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孩子顺手将牛角插入枣树中，使那水牛逃不了。两手一张，便向水塘这面扑来。钱巽已见他那般神力，又见他这般凶猛扑来，不觉大惊，叫声；“不好！这孩子要发傻劲，可受不了！”急忙抖动丝缰，双脚乱捰①，鞭子乱抽，打得那马掉头飞奔。只听得那孩子呵呵大笑，两只脚噼啪噼啪随后追了来。又听得他高声嚷道：“大小子，不要逃呀！您上天，俺得赶到天尖儿；你下地，我得赶到地渣儿。瞧你往哪里逃？”听他那声音越嚷越近，语音未了，已到马后。钱巽急的拼命使两脚向马腰乱捰，不料那马脑袋一甩，前蹄一趔蹶，后蹄左右一分，吧哒嚓一声响，就不走了。同时，屁股向下一挫，几乎把钱巽掀下马来。钱巽心慌意乱，不敢回头瞧看，只尽平生气力高高的扬起藤鞭，急急的向后面抽刷。一连抽刷了五六下，不知怎样那马如同爬陡坳一般，低头伸颈，直朝前挣，却又前蹄乱踏乱蹶，寸步难移。钱巽大惊，料知不好，麻着胆扭颈撤头，朝后一望，原来是那孩子一手挽住马尾，向下摕着，瞪着眼，闷声屹立，好似一只矮黄铜桶儿矗在地上。钱巽只得翻身下马，想要逃走。那孩子顺手摕住马尾，向道旁地里一捋，那马便倒退丈来远倒在地里乱滚，四蹄朝天乱蹬。钱巽也没暇去瞧那马，拔步便跑。那孩子两条短腿一动，不知怎样，就赶上钱巽了。钱巽情知打也打不过他，跑也跑不过他，只得闪身一让，避开那孩子追来的猛劲，站在道旁，作揖哀告道：“我和小爷没仇没怨，小爷何必一定要和我过不去？”那孩子见钱巽软求，倒不好打他，便喝道：“谁教你鸟作声笑话俺，俺们拼一拼！你强，任你笑去，俺强，以后不许你鸟笑。”钱巽这才知道那孩子是个浑人，错会了意思了，忙陪笑道：“小爷，您闹错了！我怎敢笑您？先时是见您气力能制伏那么大一头水牛，佩服极了，才叫了一声妙，是说您英雄无敌啊！”那孩子听了，侧着个扁脑袋，使手抹了抹嘴唇上的鼻涕，翻白眼望着天，呆了一会儿，才嗓子放低了些，说道：“那么，你跑些什么鸟？”钱巽冷不防他问这个，顿时一愣，呆住了，那孩子重又忿怒起来，向钱巽跟前一冲，喝道：“大小子，说话呀！再要捱，可不要吆喝痛！”钱巽大急，给那孩子这般一逼，愈加没了主意。要说“逃跑是怕你发傻”，固然是不行；就说是“瞧着你形象儿可怕，所以逃跑”，也准不对劲。这一来，竟把个机灵了一辈子的钱巽给憋住了，再也插不出半句话来。那孩子大怒，右胳膊一抬，那五个指头弯着如五只钢钩一般，突的抓住钱巽的左胳膊。钱巽顿时觉得左胳膊好似上了铁梭子一般，痛的气儿都没了，也不能叫唤。霎时间，这只胳膊竟象是折了，又象是没了。眼里金星乱冒，心里滚油煎炸，说不出的难受，比死还甚千倍。身子朝后一倒，就那么全身悬在那条左胳膊上，自己再也把握不住了，逼得腔子里怪叫了一声。正在这万分危急的当儿，道旁土堆后面，忽闪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来。一见那孩子在磋磨钱巽，便怒喝道：“好，你又闯祸了！”不料那孩子经一喝竟如猛虎遇着伏虎尊者，立时威猛全消，嗥声答应，接着说声：“不敢！”便放了钱巽的胳膊，钱巽就此一跤，摔在当路。那老太太连忙过来，挽起钱巽，喝令那孩子给钱巽揉擦。那孩子真果绵羊一般垂头丧气，走过来轻轻的给钱巽摩着揉着。好半晌，钱巽才回过气儿来，哼着向那老太太道谢。老太太一面安慰他，一面叫那孩子驼着钱巽，到屋里去。