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兩點,恬芮已經準備承認失敗。她非常確信她能清理紐約的貧民區,但是麥傑斯的家務已經打敗了她。
這棟屋子很大,有許多臥室和四個接待廳,而恬芮看得出來,當初建造時它是很漂亮的。證據顯示它有灰泥天花板,手繪絲質壁紙、嵌花板。牆上顏色較淡處應該是當初掛畫的地方,地板上的凹痕顯示那兒曾擺有傢俱。
但現在這棟屋子只是一間骯髒的廢墟。蛛網結得到處都是,一度美麗的壁紙上滿是黴菌,木質地板被蟲蛀得坑坑洞洞。四間臥室的屋頂到天花板有洞,房間裡全是鴿子,其中一間住的則是雞。僅剩的傢俱全都髒汙毀損。
屋裡的傢俱並不多。事實上,屋裡什麼都不多。不需要多有數學頭腦的人,也能算出原來在屋裡的東西已被拿去賣掉還債。
“就算多有錢也會有貧窮的一天。”恬芮咕噥,一面關上一間有六隻母雞在裡面築巢的臥室門。看過這棟屋子的狀況後,她不禁大大地同情起麥傑斯來。他仍試著住在這座廢墟!
自從昨天離家,她一直沒東西可吃,因此她改為搜尋廚房和廚子。但打開一扇門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中庭——一步之間她彷佛自地獄踏進了天堂。和主屋的骯髒荒蕪相比,這座中庭顯得出奇乾淨漂亮。鋪地的鵝卵石閃閃發亮彷佛剛剛才洗過,放眼所及見不到一根雜草。
恬芮不解地皺起眉頭,走過一小段路來到看起來像是馬廄的地方。她向裡張望。出現在眼前的令她眨眼。一長排屋頂下有六匹馬,雖然恬芮對馬的認識只限於牠們可以拉車,她仍看得出其中兩匹是工作用馬,而另外四匹則別有用途。那四匹馬神氣而漂亮:光潔勁健,全身散發著健康的氣息。
她在主屋中亂逛了一個半小時中沒看到半個人,但在這裡她看到三個大男人和一個幾近成年的大男孩,每個都在忙著擦拭馬鞍,清理空馬廄。一個男人將成桶的清水灑在原已清潔無比的石頭上,男孩則拿著蘋果餵食其中一匹馬。
沒有一個人抬頭看恬芮,或是對她露出任何興趣。
“打擾了。”她說,但那些男人沒一個抬起頭。“打擾了。”她提高聲音。男孩轉身看向她。一個男人抬頭瞟她一眼,啐一口痰後又開始擦拭馬鞍。
恬芮走向那男孩。“我是新來的管家,而——”她停下話語,因為三個男人其中之一發出有傷人格的噓聲。恬芮轉身向他。
“對不起,”她說。“你是有話要對我說嗎?”
那人半露賊笑地瞟她一眼。“管家,”他說。“新來的。”
若是恬芮年輕一點或是比較沒有經驗,這個人的態度定會令她掉頭。但她曾應付深富敵意的男人許多年。現在她走到他面前,雙手插腰,怒目瞪著他頭頂。“如果你有話要說,我希望你當著我的面說。”
那人嘻皮笑臉地看著她。就在他張嘴準備說話時,那男孩擋到他和恬芮之間。
“我們有過幾個管家,”男孩迅速說道。“她們都待不久。都被麥先生趕走了。”
“不然就是她們自己跑掉。”那人在男孩身後說。
這個信息令恬芮訝異,她還以為她是前任管家死後,第一個前來應徵這個工作的人。顧不得男孩身後的那個男人和其它停下工作的男人,她對男孩問道:“以前的那個管家死了多久了?很老的那個?而從那時起曾經有過幾位?”
