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自然头陀直上白龙山,丈身和尚和黄礼等随后赶上去.越过那前面的小土坡,只见些茆屋草棚,都是一眼到底,瞅的清澈,藏不住什么的浅屋。顺着山坡下去,便是一条涸涧。只余干沙,一滴水也没了,也不知干了若干年了。自然头陀当先过涧,便到了前面峰麓。丈身和尚等随后赶到。抬头瞅那山峰时,只见层峦叠翠,遍山都是树林,葱郁如烟,铺在那重重的巨峰之上,如大雨将来时的乌云一般,濛濛涌涌,堆堆挤挤,拥起一大片。峰腰里,蜿蜒如带,曲曲折折,隐隐约约,露着一道白光。整个儿瞧去,就如黑云堆里,一条白龙正在夭矫盘旋着一般。丈身和尚不觉长啸一声,接说道:“好个所在!怨不的唤做白龙山,真象极啦!这般好处所偏是一班坏东西占了,天下已无干净土,九重何地慰苍生?”说罢,不觉长叹一声。自然头陀在前面听得,回头道:“喂,教人如救火,您不要尽着闹酸劲儿,快走呀!这会儿,正想厮杀了,您叹什么鸟气?倒的什么霉!”丈身和尚笑道:“瞧您这急猴子,早到哪里去了?怎不跑到北平去?省得这时到这儿来干着急的,早就该弄好了呀!”自然头陀两眼一蹬道:“您不要激俺!瞧俺今儿可弄的好?”众好汉在后听了都笑了。正走着,忽听得后面有人高声大叫:“师傅慢走!”丈身和尚回望时,正是薛禄和黄礼,还和一个人,不大看得清楚。便放缓走步,待他俩赶来。自然头陀却没听得,一纳头,仍朝峰巅直闯。又听得薛禄、黄礼一齐大叫:“师叔,不要朝那边去了,走错了!贼窠儿在这边,拐过去就到啦!”自然头陀才停步高声回问:“您俩怎么知道的?”薛禄放喉应道:“俺俩捕住一个了。”自然头陀这才回身到丈身和尚等一处待着。黄札,薛禄等二人近前,众人才瞧见他俩绑着一个长瘦汉子,牵牛一般牵了来。走到跟前,才停脚,向丈身和尚说明自己将安置薛妈妈、寄顿牲口的事说了,自然头陀早急了,说道:“瞎,您俩真烦透了!这没要紧的事尽说干吗?把那小子带过,俺要问。”黄礼便将那人牵到自然头陀眼前。自然喝问道:“您是干什么的?”那人道:“俺做木匠的。”自然头陀摇头道:“俺不问你这个。你怎么到山上来的?”那人答道:“这两位爷把俺捉了来的。”自然头陀大怒,伸手就是一个耳刮子,大骂道:“浑蛋!谁问你这个?”打得那人掉了一嘴的牙齿,口中流血,更是连话也说不出来。自然头陀兀自怒气不息,举脚便踢。丈身和尚拦住道:“他听不懂您的话,待我来问他吧。”便转向那人道:“你姓什么?叫什么?这山上可有寨子?你在寨子里干什么?寨子在哪一方?你全实说了就饶你。”那人嘴脸肿的说不出话来,一手捧着腮,一手还向黄礼指着。自然头陀又要打,却被丈身和尚拦在前面,挡劝住了,丈身和尚便转向黄礼道:“您知道怎不说?”黄礼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说,自然师叔要问这厮,我只好先带了过去。”丈身和尚笑道:“您说吧。”黄扎道;“我和薛兄弟俩向这峰头来,抄近打草丛里穿过来。不料这厮兔儿般打草里猛的闯出,吓了我一跳。薛兄弟在前,一回身,就将这厮捺住了。先问他,不肯说实话。后来薛兄弟揍了他两下,才说出姓田,名澍霖,是这山里的箭子,专在山前山后望风,家里就在山下。这山里,大寨主名叫野兔子陈攀桂,原是学里秀才,会些拳棒,落草为寇。二寨主名叫夜游神林太平,是海南黑驴儿黎大宛的大弟子,都入了教。前几日,确实有个大通师傅拿住一个十多岁的黑孩子,送到寨里。”