那孩子一点儿不别扭，赛过换了个人一般，伏伏贴贴，轻轻的驼着钱巽，随着那老太太打田塍上，穿过陇亩，又转过一座泥冈，来到冈下凹里一所茆屋②中来。老太太在前拿钥匙开了门上锁着的锁，推开门。那孩子驼着钱巽，随着老太太进了茆屋，跨过外间，来到里面一间，还老驼着钱巽不放下来，直待老太太叫他“好好的扶学究坐着”，那孩子才将钱巽轻轻的放在一张大竹圈圈椅上，又转身望了望钱巽，见钱巽张眼坐着，便又回头望了望老太太，才退到门旁，使手擦鼻涕去了。老太太也坐在竹床上，一面叫那孩子沏茶，一面动问钱巽的姓名。钱巽只答了名姓，没说是干什么的，转问老太太尊姓？老太太答道：“老身姓薛，原住在乐安。先太早已故世，只剩下这孩子。他排行第六，人都叫他薛六，极小就爱闯祸，天生一身蛮力，又带着一副傻性子，老身看牛一般看守着他，有时还要闯下滔天大祸来。因此搬到这四无居邻的地方来。前天东庄上王大户瞧这小子坐吃不是事，一番好意要他到庄上去看牛。去了两天，就打伤了两个同伴。今天老身正耽着心事，便出去瞧瞧，不料他又得罪了学究。似这般淘气，老身这条老命迟早总得送在他手里。”钱巽正待答话，薛六已沏了茶来，突然接声嚷着道：“妈，您不知道，他先笑俺。”薛妈妈一声断喝，不许他说，薛六才咕嘟着嘴，送上两碗茶，咕嘟着嘴，依旧退立在门旁呆站着。薛妈妈见天色已晚，便向钱巽道：“这儿过去二十里地没客店，东头王大户庄上，因借宿被人抢劫过，发誓不留宿客。学究不嫌弃，不如就在俺这茆屋里窝一夜吧。”钱巽道：“谢妈妈盛意，我还有行李牲口在那地里啦。”薛妈妈便叫薛六：“快去把学究的牲口行李取了来，不许在外面惹事！”薛六应声出门去了。薛妈妈便取了火镰石，打火引草，向小瓦灶里烧起火来，整治夜饭，一面嘴里和钱巽谈些家常。钱巽才知薛六的父亲虽是个农夫，却是个爱打不平的好汉。就是薛六也天生爱管闲事，生性虽有点儿浑，却是很能分辨曲直。在乐安时，因为街坊上使小秤的多，薛六瞧着不顺眼，揍伤三个盐号里伙计，母子二人便逃到荒郊僻地来住着。就靠着刨荒土种薯度日。有时东庄西村的念佛奶奶、吃斋姥姥瞧着他娘儿俩可怜，送他三斤五斤面，就那么过日子。说着话，忽听得轰隆一声，连那茆屋也震动了。接着，便听薛六的声音，直着嗓子叫了一声：“妈！”钱巽心中又是一惊？连忙欠身斜倚在炕上，伸着脖子打茆篾编成的草壁缝儿里定睛朝外面一瞧，果然是薛六负了一匹死马，胁下夹着一大包行李。进门时，将死马向地下一摔，因此轰隆了一声。那马尸一半倒在门阆③里面，一半倒在门阆外面。四蹄直挺朝天，鞍辔散了一地。接着又见薛六向胁下掏行李包儿，一手举起来，向房门角里抛去。啵哚、咕嘟嘟接连两响，行李包儿砸在壁上，太使大了劲，布包儿砸破了，银锞儿滚满一地。钱巽不禁脱口叫声哎哟，便硬撑起身来，要去拾掇地下的银子。才立起来，忽见外面走进一个黑孩子，身材和薛六差不多，却是比薛六肥胖许多。浑身武士打扮，大踏步直到堂前坐下。薛六也不过去招呼，只高声嚷叫：“妈呀，真来了客了。”薛妈一面答应，一面扯布裙揩了揩手，便走出外间来，却不认识那黑孩子是谁？正待要问那黑孩子的姓名，薛六早蹦蹦跳跳蹦到他母亲跟前，嘻着大嘴，大声大气说道：“妈，他是俺的好朋友，俺要和他拜兄弟。咱俩真对劲儿，也真够交情。”薛妈妈给他这一大套闹的更加不得明白。那孩子早抢前拜见薛妈妈，自通姓名道：“小子姓范名广，自幼随师傅自然头陀学艺。这趟师傅到京来，有点儿小事，还没干完，叫俺到北方走一趟。方才打这东头大道上走着，忽见田地里倒着一件死牲口，还带着个包裹，便想着：此地一定有了翦径的了，只不知谁吃了亏去。