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白不肖啟程上路,進城之前,也喬裝改扮了一番。到馬市街的騾馬市上買了一匹鞍轡齊備的走馬,翻身上馬,出武林門,向西行去。
自杭州到潯陽,有一千多里。白不肖本可乘舟從運河轉人長江,再逆流而上。但他想水路不及陸路便捷,又難避開錢江幫之類水路豪強的眼線,才選行陸路。
浙西皆崇山峻嶺。他胯下這匹黃縹馬身形肥大,外觀雄壯,其實是供公子王孫在西湖邊的坦途上馳騁兜風的,是那種外強中乾的貨色。一入山區,山路陡峭險峻,它就無能為力了,稍行一段路,便口吐白沫,鼻噴粗氣,四肢顫抖,若聽到遠山裡的虎嘯豹鳴,更嚇得屁滾尿流,屈膝跪地。氣得白不肖哭笑不得,常常要倒過來侍候它。因此,一日也走不了多少路程。
這一日,到了西天目山山腳,但見山上都是參天古樹,林密路隘,猿聲淒厲,半山以上皆雲霧瀰漫,竟不知山峰有多高。
白不肖策馬來到一道山澗旁,下馬來歇息。澗水凜冽,清澈見底,水中游魚石蟹,歷歷可數。澗旁的坡地上,青草萋萋,碧得可愛。白不肖便讓黃馬自去啃齧。他選一塊平整的方石坐下來,就著清冽的洞水吃乾糧。
忽聽一聲聲牛吼聲,白不肖好生奇怪:此地往無人煙,是虎狼出沒之地,怎會有牛?正思索間,那牛吼聲轉為低沉,似遇遇猛獸來襲,憤怒而又絕望。他想:必是村裡人家逃失的牛,碰到了猛獸。山裡人多貧困,養一頭牛也不容易,好歹救它一救。他急抽刀跳起來,循聲奔去,越過一道坡,見又有一條山澗從山上密林巨石間蜿蜒而下。那牛吼聲就在澗之上游,更清晰可聞了。
白不肖沿著溪澗繞過一堆獸伏人立的亂石,突見一幕極為奇特的情景。
澗左一塊半浸入水的大石下,趴著一隻母雞大小,身上帶褐色條斑的山蛙。山蛙的雙眼之間,有一粒紅寶石似的圓班,十分豔麗。它雙目怒突,正鼓腹對著一條手臂粗細的長蛇發出牛吼似叫聲。那長蛇竟似被它的威勢所懾,紅信吞吐,一時不敢進擊。兩者相距不過尺餘,看來已相持多時了,故連白不肖的到來,也沒驚動這對冤家。長蛇漸漸昂起頭來,左右搖擺,似乎要尋找下口的部位和突襲的時機。那巨蛙吼聲更為急怒,前肢微撐,上身也隨蛇頭的擺動而搖晃,竟是不肯露出破綻。
白不肖久居山上,略知蛇性喜食蛙鼠,但這頭巨蛙面對強敵毫無懼色,也不禁佩服它的膽氣。
長蛇的蛇頭擺得越來越快,忽左忽右,倏伸倏縮,突然猛地前撲,襲向左方,巨蛙也扭頭左擋。誰知這一擊是虛招,蛇身遽而一弓,蛇頭右衝,張口便咬住了巨蛙的一條後腿。巨蛙不甘示弱,怒吼一聲,也咬住了蛇身中段。長蛇甚是狡猾,一旦咬住再不鬆口,立即將長繩似的身了蜷曲起來,一道道往蛙身上緊纏,竟要將巨蛙纏住。
巨蛙已落下風,仍作拚死抵抗,四腳踢蹬,要從纏繞中掙脫,但哪裡能夠?踢蹬之力越來越弱。
白不肖再無猶豫,揮刀一掠,勁力拿捏得恰當好處,蛇身被劈成四五段,卻未傷到巨蛙身上。
巨蛙獲救,稍息片刻,居然張開大口,把死蛇一截截吞入肚中。白不肖不禁笑道:“看來我是多事了,竟不知你還有如此能為。”他聽得自己的黃馬在嘶鳴,轉身就走。
忽聽身後咯咯咯的叫聲,回頭看,那巨蛙蹦跳跟來。白不肖奇道:“你跟著我幹什麼?我是要趕遠路的,又不能帶你走。”
那巨蛙好像聽懂了他的話,把頭點一點,又略的叫一聲,把口一張,吐出一粒鴿蛋大小的白珠子來。
白不肖更為驚奇,俯腰揀起看,這珠子潔白晶瑩,渾若珍珠,但珍珠哪有這樣大的。
“這珠子你是要送給我麼?”他笑了起來。
巨蛙掉轉頭去,撲通跳進溪水中游走了。
白不肖不禁嘆道:“想不到山野之物也有靈性,居然知恩必報。在我不過舉手之勞,倒是受之有愧了!”又想;我要此物何用?在它或視作珍寶,還是還了給它。便握了珠子沿溪尋去,卻哪裡還有巨蛙的影子?
馬鳴聲不住傳來,叫得甚是惶急驚恐,更有蹄聲急如鼓點。白不肖不禁心念一動。他這匹黃馬從未有過狂奔飛馳的情形,怎會跑得這麼快?難道有別的騎者策馬人入山不成?
他急收起珠子,順原路奔口。剛到坡頂,便見黃馬瘋了似地在山谷裡奮蹄狂奔,左衝右突。在馬後有三團灰濛濛的野物緊迫不捨。
白不肖定睛一看,原來是三頭紅眼灰狼,難怪懶惰成性的黃馬突然快跑起來。
黃馬一見主人,悲嘶不已,徑向白不肖跑來。那三頭灰狼居然不畏懼人,仍緊追不放。
白不肖揀起三塊石頭,運勁擲出。飛石電射而去,三頭灰狼待要閃避,已然來不及。追在最前面的狼被石塊擊中腦殼,翻了個跟斗,倒地而斃。第二頭狼和第三頭狼一中腰跨,一折前肢,嗷嗷慘叫,各在地上打了兩個滾,爬起來回身逃竄。
那黃馬逃到白不肖跟前,前蹄一屈,跪僕於地,口吐白沫,渾身溼淋淋的一片汗水,好似才從河裡爬起來似的,兀自嚇得亂抖。
白不肖拍拍馬脖子,笑道:“你這畜生逃起命來倒跑得風快!”