自然头陀听到这里,两跟一瞪,转头向着丈身和尚,抢说:“如何?您听明白了!这须不是俺教他诬陷那秃货的!”丈身和尚只当没听见,瞧定黄礼听他说下去。黄礼接说道:“问了两次,没问出什么。这两天不知那黑少年还活不活。那山寨,只朝这涸港朝东,转过山脚,再打一片松树林子里穿过去。翻过一个小山头,迎面有一块大石头。石头背后,是个山凹。那凹正中有个石崖空门洞,象人家大门一般。过了那石门,顺着山嘴,一抹角,那石崖根下便是。我问明白了,便和薛兄弟牵他来了。”丈身和尚听毕,正要和自然头陀商量,如何进去?谁打先锋?一回头,已不见自然头陀了。再向前一瞅,只见他甩开脚步,连纵连跑,已斜过涸涧东对岸去了。便招呼黄礼带着田澍霖,和众人—齐随后加紧撵来。原来自然头陀耐着性子听了半晌,早已满心厌烦,只碍着丈身和尚在细听着,不好截问催说得。及至说到黄礼说到山寨方向路径,才耐住怒焰,听清楚了。便旁的什么都不管了,欻的绕过丈身和尚背后,拔腿就走,朝东直奔。待丈身和尚瞅他时,已奔过涸涧了。依着黄礼所说的路径走去,一点儿没错。不多时,便到了那石门跟前。自然头陀首先跨进石门去,顺着山嘴,抹角拐弯,便到了石崖上面。闪眼向下一望,以为石崖底下必有许多高房草寨。哪知就只几间黄土墙的矮屋。便沿崖飞步而下,两手握定铁殳,振起精神,直向矮屋中扑去。那矮屋门外没个人影,那屋里也不听见有甚动静。自然头陀离矮屋门前七八步,便舞动铁殳耍开象朵荷花一般,护住全身,猛然和身向门里滚闯进屋。没见人迎敌,便将殳一收,定睛一瞅,屋里没一个人,只横七竖八倒着一地的死尸,壁角里堆着几个脑袋。自然头陀顿时一愣,虽不害怕,却也火气全消,满心诧异,呆立在门口,没做理会处。丈身和尚在后,陡见自然猛勇异常的冲进去,一脚踏上门阆,忽然如泥塑木雕一般屹立不动了,大伙都觉奇怪。赶到自然头陀身后,正要问他,却都一眼瞧见屋里横了许多死尸,遍地淌的是血,都不约而同的和自然头陀一般,呆住了。丈身和尚拉住自然头陀的右手道:“不要发呆,进去呀!”自然头陀道:“您瞧,这是怎么一回事?”丈身和尚道:“甭管是怎么一回事,咱们终得进去呀!终不成就这么回头去?”自然头陀才进了屋门,打死尸中间过去,便到了二道门。进门又是一个院落,也倒了两个缺手少脚的死尸。院子里是三明两暗的房屋,自然头陀打西头进去,丈身和尚便打东头进去,并叫众好汉分途察着。大伙儿前前后后抄了一遍,只有些衣服零物乱掉在地,夹着割断了的几条绳索,还有些大锭银子,也敞在桌上地下,却没个人影,更不见聊昂。大伙儿来到正屋里,自然头陀十分纳闷,愤然道:“这不是见鬼么?也不知什么时候谁来砸了的,咱们却来给他收尸!”丈身和尚笑道:“谁教您一定要那么急奔来啦?”自然头陀急道:“您让还有心肠呕着玩儿,这是怎么弄的?不就够死人了吗?您还来加点油儿酱儿!”丈身和尚呵呵笑道:“这有什么难解?更用不着呕!这下明摆着是比咱们来得早的好汉们给砸了吗?如今只问问田澍媒,就许能知道点线索,是谁来砸了的?”自然头陀猛然想起还有个田澍霖可追问,便走到柱上将他解下,牵过来问道:“这窠子是谁砸的?你实说出来,俺放了你。要说谎,便送你和你的伙计们结伴去!”田澍霖挣了一挣,才哼出一句话来道:“俺在前山,不知道。”自然头陀便待拷问,丈身和尚止住道;“我想起来了,他真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时,他老早就跑了,还藏在前山干什么?