正想着，恰巧薛大哥来了。跑到田地里抗起死牲口，夹了行李包儿就跑。俺不合疑心薛大哥是打边仗的，跳下马来，绕到薛大哥前面一拦，假说东西是俺的，你拿到哪里去？薛大哥大叫：反了！反了！也不和俺打话，提着两条马腿，甩起死马，向俺当顶砸盖下来。俺急了，一抬腿，将死马踢回去。薛大哥这才问俺姓名，一定要拉俺来家里叙叙，俺只得随着薛大哥来了。”薛妈妈听了，才知薛六在这一霎眼间，又惹了一桩事了，便安慰范广一番。哪知范广和薛六性情相投，不但是没一点嫌隙，反而彼此争着认错。薛妈妈见二人性情说话竟是一般无二，好似同胞孪生的弟兄一般，心中不觉异样欢欣，便叫薛六：“陪着你范大哥说话儿。”自己仍旧到里间来整治饭菜。薛六一面和范广攀谈，一面帮着拾掇碗筷。钱巽在里面听了半晌，暗想：这俩小子倒是一对，要能全收了来倒能中些用。一霎时，薛妈妈弄好了饭，便叫薛六陪着范广，到里间来吃饭。钱巽和范广见过了，范广瞧着钱巽不象个爽快人儿，满不痛快。薛妈妈正和薛六陪着钱巽、范广吃饭，忽听得一声嘈杂，一会儿，便有人踢门，一面大叫：“薛婆子，你的儿子逃到哪里去了？快开门！”薛六跳下坐位，奔过去，拔开篾闩，只见王大户家中小管事罗二，恶狠狠的当门立着，正待问他为什么打门，罗二早圆瞪怪眼大喝道：“好，六小子，真有你的，你还在家里乐着啦，快跟我去偿命去！”薛妈妈不知儿子又闯下什么滔天大祸，吓得手脚冰冷，连忙来到门口，柔声说道：“罗二爷，劳您驾啦，屋子里坐一会吧。小子不好，得请二爷甭客气给教训才好，干吗生这么大气呢？”罗二凶气腾腾的大喝道：“谁和你客气！牛都给弄死了，难道说不去偿命吗？”薛妈妈大惊道：“怎么，牛给弄死了？你老怎么说？”罗二冷笑道：“你瞧，你颠倒来问我，你只问你儿子，为什么牛角给弄折了，牛也弄坏了，树也弄折了？”薛妈妈急的脑袋豆儿大的汗往外直冒，正待问薛六时，薛六早蹦起来嚷道：“这怎好怪俺！那瘟牛惯会跑会斗，俺没法，才将它缚住点儿，哪知它会坏了呢？”罗二狞笑道：“好，说的好风凉话儿。人家把饱饭给你吃，要你干吗的？你缚牛怎会把牛缚的快断气儿呢？我不管，你只跟我去见庄主去。”薛妈妈这时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情知是薛六弄坏了主人家的牛了，便连忙央求罗二。罗二却听也不听，只一叠连声叫：“走、走、走！不要装傻呀！”薛六大怒，将破袖子一揎，两只小黑瘦拳头一紧，青筋乱冒，就待举起来。薛妈妈见了，大喝一声：“还不快快哀求罗爷！”薛六真果不敢动，却仍不肯求告罗二。薛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罗二求告道：“孩子不好，二爷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要是事情不大，就求罗爷不要告诉庄主，俺母子总得粉身碎骨报您的大恩。”罗二双睛一闪，顿喉大嚷道：“不要尽着麻烦，值价点，走吧！你儿子闯了祸，你也应当去瞧瞧。走！庄主开恩不开恩我不管，你只给我快走！”薛妈妈方要下礼求告，忽听得有人大吼一声，眼前一闪，那罗二早翻了个蛙翻白出阔。接着又听得一声：“揍死你这恶强盗！”薛妈妈当是薛六行凶，连忙喝叫：“六儿不得无礼！”言未毕，只听得罗二“爷呀”、“祖宗呀”乱嚷，乱求饶。薛妈妈忙奔出门去，才见有个人骑在罗二身上，提起拳头擂鼓一般。一面打得罗二，一面恨声喝做“揍死你值个鸟。”