他正整理鞍子、肚帶,忽聞四下裡響起一片唿哨聲,此起彼落,甚是駭人。只見從密林中、長草裡竄出七八個勁裝結束手執兵器的漢子,漸漸向這裡圍上來。
正面兩人一高一矮,高的執一根九節鐵鞭,矮的握一對鬼頭刀。左側兩人,一提短斧,一扛獵叉。右側兩人,一拿著明晃晃的鋼刀,一持松紋利劍。後面是三人,居中的是個頭髮花白高瘦陰沉的老者,空著雙手。左右兩人,一持花槍,一執雙短戟。
白不肖一瞥之下,便知這九人裡以高瘦老者武功最強,他步履凝重,黑瘮瘮的臉上毫無表情,兩太陽穴高高隆起,顯見得是內家高手。
荒山野嶺,突然冒出九個武學之士,顯見得埋伏已久。白不肖單人匹馬,心中並不畏懼,當下緊按刀柄,將這前後左右九人掃視一圈,暗道:來吧!老子不怕你們!
這九人距白不肖兩丈處一齊收步,將他團團圍在垓心,卻不急於動手,顯得對白不肖頗為忌憚。
白不肖哈哈豪笑數聲,朗聲問道:“錢江幫給了你們什麼好處?李子龍那賊子怎不敢出頭露面?”
眾豪面面相覷,眼中顯出疑惑之色。那高瘦老者道:“尊駕不必裝瘋賣傻了,快將那件寶物璧還,我們可不來為難你!”
白不肖一愕:我身上有什麼寶貝?他隨即醒悟:這定又是詐術,好叫我不提防。便笑道:“我只有一匹劣馬,一把鈍刀。尊駕有膽子,便過來拿去!我看尊駕也是一把好手,何苦供他人驅使?”
老者左側執雙戟的漢子將手中兩把短戟互擊出聲,怒斥道:“你還裝蒜!我們‘天目九傑’在此恭侯多時,你不交出寶物來,今日休想活著走出這谷中!”
白不肖心中錯愕:這夥人自稱“天目九傑”,口口聲聲要什麼寶物,莫不真的弄錯了?當日杭州桂香樓中,並沒來自天目山的人呀!他將拔出一半的刀插回鞘中,向高瘦老者踏上三步,抱拳為禮,笑道:“在下久聞‘天目九傑’的大名,幸會,幸會。諸位口口聲聲要我交出什麼寶物,在下心中實在不明白,要請問各位;在下與各位有什麼過節?說明白了,也好叫在下死而無怨!”
高瘦老者與使雙戟的對視一眼,各點了點頭。那老者並且說道:“尊駕難道不是適才在那溪澗邊觀蛇蛙相鬥的人麼?”
白不肖點點頭:“不錯,我是曾在那邊看蛇蛙相鬥。這便又如何?”
高瘦老者又問道:“相鬥的結果,是巨蛙吞食了長蛇,對不對?”
白不肖又點頭笑道:“原來你也看見了。若非我助巨蛙一臂之力,該是長蛇吞食了巨蛙。”
高瘦老者便將負在背上的一隻竹筐往地上一放,道:“現巨蛙便在此,你來看一看,可是它麼?”
白不肖探頭一著,竹筐中央,赫然趴著那頭巨蛙,肚腹掀動,正在呼吸。如此巨大的山蛙並不多見,自然區是方才食蛇吐珠的那頭了。
“不錯!正是它I”
高瘦老者點點頭,道:“閣下既直認不諱,我們自然也沒弄錯。這頭巨蛙所吐的‘蛙王精珠’一定是在閣下手中了?”
至此,白不肖才明白:這夥人口中的寶物,原來指的是巨蛙吐出的白色珠子。這珠子他也並不怎麼珍愛,這夥人若軟言相求,他說不定也會奉送,但這般聚眾持械,以勢相逼,他就沒理由示弱了,當下取珠託在掌心,問道:“各位所要的寶物便是它囉?”
眾豪一見這晶瑩圓潤的“蛙王精珠”,不由噴噴稱羨,蠢蠢欲動。
白不肖五指捏攏,笑道:“在下並非貪婪之人,但聞和璧精珠、鳳毛麟角有緣者得之。造才這巨蛙硬要吐珠予我,我卻之不恭,只好收下。諸位若想要,何不向巨蛙求懇,讓它送你們每人一粒,豈不皆大歡喜!何必持刀執劍地向我來討呢?”
老者身旁使雙戟的漢子怒道:“這‘蛙王精珠’何等珍貴!你當是溪灘上的石頭蛋子嗎?我兄弟九人在山中巳守了五年。整個天目山區,也只有這頭蛙王,這蛙王一輩子才孕育這一粒精珠。而且這精珠非得讓它自己吐出才具神效,倘破腹取之則全無功用。你看著,它頭上原有一粒紅斑,此刻紅斑已退,足見此蛙已將精珠吐出,它壽限也將完了。我等五年中天天候著它,穴居野處,餐風宿露,受了多少辛苦,今日被你輕易得去,天下寧有此理!”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語音也顫抖了。
白不肖看他們個個衣衫敝舊,面色黝黑,顯得風塵僕僕,料來所言不虛,但九人費五年之功,僅僅為一粒珠子,到底作什麼用呢?
“方才這位仁兄說精珠須蛙王自行吐出方具神效,卻不知是什麼神效?可否見告?”
高瘦老者低咳一聲,道:“我門有一位恩公身患不治之症,我兄弟九人枯守山中五年,便是等巨蛙吐出精珠,將去給朋友治病。‘蛙王精珠’乃蛙王精魄所結,三十年方結一粒,能起沉菏,療頑症,治百病。常人吞服,亦可增二十年功力。閣下武學精純,倘服下精珠,陡增二十年功力,必可稱雄江湖。”
白不肖奇道:“閣下恁地老實,精珠有如此神效,怎還向我和盤托出?難道不怕我一口吞下?”
