會被打出來吧?

    李有德哈哈大笑:去吧,聶家人要面子,決不會打你,只不過會把東西扔出來而已,扔出來也無所謂,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歡聶家二小姐!這個寶貝我先佔上它!去吧,敲鑼打鼓地去!

    兩鑼兩鼓兩嗩吶,兩笙兩簫兩雲板,這穿紅掛綠的樂隊向街上一走,就夠惹人注目了,再加上樂隊後長長的一隊挑彩箱的隊列,挑擔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幾乎吸引了街面上所有人的眼球。不少人悄悄地相互打聽,這是誰家下聘,聘的是哪家姑娘?等看到這隊伍鬧騰騰地直奔聶家衚衕,老百姓們馬上預感到這裡面有好戲看,頓時都扔下手頭的事由,蜂擁著尾隨而去。

    吹鼓隊來到聶家正門,排成一個半圓越發賣力地施展起本事來,哇啦哇啦的聲音震天,幾個帶隊的混混叼著菸捲跟人群中的熟人嘻嘻哈哈打招呼。聶家老爺子正在靜養身體,闔家上下走路說話都是壓低了聲音的,哪裡見過門外這般鼓譟。大門一開兩個看家護院的漢子躥出來,見著陣勢先是一愣,繼而噔噔噔疾步跑下臺階,先叫停了吹鼓隊伍,抱拳問道:請問這是誰家的隊伍,請帶隊的親長出來說話。

    小混混坐地龍吐掉菸捲,整整衣裳迎上去,硬撐著斯文樣子將來意說明。那護院漢子起初還面色恭敬,心道是誰家下聘搞錯了。待聽到來家是李有德,居然是來給二小姐下聘的,當下就翻了臉,淨白的麵皮氣得通紅,厲聲斷喝道:呸!他姓李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得找對地方!想來提親他積八輩子德也配不上我家二小姐!想來鬧事的,再敢多說一句爺我打斷你們的狗腿!

    領頭的坐地龍按照李有德事先的吩咐,也不再理那護院漢子,招呼著樂隊繼續吹打。那護院的漢子也是暴脾氣,看坐地龍吊兒郎當的樣子本就很不爽,而對方在聶老爺子養病的時候還敢這般行事,分明就是來鬧事的。當下一個飛腳踢飛了右手邊的兩面銅鑼,伸手抓過來一根剛被舉到嘴邊的笛子,狠狠往地下一摜,覺得不解氣,又使勁跺上了兩腳:我叫你吹!叫你吹!

    那坐地龍見勢尖叫一聲,抱頭橫躺在護院漢子的腳底下,來回翻滾,殺豬般地慘叫起來。另一個小混混則猛地撲上來,抱住護院漢子的雙腿,高喊道:聶家人打死人啦!快來人啊,聶家人打死人啦。這兩人一唱一和,猶如做戲。附近街面上的老百姓不明情況,紛紛向聶家門口擠來。這一下,聶家大門口鼓樂聲夾雜著哭喊聲,還有人群的喧譁聲響成了一團,而那兩個護院的漢子,既不能真的動手傷人,又控制不了這混亂的場面,只在人群中急得手足無措。

    坐地龍眼見混亂,偷偷伸手入懷,摸出一個灌了豬血的豬下水,就要朝聶家的石頭臺階上摔。忽然他只覺眼前一花,手中的物件就不翼而飛,再一抬頭,發覺自己的右胳膊忽然不聽使喚,軟軟地垂了下來,好似是脫了臼。他頓時只覺一陣翻天覆地的眩暈,這才發現自己被人扔到了聶家對面的屋頂上。坐地龍又驚又怕,忙攏目去看,原來自己站的地兒,正戳著一個高個大漢,滿臉的厭惡之色,正是國術館的李有泰。

    李、任兩人告辭了聶寶釵朝外走,坐地龍這一番表演他看了一個滿眼,這等街頭混混的伎倆若在往日,李有泰也就是哼一聲,冷眼而去。但今天這事出在聶家門口,他又正懷著一腔怨怒之氣無處發洩,於是忍不住出手,給坐地龍以示懲戒。

    這一下空中飛人之後,場面頓時安靜下來,前面的人怕下一個起飛的是自己,後面的人怕再飛起人來砸到自己頭上,頓時紛紛散開。但這些閒人又捨不得遠遠走開,只站開些距離,依舊圍在附近看熱鬧。

    李有泰用下頜點了點剩下的幾個混混:知道我是誰麼?