再说,他见有人上山也只有避过的,再闯出来报讯给谁咧?可见他没得信儿。”正说着,忽听得黄礼叫道:“有了,这不是人家留下的字儿吗?”丈身和尚忙回头望去,见黄礼手指着正梁上,众人顺着他的手一瞧,果然梁上粘着字条儿,被风吹得飘飘的。彭燕不待丈身、自然开口,便耸身向上跳去,头顶屋瓦,便伸左手扳住正粱,右手轻轻的将字条儿揭下,一松左手,飘然落地,双手将字条递给丈身和尚。丈身和尚接过,和自然头陀同瞧,只见上面写着:奉大通师命:荡此贼窠,解救同道。如有追寻我者,请循大道北行。南阳玉狮子、寿州铁狮子丈身、自然都知道玉狮子是五台了了和尚的弟子文义,铁狮子是匡庐周颠子的弟子魏光。自然头陀这一来真闹糊涂了,心里不知乱到怎样,自己也不知该怎样思忖,才得明白。丈身和尚却转头向自然头陀道:“如何?您瞧明白了。这须不是我叫他维护醉比邱的。”自然头陀只急的跺脚,一言不发。黄礼羼言道:“依俺看来,这两人走的还不远。一来,田澍霖既是箭子,总是捱班轮值的,当时他还没回山,不曾知道这事,足见只是他上值以后,一会儿的事。二来,瞧这些死尸,都是刚死不久的样儿,更可断定就是今儿的事。咱们如今随后撵去,准能撵的上。”丈身和尚听了点头不语,自然头陀便叫;“走呀!快撵去!”彭燕道:“有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么?何妨再想想这死人的可有咱们认识的人?”丈身和尚便将文义、魏光二人的来历约略说了,自然头陀担心聊昂,便和范广、黄礼查看死尸,查了个遍,只查出那死在大门边的瘦矮汉子,就是自然头陀摕住问过讯的那人,其余都不认识。再牵着田澍霖去认看,才知道都是寨里的小伙计,内中也没陈攀桂、林太平二人。丈身和尚因田澍霖不曾知道寨子砸了,料想陈攀桂、林太平一定是打后山或是旁侧小路逃走的,文义、魏光也一定是同一条道上探撵去了,便将这意思告诉自然头陀。自然头陀深以为然,便和众人说,并叫黄礼、薛禄去迎取薛妈妈并带牲口。一面便在寨里搜寻些粮米、蔬菜、油盐,整治些饭菜。又寻了两坛酒,待薛禄等回来,大伙吃了个饱,这才收拾兵器马匹,将寨子烧了。大家一齐离寨,牵着牲口,叫田澍霖领路打后山下山。后山却是阔石路,平平坦坦,曲斜下去,很好骑马,不比前山那般崎岖狭窄。众人便上牲口、骡马下了山,到了大路口,丈身和尚便叫黄礼将田澍霖放了,并给他十两银子,叫他从此做些小买卖度日,不许再给山贼当箭子,田澍霖保得性命,还有银子,真是喜出望外,连忙唯唯答应,磕了几个响头,才爬起来依旧上山翻过峰头,回家去了。众人转头向北,一路行着,一路议论白龙山的事。自然头陀满心狐疑,想着,不知真是大通投了朱高煦,还是俺瞎疑心?俺几次亲见亲闻,难道都靠不住吗?聊昂是他们救去了吗?终揣摩不出个究竟来。丈身和尚等却是异常高兴,有说有笑。骤马追了一下午,还没上大路,便寻了个小村庄宿了。次日又走了一日,也没撵上哪个,丈身和尚料想:醉比邱许是离了京城了,要不就差文义等到塞外,或是到五台去请沙面沙弥去。如今先撵上他俩就能明白,如果真是他们全离了京城,也省得跑冤路。就是没离京,也得先追上他俩,寻问着聊昂的下落,解了自然的疑惑,才能收复得他这师徒三条毒龙,帮咱们去灭白莲教。要不,任你说破嘴他也是不相信的。便决计撵上俩狮子,再看事行事。如此又行了两日。那日,黄沙滚滚,连太阳都遮的黯淡无光。丈身和尚等一行人在风沙之中勒马疾驰。行了一程,遥见前面有四骑马不快不慢的走着。