精瘦老者嘿嘿冷笑,傲然道:“天目九傑從來以誠信為本,不敢欺瞞任何人!”他臉色一變,雙目中精光四射,厲聲道:“閣下拔刀吧!醜話說在前頭:你一人,我們九人,雖不聯手而攻,但車輪戰是在所難免的!”
他話音甫落,其餘八人皆後退一丈,只剩他本人立在場中,雙手在腰間一摸,擎出兩枝黑沉沉的鐵筆,竟似要與白不肖單打獨鬥。
白不肖更覺奇怪,對方共有九人,倘若聯手圍攻,倒有幾分勝算,若一對一地單挑,那任憑哪一位皆不是自己的對手。他本已有還珠之意。但見獵心喜,要跟這些人鬥幾招過過癮。
白不肖雙掌一拍,笑道:“在下便以一對內掌與閣下過幾招,倘然不敵,自然將精珠奉還。閣下進招吧!”
老者更不多話,和身撲上。一筆擊上,一筆下戳。白不肖左足虛提,右足一旋,一掌盪開下戳的鐵筆,另一手便去抓那另一枝筆,使的是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老者見他如此託大,低吼一聲,雙筆揮得風快,扎、挑、戳、砸、刺、搗、點七法連施,白不肖不應不閃,一味地跟他對攻。兩人倏忽間便拆了十數招。激鬥中白不肖長嘯一聲。眾人見兩人身形一合即分,一對鐵筆已到了白不肖手上。
高瘦老者呆了呆,竟不知對方使用什麼手法,便奪了自己的兵刃,他臉色一沉,往後退下。
那使雙戟的漢子立即大步上前,欲接鬥白不肖。
白不肖看了看身側三丈外一塊四五百斤重的大石,雙臂一振,喝聲:“著!”兩支鐵筆脫手飛出,錚錚兩聲,皆插入大石之中。
這手功夫一露,眾豪相顧失色。高瘦老者道:“閣下功夫太高,單打獨鬥,我兄弟九人皆不是對手,即或九人聯手也無勝算,說不得只好破一破老規矩,我們要一擁而上,閣下小心了。”
白不肖忍不住要笑出聲來,這天目九傑真是誠信君子,生死搏鬥還要講禮儀,難怪他們在江湖上默默無聞。
眼看九傑步步逼上,白不肖叫道:“且慢!我把精珠還給你們就是了。”便取出精珠遞給高瘦老者。
眾豪俱是一怔,想不到他真的會將這稀世之寶輕易送人。老者猶豫了一下,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接過,轉遞給使雙戟的漢子:“二弟,你且收起來。”他向白不肖抱拳道:“在下有一事不明。閣下只要將精珠一口吞下,即增二十年功力,那時我弟兄九人又怎是你的對手?閣下連這一點也沒想到麼?”
白不肖心想:這老者先收珠再說這話,總算還沒迂腐到不可救藥的境地。便回施一禮道:“在下只在想:天目九傑為朋友治病能在深山荒野枯守五年,區區又怎能不見賢思齊,見義忘利焉?”
高瘦老者聞言大喜,笑道:“仁兄你這位好朋友我們是交定的了!還沒請教仁兄高姓大名?”
白不肖見這夥人武藝雖不高,但義氣深重,光明磊落,慷慨豪邁,心中甚是高興,道:“小弟白不肖,拜見各位兄長!”
高瘦老者自道名叫楊柏青,在九傑中年長居首,使雙戟的是老二陳雁峰,餘人也都—一介紹了。
天目九傑帶有酒囊肉乾,十個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談些各人得意的故事。彼此稱兄道弟,意氣相投,直到紅日西斜,雙方各道珍重,相約來日,揮手作別,各奔東西去了。
白不肖曉行夜宿,一路向西南行,數日後,過昱嶺關,到徽城;便折而西行,經休寧、祁門。這日到了一個地名叫北埠的鎮子上。投宿客棧,隨便叫了點飯菜,又叫棧房夥計給黃馬喂些黑豆,草草吃了飯,便熄燈上床。默想所行路程已過半,總算一路順利,還交了天目九傑這些好朋友,也是意外收穫;再過四五日,便可至潯陽,把陸怡祖母交待之事辦成了。他旅途勞累,不一會瞌睡上頭,便沉沉睡去。
睡至中夜,忽聽鎮外馬蹄聲急馳而來。靜夜之中,蹄聲異常清晰,繁音密點,猶如驟雨擊地。本來快馬狂奔,蹄聲繁密也是常事。但這片蹄聲得得得得,得得得得,白不肖細察之下,判明共有四騎之多,心想如是驛差快遞,最多兩馬,一匹跑累了,便更換一匹。四騎急馳於夜深人闌之時,竟似發生了什麼事。
蹄聲越近越緩,不久便至客棧門前。緊接著,便有一個粗豪的聲音叫門,料來是夥計稍慢了一步,大門呢當巨響,似被大力震開。接著是夥計在叫:“大爺!大爺……”便聽啪一聲打耳光的聲音,靴聲橐橐響了進來。
客棧內一半客人被吵醒。白不肖心想:這是哪裡來的強橫之徒?便披衣起床,開了窗看。
天井裡站著四個高矮不一的漢子,皆穿密扣緊身勁裝,兩個帶腰刀,兩個佩劍。當先一人五短身材,暴眼掀鼻,約摸四十歲上下,聲音甚是宏亮:“老闆!老闆呢?快給我滾出來!”
那夥計捂著臉萎縮廊下,戰戰兢兢地說:“大爺,大爺,老闆不住在店內。夜間事宜,都交與小的料理。”
住樓下的一個客人按捺不住,開了門出來說:“諸位聲音小一點,樓上樓下的客人都在睡覺呢!”