    幾個混混相互看了看,老老實實地答道:知道,您是國術館的少李爺。

    李有泰皺皺眉頭,喝斥道:你們當家的李有德他想幹嗎?這是民國新社會,別來耍混混那一套。再說了這是聶家,國術館的老朋友,你們跑這來強娶強親,不怕被打折了腿嗎!李有泰認得這些人都是李有德的手下,對自己這走上了黑道的至交好友遠遠地見過幾面,因此不好翻臉發作,只好板起面孔來,想把這些地痞流氓們罵走了事。

    而這些個混混們,都是從穿開襠褲時就在街面上混了,最擅於察言觀色、見風使舵。領頭的一個往地上吐口吐沫,張口開始給李有泰下套子:切,我們運河幫怎麼了?李堂主現在掌管兩家碼頭,日進斗金,不比這街面上的大掌櫃差。那小娘們不過是聶老頭子的於女兒,混得比個大丫環強不了多少,跟了我們大哥今後準保吃香的喝辣的。再說了,聶老頭這身板還能蹦躂幾天?咱大哥那身強體壯的,嫁過來管叫她白天舒服晚上樂意。哈哈哈哈!

    眾混混打定主意,要的就是激怒聶家人,場面越熱鬧越好,最好引逗得聶家人動手,這樣運河幫在以後的談判中才能佔得上風,讓運河幫的人吃了虧的,都得十倍百倍地還回來。而且這事情傳開之後,即便有想到聶家求親的大戶人家,電得先掂量一下,要不要為個女人惹惱了運河幫。這樣就算將來李堂主看不上這妞了,也不能讓別人來撿便宜。

    李有泰年輕閱淺,哪知道這其中的蹊蹺,這些話聽在耳朵裡猶如針扎,胸口中的火苗子一躍老高,偏偏幾個小混混看出他臉色變化,湊上前來汙言穢語滔滔不絕地從嘴裡說出,將他與聶寶釵捏合在一塊兒,句句不離男女之事。這一波火上澆油,將李有泰心裡對李有德僅存的一絲好感與虧欠之情一掃而空。他也不開口招呼,身形一搓,三五照面間就將這幾人的右臂關節摘脫,接著抬右腳將方才說得最得意的一個小混混頂在牆上,正正反反地十幾個耳光抽過去。

    那混混倒也硬氣,胳膊掉了環,胸口被人頂住還不了手,卻不服軟,嘴裡依舊有葷沒素地叫罵。他每罵一句,李有泰下手就重一分,直到將他牙齒打掉了幾顆,整個人暈頭轉向,順著牆往下出溜。任師傅忙分開人群,死死拉住李有泰道:別打了,要出人命了!他不怕死,他是賤命一條。你一時痛快下手重了,為這樣的人抵命值不值啊!

    李有泰冷哼一聲道:李有德那小子真長本事了,看看他手底下的人!這多大的本事,成了老江湖了!幾個混混不敢答話,卻也不打算逃走,就這麼遠遠地閃在旁邊賴在那裡。

    李有泰接著道:回去告訴你們家老大,讓他死了這份心!要是再敢來聶家門口起膩、鬧事,我上門去打斷他李有德的狗腿,讓他連低枝都攀不上!幾個混混聞言一愣,知道這是個敢下狠手能下狠手的人物,欺軟怕硬的本性立即顯現出來,片刻間一眾人等拖箱拉筐地跑了一個乾淨。

    任師傅站在旁邊嘿嘿一笑道:李小子你挺威風的嘛!

    李有泰滿面憂色,苦笑一聲道:威風,如今威風的是李有德,我哪裡有什麼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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