一時之間男孩只是對她眨眼沒說話。他是個英俊的孩子,雖然身高已和恬芮一般,她認為他大概不會超過十二歲。顯然,他有東西可吃。
“六位,”終於男孩說道。“更像是十二個。”他語帶歉意地說。
“十二位女人曾經嘗試這個職位而且失敗了?”恬芮問,眼睛睜得老大。她不想說出來,但是難怪馬廄裡的男人不理會她。他們或許認為她到了晚上就會走了。
“她們為什麼會失敗?”她環視男孩和那些男人,一度上升的怒氣退了下去。
“都是麥先生啦。”其中一個回答。
恬芮看著那個拿著一鏟馬糞的男人。“說對了,麥先生。”
第三個男人點點頭,接著用掃帚在石頭上灑水。
恬芮再看向男孩。“麥先生。”男孩略帶嘆息地說,像是認命了。
“我懂了,”她說,其實她什麼都不明白,而突然間她覺得有必要替整個女性辯護。“今天早上麥先生告訴我,他碰到的女人太軟弱,這裡的生活對她們來說太過嚴苛。我想我應該說我不是軟弱的女人,我見過也做過——”
她中斷演說,因為那些男人都在笑她。最初他們只是相對微笑,彷佛他們知道什麼她所不知的笑話;接著他們放下鐵鏡和掃帚,直截了當地當場大笑起來。
恬芮的憤怒又升起來。既然那男孩是唯一沒加入嘲笑團的人,她轉向他,眉毛詢問地揚起。但男孩似乎也說不出什麼話,他只是聳聳肩,咕噥道“麥先生”,似乎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恬芮懊惱地回到屋內。她砰地打開一小扇木門,發現自己來到一間一度華麗壯觀的廚房。但像這棟屋子的其它部分,現在的它也是空曠而髒汙。
恬芮從廚房當中的一張大桌底下拉出一張破舊的木椅癱坐上去,身體上的不舒適最易使人放棄。她已經近乎二十四小時沒有進食,她的衣服全潮溼而冷硬,這裡的人又毫無理由地笑她。
屋裡發出聲響,她抬起頭看到一個老女人拖著腳走進廚房。她的灰髮和皮膚是如此的蒼白,她穿的格子長裙老舊且褪色,一時間恬芮以為自己見到了鬼。這種房子可以有許多鬼魂而沒人理會,她想。但話又說回來,恬芮懷疑就算鬼魂也不會想住在這個骯髒而搖搖欲墜的破石堆裡。
“你是真人嗎?”恬芮在那個女人接近時低喃。
聞言,那女人發出一聲足以震碎水晶的粗嗄笑聲。這不是說屋裡有水晶製品,這間老廚房裡更不用說。
“嗯,我是真人,”老婦人道。“現在你見過這屋子的狀況了,我猜你就要走了。亞力會送你去米德連,一、兩天內那裡會有馬車帶你回家。”
回家做什麼?恬芮心想。永遠和繼父住在一起?繼續用我自己也看不起的會議騷擾他?若是她必須再聽一次那些沒腦袋的女人討論狄更斯的作品有多好,她會瘋掉。
恬芮逼自己站起來。“不,我不走。這地方很糟糕,但在僕役協助下,我們可以有所改變。我需要——”
“沒有僕役。”
“你說什麼?”
“沒有僕役,”老婦人提高聲量。“只有你,我和愛比。”
“愛比是……”
“我姊姊。”
恬芮重新坐回木椅。“姊姊?”她低喃,看著那婦人。有些石頭的年紀都比眼前的女人來得年輕。
如果麥先生住的地方像這個樣兒,她怎麼可能說服高雅的年輕女人嫁給他?任何有選擇的女人一看到它都會拔腿就跑。
但她還有麥先生本人,恬芮突然想到。雖然他在男人之間似乎是個笑話,正如他自己描述的。但他長得很好看,應該會有女人因為他的外貌,而沒去注意這棟房子。
恬芮只需要將房子必要的部分清理乾淨,然後她可以邀請女人前來晚餐,讓麥先生髮揮他的魅力。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她是要來嫁他的。
恬芮回望一眼站在面前的老婦人。“廚子在哪?”
“埋了七個月了。”老婦人說,似乎對自己的逗笑工夫頗感得意。
“好吧!”恬芮站了起來。“我們只好叫那些男的來幫忙。他們——”
“不行,男的只做馬廄的事,不可以到屋裡幫忙。麥先生的命令,他不要浪費時間在房子上。”
“我早該猜到。但那些馬的花費卻沒有限制,是不是?”