矮個漢子更不多話,一把抓住客人的領口,將他雙足懸空舉起來,喝道:“你老爺生來便是大嗓門,滾你的!”把手一送,那客人便跌飛進房內,超一聲摔了個仰八叉,哎喲哎喲喚痛。
這一來,客人們全醒了,樓上樓下亮起燭光,紛紛把頭伸出窗口,相互探問。
夥計見這些人如此兇惡,嚇得簌簌發抖,卻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賠笑:“大爺息怒!大爺們可是要住店?”
矮漢瞪他一眼:“屁話!老爺們難道來與你攀交情?你快將客房統統騰出來!你這客棧,老爺們包下了!”
這是橫得沒邊了。深更半夜的讓已安歇的客人給他們騰鋪,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夥計打了一躬,哀懇道:“老爺,小店還有幾間乾淨客房,現已時交子夜,請老爺們將就一夜,明日再騰如何?”
矮漢又要打夥計,被他身後一個高瘦漢子攔住了,高瘦漢子說:“小二,若僅是我等四人,有什麼不可將就的?我們是打前站的。我們的太太和公子還在後頭呢!你快些將客房騰出來。”
夥計見他好說話些,使賠笑道:“大爺您是明白人,咱們開客棧的有個後不佔先的老規矩……”
高漢哈哈一笑,道:“我曉得了,你是怕得罪先到的客人。好,這個難人我們哥兒幾個來做!弟兄們,咱們兩人樓上,兩人樓下,將這些客人統統請出去!誰若敢說個不字,大耳刮子只管搧過去!”
這意思人人都明白:敢情他們要動粗的了,誰若賴著不肯騰房,便給一頓老拳。房客中有帶家小的,這個時候叫他們怎麼辦呢?立時有幾個人憤憤然地叫起來:“你們講不講理的?”
“我們就不搬,難道就把我們一刀殺啦?”
“從未見過如此兇蠻的,就是不搬!”
矮漢刷地抽出明晃晃的腰刀,暴聲道:“哪個兔崽子敢再說‘不搬’二字的?”
眾人一見真傢伙亮出來了,畢竟是性命要緊,立時便鴉雀無聲。
高漢笑道:“列位願意自己搬的,最好!自己搬不動的,咱哥兒四個動手幫你搬!”
他說得客氣,但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話外之意。
忽有個清亮的聲音從樓上飛出來道:“我已付了房金,此處也別無第二家客棧,我是不搬的!”
白不肖心道:誰膽子這麼大?仰頭看去,但見樓上東邊一個窗口站著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生得眉清目秀,身形瘦弱。
天井中的矮漢正要發作,高漢拍拍他肩頭,意示稍安毋躁。高漢冷笑道:“還有沒有不搬的?”他目光如炬,從樓上看到樓下,連問兩遍,見無人答腔,便道:“張標,你去請這位秀才相公下來說話。”他在矮漢背上輕推一下。
眾人都在心裡為那書主捏一把汗。張標雙足一跺,身形驟然拔起,雙手成鉤,徑直撲向窗口的少年書生。
少年書生眼見張標量從天井直撲上來,慌了手腳,也不知閃避,“哎呀!”一聲驚叫,便出雙手去推張標。
張標既能躥高,身手自然不弱,見書生雙手推拒,即化鉤為拳直搗。“嘭!”一聲巨響,張標的身子直墜下來摔在天井的石板上。他背脊落地,這一下摔得極重,立即暈了過去。那書生還扒在窗臺往下看,嘴裡叫道:“這個人會飛的,真正嚇死我了!”
眾房客也感不解,張標既如此不濟事,怎還賣弄輕功?若是老老實實從樓梯上去,哪裡會跌跟斗?
白不肖看得分明,樓上的少年書生竟是武學高手,他慌慌張張的一推之際,實是蘊含擒拿點穴的手法,可笑兇惡的張標竟看不出來,著了他道兒。
高漢立即搶上兩步。俯身看了看張標,原來是被封了胸前要穴。他疾出五指,連點帶拍,解開穴道,直起腰來,仰頭問道:“朋友是哪條線上的?在下沈迅達,承江湖上朋友們抬愛,送一個外號‘妙手摘星’。朋友尊姓大名?說不定大家都是好朋友。”
書生笑道:“真是太對不住閣下你了,我叫‘笨足踢狗’費慢至,是棉紗線上的,決不敢高攀閣下。”
眾人聽了,心裡一樂,知他外號姓名都是假捏的。人家“妙手摘星”,他來個“笨足踢狗”;人家名“迅達”,他來個“慢至”,譏誚之意昭然。與沈迅達同來的另兩名漢子耐不住了,怒聲喝道:“小子!你休裝瘋賣假!快下來領死!”
書生道:“你們是哪來的,怎恁地強橫?總得說出來給大夥兒聽聽。你門要我們騰房,是憑你們的字號,還是憑別的什麼人的牌子?”
沈迅達嘿嘿一笑,道:“閣下的話有幾分道理。我們四一人,這兩位是‘左刀右劍’於信、於伺昆仲,那位是‘三寸丁’張標,算不得什麼奢遮人物。但我們奉主人流芳堡堡主姚抱薪之命前來安排宿膳雜事,不敢不盡力盡心。”
贛北流芳堡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堡主姚抱薪十八般武藝件件精熟,又與武當派素有淵源,是以沈迅達以為只要抬出他主子的名頭,便可叫少年書生俯首帖耳。豈料書生哈哈一笑,道:“鬧了半天,你們也只是人家的狗腿子呀!姚抱薪算得上一個人物麼?他是哪一條線上的?棉紗線還是蠶絲線?”
沈迅達涵養功夫再好,到此時也已不能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你是不要性命的了。於家兄弟便成全了他吧!”