黄礼眼尖,早瞧出前面两骑马上是怒龙徐奎、恶虎徐斗哥儿两个,便和丈身和尚说了。丈身和尚仔细一望,果然不错,只后面两个瞧不准是谁,估量着总是同道子弟,便和自然头陀说明徐奎是大通尼的弟子,见面儿问明白,不要先破口伤人。又招呼众人打马急追。最高兴的要算是自然头陀,他想着:遇着这两个五台宗派大通的弟子,准能知道聊昂的下落了。心头一爽快,两腿分外得劲,那马便和离弦羽箭一般向前射去。丈身和尚和他并辔而驰,众好汉在后继进。前面四骑马走的原不快,后面一阵急赶;不多时便赶上了。徐奎、徐斗在马上忽听得后面无数鸾铃乱响,一阵牲口奔腾而来,心疑路上有甚岔子,忙回头瞅望。这时后面众好汉已赶近了,徐家兄弟回头瞅见当先一个胖大和尚,和一个肥黑头陀二人并马飞驰,后面随着许多军官武士打扮的汉子,直向自己追来,心中一动,忙按佩剑凝神细瞅,才看出当头的是丈身和尚和那探宫时遇见的头陀,后面一伙人中有万里虹黄礼在内,顿时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却又疑着:师伯几时南来的?怎么反在我俩后面?又怎样和这头陀同行呢?徐斗嘴快,瞧明白了,便叫道:“师伯,你老什么时分到南边来的?”一面便和徐奎勒马回头,迎上前去,马头将要相近,便翻身下马,就道旁参拜了师伯。丈身便叫他俩和自然头陀行了礼,便和黄礼相见,又和薛妈妈及彭燕等一一相见,通名道姓,彼此互相行礼,这时大家都下了马了,徐奎便叫两个跟随的家人牵着牲口,大伙儿立在道旁叙着。丈身和尚道:“咱们要说的话多着啦。这大路上不是叙话之所,咱们到前面寻个幽静地方坐下再细说吧。”众人都道好,便各拉牲口,纷纷上鞍趁大路直趱,自然头陀急于要问讯,被丈身和尚一拦,又要寻着地方再说,心中甚是懊急,却又没法遂意,只得也上了马,随众人前走。一口气奔了五里路,才到一家茶亭门口,丈身和尚道:“就在这里吧。”众人齐应了,下了马,将马牵到门前水槽上,茶亭子里面的小伙子、小姐儿见了这许多军官,公子等打扮的人,又夹着一位老太太,两个出家人,疑心是哪里汛①上武官接眷,不敢怠慢,连忙赶出来,一面嚷着:“爷们里头坐。”一面接牲口,忙了个十足。丈身和尚问道;“可有干净屋子,借给我们坐一坐,说说话儿?”小伙子连忙答说:“有,有!请爷们上里面去。”丈身和尚等便跟着那小伙子向屋里走。那小伙子长在大路旁伺候惯来往官商的,知道是要话密话了,便直引众人到后面大竹棚底下。连忙掇凳子,泡新茶,忙个不停。丈身和尚等瞧这竹棚搭在一所菜园中,旁靠水塘。四面匝地菜花,黄绿综错,映着水上微波,鹅鸭浮游,倒觉比那大家花园反多真趣。众人长途辛苦,到此精神一爽。大伙儿在棚下坐定。丈身和尚方要探问徐奎、徐斗京城里的事,徐奎、徐斗也正要问丈身和尚南来的缘故和擎天寨的情形。不料自然头陀再也憋不住了,早高声向两徐道:“俺可耐不住了,请问您俩:打京城里来的,可知醉比邱可在京里?他到底在京里干些什么?为什么要帮着朱高煦呀?”徐奎听了,两手一拍,唉了一声,说道:“这才是一言难尽!”丈身和尚急跟问道:“怎样了?”徐斗皱着眉头道:“瞎,事算糟透了!”丈身和尚急问道:“怎么糟的?”大通在京里出了甚岔子,下章再叙明。————————————————①汛,明清时称军队驻防地段为汛,又称汛地。如清·孔尚任《桃花扇》:“三镇各释小嫌,共图大事,速速回汛,听候调遣。”——夏侯仪扫描zhuyjOCR修竹轩校注独家推出转载时请保留此信息