再定睛细瞅时，却是范广，不是薛六，顿时没做理会处，却一扭头扑去，抓住薛六号啕大哭道：“俺不要这老命了！你瞧你这祸闯的多大！谁不知道得罪王大户，不死脱层皮？你还当是在乐安吗？俺终久要被你这畜生累杀的，倒不如早死早干净！”一面哭着，一面抓住薛六直揉。薛六恨怒交并，也哇的一声哭了。接着又噗嗵一声，跪在地下，抱着他母亲直哭叫着：“妈呀！妈呀！”钱巽这时也到了门口，见范广将罗二打的差不多了，心中暗想：让他揍死这豪奴，才好收服这两匹劣马。便不去劝解，只过来将薛妈妈拉起，又扶着她到屋子里。一面劝薛六甭哭，这不是哭得了事的。且停一停，咱们商量商量。说着，便将自己是汉王府长史的话告诉了薛妈妈，又将腰牌给她瞧了。并说：“你甭急，这事包在我身上。死这么三五个也算不了什么。万事有我，你娘儿俩只管放心。”薛妈妈满心感激，薛六却高声说道；“俺们揍死人偿命，再揍死一百个也不过是偿命，怕他什么？”正说着，只听得范广一人的声音喝道：“叫唤呀，小子，怎不作声呢？”接着又是一阵拳头声，薛妈妈、钱巽都赶过来瞅望，薛六也随后过来瞧时，只见罗二直挺挺躺在地下，颈上身旁淌着一大堆红血，眼见是不会动了。钱巽想着：够了，是时候了。便上前拉着范广道：“得啦，够了，您且歇一会儿。”范广睁眼嚷道：“不成，这小子还活。”薛六脱口答一声“再揍呀”，被薛妈妈一声断喝，才不敢声响了。钱巽乘此劝住范广，挽住他和薛六两人的手，并劝薛妈妈一同进门，到草房坐下，便问薛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薛六才将先时和水牛斗力玩儿，遇着钱巽喝采，错认做是笑他，要赶去寻事，恐怕牛跑了吃罪，便将牛角插入枣树里，使那牛跑不掉。后来就去赶钱巽去了，一直被母亲喝骂回来了，竟忘了这回事了。不知怎样那牛将角也弄折了，树也弄倒了，还说连牛也伤了。薛妈妈这才明白这事的始末，便向钱巽求告，怎样给作个主。钱巽拍胸当担着道；“您甭着急，任他是谁，我管保他大屁也不敢放一个。”薛妈妈感谢道：“天可怜，但愿得没事，就托了大爷的福荫了。”又将薛六着实埋怨一番，范广在旁，叫道：“妈妈，您甭怕，俺去寻那王大户算帐去。”薛妈妈重新将蔬菜下锅烧热了，再请范广、钱巽吃饭。范广听得钱巽是汉王府长史，虽不知长史是干什么的，却是心中老大的不高兴。钱巽一面吃饭，一面将言语逗他二人。薛六不知就里，只两眼瞅着娘。范广却斩钉截铁说：“俺不能帮着高煦去害百姓。”钱巽渐渐说到方才的事，便道；“我写封书子给地方官去，任他什么大户只好当只狗，揍死一两个人算什么。我在京里，高兴时，随便也弄死三五个。”薛妈妈听了，真当他天神般看待。一时饭罢散坐，薛妈妈便求告钱巽，修封书子给知县相公。范广却和薛六唧唧哝哝，不知在商量些什么。钱巽便在行李中掏出笔墨纸封来，写了一张字帖儿，交给薛妈妈。正待说明白如何送去，忽听得一声呐喊，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似翻江决堤，波涛滚至。薛妈妈吓得大叫一声：“天呀！”范广早夺门而出，薛六随后赶来。要知是什么声音，阅下章便知。————————————————①捰（ｌｕǒ），用手卷起。这里是用脚蹬、踹的意思。②茆（ｍáｏ）屋，即“茅屋”。③阆（ｌàｎｇ），大门处空旷地——修竹轩扫描、OCR、校注独家推出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