於信、於伺蓄勢已久,一聞此言,一個右手擎劍,一個左手執刀,虎吼一聲,雙雙躍起,一招“雷電交擊”,刀劍交叉絞向書生,要將他絞作兩斷。那書生哇哇怪叫著,不等於氏昆仲撲到,便頭下腳上直栽下摟,離地三尺時,收膝弓腰將身子折了過來,穩穩落地。
於氏兄弟撲了個空,各出一手扎住窗框,對看一眼,心意互通,刀劍齊揮,從高處斜掠而下。本來於信在左,於例在右。兄弟倆在半空中交叉換位,變成於伺在左,於信在右,一個反手一刀斜劈,一個長劍直指,配合得頗為默契。
書主好似十分恐懼,抱頭大叫一聲:“好厲害呀!”極滑溜地從刀劍隙中鑽了出來,反足踢去,叫道:“笨足踢狗!”眾人看得清楚,便是這樣笨拙且不成章法的一踢,砰地將於伺踢了個跟斗。
於伺身手矯捷,背甫沾地便又彈起,左手刀刀光如水,砍向書生下盤。於信的右手劍劍芒似電,直搠書生脖頸。他們兄弟倆左刀右劍,分進合擊法練得精熟,聯手而攻,霎時之間便使出十數招厲害的招式,卻連書生的一片衣襟也沒沾到。
眾人只見他忽而抱頭,忽而護胸,每每在間不容髮之際,倉皇脫身,不時還裝漠作樣地喊幾聲,令眾房客為他的安危擔心。
白不肖明白,論武功,這少年書生比於氏昆仲不知高出多少,他之所以東逃西竄,是在戲弄他倆兄弟。書生的身法固然滑如泥鰍,他腳下的步法更是神妙,看以極其隨意,實際上暗合五行八卦之義。可嘆於氏昆仲太過愚蠢,兀自狂斫猛刺,要想將書生打敗。
沈迅達也看出於氏昆仲不是書生的對手,他之所以不喝止,是欲多看一會,認出書生武功的家數再由自己出手擒敵。
這時,一味逃竄閃避的書生突然回身喝道:“該由我動手了!”他雙手鉤拿拍打,叮叮噹噹一陣響,一刀一劍落地,原來都被他施展擒拿手法,奪過來拋在地下,隨手點了兩人的穴道。
白不肖看得心喜喉癢,忍不住出聲讚道:“好功夫!”
眾房客雖不懂武藝,但看他先前被刀劍逼得狼狽不堪,此刻一出手如兔起鶻落,眼睛一霎,於氏昆仲便丟了兵器,僵立當地。眾房客才知他先前的慌里慌張全是裝出來的,無不鬆一口氣,將吊起半空的心放了下來。
書生轉過身來,神定氣閒,說道:“‘妙手摘星’沈大爺還要不要試試我的‘笨足踢狗’?”
沈迅達臉色發灰,自忖不是對手,但他在江湖上小有名氣,若返身逃跑,主子也不會饒放他。因此,他強作鎮靜,挺一挺胸道:“閣下武功高強,令人大開眼界。但敝人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便是身首異處,也要跟閣下鬥上一鬥!”
書生看穿了他怕死又怕丟面子的心思,笑道:“你不是有什麼太太公子在後頭麼?咱們反正都不急,便等你主子來了再動手亦不遲。”
他話音甫落,便聞遠處馬蹄得得,車聲轔轔,似有大隊人馬往這邊行來。眾房客本已心安神寧,只道危機過去了,此刻傾聽車馬之聲,一顆心又提將起來,只怕少年書生寡不敵眾,白送了性命,但看他不動聲色,似乎成竹在胸,料來必有自保之策。
車馬聲漸漸近來,鎮上人家的狗便吠成一片。
書生反手出指連彈。兩縷指風嗤嗤飛向僵立的於氏昆仲。他倆各“啊”了一聲,伸臂舒腰,俯身撿起刀劍,抬著摔成重傷的張標,一聲不吭地出門去。那沈迅達怔一怔,向書生狠狠瞪了一眼,也返身出門。
大家都知道:這四人出門,必是去迎候他們的主子,訴說委屈。奴才便如此兇蠻,主子必更為狠惡。大戰在即,眾人的心都撲通撲通直跳。
夥計從底下轉出來,向書生兜頭拜了下去,卻一言不發。
書生眼珠一轉,即明其意,笑道:“你怕毀損店裡的傢什?好,我就到街上去。”他抬頭大聲道:“列位也關門閉戶休出來瞧熱鬧,免得吃了誤傷!”
當即有一大半怕事的房客砰砰嘭嘭關門窗。
書生一提袍襟,邁步出門,待回身關上大門,白不肖一步搶上笑道:“我來關門。”書生點點頭,站到街心,轉眼見白不肖也跟了出來,不禁皺皺眉頭,還沒開口,白不肖便搶在頭裡說:“一會兒我給仁兄喝彩助興。”
書生聽他說得輕鬆至極,不禁多看他一眼,見是個貌不驚人的長鬚漢子,也不在意。
當書生回頭看白不肖時,白不肖見他雙目澄澈,心中一動,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此人,眉目之間熟悉得很,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這時,車馬已走進鎮來。十多位手執火把的騎者簇擁著一輛烏篷馬車。車輪碾著青石板路,馬蹄敲擊出點點火星,火炬映紅了小半邊天空,在靜夜之中,顯得分外的威風氣派。
白不肖站在門檻上,向那書生看去,見他手負身後,讓夜風掀起長衫的衣角,顯得瀟灑自如,心裡也佩服他的氣概膽略。
眾騎在街口略停了一停,即有七匹馬突然加快速度,狂奔近來。街道並不狹窄,七騎馬三前四後颶風似地飛馳而來,看去渾若決堤的洪水湧進水渠,激盪呼嘯,挾摧枯拉朽之勢,馬蹄翻飛,震得地皮發顫,聲勢著實駭人。
書生兀自仁立街心,對排山倒海而來的眾騎恍若未見。白不肖看得心口怦怦直跳,七匹大馬,二十八隻鐵蹄倘都往他身上踩落,豈不踩成一堆肉醬?眼見群騎已近,居中的白馬的馬頭距書生不過三尺許。馬上騎者又是一鞭擊在馬臀上,滿擬借這前衝之勢將書生撞翻在蹄下。
書生清叱一聲,白光一閃,那白馬頓失前蹄,仆倒於地,將背上的騎者掀了下來。白馬身後的騎者不防有此驟變,來不及勒韁控轡,座下黑馬一頭撞了上去,整個兒壓在白馬身上。不過一眨眼之間,七騎中便倒了兩騎。
餘下五騎,前頭的兩騎已衝過五六丈,勒韁轉回,後頭三騎人立起來,長嘶不已。馬上騎者定睛看時,哪還有書生的影子?不禁相顧錯愕,只聽上方有人嘻嘻發笑,抬頭看處,書生卻已立在屋面之上,依然揹負雙手。竟不知他以何術削斷了白馬的兩條前足。
白不肖看得仔細;書生使的是一柄軟劍,他削斷馬足即縱身上屋,將軟劍纏回腰間,只因他手法快捷,旁人一時看不清楚。
這時,跌翻在街心的兩人也站了起來。馬上五人,街心兩人,七雙眼睛一齊望著屋頂上的書生,不知是上去跟他動手呢,還是叫他下來?