“嗯,他的馬要什麼有什麼。”
老婦人的眼睛閃亮,她樂得看到恬芮苦惱。“亞力會帶你回城裡。”她再次提議。
一時間恬芮再次環視廚房。裡面有座巨大而老式的爐灶,大得足夠在裡面烤全鹿。但是由爐枱上的鳥屎來看,它現在已是鴿子窩。大約從這棟房子建好後,地板就沒清洗過。餐桌上有三個被一吋厚的蛛網黏住的生鏽煎鍋。恬芮真的希望她永遠不會看到能結出那麼大的網的蜘蛛。
“他在哪裡吃飯?”她回望老婦人問道。
“和桂琴一起。”
恬芮不懂。“和龜苓一起?”
老婦人再度呱呱大笑。“不,是桂琴。他的情婦。”
“他的……哦,我懂了。”恬芮將脹紅的臉轉開,但她可以感覺到老婦人正在笑她。難怪這個人不想結婚。如果他對女人的需要已經得到滿足,他何必娶妻?
恬芮吸口大氣,轉身面對老婦人。她最好別淨往牛角尖鑽,首先她必須把問題弄清楚。最好現在就根據事實加以釐清。“你聽聽看我弄懂了沒有。這麼一棟大房子只有你們姊妹倆照顧,那些馬卻有三個男人和一個男孩。這麼說對嗎?”
“哦……雷西並不算真的……”
“是嘍,”恬芮的視線仍在這間恐怖的廚房打轉。在那一刻,她會很高興殺了她母親再嫁的那個男人。“那男孩年紀還小,算不得真正有什麼用。但我們可以讓他擦東西,或許以他的身材可以打掃煙囪。”
靈光一閃,恬芮忽然有個主意了。“如果在馬廄工作的男人不能用來打掃,那個男孩能不能被派出去送信?他可有那種自由?你想我能得到他父親的允許讓他騎馬出去?我想只靠麥先生一個人沒辦法給四匹馬足夠的運動。”
老婦人的黑眸沒透露出任何暗示,但她的臉似乎是在說這是個新鮮的要求。很顯然前面幾任管家從沒提出過這種問題。
“小雷西可以騎馬出去運動,”老婦人疑惑地注視恬芮。“你在打什麼主意?”
恬芮正想回答,但旋即閉上嘴。現在還不到全盤托出的時候,她要告訴母親她嫁的那個壞人把她弄到什麼樣的狀況。一旦母親知道事情的真相,她一定會將她救出此地。
“我需要紙筆,”她告訴老婦人。看到她仍站在那兒,恬芮揚起眉梢。“紙和筆。”她再說一遍,聲音沒有放大,但她的口氣卻令老婦人掉頭離開了廚房。
三十分鐘後她回來了,將一迭老舊但質量精良的寫字紙,玻璃墨盒,外加,老天助她,一枝鵝毛筆,放在恬芮面前的木桌上。
一時間,恬芮只是瞪著那枝鵝毛筆發愣。一根羽毛?她想,都已經二十世紀了,她還必須用一根羽毛寫信?
嘆口氣,恬芮拿起筆,告訴老婦人替她找點東西來吃。“什麼都好。”她扭頭說。
親愛的母親:
這裡的情形可說是不可救藥,她開始寫信。反正鈍頭的鵝毛筆令書寫的人想快也快不了,她慢慢地、仔細地描述一天來的遭遇。
這個工作不是我的專長,她寫道,我想應該有人比我更具資格。
恬芮把二十九年的訓練全用到給母親的那封信,運用她能想到的每個情愫說服母親必須將女兒弄出蘇格蘭。愧疚,眼淚,哀求,她可說是無所不用了。
總之,恬芮在第二十頁寫道,我堅定相信你必須把回家的路費寄給我。
你親愛的女兒,你唯一的孩子,那麼愛你的
恬芮
她用老式的封緘臘和銅印封好信後,把它交給了小雷西,要他儘快將信送到愛丁堡給她母親。
恬芮必須承認那些馬跑得很快,而那男孩也不是懶骨頭。不到二十四小時,恬芮收到了母親的回函。
我親愛的女兒:
運用我送你的那本食譜。為了好吃的食物,男人什麼都肯做。我已派人送去四分之一的牛,半隻豬,外加一些東西。除非那些男人替你做了整天的事,別給他們吃。
愛你的 母親
信中掉下一枝鐵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