正猶豫間,又有一騎飛馳而至,馬上一個二十來歲的白衫少年,生得面方耳大,濃眉圓眼,紫醬麵皮,腰間插兩把臂粗方楞鐵鐧,威風凜凜,正是流芳堡主姚抱薪之子姚志強,人稱“紫面金剛”。
眾豪一見小主人來了,皆退避路旁。姚志強在馬上抱拳施禮,道:“尊駕到底是哪一路的好漢,為何三番五次與我們過不去?”
書生從屋上跳下地來,還禮道:“看來,你便是這幫狗腿子的主子了?難怪這幫狗腿子如此強橫霸道,原來是有一位強橫霸道的主子慣的。你是皇帝還是宰相?要先住下的客人半夜三更搬到街上去,把客房讓給你們。想得倒美!”
他頓一頓;又說:“你不約束悍奴刁僕,倒來怪我與你們過不去,天下寧有此理?”
姚志強一躍下馬,冷笑道:“尊駕既敢出頭,手上必有幾下子囉?敢問尊姓大名,令師何人?”
書生笑道:“你不用問我師承來歷。你若打死我,是我無能,又去怪誰?你若打不死我,那是你無能,休想叫我容情。”
姚志強這次到金陵外祖父家接母親迴流芳堡,帶了十八名身手矯捷的家丁和護堡武師,一路上耀武揚威,無往不利。他父親姚抱薪在江湖上名頭甚響,他自己也剛成名,驕橫得緊,只當已天下無敵,故聽了書生這番話,不怒反笑,說道:“小輩,你大概還不知我的來歷吧?”
書生道:“確實不知。”
“你聽好了!我乃是流芳堡少堡主‘紫面金剛’姚志強!我父親是姚抱薪!你聽說過沒有?”
書生點頭道:“聽說過的。我聽人說過這樣兩句話,讚的是你們姚氏父子。‘抱薪救火必自焚,志強犬兒見無常!’對不對?”
這哪是贊他父子?原來是在詛咒他父子。但書生一本正經地說來,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語氣又極恭敬鄭重。那姚志強聽了前一半,喜上眉梢,得意洋洋,待將兩句“讚語”聽完,一張紫臉變成黑臉。
白不肖忍不住咕地笑出聲來,連姚志強的隨從也都忍俊不禁,背過了臉暗笑。
姚志強可謂自從孃胎裡出來,頭一遭受人如此挖苦嘲笑,當下怒不可遏,呼的一掌印向書生心窩。他武功確實不幾,這一掌拍出,勁道十足,掌風罩住書生全身。
書生不閃不避,眼看對方的手掌已堪堪印到,抬手一勾一帶,竟去抓他脈門。姚志強識得厲害,以實變虛,反點書生肘彎“曲池”,另一手暗蓄陰勁斜插對方右脅。書生斜踏一步,手臂甫縮即伸,徑拿對方胸口大穴。
兩人出手皆極短極快,霎時之間便交換了七八招。拳術、掌法、擒拿、點穴、鷹爪子,層出不窮。白不肖看得心迷神醉,暗道:這兩人武功駁雜,所學甚博,不愧為名家身手。有機會倒要和他們較量較量。
兩人纏纏鬥鬥,轉眼便拆了四五十招。酣鬥之中,姚志強忽地踢出一腿,撩向對方下陰。書生反手向他膝蓋抓落,這一招是以攻為守的妙著,對方勢非躲避不可,否則一條退便廢了。
哪知姚志強不避不架,竟多讓他往膝蓋抓實。書生五指甫沾對方膝蓋,觸手有異,急抽身後躍。姚志強的“撩陰腿”立即變作“朝天一炷香”,靴底在書生髮際擦過,掃歪了他的方巾。
原來姚志強膝蓋上縛了兩片護膝鐵甲,外罩長褲,書生不知,險些著了道兒。
姚志強一著佔先,精神大振,口中狂呼亂城,手足齊施,旋風般撲了上去。姚家武功內外皆修,姚志強已得乃父真傳。他本未就身子粗壯,比書生高了幾乎一頭,內力又強,這番猛攻,招式精奇,力道又足,一時壓得對方几乎喘不過氣來。
那書生顯得有點兒手忙腳亂,若非身法輕捷,長於騰挪閃避,早已被對方擊倒。
白不肖暗暗發急,他早在掌心擔了一片碎瓦片,打算在書生危急時出手助他。
姚志強心裡也急,他佔了上風,只盼三下五除二打倒對方,好好折辱他一番以洩心頭之恨,可惱的是對方身法太過滑溜,自己的拳掌不是短了一寸,便是歪了五分,激鬥許久,連對方一片油皮都沒蹭著。
書生的身法忽地又是一變,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穿花繞樹似地極難捉摸。突然,啪!啪!兩聲連珠脆響,打得姚志強眼冒金星,暈頭轉向,拳掌擊出更失了準頭。書生抓住良機,兩手勾拿拍點,拗住姚志強手臂一扭,砰地將他踢了個跟斗。
眾人看得明白,書生那一拗,也不過是擒拿術中極平常的“扣腕鎖肘”一招,姚志強竟會躲不開,敢情書生先前並未使出全力,只是要看看姚志強的真才實學,故顯不支,引他不備,然後將他一舉擊倒。
姚志強自己更是莫名其妙。末後的一腳並不重,重的倒是先前的兩個耳光,打得他兩面臉頰腫了起來,火辣辣地痛。這可是他出道以來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
他從地上躍起來,抽出兩柄方楞鐵鐧,怒道:“大夥兒併肩子上!宰了這小賊!”猱身欺近,鐵鐧朝書生頭上砸下去。書生取下腰間軟劍迎敵。
這時,姚志強的十八名隨從,除了張標傷重,五人圍著夫人的篷車護衛照料,那十二名武師皆下馬堵住街道兩頭,將書生圍在核心,一聽得小主人召喚,各抽出兵器未,欲倚多為勝。
白不肖見狀,便假作拆勸,從臺階上踉蹌而下,舞著雙手叫:“慢步,慢來,你們十三名大英雄打一個,羞也不羞?”
眾豪早已見他倚門而立,只當他是看熱鬧的,也沒放在心上,現看他竄入刀槍叢中,都罵起來:“快滾開!你不要命啦?”“哪來瘋漢?討打麼!”“甩他出去!甩他出去!”更有一個身高力壯的武師,二話不說,一拳直擊。
白不肖身形斜側讓過,乘勢在他背上一搭,借力打力,那大漢的身子呼地飛將起來,往人叢中壓下去。街面狹窄,人多擁擠,竟被他壓倒兩人,壓在底下的便哇哇亂叫,拳腳齊往大漢身上招呼。大漢熬痛不過,也還手打去。三人先就窩裡鬥鬥了起來,砰砰嘭嘭打得甚是熱鬧。
眾豪中已有兩人與姚志強聯手圍攻書生。其餘七人被白不肖擋住了。見他一出手便將一條近兩百斤重的大漢甩出去,才知他也不是等閒角色,立即排成扇形。
中間一個五十上下中等身材的武師道:“在下姓區名基,朋友尊姓大名?為何插手管這檔閒事7難道與我們流芳堡有什麼誤會麼?”
白不肖道:“區老英雄請了!我姓房名客,與流芳堡素無瓜葛,跟那書生也不認識。流芳堡稱雄江湖,靠的便是人多勢眾麼?”
人叢中有人叫道:“區總管跟這小子嚕嗦什麼?咱們一擁而上,踩也踩死他了!”區基不理他,說:“客棧裡數十房客,惟有你這位‘房客’出頭露面,敢情要存心跟我們流芳堡過不去麼?”
白不肖笑道:“區總管言重!在下便是有十個腦袋,也不敢得罪人多勢眾的流芳堡呀!只要你們退開五丈,讓姚少堡主與那書生公公平平打上一架,在下樂得作壁上觀。”
他“觀”字方出口,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挾勁風電射而來,直取他左目。他怕暗器上有毒,不敢徑用手接,揮袖將一支金鏢裹住拋下。又道:“流芳堡若以眾凌寡,暗器傷人,在下亦無法袖手旁觀。”
只聽身後有人“啊呀”驚叫。原來是一名武師被書生的劍刺中了肩窩。
區基明白得很,若再不衝過去與少堡主會合,萬一姚志強有個閃失,他可擔當不起。他向左右看一眼,躬身抱拳道:“既然好漢如此說,咱們後退五丈便是了……”話未說完,他倏然前縱,從拳縫出突出一根鋼刺,一招“閃電破霧”,連人帶錐向白不肖當胸襲來。
區基心裡明白,白不肖既敢插手,必有一身武藝。他並不指望能刺中敵人,但敵人只要往旁一閃,他便可衝過去和姚志強會合了。
白不肖怎不知他心思,眼看鋼錐當胸刺到,右手一勾一帶,左掌沉肘斜拍,口中喝道:“滾回去!”
他這一勾一帶,區基若不轉向,手臂便會折斷;他左掌斜劈,區基若不和身躺下,頭骨便被擊碎。主子的責罰是以後的事,總是先顧自己性命要緊,區基果然在地上打一個滾,“滾”回去了。
但左右又有四個漢子挺兵刃撲到。白不肖心想:今日之局,若不顯點真本事叫他們知難而退,真還不易打發。當下運勁於臂,使出了“流水掌法”中“驚濤裂岸”、“濁浪排空”、“連山噴雪”三招。掌影翻飛,掌力疾吐,轟轟如怒潮奔騰,排空湧去。
四個漢子哪裡擋得住,只覺置身於滔滔洪流之中,噔噔噔連退三四丈。這才啪嗒啪嗒仰面摔倒,爬都爬不起來。眾人所舉的火把,火頭一縮,噗地都滅了。
這手功夫一露,眾豪心下大駭,相顧失色,再無人敢冒死上前。
這時,書生和姚志強等三人也已鬥到分際。姚志強鐵鐧沉重,又有兩名武師相助,三人夾攻,初十幾招,略佔了上風。但書生的一柄長劍使得神出鬼沒,而且劍身要軟便軟,要剛便剛,彈性極佳。只要一搭上對方的兵器,劍頭會彎過去刺人,令人防不勝防。
尋常的劍長三尺,他這把劍有五尺長,劍身極窄,使起來忽而冒出幾招鞭法。姚志強的父親姚抱薪見聞極博,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均知之甚詳,姚念強的武功出自家傳,鬥了半天,還瞧不出書生的武功家數。等到一名武師被刺傷右肩後,三個人便只有二個半的實力,漸漸沉不住氣了。
那書生見白不肖一人空手便擋住了十名武師,自己長劍在手,兀自與姚志強等三人強鬥許久,自感顏面無光。當姚志強雙鐧從上擊下,左面武師挺刀刺腰,右邊武師鷹爪抓肩之際;他心念一動,倏地縮身成團,從右側滑出,順手將右邊武師的膝彎一揉。
那武師俯跌前衝,正好姚志強左鐧擊下,喀擦一聲,將這武師的肩骨打得稀爛,咕咚跌翻,昏了過去。持刀武師突見眼前失去敵影,而後背風聲颯然,促急之中急回刀格架,一格架了個空,脅下一麻,手中刀便甩了出去,徑飛向姚志強。姚志強揮鐧一敲,將鋼刀攔腰敲斷,刀頭飛回,噗地插進那武師的大腿。
轉眼之間,兩名身手矯健的武師都跌倒在地。白不肖喝一聲彩。
到了這時,姚志強應該知道自己萬萬不是書生的對手。倘若認輸罷手,倒還不失明智之舉。但他被父母寵壞了,從未吃過虧,也不肯吃虧,當下目眥盡裂,勢若瘋魔,狂吼一聲舞鐧攻去。
書生回身便走,待姚志強招式用老,軟劍從腋下外挑,叱道:“撤兵刃!”
當嘟當嘟兩聲響過,雙鐧落地。姚志強左腕中創,右手少了食、中兩根指頭。他呆立頃刻,彷彿不相信似的。書生手腕一抖,軟劍來回腰間,笑道.“姓姚的,快滾吧!”
姚志強這才醒悟過來,低頭看著自己鮮血淋淋的雙手,“哇”地哭了出來,掉頭便逃,連兩根鐵鐧也不要了。
那區基帶了幾名武師過來,抬起傷員,撿回兵刃。區基躬身道:“二位好漢可肯留下姓名?也好讓區某回去回覆姚抱薪堡主。”
書生見他對這時還要抬出姚抱薪的名頭來嚇唬人,覺得好笑,便說:“我的名字說出來只怕嚇壞了姚抱薪。你去告訴他,叫他在家好好待著,我會去找他的,要責他教子不嚴之罪。”
區基還不肯罷休,轉向白不肖道:“這位好漢的大名可否見告7”
白不肖自不會告訴他,笑道:“我又不跟你主子攀交情,問我姓名作甚?”
區基呆了一呆,道:“既如此,區某告辭了。二位的恩德,姚堡主自然要報的!”他掉頭便走。
眾豪紛紛上馬,篷車也撥轉方向順著來路馳回,片刻間即走得乾乾淨淨,料來是要繞鎮了行了。
白不肖與那書生相視一笑。書生抱拳行禮:“多謝仁兄援手,否則我還真難應付呢!”
白不肖還了一禮:“彼此,彼此。你我皆是房客,誰也不想被攆出店。”
他有心想問書生的姓名,但怕碰個釘子自討沒趣,又想如書生反問他的姓名,又將如何應付?他究竟不知書生的來歷底細,如果書生是唐潮、喬鵬舉、圓生一夥的朋友,豈不馬上要反目成仇了?
白不肖對書生實是很有好感,這不僅因兩人聯手退敵感情上貼近之故,還因這書生生得清雅脫俗,似曾在哪裡見到過。
白不肖心裡轉著念頭。那書生心裡也在想;這個長鬍子似曾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他武功這般高,但深藏不露,若是敵人派來對付我的,可極難應付,得趕緊甩掉他!如此一想,他朝白不肖拱拱手:“鬧了半夜,我也真的困了。”推門入內。眾房客見他安然歸來,無不歡呼雀躍,問長問短,他也不多說,撥開眾人,徑自上樓去。
房客們便攔住了白不肖,定要他講述方才街上的情形。白不肖拗不過,只得將退敵經過大致講了一遍,卻將功勞全推在書生身上。客人們自是對書生讚不絕口。
白不肖乘隙往樓上望去,但見書生的窗口並無燭光,想來他苦鬥半夜,睏乏疲憊,已自睡下。看看天色微明,離天亮不遠了,也回房安歇。
待天光大亮,夥計送進洗臉水來。白不肖向他問起樓上的書生,夥計笑著說:“那位相公端的是來去無蹤影的大俠客。做才我上樓送水,見房門半開,進去一看,被褥疊折得整蓬齊齊,那相公早就走了。我竟一點都不知曉。他是昨日午後從北面來的,騎一匹灰騾,看去斯斯文文,誰知有這麼高的功夫!”
白不肖聽得呆了,好半天才“啊”了一聲,心頭泛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惆悵,好像與一朋友失之交臂,後會無期似的。
匆匆漱洗了,下樓用過早餐,結算了房金飯錢,白不肖便叫夥計將馬牽來。夥計進側院馬廄不一會,便失火似地驚叫起來。
白不肖聽他叫聲有異,便趕緊進去看,只見馬廄中栓著七入匹馬、三四頭騾,正在巴嚓巴嚓家吃草,獨獨自己這頭黃驃馬影蹤全無。
夥計叫苦不迭,口中殺千刀殺萬刀的罵偷馬賊。須知客人在客棧中失落了馬匹,客棧是要照價賠償的,老闆自將這筆銀子著落到夥計身上。一匹健馬少說得三十兩銀子,夥計怎麼賠得起?
白不肖想了想,心知這不是尋盜馬賊所為。否則廄裡這麼多健幢騾快馬,何以獨偷自己這一匹夾在中間的走馬呢?定是有人專奔自己來搗亂的!但要猜出偷馬賊的用意來歷,卻是漫無頭緒。
看夥計急得滿頭是汗,直欲哭將出來,白不肖反而安慰他:“偷兒存心要下手,你一個人怎顧得過來?罷了,罷了。你陪我去集市上買一匹快馬來便是。”
夥計千恩萬謝,等店中帳房和別的夥計來接班,便領著白不肖集市上去。北埠是個小鎮,騾馬市上不過七八匹無精打采的老騾瘦馬,卻有一地的糞蛋尿漬,臭氣熏天。看過來看過去,只有一頭白脖子雜毛騾略顯得精神些,偏偏又眇了一隻左眼。
騾主還神氣得很,口沫橫飛地贊他的“獨眼龍騾”如何的四蹄騰雲,健步如飛。白不肖也不去聽他的生意經,讓夥計與他討價還價,最後以二十兩銀子成交。銀貨兩訖,白不肖賞了夥汁一兩銀子,認鐙上騾,出鎮西行。
這頭條毛騾因瞎了一眼,走道時每每不自覺地往道右須顧斜行,幾次走進田畈裡去。白不肖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惟有時加留意扳轉轡頭。這一來,速度便慢了許多,所幸越往西安,道路平坦,村鎮稠密。五日後,他到了鄱陽湖濱的湖口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